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有言:“开卷有益” ,又曰;“处处留心皆学问”,忆予之平生所历,深有感焉。予生也鲁,思维迟钝,然好读书,所谓笨写先飞,勤能补拙也。
予出身于中医世家,家中藏书极丰,一个大书房,几排高大的书柜,里面全是一函一函的线装书。每一套书,十册二十册,全用极精致的木板夹住,木板上下两头空寸余凿一条约一公分浅缝,再用一公分宽扁带穿过,中间结上,便成一函。书中第一页有着许多形式不一的红色印章,那都是历代祖先的藏书章,古色古香,真是美极了。
然而,小时候我不喜欢读那些书,因为当时实在读不懂。我喜欢的是书柜旁一口大木箱里那些书,因为那全是古典小说。父亲非常开明,从不反对我读闲书,记得五年级时一次上算术课偷看《西游记》被老师当场抓获,告诉父亲,父亲没有责打,只是说上课不能看小说,而且仍把小说给了我,我很感动,以后上课再没有偷看小说了。还有一次,妈妈早上去种菜,要我在灶下给灶膛填柴火,因为看《粉粧楼》入了神,竟然忘了添柴火,等妈妈回来,依然一锅冷水,妈妈根本不批评我,反而很高兴,在她看来,喜欢读书就是好事。所以,儿时多读了几部书,真应感谢我平凡而伟大的父母亲。我是在小学五年级开始看小说,到六年级,二年时间,把家中几十部古典小说全读完了。当然,全是囫囵吞枣。但有二部没读,一是《聊斋志异》,因为看不懂;一是《红楼梦》,因为太乏味。其余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等英雄传奇小说至少看了二遍。每天放牛拾柴,我就跟小伙伴们说书,他们帮我看牛拾柴,尤其是我能把《封神演义》中什么人封什么神细细数来,还能把《隋唐英雄传》十八条好汉一一背出,《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名好汉的绰号全能说出,更让他们仰慕不已。
可惜,这样的黄金读书时光瞬息即逝,小学毕业刚进初中,文化革命开始了,一个炎热的夏日,造反派把我家的藏书全部烧光,只漏下了大哥一本高中语文。父亲欲哭无泪,悲愤填膺,最后终于倒下,在不该去的年龄去了。
从此,在那个文化荒漠的年代里,我失去了阅读。
白天,劳作田间;晚上,父亲口授,我用笔录,油灯昏黄,开始了我的学医阅读。那几年,除了父亲口授的医书与一些古文,几乎没有读过其它任何的书。只有二次例外,读了二部闲书,所以至今犹难以忘却。一次是去一位二诸葛式的农民家看病,发现他家桌上有一部《再生缘》,今天意外碰上,有如沙漠跋涉幸遇甘泉,机会不可错过,于是向主人提出借书,主人再三叮嘱保密,同意借我,但次日必须归还,不是主人刻薄,实在是那个时代不允许。我得到书,几乎一阵狂奔,回到家中,躲在家中,一目十行,拼命阅读,那一夜我没睡,把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粗略读完。还有一次,是去一个道士家看病,他家劫后余灰居然还有一个为死人做道场的法本,那是一个手抄本,歪歪斜斜,错别字特多,本来,这样的东西我根本不想看,但饥不择食,也就读了起来。可一读不打紧,发现里面也有好文字,值得一读。如道士为死者封殓那段唱词,真还有些文学意味,兹录一段,以见其详;
……黄泉路上、出出入入;泰山门下、往往来来。真宗世宗及高宗,到头总是一场空,尧帝舜帝梁武帝,那个帝王得百岁,秦王汉王与霸王,身抛白骨丧长江,生禄禄,死茫茫,知足何时足,求长那得长,说什么功名富贵,且看金玉满堂,嗟叹古人今何在,儿孙哀哀哭断肠,生居高堂大屋,死居六片匣木,天也空来地也空,好比荒郊土一分,生也空死也空,生死如同在梦中,若要儿孙来相会,半夜三更送梦人,自从今日辞别去,逍遥快乐九天中……
……地辟天开,慨三皇五帝之茫茫,古往今来,嗟四生六道之滚滚,生死死生生复死,鬼人人鬼鬼还人,这等轮回,谁人免得,昔天皇氏一万八千年,不知去处,及广成子一千二百岁,又在何方,共工撞倒不周山,力衰头朽。后羿射落扶桑日,矢尽弓亡。女娲炼石以补天,精卫衔柴而塞海,几多往死埋黄泉,不得翻身于白日,且孔子七十二贤人,难观贤贤希圣,汉庭二十八宿将,空传将将封侯。生寄死归,寒来暑往,寿八百之彭祖,惜也人亡,夭三十二之颜回,痛乎早衰;吕钟笑归蓬莱,夷齐饿死首阳。始皇筑万里长城,关不住西山去路;吴王铸千寻铁锁,阻不住东海长流。若沧海桑田,人情似春风秋雨。项羽八千兵散,自刎乌江;石崇十二楼台,空埋白骨。浮沉有数,荣辱无期,李广空上望乡台,魂归沙漠屈原枉死汨罗水,身葬鱼蝦;红火烧赤壁之舟,白雪拥蓝关之路,采石孰捞明月,淮阴谁悼夕阳;然而花谢重开,岂料水流不转,黄巢杀人八百万,自命难逃;苏武牧羊十九年,忠魂尚在。黄河已沾新雨露,青山不改旧规模,一梦难醒,千年以往,无贵无贱,无短无长,同为枯骨;自西自东,自南自北,定有飘魂;他乡流落千千,嗟无父母;荒坟沉埋万万,谁是儿孙。登高涉水,岂无虎咬虫伤,抱石投江,亦有胎亡产死,谋财害命多端,杀人放火无数,天诛地灭,鬼哭神号。屈冤魂而怨气未消,死非命而精灵尚在。阎王殿上,魂魄无依;鬼门关前,英魂尚在。世上恨无千岁草,山中难遇万年丹,年年燕子鸣春,夜夜子规啼月,无有解脱,望断人肠……
这二段文字,主题就是告诉亡灵,死亡是凡人的唯一归宿,谁也免不了一死,所以,宽慰亡灵,无须留恋人间,应至该高兴地接受死亡。宽慰亡灵,荒诞之举,然引征故典,事理在焉。因此,我当时把它背了下来。几十年倏忽而逝,现在回过头来再读这段文字,更有了一种沧桑之感。而且,那时读的小说,至今犹滥熟于心,后来给学生讲授《明清小说研究》,让我省了不少阅读时间。真没有想到,儿时的“滥读” ,竟然让我受益终生。
小时候,父亲常鼓励我多读书,他说:“幼时所读,如石上刻字。” 意思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话的确很对,小时候读的一切,至今全都没有忘记,包括学医读的《脉诀》、《汤头》、《药性》,乃至父亲教我背的一些古诗文。今天我上课,几乎不要教材教案,实在是得益于童年的快乐读书。习武行当有一句名言:“习武必须童子功”,其实,做什么事都需要童子功。
童年已远逝,一去不复返,但童年的读书,却永远留在自己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