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二章——冷明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章                  

1

    一天深夜,大地墨一般黑,知青们早已进入了梦香。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知是战争真的打响了还是特务闯进了边界。

    “怦、怦怦、怦......”

    “快起!快起!有紧急任务!我是白依拉!我是白依拉!”一个大嗓门的蒙古人在蒙古包外扯着嗓子高声叫喊着。

    钟伟明第一个爬起身,披上衣服拉开了蒙古包门。

   公社武装部长白依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头钻进蒙古包。他高高的个子,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神色紧张而又严肃,但脸上流露出兴奋的心情。他站到蒙古包中央,伸直了腰,见知青们点着了蜡烛,昏暗的灯光下哑着嗓子也没忘先喊一声:“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躺在被窝儿里的人随声附合着。

胡子邋遢的白依拉一向不修边幅,平时一副醉鬼相,但今晚却穿着一件崭新的蒙古袍,新刮的脸上泛着青光。

白依拉,这位出身贫牧,年轻时参过军,复员后回到家乡当上了公社领导的忠诚的党的干部,走到哪里都身背一支老掉牙的俄式铁把冲锋枪。在大草原上,这支少之又少真正的枪,掩盖了他的大胡子和邋遢,把他衬托得威武雄壮。只有这样荷枪持弹的人才能称之为武装部长。

“什么事白依拉部长?是不是要打仗了?”苏铁在被窝里跃跃欲试,高声问道。

武装部长顾不得寒暄,对躺在被窝里的几个知识青年激动地说:“小伙子们,快起快起!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

说话的功夫,钟伟明他们几个穿好衣服,叫起了附近蒙古包所有的知青。大家聚到一起,听了白依拉的传达,男知青因为没有打仗感到有点扫兴,可还是十分兴奋,虽然伟大领袖的最高、最新指示是针对干部们说的,领袖的话永远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年轻人的困倦和疲乏一扫而光。

郑策见有的人打着哈欠心气不高,对大家说:“部长大老远地来,还不给部长烧点茶?”

“不用了,不用了。”白依拉客气地说。

在这样遥远的地方能第一时间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并且是由一个背着枪的武装部长三更半夜亲自传达到蒙古包,来到草原上的不习惯和想家的念头逐渐被巨大的幸福感湮没了。知青们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沉浸在自豪的包围中,好似有无数只眼睛正怀着羡慕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们太幸运了,太激动了,太高兴了,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人们沉浸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思念之中,郑策提议:“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既然白部长不辞辛苦连夜给我们传达到了,我们就应该连夜传达到千家万户,让毛主席的声音不过夜。”

郑策不愧是当领袖的料,不经意间总是能出奇不意。

尔尼看着郑策,听他说出这样一个颇富创意而多少有些冒险的主意,不由得连连赞美道:“对!对!对!还是郑策有见识,就应该让毛主席的声音不过夜!”

“好!好!好!”

“对!对!对!”

大家齐声赞同,热烈响应。

女知青们嘁嘁喳喳地说起骑马走夜路的难处。

“我们女生要自己走可够呛,一出去就得迷路。”

“算了,算了,你们女生别去了。”

“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们男生自己去也够呛,偏得找个牧民带路。”

“往东走是无尼尔家,是贫牧,可别走错了碰到个牧主家。”

“唉,你的马糸了没有?我的马可是下绊给放开了,这大黑天的上哪找去呀?”

男知青们哇啦哇啦地叫开了,蒙古包里嚷成一片。

    钟伟明说声走,拉着苏铁、小龙冲进了漆黑的夜。他在心中暗暗庆幸,大家没有把他当外人,公社的领导也没有怀疑他的出身有什么不妥,这么重要的事也让他参加。走!去抓马,去骑马,深更半夜,冒着生命危险在茫茫大草原上狂奔,为了毛主席,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死了也值得!

大家穿好蒙古袍,摸黑抓回自己的马,三人一组,连夜赶往牧民聚集地,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传达到散落在数百平方公里的每个蒙古包,让毛主席的话及时落实到千家万户,溶化进每个人的血液里,贯彻在行动中。

    女知青在这次行动中受到了歧视,白依拉不让她们夜间骑马,怕发生意外,因此遭到了女知青们的一致攻击,直到允诺下次一定带上她们。

    “部长看不起我们女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凤菊关切地对将要出征的男知青们叮嘱到:“大家留点神,走夜路不是闹着玩的,千万不要摔着什么的!”

    书怡对部长说:“白达勒嘎,你说话得算数呀,下次有任务说什么也得让我们去!”

    白依拉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男知青们骑上马,乱哄哄地往外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开始还不敢快马加鞭,走了一会儿,长长的路让他们等不及了,放马狂奔起来。许多天没有下雨,草原表面坚硬,马蹄踏在草地上,在寂静的夜晚发出轰隆隆的鸣响。

钟伟明、苏铁、小龙三个人,骑马紧跟着武装部长白依拉,白依拉凭着在草原上生活了多年的经验,顺利地找到了一个蒙古包。在蒙古包外,几个人的马被三条体壮如牛的家犬围咬得团团转,白依拉不得不在蒙古包外大声的吼叫起来:“起来!起来!这是谁家呀?快点起来,有重要的事!”

    一位中年妇女披头散发顾不得穿好蒙古袍,急急忙忙跑出了蒙古包。在黑暗中她来不及辨清来者,抄起套马杆,轰打走了几条狗,一边高呼毛主席万岁,一边回答这是阿斯楞家。

    白依拉如释重负,用磕磕巴巴的汉话对钟伟明他们几个说:“好了,阿斯楞是贫牧,算找对了。”

    几个人钻进阿斯楞的蒙古包,白依拉用蒙话传达了最新指示,他问阿斯楞:“其木德家住的远不远?”

    阿斯楞不假思索地说:“其木德家住的最远了,离这儿有七十多里地呢,已经进了东乌旗的地盘了。”

    “哦,是吗。”白依拉又用结结巴巴的汉话对钟伟明几个人说:“其木德家离这儿有七十多里地,你们愿意去吗?”

    “去!去!去!”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阿斯楞不敢有二话,出去急忙抓来马,鞴好鞍,带着几个知青连夜直奔最远的其木德家。

2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断深入开展,草原上的形势越来越紧张。虽然草原、北京远隔千里,可是从广播里,从报纸上,从亲朋好友的来信中,从传来的中央文件和最新最高指示中,知识青年们领会了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布署:“文化大革命”要搞,要深入,要加强,要与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根据大队领导的安排,知青们每天晚上都要骑上马到一家贫下牧民家开会学习。在乌烟彰气的蒙古包里,大家似懂非懂地听着蒙古文的人民日报社论或是毛主席语录,听着老贫下牧民们慷慨激昂的忆苦思甜。有时就近揪来三两个阶级敌人,学习完毛主席著作,让他们在蒙古包中央低头弯腰,接受批斗。

十月下旬的一天,知青们集中在办公室里学习。郑策拿着刚收到的报纸给大家念。

“1968年10月13日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在北京开幕。毛泽东主席主持了会议。毛主席在开幕式上讲了话,讲话内容主要有: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了。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念完这段报纸,郑策严肃地说:“毛主席在十二中全会上已经明确指出,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我们大队为什么迟迟不见行动,为什么掀不起新的高潮?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反思,是不是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出问题?我们一定要和广大的贫下牧民结合到一起,在我们公社,我们大队掀起一个新的斗争高潮!”

莫日根在一旁似懂非懂地不断点头:“对,对。”

不久,公社书记被打成内人党揪出来了,生产大队里,老支书撒木被揪出来了,老队长其木德也被揪出来了,隔三差五召开的批斗会几乎要天天举行。

“文革”前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被取消了,火爆热闹具有民族特色的结婚仪式也被禁止了,老人不能过本命年,年轻人没有机会打情骂俏,没有机会扯着嗓子对唱情歌,赛马、摔跤、下蒙古象棋、拉四弦胡、马头琴,所有传统的娱乐节目都在被禁止之列。任何人都不能有自己的娱乐,都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一切旧的传统习惯、传统习俗都在被革命之列。

草原上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牧民之间见面,先要互相问好的习惯被取消了,人们不能相互问候,不能问“老人的身体好吗?”不能问“你家的牲畜好吗?”不论走亲访友还是开社员大会,即使在草原上偶然骑马相遇都要互相高呼“毛主席万岁!”

遇见生人:“毛主席万岁!”走进蒙古包:“毛主席万岁!”

