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五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五章

1

    钟伟明的媳妇还没有着落,这一年,遥远的北京城却相继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

    一九七六年,一代伟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谢世,祸国秧民的“四人帮”终于被稽拿归案,风靡全国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这个多事之秋也终于寿终正寝,走进了历史的坟冢。

钟伟明的父亲怀着万分喜悦和希冀,频繁给伟明来信。他在信中说,满以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们的困难会迎刃而解,听说北京有不少干部平了反,自己抱着一线希望也到北京泡了许多天,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在招待所免费吃住了一个多月后(想要钱也没有),经再次被审查,决定不予平反,被单位领导连劝带哄又轰了回来。看来平反无望,只好在老家的深山中再准备过一个春节。过年的粮食已准备齐全,一家人尚需半扇肥猪肉,资金暂无着落,还有待伟明年底分了红以后,筹措购肉款项云云。

父亲信中说,伟明已年近三十,早该嫁娶,只因家境贫寒,无暇顾及。父母现在最惦念的是儿子的婚事,因为家庭问题连累伟明娶不上媳妇,作父母的于心不忍,在草原上如果实在没有希望,准备在四川老家为儿子物色一个品貌相当的农村姑娘。彩礼钱可以省掉,农村的姑娘都巴不得走出四川的大山来,只是路途遥远,来往路费太贵,家中恐难承受,也只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实在也是下下策。

捧读父亲的来信,钟伟明那颗已经麻木的心感到阵阵刺痛。不等大队分红,一年的工分钱早已预先借出花净,年底要给家里筹措买猪肉过年的钱,为久病不愈的妹妹看病买药的钱,弟弟办喜事的钱,万般无奈,只得再预借下一年的工分钱了。

弟弟在四川老家上山打柴,滚下悬崖,摔断了胳膊、腿。家里好歹给他定下了个农村媳妇。人家姑娘不是看上了小伙子长的英俊,不是看上了他来自北京,明知道他家是四类分子,宁肯嫁给他,全部秘密都在于钟伟明和姐姐每月邮去的全国粮票和不多的几块钱。

钟伟明对钱的需要太迫切,太紧急,以致没有功夫去为自己的命运操心了。

一九七六年是个非常时期,既喧嚣又沉闷;既欢腾又阴郁;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而同时又满天乌云,起码在钟伟明身上密密层层的灾云祸影并未消失。

在北京与秀琪匆匆一面,她人第二天早晨就如石沉大海似的无影无踪。时光慢慢地消逝,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又回到了原地,而秀琪姑娘至今音讯全无。

其实,这结局早在意料之中。可钟伟明如今这个份上,如同一个溺水者,明知稻草不能救人,却偏偏要去抓它;又仿佛贫穷潦倒、饿极渴极穷极的后生,明知面前是一杯毒酒,一块难咽的饽饽,却偏要吃它、喝它、咀嚼它。

真难以想象,如果秀琪看到曾经温文尔雅、心地善良的哥哥,身穿破衣烂衫,衣衫褴褛地站在她面前,她还会一心一意地怜爱他、追随他吗?

    伟明竭力想把心底隐隐燃烧的痛楚熄灭,但是无济于事,整天迷迷糊糊,比往常更多地想着秀琪。他想用与全不拉下棋、与莫日根赛马、与孙满福整夜整夜地打扑克消磨时间,冲淡日久天长累积起来的苦恼。可是,他的心长在秀琪身上,仍旧像从前一样痛苦、强烈地思念着她。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可以找出千百个理由欺骗自己用来骗走离愁别恨。是秀琪的父母不让他们见面?是交通阻塞?还是……

秀琪的信,能在风雪中送来花草的馨香、飞鸟的啼唱、太阳的光辉、风的叹息、星星的闪光,能带来整个宇宙。哪怕只有一封信。

你钟伟明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为爱所苦的极穷的青年。

你的皮帽子是破旧、丑陋的,衣服大窟窿小眼子,鞋底磨出了洞,鞋邦露出了肉色,皮裤油黑发亮,浑身上下充满了膻臭。你上无片瓦,下无立椎之地,父母一家被轰回农村,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回北京回不了,分配工作没指望,只有反革命的儿子这顶帽子,最结实最牢固,恐怕要戴一辈子。谁敢嫁你?谁愿意嫁你?你这辈子冻不死,饿不死,也得在荒凉的草原上寂寞死。

钟伟明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铺冰冷的土炕上,再也不敢去做白日梦,设身处地想着自己悲惨的处境,暗淡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哀愁。

由于家庭出身和穷,钟伟明丧失了他的欢乐、幸福和他的爱,他现在深深地懊悔,真不该借保尔的钱,真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回北京见秀琪。

草原已经抖掉了绿色和花朵,只剩下枯黄的残缺的一片片草的尸体和根茎作衣服,天空依然瓦蓝,星星、月亮依然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钟伟明在冰冷的小土屋里偶尔对爱情依旧怀着模糊的憧憬,白雪把荒芜渲染成了蛮荒,把娇艳换成了严峻,在那儿,钟伟明守护着孤独的残余希望和寂静的最后栖身处。

钟伟明依旧过着习惯的、一成不变的生活,那种不由自主的盼望秀琪来信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增长,颓废的精神就寄托在这种希望上。他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痛苦地盼着来信。

大队部,马在嘶叫,人来人往,骆驼嘴里吐着白沫,在咀嚼反刍着草料,孙满福赶着大车吆喝着牲口,隆隆走过。

陈文生走了以后,在屋前窗下多了架卸下来的大车车辕朝天竖着。钟伟明望着废弃的大车辕,为文生一家的命运感到庆幸,好像暂时忘却了自己被蹂躏的逝去的年华。残破的土屋,寂静的走廊,钟伟明一个人走进来,整栋屋子没有一点应答。往事,欲念,希望,带点哀怨,带点凄凉,只能在梦境中回想。

一个满怀梦想,有过豪情壮志的青年,在建造空中楼阁的时候,陷入了一筹莫展的苦境当中。完了。工作使他反感,走路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爱情、家庭、幸福,在他眼里成了一片废墟,一切希望都消失了。

2

老天爷并没因粉碎了四人帮而大赦天下。昨天还友好地沙沙作响的小草,现在突然阴沉地咆哮起来。第二年冬天,令锡盟人民胆寒的、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降临了。

才进阳历十月,飘起了雪花,寒凝的大地雪花飞舞,湿漉漉的大雪覆盖了原野,严寒把整个草原拥抱得更紧了。

紧接着,又下了几场雨加雪。前面的雨雪结成了冰,后面的大雪沸沸扬扬又下了起来,平地三尺厚。

马群依仗着坚硬的蹄子,奋力在冰雪中刨食雪下残存的一点点白草。山羊、绵羊凭借一付小蹄子,为了裹腹,也在拼命地不顾死活地刨食。牲畜的两只前腿被冰雪磨得皮开肉绽,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它们不顾疼痛,凭着求生的本能,在风雪中刨着挖着。最可怜那些愚笨的老牛,它们不会用蹄子刨食,只能用那张斗大的嘴巴在冰雪里乱拱。每头牛的嘴巴都被冰雪碴破,流出的鲜血、嘴里的唾液、冰和雪溶化的水汽,冻成一个个大冰砣,挂在牛嘴边,惨不忍睹。

牲畜没有草吃,交通早已阻断,粮站运不进粮食,牧民们的冬季吃粮没了着落,有些偏远的蒙古包被足有两三米厚的大雪履盖,烧柴都难。被大雪围困在蒙古包里的牧民,最后没办法,只得将支撑蒙古包的木架一根根拆御下来,烧火取暖,煮饭度命。

牲畜一只只、一群群、一片片的在死,照这样发展下去,连人的性命都难保证。一些灾害重的地区已放弃了保畜,提出了保人的口号。

    面对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党中央下达了战斗命令,亲人解放军全力以赴,北京军区的汽车发动了,坦克开出了兵营,飞机飞到了冰雪履盖的茫茫大草原,为人们投下了宝贵的粮食还有烧火柴、棉大衣、棉被褥。汽车难以行进,前面坦克开道,救出了一家又一家眼看就要被大雪吞没的牧民老乡。

白音塔拉的牧人们被这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大雪吓呆了,人们默默无语,束手无策,日夜祈祷风雪快快结束,而迎来的却是一场比一场更大的雨雪。

大队领导班子召开紧急会议,主任莫日根不知所措,书记撒木忧心忡忡,他说按照老规矩只有走场,走到东南雪小的地方,可是今年的雪这样大,恐怕难以走出去。老队长其木德在会上斩钉截铁用几乎武断的口吻对大家说:“不走只有死路一条,雪再大也要走,走出多少算多少,明天我打头,前面用马群开路,每辆牛车套两头犍牛,羊群、牛群跟在车后,各家老人、小孩留下过冬,壮劳力全部走场。”

人畜搬迁走场已成定局。钟伟明作为大队唯一的医生,牧民们搬到那里,就要跟牧民们走到一起,也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望着自己身上那件魂不附体的皮得勒,钟伟明不寒而栗。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要随牧民们行走数百里地,要在狂风暴雪中熬过整整一个冬天,这件千疮百孔已经破烂得上不了身的皮得勒怎么能穿哪?唉,趁着还没走场,有这样一间能脱衣服的小屋,先脱下衣服挑挑虱子吧。

钟伟明围上自己的棉被,把内衣脱得精光,赤身裸体,感到又冷又可笑。贴身的秋衣、秋裤到处都是洞,边边缝缝爬满了大虱子、小虱子,先消灭这些活动的敌人,然后手指沿着衣服缝掏着捺着,把缝里密密麻麻一片片斑斑点点虱子下的卵——虮子啪啪地捺瘪。

钟伟明突然想起了那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话,觉得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他把衣服抖了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重新穿在身上。在家里天气暖和的日子还可以挑挑拣拣挤挤压压,马上就要出场了,整整一个冬天,上哪儿去脱衣服?又怎么能消灭掉生存在毛毛烘烘的皮衣、皮裤里的虱子呢?

那条破旧的皮裤,拿去让朝克的妈妈缝缝补补,外面再套上一条灰旧的劳动布裤子,又可以将就一冬。贴身的棉袄,油黑发亮,脏得可以照见人影,钟伟明穿上从来没洗过。如果谁穿的棉袄能与钟伟明的这件相媲美,那恐怕要找西藏的老牧民去了。

3

    半夜三更,玛西敲门来找医生,说是保尔的宝贝儿子发高烧,又哭又闹。保尔出门在外,孩子一病家中只有奥日娜一人,她顿时慌了神,没了章程。

    钟伟明不情愿地穿上皮衣、皮裤,用腰带将破皮得勒扎紧。三更半夜起床是经常的事,可是有时候风风火火走上几十里夜路,到了蒙古包一看,生病的孩子早退了烧,正在和爸爸妈妈一起玩呢。跑冤枉道也是常有的事。

刚刚入冬,虽然早已结了冰,天气渐冷还算不得严寒,骑在小青马背上,一路大颠着,嗖嗖的冷风轻易地穿透了皮得勒的防线。钟伟明冻得缩成了一团,好几次几乎要从小青马身上掉了下来。

唉,没有媳妇就不会有人关心,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钱,这样一件大皮得勒需要好几百元呢,上哪儿去找这样多的钱?想起这些琐碎的事,钟伟明一筹莫展。马上要搬家走场了,穿的戴的还没有着落,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奥日娜的孩子发了一天烧,傍晚时节突然烦燥不安,还没有大声哭出声来,一翻白眼,死了过去。钟伟明走进蒙古包,看到这情景,一试体温四十多度,知道是小孩因高烧引起惊厥抽搐,急急忙忙打上退烧针,不消一刻钟,婴儿转危为安,安然入睡。

放下孩子,奥日娜长出了一口气,连连感激钟伟明:“你真好呀伟明......”

