《孔子与老子》:北京大学杨立华教授讲稿,两万字(第一部分)
我们今天晚上的主题是“孔子与老子”,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大家都耳熟能详。我们的题目是“孔子和老子”,但是我讲的顺序是先讲老子,再讲孔子,我把更重要的放在后面。当然,不是说老子不重要。
我觉得老子和孔子揭示出中国哲学的两条基本路径。这两条路径还是有着根本不同的,我们说中国文化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前一句话是于敦康先生在讲授中国文化主体的时候,讲过“中国文化就是儒道互补的格局”,“儒道互补”这四个字。给于先生这个话做一个补充,我同时要讲另外一句话,就是“孔老同源”或“孔老同根”。一方面“儒道互补”,一方面“孔老同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和老子的哲学,在根本气质上是有相通之处的,在文化和思想的根基上,是有相同的来源的,他们看待世界的最根本的品格,最根本的目光,其实是有共通性的。而这个共通性,用我的话来概括,就是我们这个文明根本的此世性格。
杨立华教授讲座现场
我们这个文明是唯一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文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样的讲法我们这个文明没有。我们是唯一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文明,我们是唯一一个成功地解决了“上帝之死”这个问题的文明,我们在三千年前,至少在三千年前,“上帝之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理性的、哲学的、人本主义的目光,是在这儿,因为没有了上帝。十九世纪下半叶,伟大的西方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里,宣称“上帝死了”,但没多久,尼采就死了,上帝还在。我个人觉得,西方哲学传统里,最接近解决“上帝之死”问题的就是尼采,最终问题还是没得到解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进一步地引申,我们这个文明,由于没有创世神话,由于“上帝之死”问题的成功解决,所以我们这个文明是唯一一个不讲彼岸的文明。简单地说,这个文明关注的一切,是此世之饱满,此世之绚烂,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来。说得更简洁一点,我们这个文明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别拿彼岸来烦我”。虚构出来的天堂地狱、末日审判,我们从来都不认,所以我们的哲学家从来不讲这一套,我们的哲学家一概只关注此世。“别拿彼岸来烦我”,这是我们的特点。所以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根基性的、根本性的品格。
杨立华教授讲座现场
我这几年常常讲一句话,我说“哲学是每个时代最庄严的守护”,哲学一定要守护在价值根基处,当价值被动摇的时候,我们要起来捍卫她,这是哲学之高贵,这也是哲学之重要。因此哲学总是在面对时代问题,哲学总是和时代问题的价值危机的深化是有直接关联的,她要针对和解决这样的问题。孔子、老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们有共同的根基,有同样的时代问题,有同样要面对的价值危机。所以一方面我们讲“儒道互补”,另外一方面我们讲“孔老同根”。虽然同根,又面对同样的时代,再面对同样的时代问题,解决的路径还是不同。
我们先进入到老子,我讲的老子的哲学,我讲的是带书名号的“老子”。老子和《老子》的关系,不能直接划等号。不能直接说老子写了《老子》或《老子》这本书里完整地包含了老子的思想。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但如果说《老子》和老子这个人无关,这种说法大概也不能成立。复杂性就在于这里。老子的资料到今天已经不大能够看得到了,我们无法完全确定哪些是老子写的东西。我们看到的《老子》,基本上应该是老子的后学所作,而且我个人认为,应该是一个累计完成的过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讲老子这个人的思想,我们一定是讲《老子》这本书的思想。