从大清早起,白音塔拉大队部大雾弥漫。将近中午,太阳时而从迷雾中钻出来,但天空灰蒙蒙的,云雾惘然若失地在草地上徘徊,撞在小山包上,消失在沼泽地里。傍晚,一轮发红的月亮从光秃秃的草地后面升上来,烟雾朦胧地照耀在大队部的上空。知识青年们在各自的蒙古包里,紧张地商讨着如何进一步把阶级敌人批倒批臭,把“文化大革命”更加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冷酷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寝食不安。狗在彻夜狂吠,人和牲口也不安份,好似有什么灾难在夜色中向白音塔拉围了上来。

“文化大革命”以前,居住分散的牧人们难得聚会一次,每一次聚会不是喝酒庆贺就是赛马、摔跤,而如今充满火药味的各种批斗会层出不穷。知识青年的到来给贫下牧民的队伍补充了新鲜血液,使革命的队伍壮大了许多,使每一次批斗会、学习班都越开越激烈,越开越紧张,越开规模越大,越开越要开。人们谁也不敢小视这个会那个会,那可是在革命,是不可多得的改造思想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好机会,再远,再累,天再黑,再冷,知青们也都不辞辛苦地赶来参加。

3

全大队最隆重、最辉煌、最热闹的时刻到来了。规模空前的,由全体社员和插队知识青年参加的批斗大会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如期召开。

人们骑马从四面八方赶来,大队部外面到处是鞍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满脸肃穆地走进会议室,站在会议室的两边。会议室正前方中间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巨幅毛泽东主席肖像,两边各挂着一面硕大的国旗,墙上面一排斗大的字书写着蒙文横幅:“白音塔拉牧业生产大队批斗大会”。墙面的四壁张贴着用蒙文和汉文书写的花花绿绿的标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一切走资派!”“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等等。

老牧民抽着烟袋,年青人叼着烟卷,妇女们东张西望惊恐万状,小孩子们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人们望着许多年轻热情的面孔,望着洋溢着青年人勃勃生气然而又显得稚嫩可爱的脸,望着他们一个个故意紧绷着的表情,大家都感觉到了这次大会的与众不同。但更多的贫下牧民则期望着如同过去抄牧主家那样,能廉价分到些珠宝、首饰、镶银马鞍、银马嚼子、望远镜、地毯、蒙古袍什么的,期待着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能够带给大家更多的好处。

    大会由革命领导班子主任莫日根主持。

莫日根就是在欢迎北京知识青年到来的赛马会上,骑着大白马独领风骚的英俊小伙儿。

他是全大队开天辟地培养出的三名初中生之一。尽管这位风流才子口碑不佳,凭着一点点小聪明考上了初中,但他常常偷懒,淘气,后来又一心一意追求漂亮的姑娘,临到毕业把一位姑娘的肚子弄大了,被开除回了家。

乱世出英雄。“文化大革命”起来以后,凭借他是响当当的贫下牧民,出身好,人又伶俐乖巧,敢于抛头露面,敢于造反,真正的贫下牧民中难得这样的文化人,随着队长、书记被打倒,众望所归,很快由造反派头头升为大队的领导班子主任,坐稳了大队第一把交椅。

    莫日根神气十足地看了大家一眼,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用洪亮的嗓音,标准的乌珠穆沁蒙古语,高声宣布:“白音塔拉牧业生产大队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莫日根表情严峻,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充满浩然正气。

他身穿漂亮的天兰色制锦缎精心缝制成的羊羔皮蒙古袍——那也是抄牧主的胜利品。蒙古袍一溜镶嵌着金色的花边库锦;马蹄袖是油亮油亮的水獭皮;黄色的腰带耀眼夺目;胸前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泛着亮光;头上戴着一顶北京知青送给的真正国防绿军帽;脚上的马靴乌黑锃亮;胸脯故意挺得高高的。穿戴起这些足以炫耀自己英俊年轻的华丽服饰,在这样的场合更加使人感到骄傲。

他英俊的脸庞容光焕发,表情庄严而又肃穆,他高举起手臂,挥舞着一个小小的只有香烟盒般大小的红色毛主席语录本,大声领诵:“首先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

    牧民们和参加批斗会的知识青年们,站直了腰,虔诚地高举起手中的红宝书,整齐地前后摆动,齐声附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付统帅身体健康!”

    大家再一次挥舞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唱《东方红》。”

话音未落,秦书怡从人群中走到了主席台前,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是那么可爱和温柔,弄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禁不住抬起头,大厅里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书怡红扑扑的脸蛋由于激动显得更加红润了,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两只好看的眼睛放着光。她高举起双臂,摆出一个成熟的指挥家特有的风范,用那双青春焕发妩媚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台下的群众,她的激情和魅力顿时感染了大家。只停顿了一刹那,她张开嘴用纯正的蒙古语大声唱:“刀林九个(东方红)......呐个、哈依拉(一、二)!”

    随着书怡激情四射的眼神和慷慨激昂的指挥,全场的牧民和知识青年们怀着极其庄严极其神圣的理由引吭高歌。北京来的小青年们放开嗓门用纯熟的蒙语高声唱着《东方红》,牧民姑娘和小伙儿们用低八度的声音也在唱着《东方红》,在这间不太大的会议室里,轰鸣着庄严优美的二重唱。牧民老乡们一点不奇怪,他们知道,北京来的知青们用蒙语学唱的第一支歌就是歌颂伟大领袖的《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所有的人肃然起立,雄壮的气势磅礴的《东方红》在会议室里回响。知青们看到老牧民尼玛唱歌的时候脸上老泪纵横。

    唱罢《东方红》,莫日根一声断喝:“把牛鬼蛇神带上来!”

以郑策为首几位见过大世面的昔日首都红卫兵小将,而今草原新牧民,胳膊上佩戴起崭新的红卫兵袖章,身穿国防绿军装,腰系武装带,像赶牲口一样,威风凛凛地将一大群低头弯腰,吓破了胆的走资派、牧主、富牧、上层喇嘛、土匪、坏分子等等押进了会议室。

小个子公社书记排在第一位,大个子其木德紧随其后,不太大的会议室被牛鬼蛇神们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牧民和知青们只得凑和着挤在四周。

脸上长着雀斑、出身贫牧的郝必萨哈拉图带头喊起了口号,大家齐声振臂响应,屋里屋外顿时响彻激烈高亢的口号声。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一切走资派!”

    “打倒地富反坏右!”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打倒......”

    口号过后,莫日根宣布:“下面请我们大队的贫下中牧代表尼玛作忆苦思甜报告,大家欢迎。”

随着莫日根的话音,穿着破旧的蒙古袍,脸晒得黝黑,留着连鬓胡子的酒鬼老尼玛踉踉跄跄地走上主席台。

尼玛被这么崇高的荣誉弄得神魂颠倒,老头子带上来一股强烈的羊膻味,混合着烟草味、酒臭味,害得莫日根连忙躲到一边。

出于礼貌,尼玛一把摘下皮帽子,不顾露出了头上的秃疮,冲着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九十度大礼,从蒙古袍怀里掏出毛主席语录,挥舞着粗糙的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嘶哑着嗓子叫着:“首先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付统帅身体健康!”说完,老尼玛环顾了一下满屋子听众低垂下去的脑袋,飘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醉醺醺的尼玛突然兴奋起来,没头没尾地讲开了。

“我们贫下牧民吃不饱,没穿的,啊,他们牧主家里有羊羔皮得勒,狐狸皮帽子,我们家三代是贫牧,没有牲口放,后来还是牧主朝鲁的爸爸让我们给他家放羊......”

    老尼玛招三不招两的话让莫日根皱起眉头,他急忙引导老尼玛说:“是不是牧主家剥削你了?”

    听了莫日根的问话,老尼玛感到莫名其妙,“剥削?什么是剥削?”

    旁边有个机灵的小伙子告诉他:“剥削就是占你便宜。”

    “占我便宜?”尼玛嘴里嘟嘟囔囔。“占我什么便宜?”

    “你要是不给他家放羊,他家的羊是不是都得饿死呀?”莫日根赶紧提醒道。

    “我给他家放羊是没办法呀!”尼玛突然醒悟过来。”我要不给他家放羊,我们一家子都得饿死!”

    台下哄堂大笑。

    趁着笑声,有人凑过去问老尼玛:“尼玛大叔,您今天是不是没喝酒呀?”

    尼玛喷着满嘴酒气,丝毫不理会别人的嘲笑,严肃地回答说:“是,是没喝酒,要是喝点酒正合适,过去的事情就想起来了。”

    尼玛代表广大的贫下牧民在台上信口开河,起初,知青们听得出神,信以为真,大张着嘴,诚心诚意地听他讲。锡盟知青保尔在台上当翻译,把他受过的苦翻译给大家。可是后来发现,这个酒鬼胡编的弥天大谎是草原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又好像在为那些牧主们歌功颂德。于是大家就开始嘲笑他,有人问过他几次胡编的那些怪诞不经的离奇故事后,他不能自圆其说,在人们的哄堂大笑下,他脸连红也不红,还一个劲地说:“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贫下牧民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言,有揭发阶级敌人滔天罪行的,有忆苦思甜的,牧民们义愤填膺历数这些阶级敌人的好逸恶劳之害,一个个义正词严,无可辩驳,气氛十分庄严隆重。这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仪式使与会的公社革委会领导都很满意,更加坚定了他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知识青年们虽然听得云里雾里,闹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牧主是怎么剥削人的,但是却感觉到了贫下中牧们的热情。

    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们,穿着漂亮有着迷人的脸蛋的姑娘们,脸色黝黑阴沉着脸的老牧民们,还有紧张得要哭出声来的妇女,有些人恶狠狠地使劲捏紧拳头,喊口号特别响,特别卖力;有些人只是喃喃地动动嘴巴;有些人把手指松开半拢着,有气无力机械地伸伸胳膊;所有在场的人个个脸色晦暗,连最好的摔跤手也看不出往日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态。男人们龟缩在墙边一锅接一锅使劲抽自己的旱烟袋;女人们畏畏缩缩连大气都不敢出;姑娘们不敢笑;小伙子们连瞟一眼漂亮姑娘的心思都没有了。没有人站出来体罚那些被斗者,没有人领头殴打那些万恶的阶级敌人、本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十恶不赦的牛鬼蛇神。牧民老乡们适应不了这种瞬息万变的复杂情况,感到束手无策,力不从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从首都北京来的红卫兵小将们义愤填膺,见到这里的人们如此胆小,如此温良恭俭让,早已等得不耐烦。站在角落里的郑策好似一位运筹帏幄的大将军,见火候已到,把手一招,轻轻的一声:“上!”