话说出口,又觉不妥,她与钟伟明实在不必讲什么客气,他们太熟悉了。结婚前,钟伟明踏破了她家的门坎,俨然是一家的亲兄弟。小玛西困得倒在一边早已睡熟了,奥日娜为钟伟明倒上一碗喷香的奶茶。

    “要不要放炒米?”奥日娜问。她知道钟伟明不喜欢喝炒米茶,于是轻轻地将盛有奶豆腐的盘子摆在钟伟明跟前。

    “不,不要炒米。”

    钟伟明捧起奥日娜烧的奶茶,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偌大的草原方圆百里,只有奥日娜烧的奶茶最干净、最好喝。

    夜静悄悄的,天气寒冷得已经能够结冰了。奥日娜一小块一小块往火炉里添着牛粪,整个蒙古包里暖烘烘的,散发着奶香和女人的温暖气息。钟伟明觉得十分好受,睡意全无。

“伟明,你也该成个家了。”

望着显得十分疲倦,身上穿着破蒙古袍的钟伟明,奥日娜关切地小声说。那语气像是娘家人在哄劝自己的小弟弟。

    “唉,”钟伟明长出一口气,侧卧在蒙古包一边摆放整齐的被褥上。

    “咱们队的姑娘二十出头全结了婚,你是不是一定要找个北京的?”奥日娜不厌其烦,像个大姐姐似的继续询问着。

钟伟明眼望蒙古包中央,圆圆的铁火炉中,火苗燃烧得正旺,欲言又止。

    此刻,钟伟明心中的热情,一个年轻人渴望爱情,向往家庭幸福的欲火,企盼女人的欲望,早已熄灭。他真想倒在奥日娜的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如果她真是他的亲姐姐的话。

    聪明的奥日娜看到这个尴尬的问题引起了钟伟明好大的不愉快,不再追问,出去在铁柜车里拿出保尔的新皮得勒,递给钟伟明,让他休息。

    月亮缓慢地歪歪斜斜地爬了上来。蒙古包外的草原一片模糊,牛车、棚车、水车、趴着的奶牛,一切都似在童话中一样飘忽不定。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奥日娜显出自己特有的令人陶醉的美丽。

   奥日娜从蒙古包里落下烟筒,走出去盖上蒙古包顶毡。蒙古包外,寒霜好似一层迷离温柔的薄幕遮在夜空;蒙古包里,玛西和小婴儿睡得正香甜。奥日娜打着哈欠,钟伟明开始解腰带,整个蒙古包笼罩着一片朦胧的睡意。

钟伟明把新皮得勒披在身上,双手合紧蒙古袍的前胸后襟,使蒙古袍成为一个圆桶,脸朝下,跪躺在蒙古包的地毯上,然后身体转动,再使脸朝上,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蒙古袍作成的被窝。奥日娜又拿来一件蒙古袍,搭在钟伟明的脚上,钟伟明顺从地抬起双脚,奥日娜将那蒙古袍的一半折在他的脚下。

蒙古包里睡觉的一套程序,钟伟明早已演练得烂熟,而与奥日娜单独在一个蒙古包里却还是第一次。

    钟伟明感到一股热气裹在脚下,他朦胧入睡,亲切地感觉到盖在身上的皮得勒散发出带酸味的熟皮子味,睡梦中依稀听到门响了一声,奥日娜披着蒙古袍出去了一趟。蒙古包里弥漫着清新的鲜牛奶味和更诱人的母乳的香气。

  奥日娜轻轻吹灭油灯,在漆黑一团静寂无声的蒙古包里,疲乏的钟伟明很快进入梦香。原先他对奥日娜所怀有的那种情感已荡然无存,在大草原上,没有什么能使他再充满激情地想入非非了。

4

第二天清晨,天色晦暗,大片大片的湿雪绕着蒙古包的烟筒懒洋洋地飘飞,落在蒙古包顶上、马背上、牛车上,在冰冻的雪原上又积了软软的薄薄的一层。

蒙古包里光线暗得几乎看不清人的脸,奥日娜的奶茶已经煮开了好几个过,钟伟明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用奥日娜端上的水洗脸,盘腿端坐在蒙古包中央,慢条斯理地喝茶,吃着奶食、手把肉,享受着在一个蒙古包里能够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孩子高烧惊厥,烧一退,已经安然无恙。钟伟明喝好茶,奥日娜出去给他看狗,钟伟明从马圈里牵出小青马,用马蹄袖扫干净小青马背上的雪,鞴好鞍,回到蒙古包取药包,又要到别的人家巡诊。

奥日娜看着瘦骨棱棱瞬间周身变成了白色,活像个幽灵似的钟伟明,充满了怜惜地说:“伟明,你这件蒙古袍大窟窿小眼子的,这个冬天实在不能穿了,你换上这件吧。”说着话,把保尔的新蒙古袍递了过去。

    钟伟明推推搡搡,一边客气地拒绝一边往外走。奥日娜追到蒙古包门口,拽住钟伟明破旧不堪的皮蒙古袍的袖子,使劲把他拖进蒙古包,高声说:“伟明,你不要客气,我早想给你做件新蒙古袍,你那件皮得勒实在不能穿了,你就穿保尔这件吧,他还有。”她忽然笑着说:“可怜的敢干玛小妹妹老说要给你缝件新蒙古袍,可怜啊可怜,敢干玛什么时候能长成大姑娘呢?”

说句实在话,插队时发的那件皮得勒早已不能穿了,多亏苏铁临走将旧皮得勒送给了他,又将就了几年。可是,皮得勒在钟伟明身上穿的时候实在太多了:白天穿它,从十月一号一直穿到次年过了清明;夜里穿它,走到哪个蒙古包,那里就是钟伟明的家,睡觉就得用皮得勒当被窝。如今这件皮得勒的前胸后背也都缀满了补丁,没有补丁的地方羊毛也脱落得差不多了,这样一件破烂不堪形同虚设的皮得勒怎么能抵挡草原上刺骨的寒风呢?穿着它而受的冻只有钟伟明心里最清楚。冬天一过去,他恨不能把它扔掉,付之一炬。可是没有办法,自己没钱又没有熟好的羊皮,每个牧民家都不富裕,谁肯为一个无亲无故的穷知识青年拿出一件昂贵的皮得勒呢?虽然破,但皮得勒上面密密麻麻的补丁,不知劳累了多少额吉和大嫂啊。

钟伟明不好意思地胀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说:“我再凑合穿一冬吧,保尔那件还是新的,多不合适。”

    钟伟明推推搡搡,奥日娜不客气地走到他跟前,动手解开了他的蒙古袍腰带,象个大姐姐似的埋怨起来:“这样的皮得勒怎么还能穿,到处是窟窿,今年还要走场,山那边比咱们这儿冷得多呢,你就穿上吧。”

钟伟明半推半就,顺从地脱下了旧蒙古袍,穿上了奥日娜亲手缝制的新皮得勒。

5

    钟伟明就要随牧民们去走场了。尽管出场更艰辛,更受罪,更冒险,更冷更难熬,好在他孤身一人,人走到哪儿家就安在哪儿,不会有什么牵挂。

    如今,就要走了,钟伟明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就在出发前的一刻里,他割舍不下的,不是那间空空荡荡冰澈脊骨一无所有的土坯房,他一无牲畜二无财产,人走一身轻;他也不敢奢望收到什么秀琪的信。

自从与秀琪在北京短暂相会,他心里明白,这也许是一生中与秀琪最后的温存了。但他固执地几乎孩子般幼稚地想,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秀琪正在写信,明天、后天就会有信来到。

他不顾刮风下雨,不顾烈日当头,不顾秋风瑟瑟,饥肠辘辘,不顾暴风雪吹打得他站不住脚,冻得浑身打颤,每天都会如时爬上大队西边那座敖包山,孤零零一人,面对广袤而熟悉的草原,眺望远方,望眼欲穿。

他盼望看到乡邮员,期盼读到出自秀琪手笔的一篇篇写得万分出色,和谐、亲切、朗朗上口的句子。

信,秀琪的信,只要看到她,寂寞时便不觉寂寞,挫折时便有了鼓励。信,秀琪的信,几乎是钟伟明全部的希望。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的时间倏忽间过去了,没有秀琪的信。真个是“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又春。”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站在敖包山上,已经无数次看着乡邮员骑着黄膘马,驮着满满载载的信件,来了一趟又一趟,却始终没有秀琪的音讯。

当温柔的春风化作萧瑟的秋风,沥沥小雨化作狂暴的风雪,当潺潺溪流结成三尺厚的冰冻,寒风吹痛了钟伟明的双眼,他的心也如冰封的河水一样,冻结成一块。

泪水似乎灌满了他的胸膛,火辣辣地在那里燃烧,就是涌不出来。寒风吹乱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他抬起头望着行云和干枯的茫茫原野,望着远处朦胧的山脉和偶尔的飞鸟,想着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烦闷而又急燥的心灵,钟伟明的一颗心终于变得如昏月一样恬淡,如黑暗一样幽静。

    此刻,钟伟明放心不下的还能是谁呢?

    秋季打完场,将庄稼收进屋,正赶上家中没有什么活计。孙满福大叔的马车又来到坝前为大队采购木料。咏娥趁势向父母央求,要到坝后去玩。在老爹宴请孙满福的酒桌上,咏娥灵机一动,认了孙满福作干爹,这就有了借口和安全感,坐干爹的马车一同去坝后草原,看望干爹一家人。

自从陪父亲在草原治病,那个给父亲天天打针换药的小伙子,穿着破烂、不爱言语、削瘦的北京男知青,像一个无形的影子,日日夜夜盘绕在她的脑海里,占据了她整个心房。

不知为什么,打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从心里可怜起这个孤苦伶仃的青年人。相处了两个月,她认为这个倨傲的人,其实是个淳朴、心地善良、正直、具有高贵品德的人。她不知为什么打心眼儿里喜欢上或许爱上了这个有知识有技术的苦人儿。

    那两个月,咏娥每天默默无语,好像换工似的,钟伟明为她父亲看病,她为他打扫房屋,为他做饭洗衣。

    钟伟明住的这一排房子,每一间都只能透过窄小的玻璃窗从周围的旷野取光,每一间都是昏暗凄凉,令人感到怅惘忧郁,阴森得如同住在坟墓里一样。屋顶上处处有裂缝,寒光和冷风透过缝隙直灌满屋。夏天还好,冬天整个小屋充满了冰冷阴郁,烧也烧不暖。

    在钟伟明那间小屋里,咏娥每天看着他饶有兴趣地往药箱里装药,胡乱穿上蒙古袍,出门鞴马而去。偷偷地看他焦急的神色,匆匆的脚步,揣摸他的心思。她环视土屋里的一切,望着钟伟明的小青马,望着他那件充满羊臊味的皮得勒,想象着皮衣下紧裹着的瘦削脊背,姑娘眼里流露出羞怯的神情。

    钟伟明却从未正眼看过她,仿佛她只是个徒有其表飘忽不定的局外人。

    他是北京人,我是农村人,我没有文化,我配不上他。咏娥心中时时苦恼着想。而那个影子却时时刻刻萦绕在心中,抹也抹不去。只要见到孙满福大叔,她就急切地拐弯抹角地盘问那个小伙子的身世,问他有没有对象,成没成家。

咏娥的一举一动,逃不出父母的眼睛,女儿大了由不得爹妈,不撞南墙不回头,就让她随干爹去坝后草原看看吧。看看那是一个多么穷的人,是一个家庭出身多么不好的青年,他的生活多么没有着落,而他本人又是怎样一个没有前途可言的人!省得咏娥整日心神不定,坐卧不安。

田德海老汉最初见到钟伟明的时候,特别是为他治病的时候,对他大为赞赏,可是后来对他越来越恨,他以为如果女儿看上了他,他早晚会断送了女儿的前程,使她一辈子受穷、受罪、受苦。

他一心指望女儿去草原上住个三天两早上,转上一圈,再见一面那个人,上冻前赶回来,自然会回心转意,踏踏实实地跟她未来的女婿好。谁成想这一去,大雪连天,一个冬天不见女儿的踪影,自己虽说上坝后跑惯了,轻车熟路,可现如今汽车、拖拉机、牛车、马车、驴车走不了,连一个飞鸟都插翅难飞。

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一切生命在铺天盖地的冰雪下都臣伏了。无论是夏季的花,秋季的果,既便最抗寒的牧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钟伟明骑着小青马在雪原上一步一挪,艰难地走着,严寒令他不得不用蒙古袍的马蹄袖遮挡住自己的脸,大皮帽子裹的紧紧的,他侧着脸,只能在弥漫的风雪中勉强辨别着方向。

突然,雪地上,一簇得尔苏草映入眼帘。

一米多深的雪地上居然有得尔苏草。如此恶劣的天气、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也只有得尔苏草。

