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母親的一些記憶
記得小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洗澡和理髮,於是母親總是感嘆,什麽時候你自己知道要理髮和洗澡,你就長大了。但今天我恐怕是已經老了,仍然不喜歡這兩件事,可見母親也不是永遠正確。
母親是學生物的,所以肯定知道巴甫洛夫那個著名的實驗,於是每次理髮的時候就多給我五分錢,讓我買一根雪糕。大概是想讓兩者建立聯係,然後每次吃雪糕的時候就想起理髮。但是也許我不是小狗,或者我的腦回路與常人不同,結果就是單向的,吃的時候永遠想不起理髮,而她逼我去理髮的時候,絕不會忘記雪糕的。
從我記事起,我父親就因爲政治問題在勞動改造,所以我是由母親單獨帶大的,這樣就有了一個問題,她是不能進男澡堂的,所以每一回她從澡堂出來的時候我總是已經在外面等著了。於是有一回我依舊飛快的出來的時候,發現她根本沒有進去,當看到我時,十分惱火的說:
你什麽事情都是爲了我做的,學習是爲了我,連洗澡都是,你現在得回去,好好的洗了再出來!
我從來對不公平都是非常敏感的,所以當守門的大叔也幫著母親說的時候,我就對這個世界的公平幾乎絕望了。你想想嗎,如果你從游樂園出門以後,你休想不買票再進去的!
但是現在想法有些不同,覺得母親應該表揚我的,一個人願意為母親做些事,肯定壞不到哪裏去,要是連洗澡這種這麽痛苦的事情都願意為母親而做,那一定是一個大大的好人。
如果有人弄不明白,爲什麽我會很有些害怕母親,因爲她從不打我,駡我,更不會不給飯吃,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從下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有一回我前面坐著一個女孩有一根長長辮子,結果我就在上課的時候把它係在了椅背子上,自然非常,非常超越我的想象的搞笑。後果自然就是她死活都不願意坐在我前面了,老師只好讓一個短髮女孩坐,誰知她也不願意,這真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她又不可能一堂課辮子就鑽出來,有什麽好拍的,等有了以後在怕并不遲。其實她是用不着怕的,因爲老師不會忘記她的工作,告訴了我母親,而母親則跟我談了一談。
我至今也不明白母親爲什麽把這個事情看得這麽嚴重,老師不過是在履行她的職責。但顯然母親認爲這件事絕不能放任不管,否則對我的將來有嚴重的後果。我現在看來,一點都不知道是什麽,我後來不是一個恨女狂或者愛女狂,除了覺得她們有些麻煩以外,還是很可愛的。
於是那天吃了晚飯以後,她把我叫到了身邊,然後問了那個著名的,無數遍,而且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你爲什麽要那樣做?
回答肯定是:我也不知道,確實我不知道。
我那時不知道有潛意識這個東西,不然我就會有一個好的解釋。不過不見得,因爲她是知道的,也許她就是想知道我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也許有人自然會想到弗洛伊德,那個辮子是很勾魂的。但我敢肯定不是,因爲我那時連十歲都不到,所有的魂都被在外面瘋玩鈎走了,那可沒有女生什麽事,因爲她們都怕臟,跟我怕洗澡差不多。而且後來我對辮子一直敬而遠之,説明一下,不是女生。
大概是這個潛意識很深很深,估計和馬里亞納海溝差不多,所以那天晚上儘管我們都很努力潛啊潛,卻沒有能到達那裏,於是只好睡覺去了。但是第二天早飯以後,她對我說:
昨天我們的談話還沒有完成,我們得講清楚以後你才能出去玩。
用現在的話來說,我腦袋一下子就嗡嗡的,我太了解她了,這個意思就是哪怕一直到滄海桑田,海枯石爛我們都非得到那裏不可,沒有商量的餘地。怎麽能夠這樣呢,她的時間多的是,我可沒有。要知道那天是星期天,我的計劃早就確定了,大概是早上掏鳥窩,下午捉知了之類的吧。想到自己無比輝煌而精彩一生就要在這種談話中度過,我就完全絕望了。
於是只好沉下心,在她的耐心幫助下,終於找到了原因。第一,我覺得不公平,爲什麽我不得不理髮,而她們不用;第二,任何東西都有用途,嘴吃東西;手可以寫字(我想到的是打架),那麽辮子就是她們的媽媽怕她們弄丟了而想到的辦法。
幾天前的晚上,我從夢中醒來,突然有些懊惱,自己真是太沒有出息了,在她面前一點定力都沒有,不應該那麽快就投降的,如果我堅持下去,那麽今天我們還在潛啊潛。我太了解她了,她是絕不會放棄的,就不會到另一個世界去,而一定會坐在她那個雙鬢已經如雪的兒子身邊,摸著我的頭說:
你是一個挺聰明的孩子,爲什麽總是要做一些莫名其妙,甚至是愚蠢的事情呢?
當然,回答自然是我不知道,真的,媽媽,現在的我還是不知道,也許我的天性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