郑策的喊声极具威力,躲在人群后的孟要武、苏铁、孙小龙跑了出来,正在抽烟的大个杨、陈文生扔掉烟头跑了过来,呼啦啦跳出一大群红卫兵,他们纷纷挤到牛鬼蛇神中间,七拐八闯,连拥带挤,只听得撕扯声声,喊的喊,叫的叫,一片混乱。

这些毛主席专门从首都派来的威武勇敢的年轻人一哄而上,对那些牛鬼蛇神们拳脚相加,大打出手,施行革命的暴力行动。

在如此壮观,如此激烈的革命行动中,有一位背后被牧民们咒为“该死的汉人”格外引人注目。

天呀,这就是那位不言不语埋头做饭的大师傅吗?这就是那位整天低着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的汉人兄弟吗?这位四方脸,满脸长着横肉的矮个中年男子,与为知青们做饭时的那个温顺的大师傅判若两人,整个批斗会上他喊得最凶,叫得最历害,见知青们开始打人,他立即响应,一头冲进牛鬼蛇神队伍里,一边打一边骂,还觉不解恨,用拳打,打得他手痛,用脚踢,踢得他脚痛,手脚并用还觉不过瘾,他独出新裁,找来一根打狗棍插入一位牧主的腰带里反复缠绕,越勒越紧的腰带痛得那位阶级敌人嗷嗷乱吼,苦不堪言。

    这位英雄就是全大队唯一的外来户,汉人孙满福。

孙满福今年三十有八,三年困难时期从老家围场领着一家人讨饭讨到草原,地大物博的草原和心地善良的牧民们接纳了他,让他将老婆与四个女儿的户口落在此地,干一些杂活谋生。

扎根草原后,他没有牲畜放,也没有长期固定的活计,自己家人口多,还偏要生出个男孩才肯罢休,结果又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八朵金花八张嘴,反闹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他将贫穷化作怨恨,甚至将没有儿子化作仇恨,此时正好发泄在这些牛鬼蛇神们身上。有这些首都来的小青年们带头,孙满福如鱼得水,想着自己也许要时来运转,“文化大革命”需要他这样三代出身雇农(比贫农还穷还革命,并且从他一下生就知道他爷爷、他爸爸从没吃饱过)的积极分子,也正好表现他具有大无畏的革命造反精神和天生嫉恶如仇的优秀品质。

孙满福不断地用手里的鞭子抽打面前的阶级敌人,把自己一生的不得势,一生的贫穷,一生的倒霉全都发泄在这些牛鬼蛇神们身上,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孙满福的每一声喊叫都使他嘴角的轮廓变得更加粗野,他的憨厚表情逐渐消失,嘴角耷拉下来,僵化成几条坚硬的曲线。

许多人的心里都藏有一头野兽,只等机会一到好去咆哮怒吼,把痛苦强加在别人身上。

拥挤的大厅里,痛苦呻吟声、皮鞭打在人身上发出的噼哩啪啦声、知青们的叫骂声、如潮水般涌出的震耳欲聋激烈高亢的口号声、一位罪名与养子通奸的中年妇女晕倒在地,人群中发出的阵阵骚乱声,喧嚷之声响彻整个大厅。

老牧主朝鲁躺倒在地,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他嘴角淌血,面无人色,全身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地看着冲过来的知青们,本能地躲避着拳头和大马靴。

知青们感到一阵阵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他们真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代,能面对面地与阶级敌人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

看!那个又瘦又高和又矮又胖的反动牧主,听说合作化以前,他们两家的牲口就有上万头,比大队所有贫下牧民的牲口还多;那个驼着背,老态龙钟的老头,据说会蒙文、藏文,熟读经文,精通医术,是寺庙里最有威望最有学问,职位最高的大喇嘛;还有那个个子矮小,透着机灵的中年妇女,虽已年过不惑,风韵犹存,听说年迈的丈夫死后,与年龄相仿同住一个蒙古包的养子通奸,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说;那个独眼独身的光棍老头,听说解放前当过土匪,枪法百发百中,传说打死过不少解放军呢!

不一会儿的功夫,被斗者全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被打肿了,青一块紫一块,头上血迹斑斑,有的人被打倒在地,一动不动,好似一具受尽了苦难的尸体。被打倒在地的阶级敌人们浑身颤抖着,瞪着惊慌万状的眼睛,看着呼啸而来的皮马鞭、木棒、拳头、大马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通奸的问题古今中外比比皆是,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人们提起通奸来嘴上骂声不断,可内心里却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风流主角。

草原上也不例外。贫下中牧里的精英们一直对通奸——与漂亮女人睡觉,当作炫耀自己的资本;可是放在这个女人身上就值得批判了,因为她出身富牧,是阶级敌人阵营中的一员。

这么严肃的批斗会因有了这个坏女人的事迹而妙趣横生,人们在高喊口号的同时,也不忘悄悄议论一下儿子和母亲睡觉的风流事。

    大个杨一边大声吼叫着“布黑!(低头)”一边按着独眼龙土匪,用脚上的大马靴死命地踢他的腿。

    “你他妈坦白,打死过多少解放军?”

    “打死过没有?”

    郑策带着几个人拼命地殴打老牧主朝鲁。朝鲁吓得匍匐在地,动也不敢动,任大家用力踢,用力踹,用马鞭子凶狠地抽打在他身上。

    “这个老牧主,净剥削人,让你剥削人!让你剥削人!”

     苏铁用手打的不耐烦了,一把夺过牧民手中带着短木棒、箍着铜头的皮马鞭,高举过头却又戛然而止。

    “文化大革命”这几年,苏铁在战斗和厮杀中早变成了铁石心肠,他用木棒打人,用菜刀砍人,用板带抽人,凶狠的像一头狮子。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温良恭俭让过,从来没有这样犹犹豫豫迟疑不决过。

    人们定睛看时,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位不肯低头认罪,倔强的老队长其木德。

阿爸其木德也楞住了。

苏铁在他家插过包,是他的儿子。

这位白音塔拉蒙古人的主心骨,长年游牧晒得黝黑的面孔,脸上布满皱褶,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由于惊讶和愤怒涨得通红。他瞪大双眼盯着苏铁,他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六亲不认,尽管只在他家住了短短六天。

面对此情此景,会议室里其他的社员都惊呆了,人们屏息静气,会场里鸦雀无声。没有哪一位牧民敢面对其木德,没有哪一位敢单独对他拳打脚踢,不是因为其木德高大魁梧四肢有力,是老一辈中有名望的摔跤手;而是他多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为白音塔拉牧业生产大队操碎了心。他鹰一样的眼睛能一眼识破老天的脸色,能看穿人心;说句实在话,大队里谁都怕他。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其木德尖锐的目光在深陷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

一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大恨迸发了。尽管苏铁自己也说不出其中的理由何在。

只一瞬间,苏铁不再犹豫。在他眼里,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亲的、干的阿爸、阿妈,而是万恶的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阶级敌人,不打倒他们,中国就会变色,就会变成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就会千万颗人头落地。

他一次次地举起手中的皮鞭,那不是皮鞭,那是刺向阶级敌人的一杆枪、一支剑!在皮鞭的呼啸声中,苏铁又恢复了首都红卫兵的尊严,他仿佛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胳膊上佩戴着红卫兵袖标,庄严地举起右手,高呼“红卫兵万岁!”指引着千百万红卫兵所向披靡,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皮马鞭和箍着铜头的木制皮鞭杆劈头盖脸落在了其木德的身上、头上,这个死硬的走资派还是梗梗着脖子不服软,鲜血从他的头上、脸上流淌下来,染红了蒙古袍,他始终一声不吭。

在众多的勇士里面也有一位儒夫,他就是钟伟明。他站在人群当中,既不打也不骂,只是机械地举着手臂喊着口号,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除去那个死硬的走资派其木德,所有的阶级敌人呼天跄地都被打倒在地。红卫兵们累了,所有开会的牧民都累了,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会议室里到处充满了旱烟袋冒出的呛人的烟雾。

苏铁的马鞭打破了其木德的头和脸,其木德脸上流着鲜血,却一点没有害怕的感觉,看到所有的地、富、反、坏、走资派都被打倒在地,他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一丝不易查觉到的轻蔑的笑。

陈文生从后面一个恶虎扑食,猛地蹿到其木德身后,一脚踹在其木德的腿上,其木德没有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回头望了望,不服输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甚至心里想,要是在摔跤场上,咱们一对一地试试,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文生、苏铁、孟要武、郑策、大个杨,几个块最壮,劲最大,最有力量的红卫兵见唯有这个死硬的走资派死不服输,扑上前团团围住他,口气更加严历地吼叫着:“布黑!布黑!(低头)”

知识青年们手脚并用,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其木德的身上,其木德佝偻着背,躬得像个大皮球一样,用手左抵右挡,身子打着转,竭力使自己不跌倒,他用胳膊本能地护住脑袋,只有招架之功。

    由于屈辱和疼痛,其木德龇着牙,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脸涨得通红,挺直了身子,不再躲避苏铁的皮马鞭和文生们的拳头,他仿佛杀红了眼的将军,高举起手臂,瞪圆了双眼,顾不得擦一下满脸的血污,振臂高呼:“毛主席满达吐给!毛主席满达吐给!毛主席吐门那思吐给!吐门吐门那思吐给!(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个个目瞪口呆。苏铁和文生也被他这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举动震惊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想制止不合适,不制止也不合适。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其木德的口号一声连一声,他好似疯了一般,全然没把这么多贫下牧民和知识青年放在眼里。