在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季节,在漫山遍野花团锦簇鸟语花香的美好时刻,哪有你的身影?你不过是原野上、蹋头墩子上一簇无人答理,甚至无牲口理睬的野草。

得尔苏草,形状似芦苇,不如芦苇实惠;美名曰芨芨草,没有草般受宠;你开的花并不婀娜多姿;你结的果足可以让世界把你遗忘。你坚贞、隐忍,仿佛只有在最艰苦、最难熬的时候,才能展示你存在的意义。

看见得尔苏草,就想起采得尔苏草的姑娘。

来到草原上最初的几天,雪下的还不大,咏娥姑娘想过,过几天不下雪了,再坐干爹的马车回家,这几天没事,正好采些得尔苏草,带回家扎成扫帚,那可是打麦场上得心应手的工具。也不枉白来草原一趟。

初冬雨雪交加,潮湿,多雾,草地上泥泞难行。没过几天,天气骤寒,地上结了冰,冰上覆盖着一层雪,雪融化了结冰,冰上又是雪。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地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像一把刀子,风把得尔苏草吹得发抖,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

咏娥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皮肤火辣辣地痛。她用孙满福家的镰刀就近割了一小把得尔苏草,附近没有了,她不甘心就此罢休,踏着雨雪,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一连几天过去了,如今,连往日在大雪外趾高气扬的得尔苏草也只能露出小小的穗子了。

白毛风肆虐了半个多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淡淡的阳光偶尔露一下脸,也无力穿透阴冷浓厚的黑云。

草原上的牧民对这样的坏天气仿佛习以为常,大队部出奇地宁静。无情的大雪威胁恐吓着初来乍到的农村姑娘田咏娥,给满怀欣喜而来的姑娘一个下马威。事实告诉她,草原上不光绿草如茵,鲜花盛开;草原更是冰冷刺骨,残酷无情。恶劣的环境毫不偏袒地带给每头牲畜、每个人死亡和生的渺茫。

雪越下越大,回家已不可能了。咏娥非但不着急,甚至暗暗庆幸这样一个好机会。

“人不留人,天留人。”她想。

咏娥住在干爹孙满福家,却好像为父亲还债似的,只要钟伟明在家,她都会默默地走进钟伟明的小土屋,为他打扫房间,为他做饭,为他洗衣裳、补衣服,为他擦干净药台上的每一个小药瓶。天气变冷了,她留下钟伟明的钥匙,天黑前为他将小屋烧的暖暖烘烘。

钟伟明打心里不愿意与这个农家女子说话,他讨厌她那怯生生的一口略带东北味的口音。他骨子里还是北京人、城市人,他可不愿过多地与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妞来往。他想,与一个乡下姑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整天在一起也不会产生什么罗曼蒂克的感情。他感觉自己还有一线希望,还要找个城里人,北京人。只是那希望随着这场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彻底破灭了。

    “怦怦怦,”一阵敲门声响起,钟伟明刚问了一句“谁呀?”随着话音,屋门被推开了,咏娥姑娘走了进来。

屋里的火快要熄灭了,阴惨惨冷飕飕,昏暗的光线下钟伟明坐在土炕上用被子围住自己的身体,从他露在被子外的两只光胳膊可以想见到他此时的赤身裸体。他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挑秋衣、秋裤上的虱子、虮子,找到后将它们用指甲盖一一掐死。

咏娥见状嫣然一笑,不好意思地哟了一声,赶忙退了出去。

    钟伟明见是咏娥走进自己的小屋早习已为常,他碰到了救星似的连忙喊道:“唉,麻烦你上外面雪堆把我的皮裤拿来。”

    皮裤里毛毛烘烘虱子挑不净,头天夜里钟伟明学着牧民们的作法,把皮裤翻过来,放在外面的雪堆上冻了整整一夜,夜里零下三、四十度,估计里面的虱子怎么也得冻死个八九不离十。

听到钟伟明的喊声,咏娥回身又走了进来。

“唉,给你。”

她将用毛巾包裹着的一个小瓷碗交给钟伟明。

“什么呀?”钟伟明疑惑地问。

“你不是老脚裂吗,我跟干爹学的土办法,这是用土豆煮熟了捣成的糊糊,你贴在脚上,保管好用。”

咏娥的话让钟伟明想起了自己这两只令他头痛的脚。

一到冬天,钟伟明的脚后跟就开裂,几道深深的大口子一直裂到嫩肉里,疼得他没着没落。愈裂霜抹了无数遍,没有一点效果,整个冬天,不是一个季度,而是近半年,只能忍着痛,一瘸一拐的。

钟伟明的痛楚这个农村丫头竟惦记在心里。她听孙满福说过一个乡下人无奈之下使用的招数:把山药蛋子煮熟,放在碗里反复捣烂,将变得胶一样粘的山药糊糊涂在脚后跟上,凉干。就好比给脚后跟箍了一层树皮,一冬不洗脚,山药糊不会掉,将就着不痛拉倒。说归说,没人当回事,钟伟明觉得一个大夫都治不了的病,大老粗们的话更不能当真。

    咏娥把碗放到钟伟明的面前,说:“趁着热乎劲,你快糊上吧。”说完话,转身走出屋外。

    钟伟明打开毛巾,里面有几块破羊皮角子包着碗,碗里的山药糊糊果然热乎乎黏乎乎,他不敢怠慢,把山药糊糊一点不落地涂到脚后跟上。

寒风在屋前屋后盘旋、悲鸣。从光秃秃的雪原上吹来的阵阵细雪,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堆上去,把土屋的前后堆成了一片特别厚,与土屋还稍有些距离的雪山,山峰已经高出了土房的屋顶。

在门外洁白的雪堆上,露出的一根桦木的拴马桩子上,咏娥一眼看见那条破皮裤毛朝外,像一张没人要的死绵羊皮一样摊在那里。

    咏娥回头找到一根木棍,用手提拉着皮裤走向了白雪皑皑的荒野。她用木棍拼命地抽打这条破皮裤,虱子的尸体、脱落的羊毛、皮屑,伴随着难闻的膻味、骚味扑面而来。咏娥用力抽打着,全然不顾脏和味,她把对这个青年全部的爱都集中到了这条丑不可言、脏不可言的皮裤上。抖落了一会儿,再仔细地把皮裤翻过来,拍打了几下,心满意足地把它拿回了屋。

    钟伟明穿好衣服,从走廊里抱回破旧的马鞍。马鞍子坏得实在不像样子,鞍褥千疮百孔,大冬天的打了马背可不是好玩的,他让咏娥帮忙从炕上铺的大毡上剪下一块衬在里面。鞍韂从中间整个断开了,正好让会缝纫的咏娥用线连起来。马肚带是用生皮子做的,又硬又僵,把小青马的肚子毛都磨下去了一圈,笼头、嚼子也很寒酸,不但没有任何装饰,皮子也早糟了。今晚正好有人打下手,就让咏娥帮忙拽着,上面涂些羊油,用细皮条来回反复地拉拽,增加些皮子的韧性和柔软。

在钟伟明决定走场的那个晚上,白天还雨雪交加,到了黄昏,雨和雪停了,不断吼叫着的狂风也停了,傍晚时分,惨白的太阳甚至还露了一下脸。

天气异常地冷,冬季天黑得早,咏娥做熟了饭还未离去,她摆上饭桌,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好像故意拖延时间似地,在屋旮旯里找出盛柴油的瓶子。

她知道钟伟明点不起煤油,一直偷着找开拖拉机的师傅要柴油点灯。她把用药瓶制作成的煤油灯拿了上来,拧开瓶盖,端起小瓶,找块破布把黄色的小药瓶擦得锃亮。她不慌不忙,又把乌黑油渍的灯捻子抽了出来,用新药棉捻成捻儿。由于寒冷,夏季烧的柴油已经变得十分黏稠,不容易倒出来 ,她慢慢地将糨糊似的柴油倒满小药瓶,盖上盖,点着灯捻,看到柴油灯滋滋拉拉地响着,忽闪忽闪不情愿地亮了起来。

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凄凉寒冷的灯光照在床上,好像铺上了一块灰色的大被单,整个小屋被照得朦朦胧胧。

    咏娥迟疑地站起了身,望着钟伟明,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单刀直入怯生生地开口问:“钟大哥,你要走场什么时候回来?”

在农村姑娘田咏娥的眼里,钟伟明非常正直,非常真诚,非常厚道,是个有技术,有知识,心地善良的人。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尤其令人看不够。咏娥父母背地里说他是个既穷家庭又有问题的插队知识青年,咏娥可不那样看。谁不穷呢?家有问题怎么样,他是好人,只要他是好人就行了,咏娥才不在乎什么家庭不家庭呢。在咏娥的心目中,住房虽简陋,人虽穷,可与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就仿佛有一道幸福的光环照耀着她,这里就是无比美好的乐园。

小屋里灯光惨淡,微光映在钟伟明干枯的脸上,一头蓬乱的长发和胡须使原本瘦削的脸越发显得丑陋。

    “说不定,也许要明年开春吧。”钟伟明满面愁容,心事重重地小声回答。

    “反正雪大我也走不了,我就给你看家吧?” 咏娥仿佛不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是突然心血来潮地说。说完这话,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脸。她急忙走到煤油灯前,背对着钟伟明,挑了半天本来着得好好的煤油灯捻。

    钟伟明听了这话,布满愁云的脸反到现出了些许欢颜。

    “看家?我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有点打针药怕冻,我都给存孙大叔家了。我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说句难听的,这屋里除了耗子,没有喘气的。” 钟伟明自暴自弃地说。

    “你不是还有一车草吗?你不在家不用喂马,省下来我为你养点老弱畜。” 咏娥惟恐钟伟明理由充足而反驳她,快刀斩乱麻般地不是问而是下了结论。

    咏娥的话令钟伟明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起农村人的精明。大队每年冬天送给钟伟明一大马车干草,用来储存起来喂养冬天骑的马匹,钟伟明一冬天不回来,这草就可以省下喂几头老弱畜。平时普普通通的干草,大灾之年,对于那些虚弱的牲畜来说,是救命草,是价值连城的粮食!真不亏是田德海的女儿,这样的年景,这么大的雪灾,老牧民们说起来都会谈虎色变,如果是外来人,命都顾不过来,她竟还想着养弱畜挣工分,为了钟伟明,为了一个与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穷插队知识青年。

    灯光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闪晃,飘忽的阴影在那女人的脸上不停地闪动。不等伟明回答可否,咏娥接碴说道:“你明天要走,后天嘎日布就给送十二头牛犊来,我在家养着牛犊,烧着屋子,等你回来。”

    姑娘的话如一块燃烧着的火炭引燃了满屋干燥的死气沉沉的木屑,使钟伟明的心呼的燃烧起来。多少时间了,没有哪一位女性这样关心过他,亲近过他,期盼过他。他也不知想过多少次,今生恐怕不会有女人肯走进这间简陋破旧的土屋,肯嫁给一个一文不鸣的穷光蛋。想到此,钟伟明不由得第一次这样近,这样用心,把他凝视的目光从药瓶上移到她的脸上。只不过,那是一个没有笑意、搜索的、意味深长的凝视。

无论从那个方面那个角度看,咏娥都无法与秀琪媲美。只是说不清楚,她们二人之间又有哪些相似之处?个头高矮相差无几,椭圆型的脸,鼓鼓的鼻梁。咏娥的皮肤比秀琪的稍稍黑了一点,粗糙一点,腰围和胳膊都大一号,显得很结实很有力气。她的眼睫毛也是那样与众不同,长长的,一双秀丽的眼睛隐含着说不出的忧郁。胸前也有一对早已成熟了的双乳,高高耸立在你的面前,让人感觉到一个成熟女性在一个饥渴难耐的男子面前时时散发出的诱惑。

 在这样一个大雪弥漫的晚上,看着她精力充沛,富于激情,这使钟伟明无法理解,他对这个农村女子不是垂涎欲滴而是激起了更多的好奇。

炉膛里红红的火苗在颤动,火焰逐渐减弱了,钟伟明用手摸了摸烟筒,滚烫滚烫的,他的手感觉到了温暖。

咏娥的手也在烟筒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用炉钩子打开盖,加了几块牛粪,火焰腾地窜了上来,照得眼前红彤彤的。

    钟伟明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这只手由于整日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已经变得粗糙、难看,手心里结了厚厚的茧子,手背上因为冻伤,皲裂出一道道口子。难道是因为每天为自己在雪堆里掏出一簸箕一簸箕干牛粪冻的吗?这是一双多么丑陋、刺眼、不堪入目的手呀,它怎么能跟秀琪那双柔软、白皙、柔弱无力的纤纤小手比呢!

