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子往事(五) -- 风土人情

憧憬退休的生活,闻吻夕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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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风土人情

高山子隶属北镇县,再往上靠就是锦州市。有句笑话,“锦州人会质疑全世界”。这不是说锦州人有刨根问底的精神,而是口音特殊,在句尾经常以升调结束,会让不熟悉本地话的人觉得是问句。

辽宁各地的方言很乱,虽然都是普通话语系的,但口音和用词也差别不小,不像黑龙江和吉林,他们的一致性比较强,也更像普通话。特别是哈尔滨附近的口音,比北京话还标准。闯关东来到辽宁的河北人、山东人、河南人,和原来说满语的本地人把他们自己的各种口音带来一勺烩,烩得各有特色。

辽南大连一代的口音基本来自于山东烟台,属于渤海海蛎子味儿;丹东话和大连类似但又不同,是黄海海蛎子味儿;辽北铁岭一带大家听小品和脱口秀都听熟了,那属于铁渣子味儿;沈阳为中心的那一片是满清的发祥地,包括抚顺辽阳等,差别不大,都是苣荬菜(曲麻菜)味儿;朝阳、阜新、本溪、营口、盘锦等也都是各有特色。不过只要刨除了大连和丹东,整个辽宁地区都可以统称为苞米碴子味。

锦州当然也算是苞米碴子味那一锅的,只是靠近河北,估计当年闯关东时河北附近老乡来的多,就把唐山味儿给混进来了,听赵丽蓉小品就能体会那种味道。

我是在苣荬菜味儿里泡大的,从小就分不清四和十的读音,更不用说绕口令“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了。在家里还常被笑话,好像哥哥姐姐都能正确分出平舌卷舌似的。我妈妈有时说话会把我按口音划分出去:“你们东北人”。她是近三十岁才来东北的,没有多少东北口音。所以我是地道的东北银,那时一口苣荬菜味儿。

东北话的普遍特点是除了平卷舌分不清,还有就是很多人自己意识不到自己说的是东北话,还以为和普通话差不多,不过是没有新闻播音员的字正腔圆罢了。就连我出来几十年了,现在在计算机上打字,有时也会发现拼音联想输入里没有我需要的词组,才注意到我要用的词是东北特有的。

当时我们刚刚搬来,大姐是过些时候才回来的,晚一些天。这时我二姐已经在这里中学上了一段时间的学了。大姐刚回来时,二姐就问大姐,看看她自己有没有什么变化。估计十六、七的姑娘对相貌都很看重。我大姐就回了一句:“哪方面的”?二姐答:“脸色(shǎi)儿嘞、胖瘦儿嘞”,那个“嘞”是尾音上翘的。这是她刚刚从同学那里学来的本地话,让一家人忍俊不禁。口音传染是很快的,也是潜移默化的。

我们这里的“商业中心”三不管儿附近经常有一个高山子第一名人逛来逛去,她叫“瞎四儿”。瞎四儿大概三、四十岁,个子不高,常年一身褪了色的黑色单衣,旁开式的,但也经常是衣冠不整。对,她是疯子。当时有许多关于她的传闻,我不记得具体的情况了,基本就是家里出了事儿,孩子没了等等。那时在高山子没有不知道瞎四儿的。她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成了活跃气氛的名人,给劳改农场平淡而压抑的死水带来一点微澜。好像在这样精神和物质同样匮乏的日子里,每一个小地方都有这样一个”名人”,他(她)们的存在比他(她)背后的故事更重要。

她也有家,但好像挺远的。她经常在小市场里耍活宝,有时还抢点吃的东西。她不忌口,地上的东西也捡了吃,整天脏兮兮的,看着既可怜又可怕。放学回家的路有两条,我比较喜欢走经过这个“三不管儿”商业街的路,虽然稍微远一点,但是比较热闹,瞎四儿对这份热闹也是有贡献的。我的同桌柴权可不管这些,经常撇石头打她,她只要一看过去,柴权就跑,她也追不上他。这个地方路上到处都是采石场运石头落下的小石子,打起架来很危险,随手捡起来就是凶器。
那个采石场是纯手工的,只生产碎石。但碎石也按大小编号分类,成品拉到不远的火车站,一堆一堆的,经常有黑黢黢的火车皮等在车站,准备装那些碎石头。

我也没有注意他们是怎么取大石的,好像没有听到过爆破声。采石场主要工作就是把大石头砸开变成小石头,别小看这个工作,还是一个手艺活。大家先看看这个东西是否认识:

这东西叫刨锛儿,有点像斧头,不过刃是横过来的,也比斧头小一点。敲石头时需要看纹理,用巧劲,不然就都砸碎了,不能产出按要求的编号的石头来。那里家家都有这个东西,众多二劳改就是用这个作为基本的生产工具,吃饭的家伙。那时也没有足够的劳动保护,飞石迸手迸脸是常事儿,迸到眼睛的也不少见。

插个话:二十年前北方出了很多刨锛案,让大家一直心有余悸。这东西犯罪比用锤子还方便。

装石头都是用大箩筐,装满了一个人是拿不动的,需要两个壮劳力来抬。敲石头是什么人都行,还有半大孩子去的,按件计分。干这个辛苦活的大多数都是(二)劳改犯,夏天烈日炎炎当头照,冬天白雪皑皑手冻僵,我看好玩想去试一试父母都不让,说太危险。