多么嚣张,多么令人不可思议,一个走资派,一个万恶的阶级敌人竟敢山呼毛主席万岁,这岂是你能喊的口号吗?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正当人们措手无策、无计可施、惊恐万状的时候,郑策振臂高呼,知识青年们如梦方醒都跟着喊了起来,接着,呆若木鸡的牧民们也喊了起来。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万岁声一声比一声响亮,犹如山崩地裂,吞没了其木德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牛鬼蛇神的呻吟,整个大厅里就这一句话,人们相信这声音传遍了整个草原,如春雷在草原上空回荡。

鞭子飕飕地抽在其木德的身上、头上,发出噼啪的响声。鲜血流进其木德的眼睛里,他顾不得擦拭,还是不顾死活地喊着口号。毛主席万岁也救不了其木德的命,知青们打得越来越历害。

“我让你喊毛主席万岁!我让你喊毛主席万岁!”苏铁一边打一边骂。

主任莫日根及时宣布大会胜利闭幕,听到打倒的口号声里夹杂着滚出去的命令,牛鬼蛇神们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整理破烂不堪粘满了尘土、血迹的蒙古袍,抱头鼠窜。

牛鬼蛇神们连滚带爬逃出了会议室,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人们的喧嚣,随着这声音,一个女人摇摇晃晃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停止了哭叫,不省人事,侧着身子倒下去,脸紧贴在潮湿、冰冷、撒满马粪、牛粪的地上。

路过她身边的人指指点点,个个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走上前去。这个衣衫褴褛的坏女人因为惊吓和虚弱瘫倒在地上,好像停止了呼吸。

 “我就知道她会装死,她死不了。”有人恶狠狠地说。

“喂,她昏过去了,一会儿就好了。”有人小声地说。

“好可怜呀,她不行了,不行了,谁救救她呀?”有人同情地念叨起来。

人们目不转晴地盯着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地小声嘟囔着:“她死了吧,真可怜,她会死的。”

坏女人昏倒在地,她就要死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她心爱的人在哪里?没有,谁也没有!那个男人自顾不暇,早已夹着尾巴跑了。

许多人为之动容。

当人们欺负和折磨自己的同类时,有谁想过没有,终究谁也逃不脱自食其果的恶性循环之中。

知识青年们对这个坏女人不屑一顾,牧民们也惟恐避之不及,许多人从这个女人身边擦身而过。突然,一个高个子知识青年来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边,牧民妇女们吓得瞠目结舌。

人们看到这个知识青年不是惩治坏人来了,而是来救治她。

一个老眼昏花软弱无力的老头子,不慌不忙地嘬着翡翠烟袋嘴对大家说:“她有抽风病,不找医生不行。”

那一刻,钟伟明什么也来不及想,他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蹲在地上,腾出一只手用力掐那女人鼻下的人中穴。稍倾片刻,坏女人长长地呻吟一声,开始有了自主呼吸。

“好了好了,她醒了,没事了,死不了了。”

“哦,这个小伙子会医啊。”

妇女们低声议论着,有人大胆地扶起了那个女人,人们一哄而上,搀扶着坏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会议室。

钟伟明在批斗会上丢了脸,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反革命的儿子,一点不假;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一点决心也没有,一点信心也没有,仿佛头上戴着一顶紧箍咒,永远让他硬气不起来。钟伟明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弥补过错的好办法。

他快步走到牛鬼蛇神们呆着的小屋,小声地、不十分理直气壮地用汉话对小个子公社书记说:“你们,都去饮马,那些桩子上拴着的知识青年的马都给饮了。”

“扎!”

公社书记把钟伟明的话翻译给大家听,白发驼背的上层喇嘛全不拉首先答应道,并且很快带领大家徐贯而出,把知识青年们的马挨着个牵到水井边,饮足水,再毕恭毕敬地拴回到原来的位置。

4

批斗会刚刚开过,转眼间仿佛换了一个天地,一切好象从没发生过。

年老的牧民叼着旱烟袋慢腾腾走出屋外一边吸烟一边咳痰;年轻的姑娘们整理一下松散的蒙古袍,三五成群在一起悄声议论着什么。人们暂且忘记了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几个小青年迫不及待地在会议室中间支起了乒乓球台,蓝球场上以大个杨为首组成了知青联队,牧民们则以莫日根挑头成立了牧民代表队。屋里赛着乒乓球,屋外蓝球比赛也吹响了哨音。顿时,屋里屋外,欢声笑语,你争我夺,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乒乓球台支好了,郝必萨哈拉图高声喊着:“钟伟明!快来呀!跟你赛一场!”

钟伟明宛如大梦初醒,他看了看已经拿起球拍的郝必萨哈拉图,不在乎地说:“你先练一会儿,我让你五个球怎么样?”

郝必萨哈拉图是牧民当中的佼佼者,他与知青们在一起经常练球,聪明的小伙子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他一把拉住钟伟明,不服气地先要和他较量一番。

钟伟明拿起乒乓球拍,“赛就赛,你可还没赢过我呢。”说罢与郝必萨哈拉图在乒乓球台上周旋起来。

漂亮的推挡、扣杀、上旋、下旋,不消一刻钟,钟伟明打败了郝必萨哈拉图,接下来的对手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乒乓球台上的钟伟明无人能敌,大厅里的乒乓球爱好者们唏嘘不已。

郝必萨哈拉图看到丝毫动摇不了钟伟明的霸主地位,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说:“要想打败钟伟明还得练几年呀!”

这时,秦书怡神秘莫测地跑进大厅,叫过钟伟明,偷偷与他耳语。

“伟明,知青队已经落后牧民队有五六分了,郑策叫你快去。”

    听了书怡的话钟伟明放下球拍,急忙跑到蓝球场。

蓝球场的两侧站满了看球赛的姑娘。牧民姑娘看着她们心爱的小伙子在场上龙腾虎跃矫健的身姿,指指点点心里好似开了花。女知青们在场边高声为知青队加油助威,阵阵喊声不断。

郑策看到走近了的钟伟明,着急地喊:“钟伟明!你快上,把孙小龙换下去。”

钟伟明换下小个子孙小龙,场上顿时活跃起来。

书怡带头高喊着:“加油!加油!”看到有人投蓝不中,书怡就会不客气地高喊:“把球传给钟伟明,快点,把球传给钟伟明!”

在球场上,钟伟明如鱼得水,他矫捷的步伐,过人、远投、盖帽,令众多的姑娘们赞叹不已。大个杨由于有了钟伟明协同作战,也很快振作起来,跑得更凶猛,抢断更历害,知青队如愿以偿地很快超过了牧民代表队。

钟伟明的杰出表现,嬴得了秦书怡和众多知青姑娘们的掌声,也令瞧不起他的男知青对他刮目相看。

5

    草原上的秋天如昙花一现稍瞬即逝。很快,草枯黄了,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人们刚刚穿上棉衣又迫不及待地找出皮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天空飘起了雪花,寒冬到了。

天变冷了,恰是公羊和母羊发情的日子。

据说北京东来顺饭店的涮肉专门用乌珠穆沁大尾绵羊。乌珠穆沁大尾羊肉质鲜美,肥而不腻,绝无膻味,在羊肉王国里堪称天下一绝。可惜在那个年代,涮羊肉,特别是乌珠穆沁大尾羊羊肉,可说是餐桌上的极品,在北京的饭店里价钱昂贵,销量极少。

在1968年,北京人有谁去过东来顺?有谁品尝过乌珠穆沁大尾羊?有谁吃得起涮羊肉?

这种羊产的羊毛偏偏不值钱,改良羊毛能卖三两块一斤,乌珠穆沁大尾羊的毛一斤只能卖上几毛钱。这羊自然成了被改良的对象。

严寒突然袭来,下了一场大雪,草地上、蒙古包顶上、草垛上,初雪耀眼地闪着银光。

清晨,野兔越过知青们的蒙古包,溜到牧民家的草圈偷吃干草,雪地上留下一圈清晰的趾印。大清早,一只红狐狸误跑误撞,闯进了蒙古包中间。

牧民们的看家狗狂吠着,全都涌了上去。火狐狸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到一个蒙古包跟前,绕回来又到了另一个蒙古包。它飞快地跑着,左突右拐,猛地一回身,看见狗群又围了上来。知青们跑到蒙古包外面看热闹,几十条猎狗围着红狐狸穷追不舍,没有几个回合,嘎日布家一条训练有素能掐狼的黑狗,一口将这只自找苦头的狐狸扑倒在地。

天刚蒙蒙亮,喝完早茶,知青们跟着身强体壮的牧民老乡将圈起来的羊群团团围住。羊群中,被一层厚厚的布罩住了外生殖器的土种公羊,凭着嗅觉寻找一只只正在发情的母羊。只要土公羊爬上哪只母羊的背,人们就要急忙跑上去,将发了情的母羊抓到配种站屋里,让技术员为母羊人工授精。

起初,男生、女生看着公羊发情,雄性生殖器伸出老长,趴在母羊的背上一哆嗦一哆嗦地完成着交配射精的动作,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去,偷偷地窍笑;后来,不过一两天的功夫,拽过几只羊后,气喘吁吁,胳膊发疼,腰发酸,再也没有闲心去想入非非了。