    钟伟明在内心里几乎谴责起了自己,不该终日神魂颠倒,不该深陷与秀琪的痴情之中,不能自拔。对这些天照顾自己的这个农村姑娘,直到如今,连正眼还不曾瞅过一次。

在钟伟明眼里,似乎有一个人在远远地望着他,讥笑他,嘲讽他。

屋子里陷入了沉静,钟伟明看着咏娥,又走到窗边望了望外面堆积如山的大雪,天迅速黑了下来,小屋里只有仁慈的煤油灯光在闪烁着。难得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听不见狂风怒吼,没有病人来敲打他家的窗玻璃,甚至连小青马在马棚里咀嚼干草的声音都听得见。只有屋里这个温顺的女人在平静地等待着钟伟明的回答。

钟伟明呆呆地站在那里,变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局促不安的脚步向咏娥表达了说不出的烦恼。他早就尝过热恋和失恋的滋味。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痛苦是便宜的,是唾手可得而又一文不值的。

如今怎么办?我如果拒绝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女人走进我的家门。

钟伟明靠近火炉烤火,咏娥姑娘也在火炉旁边,他们离得那样近,如果不是隔着烟筒,两个人的嘴都可以挨到一起。此刻,钟伟明完全可以把咏娥姑娘拥进怀里,用他薄薄的嘴唇贴到她厚厚的嘴唇上去。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钟伟明眉头紧皱,目光呆滞,神情沮丧,低下头看了看脚下的毡疙瘩。毡疙瘩的后跟应该是圆的,现在已经磨平了,并且磨出了一个大洞,从里面好歹垫上了一块羊皮,羊皮好像要钟伟明的难看,从咧着的口子露出了一角。

钟伟明低下头用力把露在外面的羊皮往里塞了塞。心中难得的,刚刚燃烧起来的欲火,被眼前昏暗的房间,屋外堆积如山的大雪,被贫穷、寒碜,还有说不尽的烦恼浇灭了。

    姑娘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一个大小伙子一直无动于衷,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钟伟明觉得这个农村姑娘比他遇到的许多有文化的姑娘强的多。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论长相并不比奥日娜、秦书怡差。可是……

    钟伟明在暗淡的煤油灯下磨磨蹭蹭,胡思乱想,突然,他站起身,拿起大皮帽,不再犹豫。他躲避着咏娥凝视的目光,硬下心肠,仿佛在喃喃自语,小声地说:“我这就得走,其木德的大儿子发高烧好几天了,我还得去给他打针,我这儿要不行,别在这儿耗功夫了,你还是上孙大叔家住去吧。”说完,丢下那个陌生的农家女子,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药箱子忘了拿了!”咏娥靠在门上委屈地喊。眼泪流到她那火热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滴到她的花棉袄上。

    寒夜笼罩着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庄,黑暗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钟伟明背着药箱,抱着马鞍,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从远处传来各种腔调的狗叫声。

咏娥看着因生活的不如意,因伤心和期盼而瘦削的面孔,那上面满是皱纹。他皱着眉,头也没回一下,背起药箱就走了。

他稀疏的脚步声和咏娥紧跟在他后头急促细碎的脚步,在黑暗寂静的走廊中回荡。起初咏娥还听得见伟明脚下踏雪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都在她心上刺痛一下。后来,脚步声沉寂了,传来鞴马鞍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风还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喧闹。

草原上扬起了阵阵细雪,风雪弥漫,咏娥跑出去,眼望着他骑上他的小青马消失在黑暗中。那个人的光辉形象在她心里的黑暗处发出耀眼的光芒。

送走了钟伟明,咏娥一人独自在大门外雪堆边站了很久。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整个走廊除了咏娥没有一个人。看着那条被大雪覆盖了的小路,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冒着寒风急驶而去,黑暗和寒冷向咏娥扑来,严寒钢针般刺痛了她的脸、她的耳朵,她倔强地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他越走越远,彻底消失了,他在她心头却越来越明亮。咏娥在内心中期盼着他,虽然一个农村人不知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样一句至理名言,但她相信,大雪过后就是春天,春天他会回来,我等他。

6

   其木德的大儿子巴特尔,二十出头,人长得高高大大,魁梧健壮,是大队里头号摔跤手,远近闻名的布魁(被人们公认的摔跤好手)。伴随着这场大雪,高烧犹如恶魔缠身,使这位公牛般健壮的小伙子躺倒在蒙古包里。

起初,以为是感冒发烧,谁也没放在心里;不料想,吃完药,打完针,高烧非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利越发历害起来。38度,39度,40度,40度零2...... 在跤场上从来不服输的小伙子,终于躺在冰冷的蒙古包大毡上,不吃不喝,裹着几件大皮得勒,盖上厚厚的绵羊皮被,还禁不住浑身打颤。

    钟伟明使出浑身解数,青霉素、链霉素,输液打针,扎针炙、放血,高烧还是不退。翻遍医书,绞尽脑汁,查找不出病因。唯一的办法只有转院。可在这大雪茫茫的草原,什么样的车都难行,更何况还要载着这样重的病人。

一向果断沉稳的其木德,如坐针毡,日夜坐卧不安。为了儿子,他真想对大家说不走了,让钟伟明也留下来。可面对五百口白音塔拉父老兄弟,面对白音塔拉的命根子——指望他带领杀出重围的二万多头牲畜,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不见好转。巴特尔烧得更历害了,雪却越下越大,牛群、羊群里老弱畜死光了,体壮适龄的牲畜也被抛尸荒野,数万头牲畜坐以待毙。

其木德对钟伟明说:“好兄弟,我们明天一定要走,巴特尔就交给你了,是死是活我们不怪你!”

    天还没放亮,喝过早茶,一家人将蒙古包拆御下来,按步就班地装上牛车。其木德的二儿子吐门那斯图赶着马群在前面趟道,其木德亲自赶着第一辆牛车紧紧跟在马群后面。一长串牛车,装着蒙古包,粮食,干牛粪,肉食,行李,装着希望,浩浩荡荡,在没膝的大雪里,在铺天盖地迷迷茫茫的狂风暴雪中,缓慢地一步三停地向东南方向走去。

    巴特尔蜷缩在勒勒车里,身上盖满了皮得勒。钟伟明骑着小青马,怀里揣着几盒怕冻的针剂,鼓鼓囊囊的,紧跟在牛车边。牛车的后面,是踏着车辙紧随其后的牛群、羊群,还有白音塔拉一家跟一家的牛车、畜群。

    在厚厚的雪地上,在狂风的怒吼中,南移的车队、畜群从各个方向如潮水似地涌现。装着蒙古包、锅碗瓢盆、粮食、冻肉、行李、牛粪、小孩子的牛车一串接一串,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妇女赶着牛车,男人赶着牲口,车轮子的吱扭声、压在冰冻的雪地上发出的咔嚓声、马嘶声、牛羊的哞叫、孩子的哭号声、病人的呻吟声,冲破了寒冷、肃穆的白音塔拉草原。

    风雪中,一串串长长的牛车碾过坚硬的雪壳,任凭狂风抽打的畜群缓慢地行走着,突然,从南边石头山上的小路,沿着旧车道,一队雄伟的车队逶迤驶下山来。最前面是一辆一百马力的推土机开道,后面跟着两辆五十马力的四轮拖拉机,再后面是几辆解放牌载重汽车。这长长的机械化车队并不比牛车快多少,车队后面步行跟随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顶风冒雪,狼狈不堪的步行人。

    拖拉机发出的轰鸣,汽车的嗡嗡声,狗的狂吠,白毛风的呼啸,所有这一切,在辽阔的草原上形成了一片轰鸣不息的令人心惊的喧声。

    两个车队会面,汽车上跳下旗委书记过来与其木德打招呼。原来是旗里的抗灾车队。车队后面步行人也都借机停下来休息片刻,都是些附近牧场的北京老乡。人们面朝东南,将钟伟明团团围住,一边跺脚一边热情地与他寒暄。

    一团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人们就像看什么希罕物似地打量着钟伟明。钟伟明透过每个人头上戴着的大皮帽,一张张胡子拉碴结满白霜的脸,努力辨认着熟人。

  知青们有的穿着旧皮得勒,有的穿着军大衣,还有人只穿着一身棉衣,腰上系着腰带或是绳子头。有人脚上穿着烂毡疙瘩,有人穿着大头鞋,有人穿着开了绽的蒙古靴,靴子前绑了道细皮绳。人们围着钟伟明,背朝北,不断地跺脚取暖。

这群穿着破衣烂衫的知青简直就是些要饭花子!

    钟伟明挨过冻,理解这些知青不能坐车的原由:如果坐在汽车上,不要说到旗里,恐怕到不了另一个公社,人就会冻僵在车上。

    有人问钟伟明:“伙计,你怎么不去考试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钟伟明翻身下马,站在雪地上,一边摇头拒绝知青们递过来的香烟,一边所问非所答地含混说道:“这大雪天到旗里要走几天呀?”

    知青们七嘴八舌,有的说要走五六天,有的说要走十来天,有的说照这样的速度恐怕要走半个月。人们异口同声,祈祷一路顺风,千万不要错过考试的日子。这可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来,全国第一次恢复高考,对于还没能回北京的知青们来说无疑事关重大,也许是生死攸关的最后一搏了。

    交通、信息闭塞的草原,恢复高考的消息很晚才传到钟伟明的耳中。这消息无疑如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钟伟明无限的感慨。他何尝不想去试一试,尽管他只上过初中,几年的插队生活也早已将数、理、化忘得一干二净。可这铺天而来的大雪,这突如其来的怪病,那个大灾之年甘愿为他忙碌的农村女子(尽管他不愿承认),还有每月要寄给父母的几块钱、几斤粮票,所有的一切,都容不得他去想、去做、去走。

    暴风雪在平坦的草原上,在牛车、骑马和牲畜之间猛烈冲击着,咆哮着,凡是看得见的东西都盖满了雪,而且越积越厚。知识青年们说话的时候暴风雪似乎平静了片刻,紧接着又更加猛烈地刮来,简直使人无法抵挡。从暴风雪怒吼的昏暗中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谁让你停下来!快走!快走!”其木德一面高声责骂吐门那斯图,一面与旗委书记挥手告别。

    好心的知青们奔向车队还没忘大声叮嘱钟伟明:“走吧,伙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跟着这个车队谁也到不了旗里,考试就吹了,谁知明年又有什么新政策,你还想不想回北京了?”