关于《老子》这本书,我们大家都知道,《老子》又名《道德经》,而《老子》被称为《道德经》的原因非常简单,是源自于《老子》的结构。《老子》五千字,分81章,其中第1章到第37章是《老子》的上篇,第38章到第81章是《老子》的下篇。《老子》通行本第1章,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道”,《老子》上篇叫《道经》。下篇第1章,也就是《老子》第38章的第一句话,“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选取这句话的第一个名词“德”字,《老子》下篇叫《德经》。《道经》加《德经》,《老子》被称为《道德经》。
老子《道德经》
《道德经》只是通行本《老子》的名称,并不是所有的《老子》版本都能称作《道德经》。1973年,长沙马王堆,挖掘出了一个汉墓。我个人认为马王堆是上个世纪的后半页,最重要的考古挖掘,因为里边挖掘出了一大批的帛书——写在绢帛上的古代的典籍。马王堆对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这门学科来说,特别重要和关键的是里边挖出了两种《老子》的完整本,分别是《马王堆帛书甲本》和《马王堆帛书乙本》。帛书本是我们今天讲《老子》思想的时候一定要用到的。《老子甲本》为什么如此珍贵,因为它年代太早了。它不避刘邦的讳,里面的“邦”就写作“邦”,没有改成国,说明一定是汉以前的抄本。《乙本》也很好,避刘邦的讳,不避刘恒的讳,也就是说这是高祖到文帝之间的抄本,好在《乙本》保存得还比较完整。《马王堆甲乙本》一出来,对理解《老子》,有非常根本的影响。其中特别关键的影响是,以后《老子》你不能简单地叫《道德经》,因为《马王堆本老子》的第一章是《老子》的第38章,也就是说它《德经》在前,《道经》在后,真的较起真来,只能叫《德道经》,不能叫《道德经》。北大中文系老前辈高明先生写的一本书,叫《帛书老子校注》,我特别推荐喜欢老子的人去看。我希望你们把通行本的《老子》和帛书本的《老子》对着读,按照《道德经》的读法,还是按照《德道经》的读法,读出来的会是两个《老子》。你对老子关键词的理解会发生变化,这是关键。
《老子》特别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老子》到底在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你要想知道《老子》到底在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你必须弄清楚《老子》最核心的概念是什么。一般我们找核心概念,有几个方面,第一,高频词汇。《老子》里高频率出现的词汇很多,“道”是不是关键词?但是你说“道”是关键词,那“德”也那么多,那“德”是不是关键词?那你说“道”和“德”都是关键词,那“无”还那么多,“无”是不是关键词?还有那么多“玄”字,“玄”是不是关键词?“一”是不是关键词?“大”是不是关键词?那《老子》好像一组的关键词。而且你在阅读《老子》时会发现它们之间模模糊糊地都有一些关联。那么到底哪个是关键词?你反复按照《道德经》的顺序读,恐怕一直找不到。因为有一个隐含着的,容易被忽略的,被人们认为不是那么重要的词,不触目,看过就忘了,虽然时不时地就看到。
会场上的杨立华教授
这个关键词是什么?是这个字:“用”。这个字在中国古代哲学里可太重要了。有很多哲学家,离开这个“用”字,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解读。我们都知道王弼是中国哲学史上了不起的罕见的天才,二十三岁就去世,你就知道他有多么的了不起。王弼在解《老子》的时候(王弼最著名的哲学著作就是《老子注》),把整个《老子》概括为四个字,叫“以无为用”。年轻的时候读到这句话就开始注意到。王弼注《老子》特别重点强调“以无为用”的“用”字。但是没有认认真真地按照《马王堆帛书》读之时,或者没有真正地完全敞开来,面对思想本身之前,老是围绕着“道”“德”“玄”“一”“大”“自然”这样的概念去思考,一直都没有找到真正的隐含着的关键词。大概是去年,我才真正意识到,《老子》最核心的关键词汇是“用”,《老子》一共八十一章,以“用”为关键词的是五章,这个比例是非常高的。而且出现“用”这个概念的章节,往往是《老子》当中论述最关键的章节。
我们从“用”这个字入手,什么叫做“用”?直接写出一个“用”字,我们马上就和另一个概念连在一块了,这个概念就是“器”。大家注意“物”跟“器”是不一样的,不是说一个东西是物,它就一定是器。这支粉笔是物,但是当我没有在写字的上下文用它的时候,它不是器,它之所以能够变成器,变成用具,它一定在一个“用”的关联的整体当中。而用的关联的整体,就是器物之间构成彼此的指射关系。这支粉笔直接指向了两个东西:一个是黑板,没有黑板,这支粉笔不成立;另外一个是用粉笔的人,就是我,还有你们,因为你们在听讲,需要这个东西。所以,所有的器物都在用的关联的整体当中,而这个用的关联的整体,大家要注意,它是怎么打开来的。用的关联的整体,最终会构成一个循环,你仔细去思考,沿着这个粉笔,能把你身边所有的器物都关联起来。比如,引出了用粉笔的人,看粉笔字的人。引出了看粉笔字的人,马上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在看粉笔字,马上教育的问题全引了进来。所以,用的关联的整体是一个完整的打开的整体。