屋里,秃子母胡鲁正在发挥他的技术特长,一边为一只只母羊授精,一边为两个漂亮的知青技术员做示范动作。

发了情的母羊被拖进了屋,一个大胡子牧民牵进一只长着长长的卷毛,弯弯的犄角,个头硕大的纯种外国种羊,种公羊纵起鼻子咧开嘴,嗅着母羊的外生殖器,猛地扑上羊的后背。

母胡鲁蹲在母羊屁股一旁,手疾眼快,将种公羊勃起的外生殖器迅速插进接精器。接精器的一头是温度适宜满是皱折狭长的胶皮管,一头连着玻璃瓶。种公羊宝贵的精子射进了玻璃瓶,母胡鲁在显微镜下赶紧对精子进行化验,稀释,再用长长的玻璃注射器抽出精子,将它们注入到一只只发了情的母羊的阴道里。精子成熟度好,一只种公羊一次射精能配几十只母羊。母胡鲁有条不紊熟练地工作着,与旁边的牧民们开着玩笑,不时发出几声嘿嘿嘿的坏笑。

经过了培训的书怡和尔尼第二天就能独立工作了。她们俩熟练地把住公羊肚下那个长长的雄性生殖器,取得了精子,化验,稀释,再为母羊注射。起初她俩有点不好意思,渐渐地,她们变得越来越严肃,人们看到她们冻得红扑扑温柔的脸颊,浓密的黑眉毛下一双好看的眼睛,聚精会神,为拽来的母羊一只接一只配种。接着,配着;配着,接着;俨然是一对技术精湛的草原女兽医。

6

大多数知识青年不敢尝试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在只有两层薄薄的毡子围成的蒙古包中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家。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年轻人品尝到了想家的滋味。

想他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想同学战友好朋友,想他们那间温暖干净的小屋,想炸酱面和大米饭,想红烧肉带鱼酱菜疙瘩和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想北京舒适的生活和温暖干燥的气候,想逛公园看电影,想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这种想念令大多数人不能继续呆下去,拿上平生第一次劳动所得,虽然充其量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几十元,兴高采烈纷纷返回北京。

钟伟明怀揣劳动挣来的全部收入,心中忐忑不安。他也想家,想北京。从没有这样久的离开过家,像一只小雏鸡,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呵护。

想起家,眼前就浮现出母亲疲惫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没白没夜拼命干活的场景:她用瘦弱的手反反复复重复着一个简单枯燥的动作,将草黄色粗糙的卫生纸,一张张卷在擀面杖上,上下揉搓数次,直到纸上出现了许多皱褶,打开,叠成长方形,捆成一个又一个大捆,第二天送回到加工厂,换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加工费,勉强维持一家老少八口人的生计。

父亲的样子钟伟明已经有些模糊了。“哦,我来插队他都没能为我送行。”父亲在他的印象里,高高的、瘦瘦的,不知为什么,好象从来没有笑过,并且,他真不知心疼自己的儿子,三分钱的冰棍都舍不得为他买一根呢!

    那一年小伟明十岁,一件难堪的事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家里破例改善了伙食,一家老少八口人吃了一顿丰盛的炸酱面,并且炸酱里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几根肉丝。吃饭的时候父亲、母亲谁也不说一句话,小弟、小妹也不再吵闹,大热的天让人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一走让我们怎么办?工资没了不说,还让人瞧不起,实在不行咱们就离婚......跟你这辈子算倒了霉了,这一家子该怎么过呀?”

吃过午饭,屋里不知为什么哭成了一团,母亲哽咽着断断续续磨叨着,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母亲的眼睛哭肿了,车轱辘话老是那么几句,她虽然不断地哭闹,可还是边哭边为父亲准备着行李。

“工资没了,家里没有一分钱,这日子可怎么过?”母亲哭着叨念着,几个孩子默不作声,仿佛也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伟明的爸爸还是一言不发。

一大家子人,五个孩子要上学、要吃、要喝、要穿、要学费,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可怎么办呢?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愧对这个家庭,愧对妻子,愧对孩子和年迈的老母。他无言以对,一筹莫展,他就要去参加劳动改造,他只能将这个家抛给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天气越来越热,父亲后来还是无奈地站了起来。母亲那一瞬间抹着眼泪不再说话,可也无法走出屋。弟弟妹妹还小,两个姐姐害羞,母亲于是让小伟明去送送将要出行的父亲。

后来才知道,父亲已经被开除公职,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他虽然失去了一半的自由,却失去了全部的工资,还要到郊外的劳改工地去挖河。

小伟明是男孩子,脸皮厚,又是家中的长子,为父亲送行这样一个简单而又难堪的重担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高高瘦瘦的,不知是什么沉重的包袄压得他,年龄还不算老就已经微微驼了背。他肩上背着一床捆绑好了的旧棉被,手里拎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脸盆、布鞋、毛巾等生活用品。

知了在树上无聊地聒噪着,大院里没有一点动静,小伟明陪父亲走在院子里,不经意地抬起头,街坊邻居家的窗玻璃里人头攒动,人们悄无声息地挤在窗户前往外看,潘立慧和她妹妹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见伟明抬头看她们,还冲伟明作鬼脸。

小伟明和他的父亲,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难道他们跟怪物一样难看吗?值得人们这样大惊小怪?小伟明跟在父亲后面走出大树遮掩的大杂院,胡同里没有一丝荫凉,火红的毒日头直射在爷儿俩的头上,没走出多远,小伟明的头上就浸出了汗水,脸蛋憋得通红。

    父亲一言不发,低着头,逃也似地飞快向前走着,仿佛这个狭窄的胡同是人间地狱,而他将要赴天堂之约。

    小伟明紧提着网兜,默默无语,跟在父亲一边,太阳晒得他口干舌燥。这时,一个嘴里吃着冰棍的小男孩擦身而过,父亲没有抬头,只顾往前走。向前走了一会儿,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婆又来到了眼前。“冰棍!小豆红果冰棍!”吆喝声勾起了小伟明的馋虫,他歪起脑袋,瞟了一眼身旁的父亲,心里想:“为什么不给我买一根冰棍?哪怕三分钱的红果冰棍也行!”

    父亲好似没有猜透小伟明的心思,低垂着头大步流星,不一会儿的功夫来到了马路边15路公共汽车站。站在炎炎烈日下,父子俩还是默默无语。小伟明噘起了嘴,闷闷不乐,旁若无人地看着稀稀落落的汽车从眼前飞驶而过。父亲抬起一只手,爱抚地抚摸着伟明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沙哑着嗓子说:“要好好学习,不要象爸爸这样......”

    公共汽车进站了,父亲接过伟明手里的网兜,佝偻着身子,肩上背着行李,手里提着个网兜,挤进了闷热的车厢。那一刻,小伟明不知道是怜惜爸爸还是为自己没能吃上一根最廉价的冰棍感到委屈,泪水不知不觉浸满了眼眶。

    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过去的事,钟伟明毅然决然把所有的钱邮回了北京。

7

    喧闹的使人激动而又新鲜的日子很快过去了,大队部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冬天到了,草原一改往日的温柔与绰约风姿,昨天还似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今天却似个老巫婆,以其冰冷、残暴、毫无人情味的一副新面孔出现在年轻人面前。

尽管钟伟明和留下的知青们作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无法适应草原上滴水成冰的酷寒。

两层毡子围成的蒙古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刻担心呼啸着的狂风暴雪会将它撕得粉碎。蒙古包正中厚铁皮制作的大铁炉子如汽油桶般粗壮,知青们将干牛粪一块接一块不断填进大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只要一熄灭,包里立刻如掉进了冰窖。

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盖上所有的棉衣、棉被、皮衣、皮被还不觉暖和。夜里睡觉要戴着皮帽子,免得冻伤耳朵。嘴里、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被头、帽沿边结成一层层厚厚的冰霜,宛如圣诞老人浓密的白胡须。

    只经历过北京冬天的小青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冷的滋味。蒙古包地上铺着两层厚厚的大毡,上面再铺上自己的棉褥子,躺在上面,如同睡在冬天的凉席上,寒冷通过脊背传遍全身。蜷缩在被窝儿里,一夜暖和不过来。每人的被窝儿就如同一个微型冰窖,丝毫没有暖意。万般无奈,大家只得学牧民的样子,睡觉不脱棉衣和皮裤,把大皮得勒披在身上,脚底下压上棉被,将就着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长夜。

    “幸亏老朝鲁给咱们割来了苇子,底下垫了那么厚的苇子还那么凉,要是光两层毡子还不结了冰呀!”小龙说。

    “他妈的,简直要冻死人,什么鬼地方,明年说什么也不留下过冬了!”剃着光头的孟要武说。

    “牛粪可不多了,烧完了牛粪后半冬可怎么过呀?没有烧的咱们几个还不冻成冰棍!”钟伟明忧心忡忡地说。

    “我奶奶要知道这里这么冷准得着急。”小龙皱着眉头说。

    在这个男生蒙古包里除去陈文生一人与大家合不来,固执地回了北京,苏铁和孙小龙都甘愿留下来陪伴好朋友一起受罪。孟要武的爸爸正在挨整,他无家可归,也自告奋勇留下来一起度过来草原的第一个冬天。

    苏铁和钟伟明是小学、中学的同班同学。上小学时钟伟明要不断帮助苏铁,上了中学伟明的成绩名列前茅,自然还要时时帮助他。

钟伟明品学兼优,三年初中生涯当之无愧地连选连任三届班主席,并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学习雷锋积极分子,深受同学和老师的喜爱。“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钟伟明被莫名其妙的罢了官,因为家庭问题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组织,苏铁敢打敢拼,又是响当当的工人出身,自然成了班里的红卫兵小头目。

苏铁与伟明自小莫逆之交,凭他的拳头与威望又成了钟伟明的保护伞。苏铁需要伟明的头脑与文笔,伟明需要苏铁的拳头与友谊,多年的友情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时刻不离的好伙伴,现在又成了一个蒙古包的战友。