    那边,其木德的牛车已经启动,抗灾车队也已经出发,钟伟明骑在小青马背上,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看着车队渐渐走远,才恋恋不舍地回转身,策马奔向那串长长的,古老的,在雪原上慢慢蠕动着的牛车。

    风越刮越大,雪片上下翻滚着搅得昏天黑地,几尺外就看不见人的踪影。前面马群趟出的道立刻就被风雪填埋了。但还好,毕竟那雪松软了许多,后面的牛车可以沿着这条没有路的道,奋力向前拉着,拉着。牛车吱扭吱扭地唱着,两瓣的牛蹄子踏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遇到冰冰坎坎,牛车轱辘卡在里面不能转动了,其木德和他的老伴,就会一人抱住一个轱辘,用手扳住车幅条,一边大声吆喝牲畜,一边同时发力,将牛车扳出坑洼。

    尽管慢,毕竟一直走着。这一天足足走了十个小时,往南推进了二十华里。下午时分,找到一个稍微避风的小山坡,搭起蒙古包,女主人点起火,烧茶煮饭。其木德和他的儿子顾不得休息在外面不停地铲雪。不管再苦再累,牧民们也要为畜群铲出一块没有雪的干地,让它们暖暖和和地趴一夜。牧人们知道,牲畜在冰冷的雪地上趴一宿,要比在白天饿一天还要历害十倍,它们会很快瘦下去弱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站不起来为止。钟伟明在点燃了炉火的蒙古包里,忙着为巴特尔输液打针,测量体温。

经过十小时常人都难以忍受的颠簸,巴特尔的病情愈加恶化。体温持续四十多度不退,烧得嘴唇干裂,满脸通红,烦燥不安,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

巴特尔的母亲跪在巴特尔身边,用汤勺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给儿子喂水,她焦急地不断回头问:“伟明,巴特尔不要紧吧?巴特尔不要紧吧?”一遍又一遍,问得钟伟明心烦意乱,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钟伟明知道,自己的小药包里,药品的品种有限,数量有限,对巴特尔这样的疑难重病只能给予维持,高烧时退点烧,补些盐水、葡萄糖,用些抗菌素。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早日走出大雪遮盖的草原,走到有医有药的地方。但,这些微不足道简陋的治疗,眼下却是维系巴特尔生命的护身符,没有这些普通的药品,巴特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命归西天。

临走前钟伟明让其木德家人找来大皮得勒,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大瓶一大瓶盐水、葡萄糖包裹起来,装进木箱,放进勒勒车。那些注射用的针剂,干脆揣进自己的怀里,万无一失。傍晚,钟伟明从木箱里取出数层皮得勒包裹着的生理盐水和大瓶的葡萄糖,见它们早已被严寒冻得结成了一个个坚硬透亮的冰疙瘩。

    晚上睡觉,躺在蒙古包地上,地上铺着仅有的两层薄薄的大毡,听着毡子下厚厚的积雪被身子压得咯吱咯吱响的声音,钟伟明不寒而栗。按照惯例,躺下后将身上的皮得勒卷成圆筒,将皮裤褪下一半,双脚正好裹在皮裤当中。双腿再压上一个皮得勒,女主人特意又为他压上一个更大的厚厚的绵羊皮得勒。既便如此,从躺下的那一刻起,钟伟明就没感觉到温暖。双脚冰凉,浑身冷得蜷缩成一团。头上戴着大皮帽,鼻子、脸又冻得难受,钻进被窝又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一个个难捱的夜晚,何时才能熬到头?刚刚睡着,不知身下何处闪了个小缝,冷风乘虚而入,刺骨的寒冷如千万颗钢针直入骨髓。

难熬的夜晚,冰冷的被窝,屋外狂风大作,巴特尔危在旦夕,这些原始落后的老牛车能否走出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的灾难深重的大草原,一切都还是个迷。

大雪、前途、父母一家人、巴特尔的病、还有那位姑娘,所有的一切都令钟伟明忧心忡忡。

更令钟伟明担忧的是,巴特尔的病不见好转,自己整天与巴特尔吃住在一起,如果是某种传染病,无论如何在劫难逃。

可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人的力量与自然界相比就是这样渺小,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也许在一步步走向穷图末路......

    牛车和畜群整整走了七天,终于走出了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锡盟大草原,走进了被群山峻岭包围着的哲盟扎鲁特旗和阿鲁克尔沁旗草原。

    在险峻的大山之中,有一个不大的林场,这里驻守着几十名林业工人,可喜的是这里竟有一位医生。其木德将巴特尔留下治病,钟伟明和巴特尔的母亲责无旁贷地留下照料看护。经过那位好心的医生用尽最好的药物精心治疗,一个月后,巴特尔转危为安,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巴特尔痊愈回家了,钟伟明的家在哪里呢?

他骑上小青马,穿梭在崇山峻岭相距很远的蒙古包中间。钟伟明走到哪里,好客的牧民们都会热情地挽留他住上几天。爱好下棋的丹森会留他住下来,与他几天几夜在棋盘上鏖战。

生来勤快,喜爱作木匠活的色楞会带他爬遍高山大川,挑选合适的能作套马杆的山柳木,还有弯弯的能作牛车轮子的白桦木。

爱好打猎的敖气尔会带他爬上高高的名叫乌兰的大山,去打野鸡、野兔、狐狸、狍子,会指给他看草原上难得一见的,足足有二十几只的狼群。敖气尔身背半自动步枪,用德国造的高倍望远镜一边指着远远的高高在上的狼群,一边告诫钟伟明,狼是草原上最凶恶的动物,尽管我们有枪,这可不是我们草原上常见的一只两只狼,这是狼群,是一大群凶残的家伙,所以最好不要惹它。看得出来,彪悍强壮的打猎好手敖气尔,尽管身背现代化武器,看到那些凶残的狼群也是心有余悸。

单调、乏味的日子一天天地逝去,钟伟明一个冬天也不可能得到一封信,他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每天骑上马,在漫无边际的白雪茫茫的草原上奔驰。

这一天,钟伟明来到插包时的阿爸无尼尔家,一大早爬起来,阿妈抱出裹在皮子里的最小的孩子,笑着说:“看看,谁来了,要不是你哥哥你早来不到人世间了。哦,伟明还是剪断他脐带的阿爸呢。”

钟伟明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为阿妈接的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妈用勺子将锅里溶化了的雪水舀进一个小碗,放在地上,用手将孩子背上的沙土拍净,端起小碗,将水吸进嘴里,又吐到孩子的身上,三下两下给孩子通身洗得又红又亮。

包婴儿的皮子里上面是一层细沙土,阿妈用手把沙土上孩子尿湿的部分拣出来,顺手将炉子底下烧得滚烫的灰铲举了起来,她用烧热的灰铲在皮子上的细沙里来回翻腾,直到用手试着不冷不热了,才把小孩放在沙土上,外面包上厚厚的羊皮,用细牛皮绳来回捆了个结实。

喝完早茶,大家七手八脚御下蒙古包,装好车,阿妈把几个孩子陆续抱上车,最小的一个捆成了一个卷,扔进棚车。一串整齐的车队吱吱咯咯地起程了。

无尼尔牵着马,在巡视刚刚搬走的营盘上是否有丢掉的东西,莫日根在一旁抽烟。

前一天,留守大队部的莫日根带着骆驼队来给走场的牧民送粮食,他见钟伟明在整理马鞍子,悄悄地把钟伟明拉到旁边,笑嘻嘻地问道:“钟,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结婚?”

“也不告诉我一声,你那媳妇把你们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长的还蛮漂亮呀,大队里人家都在夸奖呢。”

    听了莫日根的话,钟伟明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哪是我媳妇呀,她是......”

    是什么呢?钟伟明说不出口。是亲戚,不是;是朋友,也不是;是恋人,更不是。那是什么呢?莫日根的一席话让钟伟明陷入了沉思。

    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女子,大雪刨天一人留在一栋破旧的土坯房里,她害不害怕?粮食够不够吃?牛粪还有没有?养的老弱畜怎样了?她想不想家?这样的大雪天想回家可是比登天还难呀!

钟伟明曾经在心中猜想,那位姑娘恐怕早已住到孙大叔家去了,自己的那间小屋又破又冷,那栋土房恐怕早已被大雪填平了,一个姑娘家哪还出的去门!听了莫日根的话,他知道咏娥还住在那里。

在遥远的大雪弥漫的茫茫草原上,还有一位姑娘不怕寒冷,不怕寂寞,不怕被大雪吞没,为他打扫房屋,烧火看家,饲养牲畜。钟伟明的心里一阵激动,一股暖流从他的心中涌出。

在黑漆漆无尽的夜里,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有一个女人时刻出现在他的脑海,正是她,命里注定的女人等待着他。

想着那位在大雪掩埋的土房里孤零零一个人与风雪与寂寞作着殊死搏斗的姑娘,钟伟明终于有些坐卧不安了。

7

钟伟明向其木德说了要回大队部的想法,其木德欣然同意。他说巴特尔的病已经好了,这里的病人不多,并且远近总还有个公社卫生院什么的,比在大雪中苦熬的牧民们条件好多了。他说钟伟明出来也有三个多月了,眼看就要到春节,他让钟伟明抓紧时间,到各个牧民的放牧点再转一转,发放点药,遇到回大队的牧民就可以与他们一同作伴返回了。

在荒山野岭奔波的白天,钟伟明觉得这一天长得烦人,而漫长的冬夜就更长得可怕。

躺在冰冷的蒙古包里,倾听着外面呼啸的西北风,就像有针扎一样,刺在钟伟明的心头。想着家里那位奇特而多情的姑娘,钟伟明激动不已,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安然地再入梦乡。

蒙古包外睡梦中的羊群偶尔咳嗽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高远的月光从蒙古包盖顶中央的烟囱眼里照进来,早产的小牛犊以为天亮了,爬起来又蹦又跳,哞哞叫着到处拱来拱去找妈妈。小牛犊在蒙古包里尖声叫了起来,能听到小家伙在肆无忌惮地哗哗撒着尿。牛犊的尿可能撒到了巴特尔的脸上,他大声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牲!”一巴掌把小牛犊打到了一边。

蔚蓝的夜空,斜挂着一轮闪着惨白色光的新月,寒星在颤抖,一片寂静。远处的狼嗥和犬吠声,清脆的马蹄声,不仅没有惊破这夜的寂静,反而使它更浓了。钟伟明闭上眼,蜷缩成一团,他现在已经分不清思念的是秀琪还是咏娥姑娘了,总之,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回忆往事。

在大雪掩埋着的小土屋里,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光彩照人。不过这位与钟伟明素味平生的姑娘,跟他梦中邂逅的姑娘判若两人。她并不含情脉脉,也没有那么好听的话音,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梦里也给伟明带来了销魂荡魄的快乐。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梦境之后,这个农村人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他无法将这个人从他的生活中抹掉了。

在这时候,钟伟明恨不得立刻就爬起来,抓来小青马,鞴上马鞍,扬鞭策马飞驰而去,让小青马吐出的白沫洒在这无声的土地上,奔回自己的家。

就在钟伟明在各个放牧点巡回的时候,春节临近,要赶回大队部与家人团聚的牧民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陆续都走了。每个回白音塔拉草原的牧民,一人最少准备两匹座骑,胯下骑着一匹有速度有耐力值得信任的宝马,手里还要牵着一匹养得膘肥体壮的骑马或骆驼,以防不测。

从哲盟扎旗的放牧点到白音塔拉大队部,足足有近三百里。这三百里地是怎样的路呀!

扎旗境内二百里地,雪虽小,山高路险,荒无人烟;走进锡盟境内,平地三尺深的雪,无论什么样的骑手想回家,都要经受最严峻最无情的考验:座下的马要好,要有耐力,不但要走险峻的山路,还要走没膝的雪地;骑马的人要结实,往北走逆风而行,风大、雪大,天气会更加寒冷刺骨;马要识途,因为大雪覆盖了一切道路;大雪迷茫,人更要有辨别方向的本领;回家的人要胆大,一路上群山峻岭狼群出没,谁能保证它们不会穷凶极恶袭击人类。

牧民们三五成群,骑上最好的马,牵上结实的骆驼,带上干粮,走到半路,还要在哲盟边境的林场住上一夜,让劳累了一天的马儿歇息,人不赶夜路也会更安全妥贴些。

腊月二十八,当钟伟明转完了所有的蒙古包傍晚赶到老队长其木德的家,莫日根已经带着最后三名回家过年的牧民一大早走了。

钟伟明来到其木德家,其木德在外面正忙着劈木头。他笑呵呵地说:“钟大夫,这些橡树都是那天咱们上山砍来的,这可是好东西,一块料劈四块,这一块正好是一条车辐。林场不让砍树,人家扎旗的兄弟假装看不见,咱们也得藏着点,让人家看见了,说不过去。”其木德边说边把一条条木料码放进牛粪筐。

走进蒙古包,听说钟伟明要回去,其木德一家人七嘴八舌都劝他留下来。

其木德老伴说:“莫日根他们看你不回来,以为你不走了,眼看要过年,这几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所以今天一早他们四个人就走了。”

    “哦,没关系,明天我去追他们。”钟伟明倒是满轻松地说。

    “追他们?今天住林场,明天他们就到家,说的到轻巧,几百里地怎么追?”巴特尔不客气地说。

    “伟明,不要走了,一人太危险,留下过年吧,眼看就到春节了。”其木德的老伴絮絮叨叨不断地劝说。

    “钟哥哥,你一人无论如何不能走,路上听说净是狼呢!你这样瘦,遇见狼偏给吃了不行。”巴特尔脸色煞白,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慢声细语地与钟伟明调侃。

    “不许胡说!净跟你哥开玩笑。”巴特尔妈历声喝住巴特尔不吉利的玩笑话。

    “听说丹僧的两匹马都趴了蛋,幸亏别人都牵着骆驼,要不然可糟了。”其木德说。

    “留下来跟我们大家一起过年吧,多热闹,多好,我天天跟你下棋。”巴特尔继续规劝道。

“对,我们天天跟钟哥哥下棋,我就不信一盘也赢不了。”巴特尔的弟弟吐门那斯图喊道。

“明天我们还去上山打猎,我又找了几发子弹,哪儿橡树多、橡子厚,那儿的野猪就多。大冬天的,野猪别的东西吃不着,只能在橡树下找橡子吃。”其木德说。

“不!我明天一定要走!”钟伟明主意打定,向其木德一家人斩钉截铁地宣布。

“你要走应该有两匹马才行,可现在只有一匹,我们家的马也不够,唉!”其木德唉声叹气道。

这个冬天,那位留在土屋里的姑娘像一块磁石,把钟伟明的心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吸引到回家的路上。哦,这种思念不是阳光驱散得了的水汽,也不是柔和的春风溶化得了的堆在屋前的雪人。钟伟明想,她是一位女性,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大雪中瞭望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每天都在凛冽的严寒中瞭望呢?