一旦讲到“器”,围绕“器”,围绕“用的关联的整体”,提出一个问题:是什么打开了“用的关联的整体”?什么使“物”成为“器”?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认真思考的。我们回到《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本。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无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注意我念的节奏,“众,妙之门”,“众”和“妙”是并列的。在王弼的注释里,“众”不是修饰“妙”的,不是很多的妙,“众”归“众”,“妙”归“妙”。《老子》第一章里,一直有些争议,有一个标点问题,上千年困扰、争议,没有办法解决,就是第三句,到底怎么断。当年念研究生的时候,我读《老子》的语感是“常无”“常有”,而这种断法是有证据的,这个证据就在《庄子·天下篇》,讲到“老聃关尹”的时候,讲关尹老聃的思想,“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建之以常无有”在文本上直接指射的就是《老子》第一章,这个断句看起来是有道理的,所以这里一直有争议。直到《马王堆帛书》挖掘出来之后,甲乙本在“欲”后面都加了“也”字,这个争论就结束了。“故常无欲也,以观其妙,常有欲也,以观其徼”。所以这个断句就清楚了。
为什么一直有这个争议?关键原因就在于我们对《老子》的整体哲学的判断是认为《老子》是讲清静无为的,既然讲清静无为,就不应该讲“欲”。但实际上,“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期徼”。“无欲”“有欲”是“观”的两种主体状态,你在“无欲”之时能观物的一种状态,观物之妙,你在有欲之时观物的一种状态,观物之徼。妙是万物之始生,徼的意思是“归终”。这个地方,王弼的注释非常非常精彩,哲学家注释经典,最重要的特点就在于通透,他不咬文嚼字,但一句话告诉你答案。那“归终”是什么意思?“归终”和“成”这个字有关,所以,这两句话告诉我们,常无欲,以观万物之生,常有欲,以观器物之成。到“成”的时候,“器”这个字就出来了。所以天地生物,人能够“成物”;而人能够“成物”,是使物成为器,这是关键。讲到这个地方,整个道理都清楚了。
再进一步引申,中国哲学讲无欲吗?中国哲学不讲,任何一家都不讲。中国没有那种极端的哲学思考。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无欲?人作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要保持一种最基本的本能,就是自我保存,所有事物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所以斯宾诺莎对欲望的界定,“欲望就是自我保存的冲动”。所有事物都有自我保存的冲动,有生命的东西不用说了,连无生命的东西都是如此。这支粉笔算软的,但是要想改变这支粉笔现有的形状,必须对它做什么?施加足够的外力,如果不施加足够的外力,它将保持它现有的形状。所有的事物都有保持自己现在状态的倾向,牛顿第一定律。无生命的物体都是如此,何况有生命的事物。所有的事物首先是自我保存,在自我保持的过程当中,生命体之为生命体,就在于不断主动地去选择什么排斥什么,通过选择对自己的生存有利,保存自我,延续对自我有利的东西,排斥掉那些对保存和延续自我不利的东西,在这个过程当中维持自己的生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事物,存在本身,这种冲动本身里就有欲,你怎么能说无欲呢?怎么才能做到无欲呢?所以儒家道家都不讲无欲。
杨立华教授
中国古代的哲学,是自然朴素的哲学,不做勉强的事,他对天道、万物的思考都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很多人一张嘴就“无我”,无什么我啊,那“我”是你想无就无的?首先不是你想有就有的,所以也不是你想无就无的。所以你看庄子讲这个我,孔子讲这个“我”,讲得非常清楚,这个“我”不是我选择来的,不是我非得要的,因此也不是我能甩得脱的。“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留”,但凡能拒绝,我们来干吗?多麻烦。既然来了,但凡留得住,我们干吗要走?就这个道理。
