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离地球的太空船上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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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警报声猛然响起时,肖江侍和孙侯梓正倚靠在教室外的一个墙角边聊天,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刺眼的警灯在急促地一闪一灭,广播开始用温柔但仍具机器味的腔调播放戒严行为准则。两个女孩按照指示就地蹲下;依照规则,所有人都必须保持静默,于是她俩展开腕上的平板,用文字交流来缓解内心的恐慌。

“你觉得这次攻击我们的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

“不知道,也许都不是,但愿只是虚惊一场。”孙侯梓写道,“即使地球人和外星人一起攻击,我们也不会有事的。船长说我们的船有三层保护,与外界完全绝缘,就像一个水泄不通的铁皮桶一样。”

在漫长的星际航行中,这是喜闹轩号太空船经历的又一次惊险。十五年前,当科学家们发现太阳膨胀速率的放大效应时,他们才意识到此前对太阳寿命的计算存在着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的模型是基于恒星稳定演化的假设,而没有考虑到加速效应,这也意味着,太空移民已是迫在眉睫。

“我好喜欢十年级的刘恒学长,他帅气中透着忧郁,简直就是我的理想男友。”肖江侍又写道。

“他?一点也不阳光。上次戒严时他爸爸被揪出来处死了,你的爱意可能只是一种同情。”

“也许有吧。你说他爸爸真的是地球人的间谍吗?地球人为什么一直不放过我们呢?老师和广播都说,现在还留在地球上的人类都是顽固不化分子,愚昧地认为地球气温升高是温室效应,而不是太阳红化。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拦截我们、拉着我们一起陪葬呢?”

“我不知道。飞船离开地球时,我俩都刚出生。老师说,我们只需要按照船长的指示去做就行了。”

“那好吧,还是聊聊可爱的刘恒学长算了。你说他忧郁,但是昨天我们错肩而过时,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也回头直直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化了,腿也软得迈不开步子。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就像一道光融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肖江侍一边敲字,一边揉了揉双眼。

“就像你的斯贝每天看着我的样子吗?”孙侯梓调侃道。

斯贝是肖江侍口袋里的宠物鸟。她已经记不清这只可爱的鸟儿是怎么来的,反正从记事起,它就与自己形影不离了。同船上的很多基因改良人不同,斯贝完全是一只机器鸟,不过它惟妙惟肖,看不出与自然鸟有任何的不同,就连歌声都是那么婉转动听。每次两个小闺蜜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时,它就会歪着脑袋,专注地盯着孙侯梓看。

“我的可爱斯贝说不定爱上你了。”有一次肖江侍开玩笑说。孙侯梓也觉得这很好玩,虽然是只人工智能鸟,她却能感觉到小鸟的眼神里有一种炙热的能量,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每次与它对视,都有一种鸡皮疙瘩乍起的感觉,仿佛自己正与它进行着某种不可言喻的精神交流,这种感觉,她只是在第一次打开零重力思维通道与遥远的某个地球人神志接通的刹那才体验过。

“老师说,根据法律,我们太空船上的自然人没有生育后代的权力,只有基因改良人才能生孩子,但我要是同刘恒结婚了,我还是想同他生一个可爱的宝宝。”

“你就别花痴了。”孙侯梓在平板上画了一个用榔头敲头的表情包,然后写道:“我也觉得用雌雄同体的基改人生孩子,同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恐怖分子把婴儿训练成人肉炸弹一样,真的很不人道。”

晚上回到爷爷的舱室,孙侯梓抑郁寡欢的神情并没有让他老人家感到惊讶,每一次戒严之后,她都会这样闷闷不乐。“你知道今天被抓的是谁吗?”她一边解开腕上的卷叠平板,背对着爷爷换下校服,一边用私语问道。舱室里只有爷孙两人,爷爷用很低的私语回答:“我知道。是笑波叔叔,他曾教过你用私语传递不同的表情。对了,你的零重力思维训练有进展吗?昨天你说偶尔还有些阻碍。”

爷爷每一天都会例行公事地这么问自己,孙侯梓觉得此时他只是在转移话题,但她还是用私语轻轻地回复:“昨天夜里顺畅多了,我同一个叫奥威尔的地球人谈了十几分钟,他说他是一个研究认知神经的科学家。”