望断归来路。望断归来路。那种煎熬的滋味我是尝够了。

其木德见钟伟明决心已下,也不再勉强。他知道,家乡的牧民更需要他。

其木德开始耐心地慢条斯理地向钟伟明讲述着路上应该注意的问题。他告诉钟伟明,路上一定要在林场住一夜,还有过哪条河,翻哪座山,走哪条路。其木德不厌其烦一一向钟伟明细细交待着。他最后告诉钟伟明,你一人走我确实有点不放心,可我相信你的小青马!记住,和你的马在一起就不会有事,它会驮着你走回家去的。

其木德的话不无道理,钟伟明也早已深知小青马的重要性。

与小青马结伴一晃已有六七个年头了,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日日夜夜,小青马从一匹软硬不吃、调皮倒蛋、桀骜不驯的生马蛋子变成了钟伟明时刻不能分离的伙伴。钟伟明骑着它,白天走,黑夜走,冬天走,春天走。暴烈的时候,小青马疾走如飞;温柔的时候,它又象一位懂事的大孩子;就是它,驮着书怡走完了离开草原的最后路程。

小青马呀小青马,你也会年年岁岁骨瘦如柴,你的个头永远也不会长得如大白马那样雄伟健壮、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可你的忠诚,你的耐力,你的速度,你的胆量,让钟伟明和白音塔拉的牧民们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将你视为一个奇迹,一个只有在北京人手里才能创造的奇迹。

你走吧!你跑吧!你飞吧!驮着你可怜的主人,快些回到白音塔拉,回到思他、想他、盼望他早日归来的姑娘身边。

8

凌晨五点刚过,钟伟明喝完早茶,背上药包,骑上小青马,手里提着其木德送给他的一根结实的打狗棍,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什么认不认路,什么走到走不到,什么有狼没狼,都让它们见鬼去吧!情欲把钟伟明一身的骨气全磨光了。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向北,向他的家乡,向他从未有过的家的方向直奔而去。

漆黑的夜空,数不清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荒凉空旷的大山之中,只有小青马驮着钟伟明在山道上急驰,乌黑的大山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像要将这路上弱小的仅有的生命吞没。

山上的一切在严寒的威慑下,静悄悄的凝然不动,听不到狼嗥狗叫,也没有鸟飞鸡鸣,遥远的夜空静寂无声,只有钟伟明的小青马踏在碎石路上发出清脆的“达达达、达达达”的声响,传出很远很远。

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用肉眼很难分辨的清,只能凭着多年练就的走夜路的经验和感觉在山间小路上快步如飞。

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从前方传来一两声狗叫,再往前走,狗的吠声也越来越遥远了,表明钟伟明已经过了最后一个小村庄。

周围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原野,还有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沿着荒芜小路飞快地跑着。约摸走了五十几里路,黎明前,天下起了大雾,天上地下混沌一片,雪地一片模糊,分不清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在一条预计要过的冰河前,钟伟明过了一次又一次,路已经全然没有了,只能牵着小青马在冰河上一步三滑蹒跚地踱过来踱过去。

钟伟明知道,冰河只有一条,再走还是那条河,已经分不清方向,他和小青马迷路了。哦,这不可思议的小小冰河,成了横在钟伟明面前一座不可愈越的大山。不论怎样,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向北!向北!向北!

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消失,当棉絮般的大雾散尽,晨曦微露,清晨已然来临。微明的晨光映得天色昏淡的时候,寒气更是浸人骨髓。暗淡的曙色与其说是白日的诞生,不如说是黑夜的灭亡。钟伟明已经看清回家的路上那座必经的乌兰温得尔大山。

方向已明,道路已清,没有什么再犹豫的了。时间就是希望,时间就是生命。钟伟明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坐下的小青马跑起来虎虎生风,蹽起四蹄,喷着鼻息,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崎岖的山间小路,向北疾驰而去。

小青马四蹄发出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最后大颠着狂奔起来。随着马的奔驰、起伏、跳跃和喘息,钟伟明的心情变得开朗、舒展起来。担忧消失了,豪兴顿起,在空旷的雪野上他甚至毫无顾忌地哼唱起来,“啊哈森吉德玛,为了你我走遍茫茫草原.....”在颠簸的马背上钟伟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以自由地驾驭自己命运的能力,想着马上就要和一位姑娘见面,这是何等的痛快舒畅,何等的令人期盼!

“达、达达、达、达达......”钉了铁马掌的蹄声,敲打在布满碎石的山间小路上,在空旷荒凉的大山里发出阵阵清脆、响亮的声音,那声音无异于世间最美好、最动听的音乐,回响在钟伟明的脑海里,使他长时间颠簸在迅跑的马背上,不觉得累,不觉得寂寞,不觉得冷,只有欣喜。钟伟明既不吝惜手上的马鞭,也毫不怜惜坐下的小青马,一座座山峰被抛在脑后,村庄看不见,牲畜看不到,没有人的影子,连飞鸟都不见踪影。

小青马不停地猛烈地狂奔着,仿佛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热能,都是为了实现今日的梦想。

想想它还是一匹生马蛋子的时候,什么好样的骑手都很难骑上它,更不要说随心所欲地驾驭它。这真是一匹难得的骏马,它年少的时候桀骜不驯,不让任何人近身,奔跑起来只觉一股疾风骤然刮过,从不马失前蹄。不管前面是数不清的小小的鼠洞,还是又深又宽的大坑,它都会驮着主人一跃而过。

当钟伟明失去了大白马,为一匹喘着粗气丑陋无比的瘦马而闷闷不乐的时候,命里注定小青马就是他的了。

难道小青马不是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钟伟明吗?

小青马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甘愿在困难的时候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它的主人拼死去实现一个梦想:钟伟明早已打算好,他要在一天的时间里,纵马狂奔三百里,不但要征服二百里崎岖无人、险象环生的山路,还要踏平一百里大雪覆盖的原野。

小青马,你知道吗?这一切冒险都是为了回报那位困在小土屋里,为了他钟伟明,甘愿寂寞,甘愿孤独,甘愿住冰冷的小屋,甘愿与狂风暴雪搏斗,甘愿日日夜夜等候他归来的农村姑娘。

在以前规模宏大的那达慕大会上,牧民们养了又养练了又练的上百匹好马里,狂奔几十里路,只能有一匹宝马独占鏊头;如果有一千匹这样健步如飞的好马,不间断地奔跑五六个小时,恐怕只有一两匹良驹能够坚持到底。

小青马今天连续奔跑了八个小时后,还有更艰巨的一百多里的雪路在等待着它。

真是一匹神驹啊!

从天空模模糊糊地放亮,小青马马不停蹄迅跑如飞,这八个小时的奔跑,来不得半点闪失,小青马不能马打前失,不能怕这怕那忽左忽右躲躲闪闪将主人摔下,不能忽快忽慢,浪费宝贵的时间,更不能如大多数马匹那样,实在累了,跑不动了,干脆站在路旁,一动不动,任你推,任你打,我力不从心,趴蛋了,你怎么办?趴蛋了的马心力憔悴,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已经崩溃,只能内心里发着牢骚,站在一边大汗淋漓地喘气。小青马没有一点疲惫的感觉,它大口地喘着气,鼻孔变粗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兴奋不已 ,仿佛更加想家的不是钟伟明而是它。

    按照预定方案,中午时分,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来到了扎旗、阿旗与锡盟的交界处,翻过眼前那座号称依和特格大坝,就要进入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乌珠穆沁草原了。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如钟伟明事先预料的一样。钟伟明松了一口气跳下马,摘下马嚼子,把拴在马鞍鞒上的少马子取了下来,放松马肚带,随手将马缰绳放开。他要让小青马稍事休息,喘一口气,啃两口路边的野草,吃几嘴草上的积雪。他知道,小青马此时就是他的命,能不能走回去,是活还是死,现在并不是由钟伟明自己说了算,而是要看小青马。

钟伟明伸伸腰,解个手,坐在雪地上,从怀里掏出炸果子,吃上几口,他在心里暗自揣测,往北的路更艰辛更难走,雪已经不知大到了什么程度,小青马能有力量走回去吗?往北走是顶风,下午会不会刮白毛风?路能不能看得到?天黑以前能不能到人家?真是生死未卜!牧民们搬家走的是这条路,整整走了十几天,莫日根和众多的壮汉们回家走的是这条路,每人骑一匹壮实的久经考验的高头大马,牵一匹养得膘肥体胖的良驹,还要三五成群结伴走上两天。钟伟明瘦骨伶伶,小青马貌不惊人,他们能闯过被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牧人们都视为险境绝路的茫茫雪原吗?

钟伟明把皮蒙古袍的下摆重新塞到屁股底下,坐在路边冰冷的雪堆上,一边用嘴使劲啃着炸果子,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两旁大山的景色。

如果有闲情逸致,这里是绝好的旅游佳境。沿东西走向,连绵不断的大山夹缝中,一条弯弯曲曲被车辙碾压得凹凸不平的小路南侧,是一条冰封的银带般闪闪发亮的小溪,小溪两边长满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河柳;道路两旁,山脉高低有错,一坐接一坐,蜿蜒起伏;羊肠小径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山坳里黑黝黝的密林一块连一块,密林里长满又粗又高的白桦树,白桦树一棵棵挺直了身躯直刺向青天,树干上一只只仿佛人眼一般的疤痕,半张半闭,狰狞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林中一群长着大犄角的马鹿,悠闲自在地吃着露在雪外的野草,享受着和平、宁静和自由;一只火红的狐狸,蹦着跳着,穿越过小路,跑进大山低矮的灌木丛中;一只灰色的野兔子好奇地望着钟伟明和小青马,穿过小路,一溜烟地钻进了一旁的雪窝。

天空一片澄蓝,映照得白雪更加洁白无暇,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像一串串珍珠链似的兽爪印。钟伟明多少学了点辨认兽爪印的知识,他判断猜测着这里曾经有野兔、狐狸、沙狐、鹿、狍子、狼走过。

银装素裹的山景,妖娆动人美不胜收。大山上、小道边、树林里、天空中,还有道旁那匹大汗淋漓的小青马,那位穿着厚重的蒙古袍、大毡疙瘩,带着大皮帽子,孤零零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所有的一切都静寂无声。

山上积雪皑皑,万籁俱寂,连几里外那只幸运的红狐狸蹦跳的声音似乎都听到了。一切都显得恬静安逸,悠闲自得,大自然最美好的瞬间,定格在钟伟明的眼睛里。

他又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看着像刚从热水里淋浴出来的小青马,嘴里吐出的唾沫和身上的汗水已经冻成了白霜,罩着整个嘴头和全身。小青马不管不顾,迫不及待地啃着草,吃着雪,仿佛知道主人的安危系在它身上,抓住了每一分钟就是抓住了生的希望。

望着小青马,钟伟明的心境坦然,心中那道紧绷着的弦松弛了下来。他站起身倾听小青马吃雪时打着响鼻的声音,他瞭望白雪皑皑的山岭,远眺山坳里密密的白桦林,他时而仰看白云片片,时而往小路蜿蜒而去的方向张望。想起既将到来的茫茫雪原,钟伟明顾盼神离,心神不定,心里盘算着还有多少路要走。

突然,小青马停止了咀嚼,警觉地高抬起头,两只耳朵齐刷刷直直竖起,活像猎犬的耳朵,使劲刺向前方。小青马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紧紧盯着前方大山。

没有了小青马的吃草声音,这世界显得更加寂静,空气仿佛凝结了起来,时间仿佛冻在了一起,这静寂使空旷荒凉的大山更加可怕,仿佛随时都要爆炸。

    钟伟明为小青马从来没有过的紧张状态大惑不解,他看看小青马,又顺着小青马死死盯住的方向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顺着东边大山梁,一队排成一字的四脚动物,大摇大摆,沿着只有狐狸和马鹿才走的羊肠小道逶迤走下山来。

    无庸置疑,钟伟明最不愿发生、最不愿看见的事情终于来临了:他与一大群狼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荒山野岭空无一人,想哭想叫想乞求上帝,想求饶想逃跑,一切都是惘然。钟伟明身边的打狗棍,或于能打死个把只狼,以他单薄的血肉之躯,以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手无缚鸡之力的胳膊,势单力薄的他既将成为那群恶狼的美味佳肴已经毫无疑问了。

    还有那匹小青马,那匹倔强的,从不服输,从不低头,绝不肯坐以待毙的小青马。它有四只坚硬的蹄子,前尥后踢,再以它惊人的速度,一定会冲出重围!它会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跑回家,跑到那位姑娘面前吗?