所以,儒家道家都不讲无欲。这种气质上,我们看到“孔老同根”。为什么“无欲以观万物之生”?这是中国了不起的智慧,无欲以观万物之生,在看万物生长的时候,只要有人的欲望掺杂于其中,这个万物生长的过程就会被改变,而且一旦被改变,导致的结果往往是这个事物本身的品质的败坏。你们生过豆芽吗?现在外面买的绿豆芽、黄豆芽,你吃着就没个豆芽的味儿。你们现在吃肉,根本就没吃过真正的肉。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基本都是吃过真正的肉的,我们小的时候吃肉,太香了。那个肉就是在无欲的状态下,客观地、冷静地、不着急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长,那个肉才是肉。所以你现在吃的肉,你确定它是肉吗?你现在吃的苹果,你确定是苹果吗?我就记得我小时候吃的苹果,再也吃不到当年那个苹果了。现在的苹果,放在家里,大夏天,一篮苹果放了三个月,到三个月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苹果有了点烂的意思。所以,无欲,你才能观万物自然之生,否则你都是对万物自然之生的破坏。所以这就是我们这个文明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常无欲,以观其妙”,这样才能观万物之生。
《孔子与老子》:北京大学杨立华教授讲稿,两万字(第二部分)
2021-12-21 由 混剪视听盛宴 發表于文化
现在读中国经典,每次读来都生出欢喜赞叹之感。常常感慨,这伟大的道理是怎么得到的。中国人讲到对自然关系的时候,有两句话特别重要,《老子》讲“辅万物之自然”,《中庸》里讲“赞天地之化育”,“赞”就是助,这是人对天地化育最恰当的态度,一个是辅,一个是赞,帮帮忙而已。现在很多技术主义所追求的东西,那叫“代天地之化育”。现在西方技术主义引入进来以后,很多人觉得用技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这道理我们当年道教徒都尝试过的,道教是典型的技术主义宗教,道教的基本态度是“我只要掌握了技术,我就能永生”,道教徒的信念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所以中国古代很多伟大的技术,都跟炼丹有关,因为追求永生你才会追求那么高的持续高温,因此瓷器也就产生了。所以我们的瓷器成熟得非常早,就跟炼丹是有关系的,基本上就是炼丹的副产品。黑火药的发明,百分之百是炼丹的副产品,各种矿物质放在一块加热就这个结果。技术解决一切问题,我们都试过的,结果是徒劳无功。但是中国的道家、儒家的智慧,都告诉我们,人不能代天地之化育,只能辅万物之自然,赞天地之化育。
现在很多人开始猖狂到可以追求长生了,人快死的时候冻起来,只管冻,不管缓。个体永生在逻辑上都不能成立。技术发达到今天,你都不能直接从无机物当中合成有机物。我多想直接吃无机物合成的有机物,这样我就彻底不杀生了,那我活着该多慈悲的。有人说吃草就没事,但是你嚼它的时候,草不痛苦吗?它就没有生命吗?所以你要真正慈悲,直接吃土。从无机物当中合成有机物,但你现在没这个能力。所以,“无欲以观万物之生”。
要想观万物之成,得有欲。万物之成,就落在“器用”这个层面上,对这个事物无欲,这个工具怎么用你是不知道的。比如,多好的汽车,在我眼中都没意义,因为我不会开车,车造成什么样,跟我没什么关系。中国汽车制造业,多少年都不好。我在广汽集团给他们上课,在广汽本田,去了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中国汽车人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瞧瞧人家中国高铁,瞧瞧你们造汽车的,就不能有点出息,把广汽本田改成广汽国产?当时我看他们听了以后沉默了,我表示很满意。但就是这么没过几年,我前几天刚去了一趟,他们又请我去讲,中午领我去参观厂里,还真就很快国产了,其中有一款车叫“传祺”,挺漂亮的,他们接我送我都用这个车。我相信未来中国人造车一定越来越好,为什么?因为用车的人越来越多,在用的过程中,才能够对车各个方面的需求有真正的了解。所以要“有欲,以观万物之成”。所有的工具是在用之中真正成就自己的。
