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烈火熊熊燃烧。
劈劈啪啪的声响,呛人的浓烟,炙热的温度,让Dusty喘不过气来。周遭一切似乎都在熔化变形。他想逃走,但是他不能,因为碧芝在烈火深处,正在无声地呼唤他。于是,他往死亡的边缘挺进,顾不得肺部的闷痛,顾不得肌肤的灼烧,他要去救碧芝。再进一步,他看见了碧芝银灰色的旗袍在火苗中招展;再进一步,他看见了碧芝的脸庞在烟尘里微笑。她在微笑?为什么不是哭泣?Dusty迷惑了。难道碧芝死了?还是自己死了?这肯定不是天堂,难道是地狱?不行,他要救碧芝,把她带出地狱,哪怕是托举她逃出生天,自己留下也行......
Dusty在痛苦的梦境里浑身大汗,挣扎之中伤口更是无情撕咬着他的感知。护士见了,扑过来压住他。听他以奇怪的语言呼唤“碧芝”,认为这个病人真的是疯了。一个男医生跑过来,下令把他绑在床上-----他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寸步不离地看护他。
于是,当Dusty终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甚至脖子都被固定在了病床上。他焦躁地扭动挣扎,大声呼喊:“我要去香港,我要去救碧芝!”
真的是疯了。医生给他开了镇定剂。冰冷的液体冲进他酸胀的血管,麻醉他凌乱的神经。又一次,他被噩梦的双手拉进了地狱。
Dusty在一次次手术后的睡睡醒醒中,在一次次挣扎呼唤和镇定剂的压制中,终于在年底前回到了美国的土地。他随着其他海军陆战队的伤病员一起,被转往加州圣地亚哥海军基地医院。他的病例变得越来越长,但是病人信息一栏里,还只是写着:Dusty Blake,男,年龄不详(二十到三十之间),原部队编号不详。在一连串血肉伤痛的诊断之外,另增添了意识模糊不清,记忆力丧失,情绪狂躁不安的记录。
在全面评估了Dusty的健康状况后,他被送到了退伍军人疗养院,进一步恢复体力,增加肺部和伤腿的锻炼和理疗。虽然还时有剧烈的咳嗽,右腿走起路来还很痛,可是Dusty明显感到自己闯过了鬼门关。在南加州的蓝天碧海、清风艳阳之下,Dusty对自己的以往开始有了模模糊糊的记忆。军队有关部门也开始了查询Dusty Blake的可能身份。
过去七个多月的伤痛和肌肉萎缩,让他的体重掉了四十多磅。看着镜子里消瘦苍白的自己,Dusty觉得面对的是个陌生人。带着陌生人的面貌,带着对过去的疑问和对未来模糊的期许,Dusty拼尽全力做复健锻炼,抵抗止痛药的诱惑,在迷雾里找寻自我。
到了1950年中,他的身体基本复原。看着新的身份证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谁。他住在退伍军人过渡中心,参加了职业训练,准备融入美国社会,自食其力。他选择了汽车修理课程,发现自己上手很快。到了1950年底,Dusty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成为了修车行的技工。业余时间,他读很多书,看很多报纸,可惜无论怎样努力,也拨不开记忆里的迷雾。
有时候他在街上行走,故意往人群里走,特别希望有人能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Dusty,好久不见!” 可是,那样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倒是有年轻妩媚的女孩子会上来和他搭话,要他的联系方式。Dusty总是笑笑,说:“我走丢了,自己都找不到家呢。”二十六岁的他,脸上一派风霜老成,让年轻的女孩子看不透。
1951年7月,Dusty像往常一样很早起床,出门跑步锻炼之后,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餐。小小的公寓设施简单,但很干净。在餐桌上,堆了很多书,还有一个素描本。本子上全都是一个女孩子的画像。如果你从第一页开始看,就会发现,她的面庞随着日子的流逝,渐渐清晰起来:黑色微卷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嘴角带着俏皮的笑容。每一张素描中的女孩子都穿着旗袍,有着苗条的身材,纤细的手指。她是Dusty梦中唯一的亲人,却长了一张东方面孔。
让Dusty痴迷的,还有香港这个地方。遥远的东方都市,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正在他收拾厨房,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门铃响了。Dusty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拉开门,呆在了那里-----门口站着一个男子,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穿一身军服,姿态挺拔。Dusty觉得不认识他,但是惊讶地发现,他和自己长得很像。也许二十多年以后,自己就会是这个样子吧?