我可怜的小青马哟,你见到了那位陌生的姑娘又如何向她述说?

一只、两只、三只……

当钟伟明数到第十一只的时候,山上的狼群成千上百黑压压的一片,突然向他扑了过来。

狼群咆啸着,狂吠着,迅雷不及掩耳,像一阵风般压了过来。钟伟明本能地拿起了打狗棍,徒劳地举过头顶,试图作最后的反抗。

他精细的胳膊好似柴火棍一般,他手里的木棍也不过是根烧火柴,群狼扑在他的头顶上,撒咬着他,吸吮着他,一只母狼的乳房蹭着他的脸,让他感觉痒痒的、麻酥酥的。

狼多肉少。他那不值钱的、没有脂肪的皮肉入不了狼嘴。头狼干嗥着,召唤更多的伙伴,抑或是不满同伴的自私。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消逝,钟伟明已经不再祈盼生的希望。

他挤在狼群当中,灰色硬挺的狼毫抚摸着他的脸,他挣扎着透过缝隙,往外瞭望。

他留恋地望着他心爱的小青马,望着他还没有看够的蓝天白云,望着生他养他的大地,望着皑皑白雪,望着多少年来默默驻守在这里的一片片白桦林。他在想,那位困在小屋里的姑娘不知怎样了?他的潜意识里,那姑娘其实就是秀琪,是他多年来日日想夜夜期盼的秀琪姑娘,是他魂牵梦绕,一生钟情的心上人。

“我终将要使你失望,我心爱的姑娘。”

“小青马你跑呀!你到快跑呀!”

群狼越聚越多,似排山倒海的巨浪,似暴雨将至的黑云,撕咬着,低嗥着。啃不到骨头的狼徘徊着、隐忍着,垂涎三尺地等待下口的机会……

钟伟明一厢情愿地虚构着一幅成千上万的狼群惨忍地吞嗜人类的可怕场景,事实上那群狼最终也没超过十一只。

在锡盟草原,牧民们年年围猎、掏狼崽,再加上兵团神枪手们的半自动步枪,已经难觅孤狼的踪影。

在人面前狼始终是弱者。草原狼不过偷吃了几只羊,遭到的却是灭顶之灾。

当钟伟明与他的家人、他的小青马、他心上的姑娘默默告别的时候,当他的思想漫无目的地神游,终于又回到了眼前,回到了狼群的身上时,定晴一看,那群狼鬼使神差般已经返身回转,悄悄地走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钟伟明浑身的紧张状态突然松弛了下来,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没有了恐惧,他的心在迟钝地机械地跳动,好似刚刚拣回了一条命。他这时才相信其木德大叔所讲的话,狼是一般不会主动袭击人的,也许这些畜牲早已腻味了人的味道,对钟伟明这样瘦弱细长的身躯不屑一顾呢。

不!死里逃生应该归功于小青马。

如果这时它惊慌失措,抛下钟伟明不顾,放开四蹄逃之夭夭,那群狼就会寻着声音一轰而上。

有小青马在这里,它的镇静、它的若无其事,它天生具有的龙一般的威严和压倒一切大无畏的气概,不但给钟伟明壮了胆,也在与狼群的对峙中终于占了上风,令那些残忍的家伙闻风丧胆,望而怯步。

马知道要上路了,急燥不安地挪动着双腿,嚼着嘴里的铁嚼子,吐着白沫。

侥幸摆脱了群狼,钟伟明翻身上马,不敢待慢,小青马快步如飞,不一会儿的功夫,将雪山、白桦林抛在了身后,驮着它的主人只身闯入大雪弥漫的草原。

钟伟明骑马驰上山冈,从山冈上远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盖的忧郁的原野。大雪被太阳映得泛着白光,绵延数里,一只只被狼掏胸破肚的死牲畜尸体横在雪堆上,雪原一眼望不到边。比起令人生畏的野兽,大自然似乎更加可怕。茫茫雪原白皑皑好似无边无沿,要想穿越它,没有非凡的本领和气力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侥幸摆脱了狼群,这次不会再有什么侥幸了。

9

大雪填平了峡谷,凹地和深沟都齐平了,看不见大路,也看不见草原小径,周围是一片被风舔得光溜溜的空旷的雪原。草原仿佛死去了一般。连一只飞鸟也没有。寒风把呜咽声送往远方,久久地忧伤地在草原上、在钟伟明的心中回荡。

深深的雪地上,唯一尚可辨认的道路就是前一天莫日根与几位牧民骑马、骑骆驼走过时留下的蹄印,那只不过是几匹牲口的蹄子踏出的深深的雪坑,经过一天一夜风吹雪打也已经模模糊糊,依稀难辨了。

整整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白毛风更是司空见惯,雪花落在雪地上,经中午阳光强烈的照射,凝结成了一层层硬壳,硬壳上盖上了雪,有的地方稍硬,有的地方稍软。

    小青马驮着钟伟明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一个个马蹄印向北走去。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的捱过。茫茫雪原到处一片洁白,没有牲畜,没有动物,没有人家。没有一棵树、一根草,只有惨白的太阳照耀在晶莹的白雪上,折射出无比耀眼的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青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马蹄踏在结实一些的雪地上,会很轻松地向前挪动一步,然而不会太久,只三两步,两指厚的硬雪壳被小青马一脚踏下去,扑哧一声,马蹄踏破硬壳,陷入没膝的积雪里,小青马就要费力地高抬腿,用尽浑身力气几乎蹦跳着窜出一个个雪窝。

一次,两次,小青马吃力重复着这个简单而又费力的动作,能量消耗得特别大,鼻孔张得大大的,用力喘着气。钟伟明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他在心中暗暗祈祷,小青马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为了让小青马休息一会儿,钟伟明跳下马背,手里牵着小青马的缰绳,自己在雪地上步行。

一步,两步,还未走出三步,一脚踏进深雪中,拔出双脚,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动弹不得。走了不过十几步,不得已,还得爬上小青马的背。这时,他才更深地体会到,离开小青马真是寸步难行啊。

    太阳在匆匆飞渡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光辉照耀着雪地,毫无暖意的阳光下寒风吹拂着钟伟明的脸,饥寒交加的钟伟明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他便把皮帽子的带紧紧地系了起来,但仍禁不住瑟瑟发抖。

    如果把钟伟明与小青马先前二百多里路的速度比喻为时速五十迈的汽车,在雪原上的速度慢得就如老牛拉破车,充其量只有时速十迈。钟伟明与小青马丝毫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分秒必争。当翻过宝日格斯台牧场的那道山梁,白音塔拉的小山峰遥遥在望的时候,太阳毫不留情地下山了,很快,大地将漆黑、凄冷、希望和死亡带给了远行人。

路过宝日格斯台牧场办公室,小青马几乎精疲力尽得再也没有力量抬起腿,钟伟明也在想,是否要走进老乡家的冬营盘借宿一夜?尽管离家只有区区三十里路了,一来天黑了,称作路的几行马蹄印再也无法辨认;二来他与小青马饥寒交迫,万一迷了路、小青马趴了蛋,或有点其它什么闪失,这区区三十里路也许就是他生命的终结。

一步、两步……小青马吃力地拔出腿,一步三晃地往前蹒跚而行。这不是在行走,简直就如同攀登高山,脚下的雪深没膝盖,有时扑哧一声,小青马的四条腿都踏空,雪深不见底,钟伟明就要下马,拽紧马缰绳,让小青马自己挣扎着跃出雪坑。

在牧场办公室前的那道小山梁上,如果晴空万里日头高照,就会隐约望见白音塔拉大队办公室一排排的土坯房。现在天黑了,没有了太阳,没有了这微不足道的些许温暖,在钟伟明犹疑不定的时候,当夜晚的寒冷猛地袭上心头的那一刻,小青马突然如有神助,大发神威。

它向着家的方向,猛地抬起头,如见到群狼时一样,两耳直立,齐刷刷刺向前方。小青马步履矫健,大步流星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不停地迈向钟伟明和它共有的家。

钟伟明拉紧缰绳,控制住激动不安的小青马。

从与狼群相遇的山间小路到跨进锡盟茫茫的皑皑雪原,又经过了八个小时浴血奋战,小青马精疲力尽,大汗淋漓,驮着它的主人钟伟明,历时十六个小时,终于走近了他们的家。

远远的,钟伟明已经辨认不出被大雪掩埋了的小屋。走近雪山,从裂缝中隐隐闪现出些许亮光,小屋被大雪埋没得只露出一扇窗户和一扇门了,想象得出来,那都是因为有一个勤快的人每天将窗前和门前的雪铲净,门和窗才没被大雪吞没。

走廊里传来进来的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毡疙瘩踩在地上并不太响的咔嚓声。

“怦怦、怦怦......”

10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仿佛惧怕打破沉寂了一冬的宁静,也让屋里的人惊讶得心惊胆战。这不是干爹、干妈的声音,往常如果是干妈过来,人没到她的大嗓门早到了,“咏娥!咏娥呀!咏娥在家吗?”

咏娥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呆在被大雪掩埋了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无事可干,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见白雪皑皑,阴云沉沉,一身银装的大地同苍穹之间只有些许空隙。实在烦闷无聊,她就拿起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小的圆镜,对镜凝视自己浑圆、美好的身段和漂亮的脸庞。

炉里的火熄灭了就会寒冷难耐,可是,如果炉火旺了,逐渐而来的燥热会令她坐立不安。她只有抑制自己,往炉膛里一小块一小块添着干牛粪,让燃烧的欲火逐渐冷却下去。

“只剩下六十一天啦,” 咏娥心里计算着伟明回来的日子。

伟明说过,春天,他会回来。

每夜独卧空房,四壁阴森,一盏昏暗如豆的煤油灯,令她有些胆怯。夜深了,一人坐守长夜,倚枕听着外面呼呼大作的暴风雪,对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说不尽的愁烦。到后来,只要一听到一点点动静,那怕是一声犬吠,一阵马蹄响,几声咳嗽的声音,便禁不住心动。

 晚上,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她渴望的男人, 深夜梦回,无边的空虚与寂寞全涌了过来,听到外面狂风大作,她会胆战心惊,那个人怎么样了,不会冻着、饿着,不会不回来吧?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她的心头。

今夜难得这样的好天气,没有漫天的白毛风,但仍旧寒气逼人。地面的雪已冻结成坚硬的冰壳,留下积聚在雪山上或角落里的薄雪,仍承受着刺骨的寒风变本加历地要把满腔怒气发泄在它们身上,然后凶狠地将它们刮上云端,卷成无数茫茫旋涡在空中吹散。

在这样一个寒夜,凄冷、黑暗,如果吃穿不愁的一家人围着炉火而不是饥寒交迫、无家可归、随时有冻死在路上的危险,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

每天,呜呜的风声中时刻传来风雪吹打得窗玻璃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屋外,凡是松散的东西全被狂风刮走或被大雪覆盖了;透过窗玻璃,白天是一片狭狭的雪色,夜晚是黑漆漆的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小小的土屋里已经被咏娥收拾得一尘不染,药台上的每个小药瓶都擦得晶光闪亮,一床厚棉被也早已拆洗得干干净净,屋里所有一个女人能干的活计都被她搜罗干净了,自从几个牛犊死后,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干的了。屋里堆干牛粪的角落里散发着干牲口粪、牛犊吃剩下的羊草气味。白天,从窗户外透进一点点灰色的亮光,夜里,只能靠柴油灯的点点星火。

外面,夜黑如墨,没有暴风雪,真是天赐给夜行人的良机。听不到小青马的悲嘶,干妈扯着嗓子的干吼也很少听到。她从来没有如此寂寞过,从来没有如此心焦过,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期盼过一个人。

那时候,刚刚定了婚,她非但不惦记那个令人羡慕的国家干部,甚至厌恶他,见了他就恶心,退了婚反到一身轻。她太怕这寂寞的房间,太怕孤独地等待,太怕一个人吃饭无滋无味的情景。天呀,如果让这死一般的寂静继续下去,她简直要疯了。

    望着窗外的黑暗和静寂的世界,咏娥仿佛在梦境中,可是禁不住一颗心却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她趴到结了冰的窗户上,跪在窗前的土炕上,用心捉摸那渐渐走近了的脚步声。她浑身发烫,紧闭双眼,静了静神,用右手往后梳了梳头发,用发颤的左手按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房,斗胆问了一句:“谁呀?”