这里是老爷们儿的天下,因为抬石头是重体力活,敲石头也是危险的技术活,还风吹日晒的,所以女人略少,但也不是没有。有一个出名的女汉子,记得好像姓孙,我就叫她孙二娘吧,也算是高山子名人了。

孙二娘是一个二劳改,不知是怎么来的,在这里有丈夫有孩子,当然丈夫也是二劳改, 孩子就在我们小学。这个孙二娘的特点是力大无穷,人也很彪悍,但外形看着还算普通,不是虎背熊腰那种,很奇怪。她在家里就是女霸王,所有事情都要听她的。据说一次丈夫切白菜,是把白菜帮子扣在菜板上切的,她说不行,逼着丈夫改正,丈夫不干就给摁在炕上不让起来,直到丈夫告饶,白菜帮子仰着切才行。

一次,在山上采石场,一帮老爷们儿和她打赌起哄,指着两人才能抬起的一大筐石头,说:“你不是力气大吗?如果能自己把那筐石头搬过去,就输你一包大生产”。那时大生产香烟三毛三一包,是好东西,相比常见的农丰烟才8分一包。她二话不说,拧腰一使劲,抱起那一筐石头,就走过去放到指定的地方。这一下可把那帮老爷们儿给震住了,递烟认输,以后再没有人敢和她扯淡了。

劳改农场归公安系统管理,半军事化。等我们曲辰大学来了,也是半军事化的,营连排班结构都是现成的,就和劳改农场拧到了一处。

前文说刚来时看到的那个胖丫头的父亲就是营长,而教导员就是从劳改农场拧过来的管教,姓刘,大家都叫他刘教,也不知道是取的“教”导员的教,还是管“教”的教。反正对这些老九,他老人家明确表示是需要改造的,和劳改也差不多,理解成管教的“教”也对。所以刘教这个称呼很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刘教的权力很大,党指挥一切嘛。比如,你想出差,就需要经过他审批。哪怕是你自己有私事,需要出省,起全国粮票,也要经过他的大笔,给你几斤是几斤,掌握着老九们的生杀大权。这家伙长的有点像刘江饰演的《闪闪的红星》里的胡汉三,还总带着一脸的酒气。

还有一个副教授,名字忘了,我就借一个名字,叫他“文典”吧。那时的副教授是个稀有物种,可不像现在的教授泛滥成灾。两年前文典的老婆为了家里不下乡,在我们集体被强迫下乡时挺身而出,辞去公职,保住了家宅和孩子的城市户口身份,所以文典可以自己“独身下乡”,就住在我们院里的南排单身宿舍,也就是我家刚来高山子暂居的那排房子里。

文典不知因为什么,需要回家,就去向刘教请假。刘教看他不顺眼,就不批他,还训了他几句,无非就是你们臭老九,要好好改造,别总想着回城里去享受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之类的话。看官们请注意,这个刘教原来是一个管教,管犯人的,估计刚刚喝了点酒,就把训斥犯人那套拿出来给文典用上了。

这个文典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心想我好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让你这二货给我训得像孙子似的,很是不爽,就也顶嘴,向刘教开怼。教书的口才应该还是不错的,怼起来刘教就不是他的对手了。那刘教一看你个臭老九还敢顶嘴,而且还整不过他,就借着酒劲,过去给了文典一巴掌扇在脸上,顿时把他给打蒙了,捂着脸说不出话来。那时知识分子的身份是被耄给压矮了半截的,同时那种清高心态还在。当时可能还想着君子动口不动手,压住一股邪气,就回了单身宿舍。

这是在傍晚时分,他还没有吃饭。那时这帮可怜的无家老九们早晚都必须自己烧饭。他看着冷锅冷灶,现在点火做饭也不知何时才能吃上,就索性不吃了,拽出一瓶酒(老九都比较有钱,独身在这里酒是必需品),灌了一大口。这时他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摸着火辣辣的左脸,刚下肚的烈酒往上顶起了一股热流,直上天灵。也许他此时想起来四十多年前踢老蒋裤裆的晥大教授刘文典了吧,把心一横,又去找刘教去了。

刘教看他又来了,有点奇怪,还想被打?受虐狂?还是来认错的?不料文典借着酒劲问刘教,你批还是不批?刘教拿三角眼角瞥了他一下,歪歪嘴:不批,咋地?文典戾气上涌,酒壮怂人胆,跨过去就是左右开弓,扇了刘教两个耳光。那个刘教早被酒掏空了,打起来还真不是文典的对手,特别是他根本没有想到文典这个臭老九居然敢动手,顿时也被打蒙圈了。

文典打完了人,出了气,也冷静了下来,知道闯祸了。刘教打他那叫“教育”,他打刘教那叫“造反”,抗拒无产阶级专政,这还了得?可是为时已晚,做都做了,爱咋咋滴吧。

下面的细节我就不啰嗦了,敢以下犯上,在这片土地上两千年来都是十恶不赦里的首恶,轻饶不了文典。这场闹剧成为当年最大的反革命政治事件,我在的小学里每个人都被要求写批判稿批文典,顺带批一下臭老九。文典也真的像劳改犯那样被关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所踪。

此文典可比不上当年晥大刘文典的运气。即便他的对手只是三级小火车站旁边一个劳改农场的党棍,他也承受不起那种无产阶级专政下泰山压顶般的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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