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故事:大舅和他的一家

恰似远来的红叶,怀着一片赤子痴心,或思乡长啸,或感时叹咏,或壮哉抒志,或相思寄情,喜怒哀乐,无不聚于晨空的笔端,无不融于云廊的书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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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故事:大舅和他的一家

也许是唐太宗的后裔,老家村里人的平均颜值水平都比较高。然而,大舅的颜值更是佼佼者。我在学龄前曾见过大舅在回宁波途中来看望我妈。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中等身材,长相很文雅俊朗,一副美男子风范。网上常流传什么“民国四大美男子”,除了学识与地位不能与之相争外,不是我说大话,光看颜值,我大舅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他的颜值是八兄妹中最突出的,远胜二舅、三舅。由于大舅是长子又好看,而且在外公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出生,从小就特别得到外婆的宠爱。由于爱子有点过分了,大舅贪玩和老抱怨的坏习惯也就养成了,不过他的本性却特别单纯。即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经历世面,这些坏习惯老是相伴他左右,挥之不去。因而,外公总是瞧不起他,骂他戆大。村里也都知道外公家的长子不中用。

不过,我妈说,你大舅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老实人,就是脑子缺一根筋,喜欢白相。白相些啥名堂呢?爱看戏、看电影。上班做事老是心不在焉,一副等着去看戏的样子,嘴里还时不时抱怨老板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老板自然是很不喜欢这样职员的。因此,大舅经常被老板“回头生意” (炒鱿鱼的意思)。只好灰溜溜回到老家。家里人再四处托亲友帮忙,替他找工作。一找到职位,就动身去上海。每当在村里的河码头送大舅上船作别时,我妈总是再三叮咛:大哥,这次好好工作,少说多做,不要老去白相。大舅每次都回答得很诚恳:“阿哥晓得,阿哥不会了”。可是,等他兜里有些小钱了,就不安份了,报上的戏剧电影广告和名角的种种传闻似乎总是在骚挠着他的心魂。老婆和孩子又不在身边,无人约束又感寂寞。于是自然而然地心里盘算着去看哪个名角的戏,甚至有段时间里竟然成了京剧的票友,把本应寄给家里的生活费都花在戏子身上。本性还是难改,接着是又一轮的炒鱿鱼,再四处找工作。我有点好奇地问:大舅不玩其它的?麻将、跳舞、酒吧之类的?那些玩意儿在旧上海都很热门啊。妈说:你大舅不碰麻将,不进舞厅,不玩女人,而且不会喝酒,一喝就倒。就是喜欢看戏看电影,忠实戏迷 (老粉丝)。这些爱好和坏习惯害了他的一生。

其实,大舅对妹妹们都挺和气的。说来奇怪,不知怎么搞的?我妈跟大舅却很亲近。大概是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吧。大舅会给她们讲戏、教唱戏,说说大上海的各色八卦新闻等。这样的哥哥,哪个十几岁的小妹会不喜欢? 一次,他从上海带回一台手摇式唱机和各种各样的戏剧唱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村一下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京剧、绍兴戏 (越剧)、黄梅戏的生旦净丑名角唱念的一出出戏天天回荡在院中院外,煞是迷死了乡下人。不少同村人会来蹭听戏文,尤其是女孩子。我妈从此也成了戏迷,不过仅仅是唱片的粉丝。天天听戏,反复吟唱,不少女孩子都会唱上几句戏文。当然,我妈是其中最出色的,她学会唱京戏、绍兴戏、黄梅戏,甚至宁波滩簧 (甬剧) (注:甬剧在六十年代最出名一出戏是“半把剪刀”,“天要下雨,娘要嫁” 就是此剧最成功最经典的台词)。每逢此时,大舅甚是得意,经常会很耐心地解释戏文大意和每句唱词。我妈的国文水平也由此得到很大的进步。