    孙小龙比苏铁小两岁,是苏铁的街坊,家中的一颗独苗。他生来胆小怕事,只因从小与苏铁一起长大,一起玩耍,把苏铁当成了他的亲哥哥,苏铁的话他言听计从绝无二心。“文化大革命”中,虽然他年龄小、个头矮,凭借苏铁的势力,狐假虎威,也敢出头露面,造反打架,苏铁指到哪儿他就打到哪儿;如今苏铁到了草原,他一人留在北京害怕流氓二流子们的报复,也由于神秘的草原诱惑着他,又有苏铁在一块儿,本没有插队任务,却不顾家中的阻拦,打点行李也一起跟了来。自然也是钟伟明的好朋友。

    孟要武喜欢剃着光头,他生就高高大大,一付威武雄壮的样儿。他最得意的时候是吃饱了饭以后坐在热烘烘的火炉旁,一边烤脚丫子,一边向几位同伴吹嘘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丰功伟绩。

    “咱们那时候不是吹,穿一身国防绿,腰里系着军用皮带,挎包里揣着大片刀,‘联动’,‘联动’知道吗?就是‘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都是高干子弟,咱带着这箍,骑摩托坐吉普,谁不怕?谁敢惹咱?一句话,砸他个稀巴烂。在北京那几年可真开了眼,嗨,专门抄名人、抄大干部的家。可惜呀,不久联动被取缔了,我们最后都归于红三司的麾下了。”

    讲着讲着,孟要武完全沉浸在曾经何等威武何等风光何等不可一世的年代。他和那么多年龄相仿出身不凡的男男女女红卫兵,腰系武装带,胳臂上佩带着红袖标,上边一行小字“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中间一排大大的金黄色的毛主席亲笔手书的“红卫兵”三个大字。他们威风凛凛地在大街上,在学校里,到处演讲,宣传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意义。他们一个个慷慨激昂,高声宣讲着一个个动人心魄的事例,使所有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红卫兵们挥舞着胳膊,把一大把一大把传单、小报抛向倾听他们演讲的革命群众。

   “请看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头子是怎样压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请看一个资本家收藏的变天账!”

   “龙生龙,凤生凤,请看一个反革命的儿子如何进行阶级报复......”

想起往事,孟要武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他顾不得自己的臭脚丫子快要贴近烧红了的火炉,顾不得脚丫子烤热了,后背却冰冷如初,继续忘我地向几个伙伴讲着讲着。

“要说‘联动’也真够背的,愣说我们是反动组织。也好,反正我在那里我爸的官最小,我快成催辈儿了,专门给人跑腿儿。可话说回来了,凭什么说我们反动?谁不打人?谁不杀人?谁不抄家?谁不比谁狠?我们街坊一个小伙子出身不好,不让参加红卫兵,好容易混进了一个什么‘五一六’造反组织,刚刚戴上了袖章,还没过瘾,中央说它是反动组织,挨个让参加过的人上街道登记,坦白、交代。他倒说了,我交待什么呀我呀,别说没来得及参加活动,红袖章还没焐热呢,就说是反动。这小子比我还背。”

小龙说:“可不是吗,我妈还戴了几天‘五一六’红箍,我们街坊邻居不管出身好的、不好的,有不少都入了呢,到底我也没弄清楚这‘五一六’是干什么的。”

苏铁说:“我姐是七机部的,开始说她加入的‘革命造反队’是群众组织,是真正的造反派;后来又说是保皇派、反动组织。谁他妈说的清呀。”

要武不无骄傲地说:“我抄出过电台、变天账、名人字画、金条、手枪,可惜是把生了锈的,打不响。”

苏铁不服气地嘲讽道:“吹吧你,我就不信谁家还藏着电台?”

要武赶紧纠正道:“真的真的,能不能使我不知道,反正人家说是电台。”

苏铁说:“变天账我倒真看过,我们抄过一家老地主,箱子底还真藏着一沓又旧又黄的地契,都快让耗子给啃没了,有什么用呀?还想着变天,做梦去吧!”

苏铁知道要武是真正的干部子弟,在知青里高人一筹,自然心里不服气,突然幸灾乐祸地提出了一个令要武尴尬的问题:“抄你们家抄出了什么好东西?”

要武挠了挠头,还没等回答,伟明接过话碴说:“我去过要武他们家,他们家里的小人书可真是多,足足有几百本呢。”

要武接着说:“我们家有什么呀,除了书就是书,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小龙不知趣地问:“要武,你不是红五类吗?你们家为什么也给抄了呢?”

    要武不以为然地一笑,“谁让我爸是走资派呢,他当了十几年的局长、书记,不斗他斗谁,不抄他抄谁。”要武一付轻松自得的样子,仿佛当走资派是什么时髦的事情,一点也没感觉到它的严重性。

小龙又问:“你姓孟,你爸姓孔,你是不是抱养来的呀?”

听大家问到这样一个问题,要武非但不恼反而得意起来。

他眉飞色舞颇为自豪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姓孟我爸姓孔吗?我爸是地下党,解放以前为了躲避敌人搜捕,特意改名换姓,孔孟一家吗。”

“地下党?历害!”

“刚一解放,我爸就在公安局,你们知道专干什么吗?”

“干什么?”

“专门反间谍,抓敌特。”

“是吗?够历害。”

“我听我爸说过,刚一解放,他领导的一个小组就破获了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大特务组织,四十几个特务无一漏网,全抓起来枪毙了。缴获的电台、密电码,我爸立了大功了,马上提升一级。”

伟明听了这个故事总觉得有点耳熟,情不自禁地问道:“是不是在西单发现的?在花市围捕的?在通州缴获的电台和情报员还有几个当地的通敌分子?”

要武惊讶地问:“是呀?你怎么知道?”

伟明的脸红了,说:“我也是听人说的。”

要武还在吹嘘他爸的丰功伟绩,伟明却想起了他爸与来访的一个老公安轻声说起的这件事。

8

北平刚一解放,身为公安局侦察员的伟明爸在西单附近跟踪发现了敌特目标,伟明爸打入敌人内部,了解到国民党特务组织要在花市一个大院子里秘密开会。情报送到了公安局,当天组织力量包围了这个大院,开会的四十几名特务一网打尽,并审出这个特务组织的电台藏在通州的一个村子里。

公安部的负责同志大为赞赏这个机智勇敢的侦察员,特意点名派伟明爸与他们连夜同坐一辆吉普车赶往通州。

为了不惊动敌特,公安部的领导又让伟明爸只身一人化妆深入到村里。在通州张家湾,伟明爸凭着他敏锐的目光发现了电台天线。他直接闯进了一个土匪窝。

在刚刚解放的北京郊区,不通车,不通电话,特务、土匪猖獗,经过连夜审问,基本摸清了情况。可深更半夜,村干部害怕报复,把老土匪放跑了。结果他领着国民党情报人员将伟明爸堵在一间屋里,险些要了他的命。多亏了天快亮时城里派来了增援部队,一个姓梁的解放军排长领着一排人,扛着机关枪,包围并全歼了敌人。

这个排长就是秀琪爸,这是后话。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公安部门破获的第一个大案,局里要开会表彰,人们都知道,一等功非伟明爸莫属。

可是,伟明爸等来的却是手铐子和脚蹽子。

在审讯室里,带着一付眼镜的孔组长语重心长地一再劝他:“钟离,你我都不是外行,党的政策你也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赶快说了吧,看在咱们在一起工作的份上我们会从宽处理你......”

“你让我坦白什么?我犯了什么罪?我的一点历史问题早跟组织上交待清楚了,我二哥上了台湾,他跟着国民党,可我跟的是共产党,况且我们多少年来从没联系过,我也不知情,让我说什么?”

半年后,一切疑云迎刃而解。

孔组长说有人检举伟明爸贪污了几十元活动经费,经查根本与他无关。孔组长怀疑有一起国民党大特务顺利携带情报出逃香港,是伟明爸暗中相助。后来查明纯属子虚乌有。其实是一个年轻的侦察员,临时借用的梁排长跟丢了这个目标。

孔组长出身工农;伟明爸出身贵族;孔组长历史上没有污点;伟明爸在国民党军队呆过;孔组长出身纯正,没有海外关系;伟明爸出身不好,一个哥哥是国民党,逃到了台湾。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便挑明:

伟明爸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英俊、潇洒、干练,头头们都爱带他出入高级酒店。他不用化妆,活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少爷或老板,阔太太们争着跟他跳舞,他轻而易举地混入了上流社会,潜伏很深的国民党特务在他面前一一落网。

孔组长戴着厚厚的眼镜,梳着分头,微微发胖的身体让人觉得他能力有限,智力不足。

伟明爸太聪明、太能干了,屡破大案、要案,深得领导赏识,一连串的胜利让他冲昏了头脑。他变得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多次给孔组长提意见,反对他的行动方案。尽管事后证明孔组长确是错了。

一个手下的组员、一个有污点的人,把领导的光辉遮盖了,这还了得!他感到自己的位子受到了威胁。

孔组长站在革命的立场上,向领导提出了处理意见。虽然怀疑解除了,可是这样一个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的人毕竟不适合在公安部门工作,建议清出公安队伍。

伟明爸被清除了。

要武爸立了一等功,升为科长。

“我原来叫孟哲人,太文绉绉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在天安门城楼上不是对那个姓宋名斌的女红卫兵说:‘不要文,要武吗!’我后来干脆也改名叫要武了......”

