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中學老師和同學好像在結伴而走。今天聽到這個死了,明天又聽説那個去了。
我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上的中學,教我的老師們多是一九三七八年出生的,"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中國老話沒科學,也沒邏輯,可是就是有人信。其實,人在什麽時候死是世界難題。如果這個問題能解決,人就知道該掙多少錢。何必貪婪?我的態度是愛死死。
今天太太從國内打來電話告訴我,我的一個中學和我還算好的同學去年死了。死了好幾個了,有被車撞的(上學時坐我後排的女生);有得腎癌的;今天說的這一位,上中學時我倆同過桌,因爲初一時我倆都算高。他叫世放。最早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聽到他的名字時還小聲喃喃了一聲:沒毒吧?他也不知道聽懂沒有?解釋說:世界解放。”無產階級而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這話的意思是説:無產階級永遠都得不到解放。不過耄忽悠的能耐就是能讓無產階級高興。”真呀真高興“。”無產者一生奮鬥求解放“,一生求而不得一生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時候最流行的歌是:到處都有你的聲音,到處都有你的光輝,你的什麽什麽。。。”。
“釋放”的個子比我高點,是個上海人,長得清秀,眼大鼻高,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苟。也不知道用的什麽牌子的發蠟。”釋放“喜歡和我比長項。初中一、二年級時,“學生,以學爲主,兼學別樣”,我們的大多數的在校期間都是在挖防空洞。“地道戰嗨地道戰,埋伏下神兵千百萬”。你有原子彈,我有地道寬。“侵略者他敢來”,“我撂倒一個俘虜一個,繳獲他几只蘇聯槍(蘇聯槍好不好使?)。
我倆是同桌,無話不說。他家住陝西師大,我家住財經學院。師大上學不收錢,財經學院教人”理財“。那時候理什麽財?中國當時就沒人有財。他爸是西安交大的教授,我爸是財經學院的講師。他爸比我爸工資高。小孩最喜歡比爸,然后是比親戚。你舅開飛機,我叔搞原子彈;你爸是科長;我爸就是是處長。“侯耀文黃宏打撲克”---壓你一頭。
當年上中學是真沒勁。尤其是對有點聰明的人來説。朋友互相比比,其實也不是壞事。有一次“釋放”找我打乒乓。比比。我倆就在星期天找了木頭台子打乒乓。他有一個很不錯的“紅雙喜”橫拍,兩面反貼。我打直板顆粒,牌子是“流星”。結果一打,他完全不是對手。打了三盤都沒上十(當年二十一分)。
一九七四年中學完事以後,我倆都有兩隻手,就在城裏吃閑飯。他是獨子,我是老幺。當年的共產黨還算有人性,沒説一家全子都下鄉。我倆常見面。他又來找我比中國象棋。結果是不下不知道,一下,我讓他一匹馬都富裕。但是有兩樣他厲害:一個是拉手風琴;另一個是帶個”什麽“修手錶。我比不了哦,全不會。
一九七五年,就是日歷上的這幾天,我們被政府分配了。他因爲有特長,分在了西安鐘樓修錶店當了個修錶匠(看著像白領);我身體棒,分到西安機動車輛修造厰當了一名鈑金工。就是《林海雪原》裏的欒平。儅哩個儅。噹裏個噹。我倆經常家裏互訪。
后來考大學了,考完以後我就呆在家裏睡大覺,完全不知道高考是怎麽回事。大概過了三個星期,他到我家來玩。好像是榜單下來了(有後門的可查),他說他的語文攷了陝西省的第一名(真能吹呀)。沒過幾天,我的大學通知書來了:歡迎你到成都來。”我把手揣進褲兜"。“釋放”不釋放了,后來也考上了,就在他家住的大學上大學。我倆學的都是物理。當年流行“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政治,學中文,誰敢呀?保不齊就會吃牢飯。
大學畢業以後,我到北京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分到西安的一所中專教書。寒假暑假我們會見上一面。都在談“鸞愛”。后來慢慢就疏遠了。再后來我出了國。我讀完學位還工作了一年才第一次回國看媽。從出國的日子算起,八年沒了。
那年我和“釋放”一起吃了個飯。當然是國外的人出錢。一九九四年錢還是錢,我整天褲兜裏裝上一萬毛錢,基本上就能隨便溜達到哪裏做到想請人陪就找人陪想吃啥就吃啥。“釋放”沒怎麽變,當時中國流行“下海”。他的頭髮依舊梳得一絲不苟。我變了不少,美國辛苦。
我是一個戀舊的人,很看重早年的同學情。二000年我回去出錢請十幾個中學同學吃了頓飯。席間我好像不經意說了句“人間正道是滄桑”,人間有正道嗎?有同學說我:哎哎哎,你怎怎麽説話還是那麽文鄒鄒的?好像大家已經是土匪?我特別受傷。“滄桑”在中國已經是文言了?中國人民不讀書,這我是知道的。老同學見面,説什麽?