出于培植大舅有男人的家庭责任心,好好工作不再被炒鱿鱼之目的,外公决定给三兄弟分家,各家各自吃喝住行,不再大锅饭了。不过,出发点很好,但效果不很明显。大舅似乎依然我行我素,掉链子的事情仍然发生。大舅爱玩也会玩,时不时就把钱玩没了,无钱寄给老家的大舅妈作一家人的开销。大舅妈为此常常既担心他有什么意外,又愁得兜兜转,如何喂养儿女?下个月会寄钱来吗?真是为难煞了大舅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每每弹尽粮绝,迟迟没有生火煮饭之际,我妈甚为着急,就悄悄走到储物间,盛上一盆米上到二楼背面,从窗前的平台上,轻声轻气地传递过去,大舅妈这才开始准备伙食。我问:外公他们一家子没察觉出来?妈说:他们都不知道的。我又说:“不可能吧,次数多了,肯定被人怀疑的。只是大家都不说破而已,让你做好人好事罢了”。“是的啊,哪能看着他们一家饿肚子,大家都眼开眼闭就是了”。

光有米没有下饭的菜也是不行的。因为弟妹都太小,大女儿又行动不便,弄点荤菜的任务就由大舅的二女儿琴表姐来负责。那时候,老家的一切都是天然有机的,无化肥无农药。鱼米之乡处处青水绿田,河道纵横。有一条小河沿村而过,那是全村的生命河。河水清澈,里面有不少河鲜。琴表姐经常去钓鱼钓虾,还赤脚下到河水浅滩处,摸螺蛳挖黑蛤蜊。辛劳地为全家人奉上鲜美的水产食材,以供给蛋白质营养。日子就这么勉勉强强地一天天熬着、过着。

在我们都长大后的有一天,我妈忽然一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都诧异地问道:妈,有什么好笑的事?妈说:想想都好笑。然后讲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往事。有一天,八、九岁的琴表姐从河里摸了螺蛳回来,没过一个小时,下体开始流血了。大家惊奇万分,小姑娘的初潮来得太早啦 (那个年代的女人初潮都是在12~13岁之间)。细细查看表姐的胸脯上那两点,没有一点点迹象啊,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村里几乎无隐私,一下子全传开了。大舅妈含着泪水为女儿缝制经带,表姐也低声哭个不停,只好自认倒霉。然而,第二天早晨,表姐上厕时,一个东西滚落在地上,胖咕咕的,还带血。忙叫大舅妈来看,用脚一踩,一股血喷了出来,原来是一条蚂蟥 (水蛭)。这下子真相大白,原来是一条下流黄色的蚂蟥在表姐摸螺蛳时,悄悄地不偏不倚地爬进了下体,由此编造出了一起早熟事件。当喝饱吸足血之后,它自己退出来了。由此可见,小姑娘下河滩,不小心的话,会有些风险的。嗨,生活不易啊。不然的话,哪个母亲会让女儿小小年纪赤脚下河,天天捞鱼虾摸螺蛳的。后来在大舅长期没收入的日子里 (那时我妈已出嫁,家人大多已离开老家),琴表姐每天到各村去,穿街走巷叫卖大饼油条。大舅妈的女工不错,为他人缝制衣服。一有机会的话,大舅妈去服侍坐月子的妇女 (今名为月嫂)。由此赚取微薄的收入。一家人生活极为艰难。后来,还是老实的琴表姐有福气。大舅的子女中只有她一个嫁到上海,脱离了农村户口。

1949年后的大舅一直在武汉工作。或许是那里戏院不多,角儿不多,或许因为收音机的普及,能让大舅过过戏瘾,他就不再失业了。但是,大舅爱抱怨和老发牢骚的蠢脾气让他大吃苦头。共产党不像国民党这么好糊弄,没有任何政治污点的大舅是一个直肠子的政盲,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竟然吃足了苦头。