    “那次在学校两派武斗你去了吗?”要武问苏铁,他知道这里只有苏铁一人是真正的响当当的红卫兵。

    “去了,我那次带了把菜刀,还劈了一个人,后来看革命造反队的人越来越多,我从后门偷偷跑了,要不跑偏给打残废了不成。”

“你可真机灵,我们退到了三楼,用桌椅堵住了楼道口,要不是跑出去的人给红三司司令部报了信,北大和北师大的红卫兵不来,我们可就惨了......红三司知道吗?我还跟司令蒯大富坐过一辆车呢!你猜怎么着,蒯司令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夸我说小小年纪胆子不小,长大了肯定是个好样的。”

要武沉浸在造反有理的日子里,越说越没谱,几个人都打起了瞌睡,苏铁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别吹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呀?”

要武不满地说:“我瞎吹,那你到说说呀!”一句话将得苏铁顿时没了脾气。

苏铁略微迟疑了片刻,他想起了自己组织的“毛泽东主义战斗队”半途夭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可又不甘心在要武面前甘拜下风,于是反问道:“你知道教体育课的汤老师是谁揪出来的吗?”

“不知道。”要武摇了摇头。

“你知道揭发他的大字报是谁写的吗?”苏铁咄咄逼人地问。

“不知道。”

“告诉你吧,是他。”苏铁手指钟伟明,仿佛说穿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伟明?”要武确实感到意想不到。

苏铁接着不无骄傲地继续说:“我们战斗队发现了汤老师‘文革’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头,抓起来没打几下,你猜怎么着?”

“怎么样?”要武充满期待地问。

“他丫挺的什么都招了。先承认自己爱找女学生,摸过几个女生的奶,后来又承认他们家是历史反革命。你没看第二天我们战斗队的大字报就出来了,在楼道里贴了好几大张,还真长脸,在咱们学校引起了一场轰动。谁知道汤老师膀大腰圆的不禁斗,才开过三次批斗会,第七天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上吊死了。”

“死了活该,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

“好哇钟伟明,原来是你们战斗队的御用文人,我说你们那几块料写不出这样的大字报。”要武对说穿了体育老师的死因一点不觉得新鲜,显摆地说:“教俄语的罗老师可是我们揪出来的。那丫挺的纯粹一个苏修特务,眼珠子都是蓝色的,一看就不是中国人。”

苏铁说:“罗老师倒没死,挺禁斗。”

要武说:“可不是!挂大牌子,剃阴阳头,斗他、打他,怎么也不愿声。后来给他们牛鬼蛇神都圈进了地下室,劳动改造,不让回家,打扫楼道,打扫厕所。”

钟伟明突然问:“咱们郝老师的腿是谁打折的呀?”

要武回答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咱们班的。”

苏铁说:“打折了还好了,因祸得福,可以回家上医院看病去了,要不是在学校说不定哪天就得打死。”

“没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小龙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他跟着苏铁打过几场架,可没能赶上加入红卫兵,不能不说是天大的遗憾。

“唉哟妈哟。”突然传来一声大叫。要武在火炉边手舞足蹈耀武扬威,不小心把脚丫子贴了上去。他大骂一声:“操他妈的,你敢烫咱红五类?”伸出脚,假装要踹铁炉子。

要武对自己的出身很自豪,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伟明对自己的出身却讳莫如深。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倒底犯了什么罪,是怎样一个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

要武说个不停,苏铁也时不时地敲锣边,两人一唱一和,对刚刚经历的事记忆犹新。

是呀,1966年5 月6日, 历史应该永远记住这个伟大的日子。孟要武想。这一天真应该作为与国庆节齐名的节日,让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世不忘!每年的这个日子全国人民就应该庆贺一番,宣扬一番,歌颂一番。如果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国就会变成修正主义,就会千万颗人头落地,人民就会吃二茬苦受二遍罪,中国就会变成黑暗的旧社会,历史就会倒退,世界也因此会变得暗淡无光了呢。

9

自古道快乐光阴容易过,糊涂光阴尤其容易,可是,不快乐和艰难的日子就不那么好挨了。难耐的寒冷使这些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顾不了许多,他们不停地添火,没过多久危机出现了。

1968年冬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入冬后不停地下雪,天气特别冷,几乎每天都刮风,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在草原上空咆哮、肆虐,几个小青年只好整天同暴风雪与严寒作斗争。

牛粪堪称草原上的一宝,既是草地的肥料又是绝好的燃料。夏天牛拉出的是稀粪,冬天拉出的粪瞬间冻成一个冰疙瘩,只有春秋季节牛吃了干草,拉出的粪如一个个螺丝转火烧,又硬又结实,经太阳晒,暖风吹,很快干透,犹如结实的木料,一块块拾起来,堆成大堆,雨淋不透,风刮不走。

知青们初来乍到,得过且过,哪里顾得那么久远,眼见唯一可以当燃料的一小堆干牛粪就要烧光了。

第二天暴风雪再次来袭,鹅毛般的雪片愈来愈密集,一团团灰色的乌云低低地浮动着,布满了天空。天刚擦黑,狂风大作,吹得蒙古包顶上的烟筒呜呜直响。

突然,一阵大风袭来,蒙古包仿佛飘浮在海上的一叶扁舟,剧烈地震荡起来。几个知青疯了一样同时扑向了一头拴着蒙古包顶,一头拴在地上铁橛子的绳子。

他们用力拽着绳子,唯恐蒙古包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大风卷走。

狂风在空中、在雪堆上、在冰河边、在芦苇荡间追逐着飞旋而下的雪花,凄历地嘶叫着,使整个草原惊恐不安。暴风雪肆虐怒吼了一整夜,蒙古包里留不住一点热气,尽管不停地往大铁炉子里添牛粪,还是寒气刺骨。

    冬营盘上与知青们相邻的有两户人家,一户是出身贫下牧民的小朝克家,另一户是被专政对象牧主朝鲁。

小朝克家孤儿寡母生活十分窘迫,干牛粪堆也不大。几个男知青都乐意往朝克家跑,虽然他家穷了点、破了点、脏了点,可是老额吉只要看到知识青年走进她的蒙古包,就会笑逐颜开,不惜一切地拿出家里所有的美味招待他们。

朝鲁家离知青包相隔不远,他家只有一座低矮破旧、不知驭载过多少冷暖沧桑的蒙古包。没有人走近它,知识青年们也不去探寻它的真实,留下它孤零零地在冬的怀中泣怨。这座曾经热闹、富裕、洁白、漂亮的蒙古包,也遭到了牧民们的唾弃。

    如今,朝鲁家包前一大垛干牛粪引起了知识青年们极大的兴趣。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这些牛粪简直成了一堆宝贝疙瘩。在草原上没有牛粪不能烧火做饭,不能取暖御寒,一时也难熬过,知青们私下里一商量,决定采取革命行动。

    夜深了,一钩新月挂在天幕上,雪地上一片迷离恍惚的阴影。四周那么寂静,马棚里传来几匹老弱畜有规律的咀嚼干草的声音。朝鲁家大铁炉里的火早熄灭了,烟囱不再冒烟,小小的煤油灯也灭了,一家人睡熟了。几个知青拿着铁簸箕、大麻袋,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一趟一趟将朝鲁家的干牛粪搬运到自家的蒙古包旁。

一日复一日,朝鲁家堆积如山的牛粪垛陷进了一个大坑,知青们的所作所为朝鲁一家人心如明镜,朝鲁老伴几次要发作,都被朝鲁按压住。

终于有一天,太阳升的老高,知青们还迟迟不愿起床,蒙古包门“吱钮”一声响,大家躺在被窝里睁眼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朝鲁的老伴满脸怒气推门走了进来。知青们作贼心虚,一个个闭上眼睛装作未醒,只等老人大发脾气,兴师问罪。

    透过蒙古包顶漏进的一缕缕光亮,老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冷得如冰窑般的蒙古包里乱作一团,四个知青如四对大虾一般蜷缩在盖满了皮得勒棉大衣的被窝里;虽然躺着,四个人头上还戴着厚厚的皮帽子,帽子四周结满了浓密的白冰霜;大铁炉子四边堆满了早已烧透扒出炉外的牛粪灰,地上横七竖八摆满了蒙古靴、毡疙瘩;碗架上,铁桶里的水结成了一团大冰坨,晶莹剔透的冰坨中间夹着草棍、羊粪蛋凸起在小铁桶水平面之上;碗里残留的剩茶结成了冰,盆里的水也结成了冰,蒙古包里冰冷残破,狼藉一片。

朝鲁老伴是位少言寡语、骨瘦如柴、平时总在不停劳作,从没有走出过草原的老牧民。她天生一副菩萨心肠,虽然“文革”中家被抄光了,人被揪斗,在无情的漫骂与无数次的殴打中从来没有落过泪,但此时,望着眼前的一切,她眼圈红了,眼泪几乎快要流了下来。

“他们还是孩子,离家这样远出来遭罪,这么冷的蒙古包没有烧的怎么能住人,难怪他们这样晚了还不起床,难怪他们不顾脸面去偷牛粪,真是造孽呀。”她心里这样想着,原来一心要与知青们理论一番的怒火早已化为乌有。

她赶紧跑回自家的牛粪堆,用蒙古袍大襟兜来干牛粪,掏空铁炉子,将知青蒙古包里的火炉点燃。

朝鲁家的干牛粪堆被知青们在夜晚偷偷摸摸地踩得一塌糊涂,整块的干牛粪都被堆积如山的粪沫子盖了起来,老朝鲁什么也不说,仿佛这堆干牛粪是他和知青们共同所有,只是默默地用粪叉把粪沫子挑开,把成块的干牛粪扒拉出来,堆成一个小堆,好让知青们晚上装时方便,不用再摸黑挑挑拣拣,装一半踩一半,让人看着心疼。

佯装睡觉的知青们一动不动,待老人走出蒙古包,炉膛里的大火越烧越旺,要武第一个爬起来。他看看铁锅里煮着的砖茶水,一吐舌头大叫起来:“不好了,我的洗脚水被烧了茶了。”

原来好心的老人看到地上一个新新的脸盆里有半盆冰,用刀杵碎,随手倒进铁锅烧成了茶。

10

1968年12月22日入夜,几个小青年蜷缩成一块,刚刚进入梦香,朝鲁家的看家狗狂吠不已。

朝鲁的老伴出来看狗,骑马人径直钻进了知青的蒙古包。

“快起吧,好消息,好消息,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了。”武装部长白依拉依然一身大皮得勒,大毡疙瘩,背着铁把冲锋枪,浓密的大胡子沾满了白冰霜。

“啊,快起,快起。”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点着煤油灯,听白依拉传达最新指示。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来,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白依拉用蒙话说完,又用磕磕绊绊的汉话说了一遍。

    “这下可好了,我们插队终于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赞同!毛主席终于发话了!”钟伟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说。

   几个小青年七嘴八舌,“毛主席还想着我们,毛主席还想着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很有必要......”有人用不熟练的蒙话向白依拉反反复复地学,有的人用汉话一遍一遍小声念叨着。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白依拉走了,大家身上裹着皮得勒,夜不能寐,不约而同地用几乎难以听清歌词的声音哼唱了起来。

“……日夜想念毛泽东,日夜想念毛泽东......”

