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引用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其著作《袁氏当国》中评价汪精卫的一段作为本文的开始:“汪是位很标准的文人、诗人、情人,他不应也不能搞政治。但是后天环境引他误入政坛,用非所长,接连犯了十大错误。国人爱之,厚望之,原谅之,所以他犯了九次错误都能东山再起。只是他第十次则犯得太绝了。”我是在叶嘉莹先生的古诗词讲座留意起汪诗,读汪诗始终觉得既然他有如此才华和早年一腔反清的热血,何必从政呢?何必要蹚这锅浑水呢?就是今天再回首一望,民国诗坛即使算上近代少有人能“坐其右”,因顶了一个“大汉奸”的帽子,后来学子都避而远之。就论中国文学史,汪精卫的诗歌是绕不过去的。
1910年在同盟会内部因孙中山捐款私囊之事发生内裂后,汪精卫等人为挽回民众对革命党的信心企图谋杀清朝摄政王载沣,谋杀未遂后汪在近两年的囚徒生活中奋起激书,创作出一大批慷慨激昂的诗歌,其中“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在当时已流传盛广,《双照楼诗词稿》里《见人析车轮为薪为作此歌》也同样印证了其为国为民赴死之心:
年年颠蹶南山路,不向崎岖叹劳苦。
只今困顿尘埃间,倔强依然耐刀斧。
轮兮轮兮生非徂徕新甫之良材,莫辞一旦为寒灰。
君看掷向红炉中,火光如血摇熊熊。
待得蒸腾荐新稻,要使苍生同一饱。
汪精卫看到有人把那个车轮拆下,劈成劈柴去烧火做饭,要知道车轮本是任重而道远,它曾经负载过多少重量,曾经运输过多少货物,到他老了走不动了,最后被拆下来烧了火。汪精卫有这样抱负他看世间诸多事态就会看出不一样的情节。“我要把自己烧了,蒸出一锅饭来为大家充饥。”诗人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洞察世间的诸像能够和他内心的激情瞬间碰撞而出绝句。王国维说一个诗人要“能感之”还要“能写之”,汪精卫做到了。
《见梅花折枝》也写在狱中,汪在诗中以梅花的品节自喻。全诗写得既脱俗又刚劲,实属难得:
家在岭之南,见梅不见雪。
时将皴玉姿,虚拟飞琼色。
只今雪窖中,却断梅消息。
忽逢一枝斜,相对叹奇绝。
乃知雨雪来,端为梅花设。
烟尘一扫净,皎皎出寒洁。
清辉妙相映,秀色如可掇。
香随心共澹,影与神俱寂。
蔼蔼含春和,稜稜见秋烈。
侠士蕴冲抱,美人负奇节。
孤根竟何处,念此残枝折。
忽忆珠江头,花时踏寒月。
诗中“皴玉”出自陆游“尽意端相终有恨,夜寒皴玉倩谁温”,“飞琼”出自稼轩“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稜稜”出自南朝鲍照著名的《芜城赋》:“稜稜霜气,蔌蔌风威”。汪精卫早期诗词,多借东坡稼轩陆游,豪气干云壮怀激烈。
汪在狱中还填过一首著名的《金缕曲》,如果抛开几十年之后的政治立场不论,以汪精卫、陈璧君夫妇作为当时奋力抵抗满清的革命先行者的角度看,这首词在创作上实在是达到了“词为心声”的高度。每每读来催人泪下,即便放在文学史上也是绕不过去的高峰:
别后平安否?