文革的有一天,我妈又跟我讲起了大舅。我明白了她话中有话,提醒我少多嘴,大舅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在肃反后,大舅恢复了正常的平民身份。回老家探亲时,停留上海看望我妈,悄悄地透露了一些他在肃反运动中的遭遇。“阿婷 (我妈小名),阿哥真苦啊。把我抓进去,逼我交代历史问题。你是晓得的,阿哥的历史再清白也没有了。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就送我去枪毙两次。一阵枪声过后,两旁的人全死了,吓得我浑身发抖。才明白自己是陪枪毙的,没有挨枪子儿,还活着。呜呜呜~~~~”。低声哽咽,眼中的泪水直打转。“这样子太吓死人了。阿哥,今后不要再多讲闲话了”。“阿哥晓得了,阿哥听侬的”。我妈这次真的相信大舅不会乱说话了,因为有过如此心惊胆颤的经历,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可能是肃反时被抓的经历,也可能是武汉右派指标的需求,厄运又一次降临在大舅身上。这次是摔都摔不掉的一顶右派帽子,被塞进了地富反坏右的行列,低人一等。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大舅来过我家。多年后,打听到大舅被送进了右派劳教营,病逝 (可能是饿死) 于三年“自然灾害”。近几年,在网上闲逛时获知中国在那饿死四千多万人的三年期间,曾在甘肃戈壁滩上设有五大右派劳教营。用地窝子式牢房 (地窖式监房) 囚禁了成千上万的右派分子,其中大部分右派被改造成一堆堆白骨。夹边沟劳教营有3000多右派,死亡占总数的90%。峨边劳教营很大,右派总数的30~40% 死亡,死亡人数居冠,为5000人以上。触目惊心啊。据说,广州中山大学女教授艾晓明,她几次奔赴甘肃勇闯戈壁滩,用摄像镜头抢救下荒漠上的白骨与遗迹,留下历史真实。现在那里已被圈为禁地,纪念碑被捣毁,地窝子地牢正被填埋,当年罪孽之证据正在或已经被抹去,意在以时光逝水消声灭迹,让人淡忘。可是听说,李锐日记已存入美国胡佛研究所,给 “不准讲历史错误” 者备下了他们所不敢正视的历史罪证。

甚是让人悲怆万分,大舅没有幸运地挺过来,没有机会像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一样,诉说他的冤屈、他的悲伤、他的无奈、他的愤怒。只能是孤独地躺在戈壁滩的地下,没有墓碑留下,无人探望祭奠,永久地与那呼啸的寒风、乱石旷野的荒凉相伴。黑暗的旧社会仅是几次三番炒他鱿鱼,而光明的新社会却无他立锥之地,直接要了他的命。 世道的不公,人间的险恶,将大舅这样一个有一些缺点而无劣迹的普通人弄得遍体鳞伤千孔百疮,令人悲叹不已。

同样受苦受难的还有大舅妈和一家人。没有了大舅的收入,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艰难地生活下去。所幸的是他们最终忍受住饥饿和寒冷,以顽强的生命力,度过了那最困难的三年。除了琴表姐外,大舅的其他子女都成为人民公社的社员自食其力。祖上无一点点田地的后代却务农终生,安表哥后来学了一门手艺 — 泥瓦匠。随着年龄的增长,表姐表哥们的生活都一点点有所改善。然而,最苦的还是大舅妈。尽管夫妻感情融洽,但老公在世时,大舅妈没享过什么福;老公离世后,看着儿子和儿媳的脸色度日,更难了。

约在文革前的1963年,老家来了两个人,通知大舅已经病故。没有大舅的遗书,没有遗物,没有说明患什么疾病以及死亡日期与地点,没有告知大舅的墓地在何处。甚至没有说后事如何办理和家族如何妥善处理等。大舅妈一听噩耗,嚎啕大哭。这两人乘机溜走了。 一切都显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

是的,那时候谁会在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呢?而且是一个右派,一个新社会所讨厌的人。事实上,大舅只是嘴碎一点而已,绝无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念头和胆量。难道新中国真的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步调有点不一致的平民吗?显然不是!那么,这一切的悲剧究竟怎么会发生的?很值得让人深思和反省。文革以后,在胡耀邦坚持下,进行右派大平反和冤案大平反。竟然没有来人传达大舅右派平反的通知,实难理解。大舅,你死得好冤啊。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受苦受难、现早已脱离苦海的大舅和大舅妈。

胥钧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只要没进当年的劳教农场,就有机会看到出头之日。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我的五叔也是右派。。。。
xuemei-ky 发表评论于
精英被摧残的悲惨世界。
夹边沟在酒泉往金塔的路上,现在没有什么痕迹了,问八零后的朋友,他们根本不知道。李锐在兴凯湖农场,也是重灾区。
胥钧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冯墟' 的评论 :

是的,阳光普照大地,有时有些过于炎热。
胥钧屏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快乐红宝石19' 的评论 :

是的,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
快乐红宝石19 发表评论于
唉!你的大舅真是一表人才啊!
冯墟 发表评论于
一篇好的回忆。共产党的恩情比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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