爷爷看着孙女用压缩食品准备晚餐,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那就好,能够与地球人顺畅地交流,非常好。看来是时候告诉你一些真相了,这样的话,以后被抓,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你爸爸当年也是在戒严中被抓、被处死的。他去世时,刚刚给你过完三岁生日。抓他,是因为他破解了喜闹轩太空船的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在家里我们只能用私语交谈,其实在我们这个种族还没有开启太空移民之前,我们在地球上就已经使用私语了,当然用私语交流并不局限在家里,那时我们有很多同道中人,经常用这个美丽而又简洁的语言来交流信息和探讨时事。至于是谁发明了它,现在已无从知晓,唯一确定的是,没有它,我们的大脑就会成为公语的奴隶,就会最终硬化,我们行走在街上就如同一具具被无形的主人驱赶着的僵尸。在任何语境下,如果只有一种信息被获准听取,而且这唯一的信息还不准许质疑和批评,那么,这个语境下的所有人都是处在僵尸化的氤氲魔障之中,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僵尸化,都将成为亚马逊原始森林里的行尸蚁,它们被真菌孢子控制了大脑,表面上在正常地生活,实则所有的思维和行动都是受着孢子的驱使。请记住,在任何语境下,如果所有其他的内在或外来的信息都被屏蔽,如果仅有的信息被赋予神圣的光环,只要信息的唯一性和权威性这两个要件同时成立,那么,此语境下的所有受众都将必然成为大脑钙化的僵尸。起初,当我们的前辈发现这个公理时,他们采取的应对之道是耳聋术,就是自主地损毁听力,让自己成为聋子,让耳朵与公语绝缘。直至今日,在我们这艘太空船上,你仍然能见到一些聋族的后代。在信息革命以前,这种自虐确实行之有效;但随着多媒体信息技术的发展,语音被降格为各种不同信息传输的一种,仅仅捂住耳朵或成为聋子已难以阻止公语的侵蚀。于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大脑,避免成为僵尸,有人发明了私语,以便质疑者可以互相安全地交流批判性的思考。私语的另一个实际效果是把公语异化,让它成为一个它者,而不是被当作自己天然的一部分。认知科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乞讨者实验”,一个科学家站在街头,说自己的手机丢了,随机向路人借用手机打个电话,大约有将近百分之三十的路人会大方地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第二天,这名科学家又回到同一个街头,还是用同样的借口向路人借用手机,不过在借之前,他会小心地问对方现在几点了,得到答复后,再提借手机打电话的事。这一次,愿意借给他的路人增加到了百分之七十。在第二种借法里,成功率提高了百分之一百三十,因为路人在同意告诉你无关紧要的时间后,便不好意思再拒绝出借手机;还有些路人会下意识地认为询问者正处在某种时间紧急的任务中。我觉得如果这位科学家在第三天继续实验并在询问时间后施以小恩小惠比如给一些钱财,愿意出借手机的比例会更高。这个试验的结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公语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让我们把它接受为无需防备甚至亲近的人,比如当作自己的父母,让我们自然而然地、下意识地会把它的信息接受为唯一的真相,虽然它是剥夺我们知情权和表达权的元凶,是控制我们的骗子,是在损害我们的切身利益。私语在地下很快得到了普及,但它必须与催吐法同时使用,才能有效地保持自己思维的独立。催吐法就是在夜晚喝下一种特制的饮料催发思想呕心感,或者与另一位私语者有意地激烈争吵,把白天被迫接受的或潜移默化的那些洗脑话术呕吐出去。但无论是耳聋术,催吐法,还是私语,都无法解决信息单一性的问题,这也是僵尸化的关键。既然我们不能像鸟儿那样择枝而栖,无法逃离身处的公语环境,那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突破公语的封锁,获取被禁止的信息呢?你爸爸在苦思冥想之后,发明了零重力思维,通过这种思维可以像量子隧迁那样实现思想与外界的沟通。你父亲能够发明这种思维,也是得益于他作为神经科学家的工作。

“爷爷,私语好像很容易掌握,只要愿意学,几个月后就可以顺畅地与别人交流。”孙侯梓用手势打断了爷爷,然后小心地问道,“可是零重力思维我花了差不多两年才慢慢地开窍,如果不是所有人都能自如地运用它,那它的实际意义不是值得疑问吗?”