那名男子热泪盈眶,不由分说,上来就把Dusty拥入怀抱,隐忍着抽泣起来。“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你!”他哽咽着说。
那人的手托着Dusty的后脑勺,他掌心的温度像是一种奇特的电流直击Dusty的大脑。一阵晕眩之下,他感到了无法控制的激动,双手自动地攀上了陌生人的后背,也紧紧地拥抱了他。
半晌,他们泪眼相交,认真打量彼此。那男子点点头说:“儿子,你看起来不错。”
儿子?Dusty凌乱了。这是自己的父亲?难怪他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呢:金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高高的个头。
“Bill?爸爸?”Dusty试着说出这个久违的音节。
那人点点头,说:“是我啊,孩子。”
William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东西递给Dusty。钥匙扣,父亲的钥匙扣。Dusty的脑子像是裂开了一条口子,很痛,但是照进了光。
有了父亲的日子,Dusty像是在风暴中迷失方向的航船找到了启明星,虽然还看不见遥远的岸,可是那微弱的光却是希望所在,是引领自己的力量。父亲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给他做家乡的美味,最终,带他回到了West Virginia的家。
小镇一如既往,有一种说不清的灰色。但是弯曲的街道,破旧的酒吧招牌,家门口坏了的邮箱,邻居家艳黄色的墙壁...... 一切的一切,似曾相识,好像在尘封里静静地等着他的归来。推开家门,霉气冲鼻,可是壁炉台上母亲的照片如一盏残灯,温柔地照亮了游子的心。
Dusty泪流满面,对着照片里的母亲说:“妈妈,我们回家了。”
十八岁的记忆,还留在自己的卧室里。蓝色的窗帘已经被晒得退了颜色,桌子上的飞机模型,墙壁上的战斗海报还完好无损地安静等待主人的归来。壁橱里挂着近十年以前男孩子流行的衣服,还有长了霉的运动鞋和拳击手套...... 抽屉里有一个木制烟斗,是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人生第一个舞伴送给他的礼物。他记得那是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但是他拒绝了她的暗示,告诉她:“我要参军了。生死未卜。等我回来再说吧。”
这一晃九年过去了,那个好像叫做Betty的女孩,是不是早就嫁人,早就当了妈妈?那么,自己素描里的女孩,那个叫“碧芝”的女孩是谁?小镇上有中国人吗?自己为啥去了香港呢?父亲说自己是CIA,去了上海和香港,那么碧芝还在香港吧?
恍惚之间,有人敲门。William把邻居大叔让进屋来。大叔老了很多,还是穿着格子法兰绒衬衫,背带工装裤,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他对Dusty说:“孩子,你看起来越来越像你老爹啦。来,这个包裹寄来有一阵子了,一直放在我那里。看起来是军队寄来的。”
军队?Dusty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盒子,迫不及待拆开。里面躺着自己的衣物用品和挎包。那个挎包上,拴着一个五彩的立体五边型的小挂件,是用彩色的丝线缠绕的。电光火石,记忆碎片撞击迸发出的能量让Dusty难以呼吸。
William正在和邻居大叔攀谈,忽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转身看见儿子晕倒在客厅另一边。他们跑过去拍他的脸颊,给他嘴里灌了点威士忌。
Dusty缓缓睁开眼睛,一行热泪涌出眼眶。他看着父亲说:“我要去香港,我要去找碧芝。”
“谁是碧芝?”William不明白。
“我的未婚妻。我在上海认识她的,她在香港。我告诉过你,你说争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你忘了?”Dusty抓着父亲的手,语气急切。
William喜极而泣地说:“你记起来了?太好了。你快快恢复,咱们一起去香港,找碧芝,带她回美国。”
Dusty把头埋进父亲怀抱,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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