无欲,以观万物之生,有欲,以观万物之成。“万物之生”,生是怎么来的?所有的事物是怎么来的?《老子》里面有一句话,非常关键,“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生于无,这个话非常有意思。所有的事物都是“有”,这个粉笔是有,但是有是来源于无的,那有为什么来源于无,接着我们就来做稍微复杂一点的哲学思考。这支粉笔是有,为什么是有?因为它是有限的,有限的就意味着它是有限定的,有规定的,有限定有规定就意味着它是有属性的,所以,凡有,一定是有属性的,而属性就是规定性,也就是限定性。为什么属性是规定性?属性是一种肯定,比如说,我肯定这支粉笔,这是白色的。但是,当我说出它是白色的时候,其实我不仅仅说出了一个有限的肯定,同时说出了无限多个否定,我同时说它不是黑的,不是黄的,无限多的否定。无限多的否定,给出了一个有限的肯定,思考所有的属性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的属性,它这种有限的肯定都来自于无限的否定。那无限的否定,是多还是一?有的人说,多。温度有温度的无限否定性,颜色有颜色的无限否定性。如果温度有温度的无限否定性,颜色有颜色的无限否定性,那么作为温度和颜色来源的那个无限否定性,它仍然是有内容、有规定的,因此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因此又变成一个有限的东西了。因此我们再往下梳理,这个有限的东西,又必然来自于一个更深层的无限否定性。所以推到最后,我们会发现,所有事物都来自于一个统一的无限否定性。统一的无限否定性,唯一的无限否定性,不能被称为有,应该被称为无。所以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王弼解《老子》,就是这么解的,整个思考过程,就是这么来的。
由于它是无限否定性,而且是唯一的、统一的无限否定性,那么它是无。而这个否定性由于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性、具体的属性,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所以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所以“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不能用感官去把握,所以这个东西被称作什么?“玄”。
由于所有事物都根源于唯一的这个东西,不是多个,是一个,所以我们有哪个字出来了?《老子》里那个核心概念是不是贯通在里面了?由于所有的事物都根源于它,没有任何事物在它之外,所以它是大还是小啊?哪个字出来了?“大”。
真正意义上的普遍性。这个世界只要是有统一性的,就必有统一的原则、统一的原理,而这个统一的原则、统一的原理,在远处和在近处,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不用到十万光年以外去找这个根本的原则,在哪就能找到?在自己的心灵,就是离你最近的地方,就能找到万物统一的原则、统一的原理。这就是中国古代哲学家极了不起的一个洞见,即我们不能走经验认知世界的道路:你要想认识世界最根本的原则、最根本的原理,那个真正意义上普遍的原则、普遍的原理,是不能走经验的道路的。所以老子才说这样的话,“不出户知天下,不亏牖见天道”,不用看窗户,就能知道天道。而且《老子》说,“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你走得越远,沿着感官的道路向外走得越远,其实对真正本质的东西了解得就越少。所以,《庄子》才讲,“道在蝼蚁,道在屎溺”,哪儿都有真正的普遍性。
因为这个“无”是所有的事物之成为“有”必须经过的,就是我们说的这个统一的无限否定性,成为了有,所以哪个字出来了?“道”。所有的事物都要经由道。所以你注意,这五个词,讲的是同一个意思。
这个时候你就明白《老子》第一章在讲什么。《老子》第一章讲的不是一个根本的哲学洞见,讲的是一个根本的哲学困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上来就告诉你的一件事,是哲学的困境在于表达的困境。但是表达的困境,不意味着哲学的表达就不可能。年轻时,最早读《老子》的时候,读到这儿就想,您既然都知道了,写什么呢?这两句话说出来,后面又顽强地写了五千个字。那不是废话吗?你这五千个字为什么要写呢?仔细思考,原来这是困境,不是说哲学表达就是不可能的。哲学表达里面特别要注意的一点,你用明言来表达终极实在,是有问题的。明言在表达,或者概念在表达终极实在的时候,是有局限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离开语言进行哲学的思考和表达,哲学的思考和表达无论如何还在语言当中。所以《老子》后来的超越都在这儿。他真正超越靠的是什么?一定要注意,“名之”和“谓之”的不同,就是你不能“名之”,但是你可以“谓之”。所以《老子》才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但刚一说异名之后马上说,“同谓之玄”,但没有说“同名之玄”。接着“玄之又玄”,还不能仅仅有一重的玄,还要“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是《老子》第一章讲出的道理。这些概念都穿在这儿了。