“是啊,掌握一门语言容易,学会一种思维很难。这也是为什么你爸爸最后屈从胁迫,愿意登上这艘船的原因。他想利用这个机会来完善并简化这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他的梦想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像树一样,无论身处何处,都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与其他任何一棵树进行沟通。对,树木虽然不能移动,但它们确实与地球他处的树木存在着意识的交流。我们知道这一点,得益于另外一位叫弗里德曼的科学家的意外发现。他是一位生物学家,有一次他去墨西哥调查松树病害,当地几乎所有的松树都在分泌大量的类似于人类眼泪的油脂,他做了无数的采样,也做了各种分析,对土壤、空气和水分等环境因素做了仔细的研究,但还是对所有的松树同时分泌大量的油脂毫无头绪。直到一周之后,他无意中读到一条新闻,说东南亚的原始森林发生了大面积毛毛虫灾害。他灵光一闪,心想,墨西哥松树分泌油脂会不会是对东南亚毛毛虫泛滥的免疫反应呢?他觉得这种想法很有趣,便开始收集世界各地的博物志加以研究,最后的统计模型表明,地球一边的树木森林与另一边的树木森林确实存在着正相关的反馈关系。他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今天我们知道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所有树木的光合作用本质上是一种量子效应,量子相干性在光合生物系统的能量转移过程中起着关键的作用,所有的树木,无论身处何处,都是通过量子相干性保持着内在的联系,如同地球上的同一种空气和水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一样。你父亲生前的理想,便是把零重力思维改进为量子相干性,这样即使我们像树木一样不能迁徙,但我们与别处的同类仍然可以自由地交流。零重力是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所有的思绪,无论是公语的还是私语的,都消失了,像太空中零引力的自由漂浮。在这个基础上,再生成量子态,便可以实现零重力思维,实现精神纠缠。有趣的是,你爸爸有一次纠正我说,零重力思维不是精神沟通,而是灵魂交流。

孙侯梓这时坐到了爷爷的身边,把已经打开的压缩食品重新关紧,再次问道:“你之前说爸爸是在戒严时被抓的,他被处死是因为对零重力思维的研究吗?”

“嗯,答案是:是但也不全是。”

当我们被胁迫着登上喜闹轩号太空船,加入星际移民的队伍后,你爸爸一直在暗中利用零重力思维与认为地球升温完全是温室效应的人类保持着灵魂沟通。一开始,他像船上的大多数移民一样,对我们的目的地茫然不知,但从未怀疑过航行的方向和船长的决定。在太空中航行了三年后,他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还可以同地球人畅通无阻地交流,按照日本著名科学家冬盛西江的理论,我们的太空船一旦越过冬盛西江点,与地球的任何信息交换都会因为进入黑瘴而出现至少四十九秒钟的中断。由于喜闹轩船是全屏蔽设计,你爸爸无法通过参照物或速度来推算出当时的具体方位,便请求地球上的一位朋友帮忙,这位朋友又找到在国家天文台的一位教授,得到了确切的信息。原来地球人政府一直掌握着喜闹轩号太空船的航行轨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三年来,太空船一直无法驶出太阳系,只能在小行星带围绕着一块约有冥王星三分之一大小的岩石飞行,它也从来没有遭受到地球人或外星人的攻击。另外一个令他震惊的情报是,喜闹轩号飞船离开地球并非是担心太阳膨胀,而是恐惧人工智能革命会破坏它的屏蔽系统。你爸爸把这些信息通过私语告诉了几位船上的朋友。几天后,飞船发出受攻击警报,全体戒严。当时你爸爸正在第三层的第二三七号洗手间执行马桶压缩机的维修任务,在警报声响起后,他就地坐下,想着利用这个机会可以与地球人进行一次灵魂沟通,于是,他盯着对面的梳妆镜进入了状态,但他不知道镜子后面有一只人工鸟,正好与他投向镜子的眼神发生了对视,更不幸的是,与他进行神交的那个地球人恰好午休,他坐在办公室外一个公园的长椅上,而椅子对面那颗树上也正好有一个喜闹轩号启程前释放的无数机器鸟中的一只紧盯着他。你可以想象一下东西两个半球正在互相感知的树,此时同时飞来了两只同种同属的鸟儿,而且它们同时唱起了同样的歌曲,与各自的树木产生了同频共振,两颗树的量子纠缠效应便被破坏了。植物学家们把这种情景下的鸟儿歌声称为死神之歌。你爸爸当然也知道零重力思维中这种死神凝视的可能性,但他无法预测或改变这些破坏者的存在,也就无法掌握被破解被抓捕的命运。

孙侯梓这时猛然想起了好闺蜜口袋里的那只叫斯贝的鸟儿,想起了它那专注炙热的眼神。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有出口,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刺眼的警灯旋转闪烁,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看来有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一天里竟然需要两次戒严。” 爷爷抓住了她的手,小声地叮嘱:“孩子,你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零重力思维了。记住,如果是你,就成全他们,把皮囊完整地交出去,让它成为他们想要的僵尸,我相信你的灵魂一定能够回家!”

要做手脚滴 发表评论于
哈哈哈,还“冬盛西江”呢,这艘飞船早晚会自毁,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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