一九九八年夏天,”釋放“到芝加哥陪她媽訪友呆一年。差錢不差錢都不閑著,上飯店洗碗,看看美國脫衣舞。他給我打電話,哈羅完了就問:你一個月掙多少錢?我答:你説我掙得比你多你聽著高興還是我說我掙得比你多你聽著高興?他不吱聲了。他想聊脫衣舞,我說聊什麽聊?那是忙活眼睛的,五官懂不懂?我在美國幾十年就看過一次脫衣舞。夜半三更,花錢進去,舞女都光溜溜地跟你哈羅,反倒是你自己難爲情得很。衣服是人類的偉大發明。
二00七年,是我和我中學同學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大家一起吃了頓飯。我們班上好像就我一人是游子。很多我多年沒見過的人都見了,有人穿的西服革履,扎著領帶;有人穿著老頭衫,上邊印著“毛主席揮手我向前”。
時代變了,進步了。自由化了?飯吃完,餘興未盡,説是去小寨唱卡拉OK。一個電話找到我們同學裏的一位派出所所長,叫範紅利。他一見到我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説上一句:打倒美帝國主義;我重複一遍。陝西話我已經說的味道不正宗了。
範所長給同學們安排了一間大厛,瓜子、啤酒、飲料隨便用。然後就忙去了。這種場合,我不適應。當年的女同學都是大媽級別,能唱高音,《青藏高原》。會不會發聲我不知道。男同學也都能歌善舞,越是領導越唱得好。《濤聲依舊》,《無言的結局》。我坐在一個角落抽烟嗑瓜子。
閑坐也不消停。“釋放”上前邀請我和聲。我推辭了一下(大家知道我只會胡説,不會唱歌)。“釋放”說“來來來,哪怕唱支《東方紅》?”。奶奶熊。唱就唱。我和”釋放“唱了一首電影《怒潮》裏的《送別》;”釋放“唱得真好。他轉行了,物理老師不當了,改行做會計師了。還問我有沒有股票?
我倆和聲得不錯,又唱了一首《同一首歌》(我特別喜歡歌詞)。所以唱得有情。大地問我們什麽來着(居然經常忘)(好像是到過什麽地方)?底下有掌聲。四十年後相聚,是福分。互相想起年輕。走遠的年輕的臉。。
往事縂會被想起。當聽到一個又一個的熟悉的人逝去,感覺很奇怪。老了要為快樂生活,不要想太多。美國太清净,這幾天我喜歡聼飯攤歌手唱歌,那人長得像小沈陽的弟,胸前吊個音響,二十毛錢一首,唱得相當不錯。要説煙火氣,中國比美國高太多了。
我喜歡美國人對死人的態度:回憶一下過去曾經和死人在一起的時光和往事,就算活著的人送死了的人了。認識就是有緣。
5、15、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