忧郁的歌声在草原上随风飘荡,知青们无精打彩地唱着,表面上想念领袖的思绪,在内心中却漫延滋生出些许思念家乡、想念亲人的离愁别绪。

11

    牧主朝鲁一家四口人,老伴少言、干瘦,永不停下手中的活。女儿奥日娜比钟伟明小两岁,长得如花似玉。她出神入化的一双眼睛,好似一泓平静的湖水,清新、宁静,仿佛世上任何狂风暴雨也不能打乱这样一个女人内心的平静。弟弟小玛西长得聪明伶俐,十分招人喜爱。

知青们不大喜欢到朝鲁家去做客,一方面拿了人家的手短,没脸见人,也有些怕与牧主划不清阶级路线,影响不好。

只有钟伟明例外。

清晨,几个知青到马圈里为老弱畜打扫棚圈,小玛西靠近钟伟明和他聊了起来。

“哥哥,你多大了?”

“我十八了。”

“属什么的?”

 “属虎。”

“比我大两岁。”站在一旁的奥日娜突然插了进来。

钟伟明看了看穿着皮得勒的姑娘,被她那双明亮迷人的眼睛惊呆了。“你属什么的?”钟伟明盯住姑娘问。

“我属龙。”

“哥哥,到我们家去玩呀。”小玛西热情邀请钟伟明。

“你们学会不少蒙语歌了,我们还想学着唱汉语歌呢。”奥日娜说。

“打扫完马圈,饮完马我就去。”

钟伟明干完手中的活计,抛下同包的伙伴,跟着小玛西和奥日娜一头钻进了朝鲁家的蒙古包。

朝鲁家破旧的蒙古包里既没有地毯也没有银饰品,摆设十分简陋,家中的一切却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奥日娜正是含苞待放的妙龄花季,她刚刚十六岁,天生纤巧、秀丽,性情温和、柔顺。她那双深邃的大眼睛里闪耀着聪明智慧,她仪态万方温柔娴静,明媚灿烂的笑容,让人觉得她天生就会给人们带来幸福。

钟伟明弯腰走进蒙古包,两位老人满脸堆笑受宠若惊,热情地招呼:“我的儿呀,快到里面坐,喝点茶,吃点饭......”边说边急忙让奥日娜将香喷喷的奶茶递到钟伟明的手里,将一大盆炸得焦黄的果子摆到钟伟明的面前。

钟伟明天天见朝鲁老两口,今天再看额吉,她一双慈祥的眼睛和瘦骨嶙峋和蔼可亲的面容,格外让人感到亲切。

    老人的家里烧得热腾腾暖烘烘,虽然家中的一切细软,无论是用雪白柔软的羊羔皮做里儿,上好的杭州丝绸做面,精心缝制的蒙古袍,还是各种金银手饰、德国望远镜、牛和羊、地上铺的讲究的纯毛地毯、蒙古包外的牛车、蒙古包内的酸奶桶,都在“文革”初期被抄家抄得一干二净,如今蒙古包的正中摆放着唯一一件还可称作奢侈品的,是朝鲁亲手制作的一个精制的长方形小木箱,木箱正中以往供奉神佛的地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幅毛主席像。进门右手是一架没有刷漆的杨木碗架,地上铺着用驼毛线缝制得工工整整的羊毛毡。

    一家人厮守着唯一属于他们的财产,这顶破旧的蒙古包,过着勤恳和睦清苦的日子。

    每当踏进朝鲁老人的蒙古包,钟伟明都会感慨不巳。好一个温馨舒适令人神往的家。

奥日娜和小玛西很快成了钟伟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当夜幕降临,在朝鲁老人温暖如春的家里,钟伟明与奥日娜一家人一阵活跃而结结巴巴的谈话过后,钟伟明坐在火炉边双腿盘在一起,轮流听着奥日娜和小玛西说话。

奥日娜提出要教钟伟明蒙话,钟伟明正乐之不得;教师的角色让奥日娜一夜之间变成了天使,让她既高兴又兴奋;而学生的角色也同样使钟伟明感到高兴,对他也很适宜。在奥日娜面前,每个晚上,钟伟明都会变成一个驯服、聪明、用功的学生,他说蒙话的技巧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长进。

    奥日娜、小玛西每天不厌其烦一句一句教钟伟明说蒙古话,教他唱蒙语歌。他们在一起娱乐,几天就像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就像几天一样过去了。几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钟伟明领略到的是一种纯洁热烈发自内心的暖意。

朝鲁坐在蒙古包正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停地抽没有玉嘴的光杆烟袋。老伴坐在碗架旁,一边用牛棒骨纺缠驼毛线,一边微笑着心满意足地看几个孩子唱歌。奥日娜的母亲非常瘦,好像身上的骨头要扎透她那黑红的皮肤似的,她恬静的眼神永远是慈祥和乐观,仿佛她的家庭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家里的财产一转眼都没有了。贵重的地毯、稀世的珠宝首饰、花色艳丽的绸缎。那一切都曾把这个家打扮得像宫殿一样。财产没有了,只有老人的唉声叹气和孩子惊恐的眼神。今天,孩子们难得发自内心的高兴,孩子们高兴就是作母亲的最大幸福。

钟伟明与这样和睦的一家人在一起,说着笨拙的蒙古话,唱着不流利的蒙古歌,一时兴起,拿来心爱的竹笛,使出浑身解数,时而唱歌时而吹奏竹笛。

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这个蒙古包里除去唉声叹气就是哭哭啼啼,欢乐和歌声早已远离他们而去,老朝鲁的马头琴也在抄家中毁于一旦。今天,北京来的小青年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悦耳的歌声、悠扬动听的笛声,带来了难得的欢乐。更有意义的是,竟有北京知识青年走进了他们这样一个家,这使没有资格参加批斗会的奥日娜兄妹俩兴奋不己,跟着笛声放声高歌。

“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儿要对您说,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哎,千万颗红心剧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歌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在狭窄的蒙古包里荡漾。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子响四方,百鸟儿齐歌唱......”

如醉如痴,唱了一首又一首,吹了一支又一支。钟伟明的笛声和奥日娜、小玛西的歌声,唱出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唱出了对草原的爱;那火焰般燃烧着的青春的歌,像民歌那么朴素,像抒情诗那么单纯,比浓烈的酒还强烈,从肺腑里,从心的深处,流淌出来,有茫茫草原的粗旷,有月光的温馨,还有一种朦胧的爱。

奥日娜坐在毡子上,依在钟伟明的身边,她与他靠得那样近,她多少带着欣赏的眼光,端详钟伟明低低的压着一层浓密黑发的额头,他那仿佛染了一层红晕的双颊、鲜红的嘴唇以及匀称、俊美的脸庞。

奥日娜的脸上放射出炽烈的光芒,荡漾着热情的微笑,她的神态温柔而又情意绵绵,眼睛亮烁烁的,好似只有在这样的夜晚才能衬托出一个少女的美丽。她眉头一皱就显得加倍妩媚,她一害羞就更加动人,有时为钟伟明不好意思吃她家的东西装出生气的样子,更显得娇嗔可爱了。姑娘有时大方地将胳膊搭在钟伟明的肩上,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心中充满了幸福、骄傲,脸上流露出从没有过的快乐。

有一次,奥日娜趁额吉、阿爸不在包里,借着取东西的缘由,竟用双手紧紧搂抱住钟伟明。

她的脸和钟伟明的脸第一次靠得那样近。奥日娜丰满得像暖水袋般的胸脯,压在钟伟明的心房上,吓得他一动不敢动。

奥日娜大胆的举动唤醒了钟伟明一颗年轻的心,恰似一股热流急速地传遍全身,激起了他心中某种神秘的燥动,使他进入了一个新的、令人兴奋和不安的境界。

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少年的伟明有过体验。这种感觉使他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那间狭窄、干净、简朴的小房间,他用心吹着竹笛,小秀琪大方地依偎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害羞和不自然的感觉,忘情地唱着歌。“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有时也唱《红玫花儿开》《深深的海洋》《敖包相会》一类的情歌,虽然那时他们还并不太多地理解歌中的含义。

 

x潇潇 发表评论于
“遇见生人:“毛主席万岁!”走进蒙古包:“毛主席万岁!” 呵呵,很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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