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
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
又添了、离愁万斗。
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
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
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
留此馀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却、头颅如旧。
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
肠已断,歌难又。
上阙“一腔血,为君剖。”的“君”按照整篇语境应该指的是国家社稷而不是个人。整首词是步清代大词人顾贞观的“韵”,而在思想意义和真情实感上早已超越了顾贞观,让人不忍卒读。
1912年北洋政府成立后,在各路军阀混战争名夺利之中汪精卫推托掉一切政务,携新婚妻子陈壁君经南洋赴法国留学。汪途中浏览了马来半岛的太平山、印度洋,创作不少诗歌译作,他在诗歌中表达了不过问政治的倾向,对革命斗争表示厌倦。一首七律《自上海放舟,横太平洋经美国赴法国,舟中感赋》不借古人一字半句却直追中唐。
一襟海气晕成冰,天宇沈沈叩不应。
缺月因风如欲坠,疏星在水忽生棱。
闻歌自愧隅常向,读史微嫌泪易凝。
故国未须回首望,小舟深入浪千层。
夜晚在邮船上依附栏杆迎着海风,那潮湿的水汽打过来胸襟寒气如冰,“天宇沉沉”大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之势,然而叩问苍天却没有回答。诗句起首无不写出了汪对当时国内兵荒马乱时局的心灰和无奈之情。波斯诗人奥玛珈音有“海涛悲湧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大有异工同曲之妙。诗中“缺月欲坠,疏星生棱”相比李白的“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反差之大就是心情的映照。
中国长期有一种观念,把“主和”直接等同于“主降”,尤以国变之时为烈。像鸦片战争中对英议和的琦善、甲午战争中对日议和的李鸿章,议和同时就备受同僚弹劾。琦善被指控“得西人金巨万,遂坚主和议”,李鸿章则被参奏“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尽管这些“通敌”的指控并无实据,但世人长期把他们视作“汉奸”、“卖国贼”。这种观念的成因须从历史中查找。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溃》提出,在中国传统的政治秩序当中,“天朝”对不臣服的“四夷”只有两种态度:剿或抚。“议和”却突破了这种政治秩序,故而难以为道统所接受。破坏这种政治秩序者,很容易被扣上“奸臣”的帽子,承担起政治秩序崩溃的全部罪责。20世纪30年代以来,任人宰割的危机感进一步加深了世人的这种认识。参加过抗战的史学家黄仁宇先生曾说:“我们这一代在抗战前后受教育,当时国运如丝最怕中途退让,有‘言和即是汉奸’的说法,对于历史上的和谈也一味支吾规避。”
1938年12月汪向国民政府申请借道云南前往印度支那与日军谈和。蒋发电报希望舆论对汪宽留余地。汪响应日本近卫首相声明,离开重庆出走至日本保护国河内,发表“艳电”主张中止抗战。历史上将汪出走河内定性为“叛国”“汉奸”,但从以后戴笠和汪伪政府的秘密联络以及冯玉祥,胡兰成的回忆,“汪出走河内”是蒋一手策划。当近卫内阁突然辞职以及云南军阀龙云的反目,汪一行只能飞抵南京“一路走黑”,“和谈”酿成“降谈”。在河内,汪写出了《忆旧游 落叶》:
叹护林心事,付与东流,一往凄清。
无限流连意,奈惊飙不管,催化青萍。
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
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
摵摵萧萧里,要沧桑换了,秋始无声。
伴得落红归去,流水有馀馨。
尽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
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在2012年重版《双照楼诗词汇》作序中对《落叶》有以下评价:我读后不但立即体会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实感,而且对作者的同情心也油然而生。我当然记得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说过的话:“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但是汪精卫早年《被逮口占》和这首《落叶》词本身所发出的感人力量使我不能相信这是“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
1941年的汪精卫已经不是当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青年,以下《海上》是他当时的心境流露:
风雨纵横欲四更,映空初见月华明。
重悬玉宇琼楼影,尽息金戈铁马声。
险阻艰难余白发,河清人寿望苍生。
愁怀起落还如海,却羡轻舟自在行。
河清人寿”是中国传统搞政治的最高理想。汪精卫寄望“尽息金戈铁马”来换取“河清人寿”,现实却不如其所愿。胡适说他怀抱“烈士”情结,推行所谓“和平运动”,但他与日本签订的“日汪密约”即《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不同于白登之围或澶渊之盟尚可使中原王朝偏安一时。这些条约把中国完全置于日本操纵之下,“和约”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降书”。汪氏或有“主和”之意,但其行径却已沦为“主降”。当时与汪同赴“和平运动”者,如高宗武、陶希圣,见到“日汪密约”后尚能大梦方醒。可他却不知悬崖勒马?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他走出这一步就已经注定不在原来地方。留取丹青,英烈尚为名,他图什么?而再过两三年,他的诗中便常见“灰心”之语:
“心似劳薪渐作灰,身如破釜仍教爨。”
“山川重秀非无策,共葆丹心不使灰。”
“放怀已忘今何世,顾影方知孑一身。”
挫折消沉之意溢于言表。消沉的缘由,或许是他已意识到他主导的“和平运动”在历史上将被如何定位。请看:
“生惭郑国延韩命,死羡汪錡作鲁殇。”
《汉书·沟洫志》战国时,水工郑国受韩国指派为秦筑郑国渠,以耗费秦国国力。后被识破,秦欲杀之。郑国辩解:“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 汪精卫用此典故自况,当是还有人辩驳他的“和平运动”,或可延长“国民政府”数年国祚,但终究是有利于侵略者一方。出自《左传》的汪錡是春秋鲁国人,为抵御齐国入侵而战死。孔子赞其:“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汪以“死羡汪錡”之语,自是羡慕其为国蹈死的哀荣。而这份哀荣,他是无论如何享受不起。对比其早年诗句,能无感慨?