我们说《老子》讲“无”,“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从“生”的这个角度讲“无”的重要性,接着我们看从“成”的角度“无”是怎么发挥作用的。《老子》里面一连串的话都在讲这个东西。其中有特别著名的一段话,“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句话非常有意思,换言之,“无”是万物发挥作用的前提,是万物发挥作用的基本条件。离开了这个“无”,任何事物都不能发挥作用。这个矿泉水瓶子,如果是实心的,那我怎么喝水?它因为中间有空,所以我才能喝。《老子》有一句话“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昨天那堂课,我问同学“至柔是什么”。底下有个同学说“水”。会是水吗?你有本事让这瓶子里的水穿出来我看看?不是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吗?这瓶子怎么就穿不动了?我不倒它,它驰骋不起来,我得倒它,给它一个线索,给它引一个路,它才能出来。
这个至柔讲的是什么?这个至柔讲的是“无”。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地之至坚,是告诉你,无是所有的有发挥作用的条件。这个时候你才能理解,“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个“弱”,指什么?我们都知道,老子讲“柔弱胜刚强”,“强梁者不得其死”,“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老子》一连串这样的话。“柔弱胜刚强”?真的?你如果把这个话当成真的,那你的人生可能很麻烦,因为大部分时间里,刚强胜柔弱。我们都知道有些讲法,说“坚强的难以持久”。有一个传说,说当年孔子去见老子,老子向孔子张了张嘴,伸了伸舌头,孔子就懂了,回了。子贡问他,你懂什么了?孔子说,牙齿硬,到一定年龄就开始往下掉了;舌头软,一辈子都不掉。所以我们一般说一个人老得掉了牙是可以的,说一个人老得掉了舌头是不可以的。“柔弱胜刚强”这句话你不能太当真,它真正讲的还是那个问题,“无”是有充分发挥作用的条件。“柔弱胜刚强”讲的是你做任何事情得留有余地,简单地说就得留这个无,留这个空,你做事情不留余地,就意味着你这个事情是难以为继的。
所以《老子》里面千言万语说出的话,这两句话其实可以概括。《老子》里面很多命题是可以统一的。“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踮着脚尖站,你能站多长时间?跨者不行,简单地说就是你不能劈着衩走路,这步可以,下一步迈不出去了。“以无为用”告诉我们的是这个道理。所有的事物,都得有“无”才能发挥作用。当然有很机智的同学会提出问题,“锤子的空在哪?”答案是,你敲打一个钉子的时候,你要把锤子拿起来,拉开一个距离,锤子到钉子的这个距离,就是锤子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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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春秋晚期楚国人,担任周图书室馆长,在即将隐居之际,被函谷关令尹喜拦下,“”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至此才有了洋洋洒洒五千言的道德经。道德经在讲什么?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看法,下面就以个人的观点勉为解读,尽量做到简洁易懂。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寥寥几句《中庸》,道出中华文化精髓
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而且喜欢体察人们浅近的话语,隐瞒不好的地方,而宣扬好的地方,善于把握事情的两个极端,采用中庸之道施行于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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