以上罗列汪精卫心路历程里的诗歌无意为他翻案,讨论价值判断远不是本文之意。我只想洞察他的内心以理解他的诗词。也许他的“合伙”周佛海说出的话可以作为旁证,《周佛海日记》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条记下了国民党同仁的共识:“咸以如此打下去,非为中国打,实为俄打;非为国民党打,实为共产党打也。”也和汪精卫预言战争“必将使中共坐大”,如出一辙。陈寅恪《阜昌》诗“一局收枰胜属谁”也点到此意。抗日名将李宗仁在《李宗仁回忆录》称:“但是我们也应该说一句公道话,便是汪兆铭当了汉奸,却没有做积极破坏抗战的勾当。例如汪氏投敌后,以前与汪氏渊源最深的国军将领,如张发奎和黄琪翔都是抗战阵营中的柱石。然终汪之世,未尝作片纸只字向张、黄等招降。足见大义所在,纵是卖国贼也颇觉不为已甚,而自我抑制。”
抗战胜利后,其妻陈璧君在法庭上为汪辩护道:“日寇侵略,中央政府领导无力护民,国土沦丧,人民遭殃,而被迫每日生存于铁蹄下,这是蒋中正的责任,还是汪先生的责任?说汪先生卖国?有那一寸国土是汪先生卖去日寇的?反而重庆统治下的地区,汪先生从未向一将一兵招降。南京统治下的地区,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无寸土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汪先生以身犯险,忍辱负重,在敌前为国民生存谋福祉,每天生活在敌人枪口下,这有什么国可卖?”
汪精卫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位诗人,不幸这位诗人一开始便走上“烈士”的道路,因而终生陷进了权力的世界。这样一来,他个人的悲剧便注定了。余英时先生在重版《双照楼诗词汇》序中引用了汪精卫1923年给胡适先生谈及新旧诗体的信,称此见到了纯属诗世界里的汪精卫,实为难得,特摘此为本文结尾:
适之先生:
接到了你的信,和几首诗,读了几遍,觉得极有趣味。到底是我没有读新体诗的习惯呢?还是新体诗,另是一种好玩的东西呢?抑或是两样都有呢,这些疑问,还是梗在我的心头。只是我还有一个见解,我以为花样是层出不穷的,新花样出来,旧花样仍然存在,谁也替不了谁,例如曲替不了词,词替不了诗,故此我和那绝对主张旧诗体仇视新体诗的人,固然不对,但是对于那些绝对主张新体诗抹杀旧体诗的人,也觉得太过。你那首看山雾诗,我觉得极妙,我从前有相类的诗,随便写在下面给你看看。
晓烟
槲叶深黄枫叶红,老松奇翠欲拏空;
朝来别有空濛意,都在苍烟万顷中。
初阳如月逗轻寒,咫尺林原成远看;
记得江南烟雨里,小姑鬟影落春澜。
你如果来上海,要知会我一声。
祝你的康健
兆铭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