    “我,我是钟伟明,快开门呀。”

    咏娥心头一惊,一阵欣喜过后,顾不得多想,飞身下地,一把拉开了屋门。

门开了,一股寒风吹了进来,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咏娥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她感觉到来人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望着眼前穿着臃肿的大皮得勒,腿上两只到膝的大毡疙瘩,肩背药包,被冰霜遮住了整个的脸,疲惫削瘦的钟伟明,咏娥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在梦中还未醒。

她从来没看见过钟伟明这样久这样久地凝视着她。

钟伟明一动不动,那相貌俊俏的脸更象一尊大理石雕像。

咏娥披着花棉袄,一见到伟明,惺忪的眼睛里就闪出喜不自胜的光芒,忽然间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钟伟明走进屋门,站在那里好半天一动不动,他把让雪水、冰霜沾湿了的头发从前额移开,让炉火充分地照耀着他苍白的额头和同样苍白的脸颊。

咏娥望着这张模糊而又熟悉的脸,就像是从山丘上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她悲哀地看到,操劳和忧郁已经在他的脸上如此明显地刻下了痕迹。看到钟伟明放下药包,脱去大皮得勒,摘下大皮帽,咏娥才想起问一句:“天呀!你怎么回来了?”

咏娥的话说完了,他却没有回答。

咏娥努力从他的眼神里寻找答案,接着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悲哀。

    伟明凝视着眼前身穿花棉袄,梳着两条长辨子的农村姑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忘记了自身的痛苦和劳累,望着她一动不动,沉默中洋溢着对一个女人的爱慕之情。

    咏娥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灾难,什么样的苦恼,什么样的孤独和恐惧都不能压倒她,不能使她屈服。她梳洗得干干净净,娇嫩、美丽,比城市姑娘毫不逊色。

    不等伟明说话,咏娥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望着她日思夜想,使她茶饭无心,起坐恍惚,令她神魂俱乱的男人,在这大雪覆盖的小屋里寂寞地等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男人,只说了一句“养的牛犊都死了”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顺势倒在轻轻揽住她肩膀的钟伟明的怀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钟伟明小声哄劝着:“没关系,这么大的雪灾,百年不遇呀,不知死了多少牲畜,死几个牛犊算什么!”

咏娥倒在钟伟明怀里流了会儿泪,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后,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神情紧张,语无伦次,为了掩饰慌乱和像红布一样的脸,背过身,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咬了咬嘴唇,勉强忍住眼泪。

稍许,她转过身,屋里只有他们俩面对面,彼此久别重逢,咏娥真想说说别后的相思之苦。她注视了钟伟明一小会儿,对他嫣然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深深的情意和爱恋。

“我赶紧给你弄饭,你路上走了几天这么晚才到家?饿了吧?累了吧?冻着没有?”咏娥想了那么久,只问了这样几句简单普通的话,再也说不出什么温柔体贴的词儿来了。说罢,慌忙找出一小块冻羊肉,切成细丝,又忙不迭地和面擀面条。

钟伟明渴望有一顿丰盛的饭菜和一个温暖的炉火,那只是梦中的幻想。无数次走进冰冷的小屋,胡乱吃一顿碎挂面或疙瘩汤,早已是家常便饭。头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家里吃了一顿热热乎乎的面条,吃完饭才感觉到,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一天,浑身如散了架般疲乏无力。填饱了肚子,靠在炕沿边,再也懒得动弹一步。

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久地看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素花的棉袄,手忙脚乱地做着饭,不断变换着姿式,这个稳重、端庄、落落大方的姑娘,表情有些异样,嘴唇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身后甩着两条乌黑的长辨子,时不时地回过头用那双使人销魂的眼睛扬扬得意而又脉脉含情地望一眼钟伟明。

咏娥不像秀琪那样光彩夺目,却有任何一个漂亮的女人所没有的使人心醉的风韵,她是不是达到了美的顶峰并不重要,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活生生迷人的女人。

    咏娥收拾起碗筷,看到钟伟明疲惫不堪的样子,赶紧将被窝儿铺好,上面又搭上钟伟明的大皮得勒,要让钟伟明好好休息,睡一宿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觉。

铺好被窝,咏娥脸涨得通红。她用眼睛瞟了一下钟伟明,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了又惊又喜的红晕,呆呆傻傻地窘态毕露。

他默默地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咏娥心里明镜似的,其中包含了多少情意呀!

伟明这个家只有一床被子,咏娥也是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小伙子这样长时间在静静的深夜里单独在一起。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自己都能听得到,仿佛要窜出她的胸膛。她茫然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地起身开门要离去。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到钟伟明倾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和温情,感觉到背后钟伟明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她忍不住要回过头来,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把她复杂暧昧的想法表达出来。可是她还是一动没动。

虽然谁也没有说话,她知道,那个年轻人同样也在激动不已。

咏娥慢慢地伸出手,在将要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勇敢地回转身,用她那双多情的美丽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心目中早已认定是自己男人的眼睛。

多少个日日夜夜,已经快要忘却的影影绰绰的面孔现在非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是一种模模糊糊仿佛无望的爱情,屋里的温暖和害羞使咏娥的面庞显得格外红润,煤油灯也由于灯芯上结了灰变得越来越暗淡下去,被咏娥红扑扑的好看的脸蛋几乎遮盖住了它全部的光芒。

咏娥如此深厚的爱意震动了钟伟明,压倒了他所有的胆怯,他为什么突然爱上了她?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咏娥依旧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伟明一动不动,他不敢打破沉寂,两人恍如置身仙境一般,只想让这梦幻般朦胧的一刻永远持续下去。

   咏娥一声不响,伤心地望着伟明因为疲于奔命而瘦削的脸。

咏娥美丽宽阔的肩膀托着她的头,她的眼睛和整个脸上都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辉。

钟伟明欣赏着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样,觉得她今晚分外妩媚动人,现在她的感情没有丝毫神秘的成份,她的美已经完全令他倾倒。

    钟伟明的眼里燃烧着炽热的欲火,一阵心悸,心跳加剧,脸腾地红了起来。

钟伟明拼着性命,不顾山高路远,不畏雪大天寒,冒着险些喂狼的危险,抛弃了所有的怯懦和悲观,变得那样勇敢无畏,一口气奔波三百余里,他急切盼望见到的不就是这位姑娘吗?

一个发育成熟的青年人,一个渴望爱情的年轻小伙儿日夜想着盼着不就是这神圣的一刻吗?由于过度疲劳而显得暗淡无光的眼睛忽然变得充满了快乐和热情在闪闪发亮,心头涌上一股亲切的暖流,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泪水也禁不住夺眶而出。

     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生发出的欲望是多么强烈,而此时的环境又是那么出乎意外,幸福来的太快了,太突然了,他对她了解的很少,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突然爱上她了。

她爱他,为了他不惜抛家舍业,她对他的性格特点经过几个月的接触和孙满福一家人的介绍,越来越了解,觉得他无比亲切、可爱,他翩翩风度迷住了她,就象迷惑着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

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她都觉得特别崇高,特别美好,她对他的迷恋使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竭力想在他身上找出些不好的东西,什么穷呀,家庭有问题呀,可是任何理由也说服不了她,越这样想越爱他,希望能够同他亲近,希望能够完全占有他。

    钟伟明鼓足了勇气,翻身跳下炕,一把拦住咏娥。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几个月的狂风暴雪挨冷受冻,却将他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钟伟明第一次这样深情,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用诚恳的口吻轻轻地几乎是在哀求她。

    “咏娥,都半夜了,还上哪儿去?你别走,这就是你的家!”

关紧门,咏娥目光呆滞,咬紧牙关,沉思起来。

垂下头,脸上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气,一动不动地站了两分钟。她在重温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等待、孤独和寂寞,她在想未来的生活,她不相信他真的会爱上她。

钟伟明几句言简意骇的话,使咏娥几乎惊愕得不能动弹。她两颊红得发烫,像罩上了一层红布,羞得抬不起头来,站在那里喘着气,任凭钟伟明推推搡搡,将她拥到炕沿边,替她慢慢地解开衣服扣。

咏娥低着头,不再反抗,顺从地剥去棉袄棉裤,露出一身打了几块小补丁的粉红色秋衣、秋裤。

秋衣里紧裹着滚圆的脊背和丰满的肩膀,秋裤下面清楚地看出女性的凸凹不平和浑圆的大腿。

钟伟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咏娥的每一个动作,直到她钻进了唯一的被窝儿。

钟伟明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觉。可是当他想女人的时候,又总是想着秀琪。想着秀琪黑暗中白嫩嫩浮现出来的柔滑的躯体,想着她的喘息,她的亲吻,她迫不及待的欲望。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可耐。
    钟伟明的心怦怦跳,他急切地脱去自己油乎乎的棉袄,脱去厚厚的毛烘烘的羊皮皮裤,颇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肮脏的身子怎么钻进姑娘的被窝儿。

情急之下,他趴在咏娥的身旁,吹灭了床头那盏小小的煤油灯。黑暗里顺势钻进咏娥的被窝儿。

两个火热的身子碰到一起爆发出不同寻常的激情,激情的洪流突然冲垮了阻挡的堤坝,伟明疯狂地亲着她的头发、脖子、胳膊、肩膀。

咏娥心内早已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任凭钟伟明从身后紧紧抱搂住她微微发颤的身子。

钟伟明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劲和羞羞答答从来没有过的亲昵举动,轻轻扣动了咏娥内心深处蕴藏了很久的情欲之弦。

咏娥慢慢扭转身子,接受着这个男人的爱抚和温存。

咏娥的双臂软绵绵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样异常妩媚娴静。钟伟明默默地吻着她,已经全然感觉不到她是个陌生的农村人。

蓦地觉得,他度过的二十几个春秋,那个神秘、恐怖和怪诞的世界一下子回到了人世间。绷紧的弦全断了,意外的狂喜和泪水涌上他的心头,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钟伟明一把将咏娥拥进怀里,用心吻着她,她试图挣扎一下,可是伟明孔武有力的臂膀将她搂得更紧了,轻柔的爱抚把咏娥带到了一个十分生疏但却幻想过多少次的幸福世界。

她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了,浑身燥热,越来越强烈的幸福感笼罩了她整个身心。

    亲吻着咏娥的脸颊,伟明感情深沉,悱恻缠绵,轻轻地说:“咏娥,我可穷,你不会后悔吧?”

    咏娥不顾一切回吻着伟明,紧紧搂抱住她钟情的男人,小声而又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后悔,你就是沿街要饭,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我是在历尽艰辛受尽磨难九死一生之后才知道爱你呀。”钟伟明喃喃地说。

    他对咏娥异常健康的体魄赞叹不已。她真是个纯洁无瑕妙不可言的尤物,她无懈可击的体态使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敬畏的情感。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农村姑娘面前,自己也显得多么的不般配。

    在大雪掩埋了的小土屋里,在四壁空空如也的土坯房中,第一次躺在自己暖烘烘不再冰冷的土炕上,当两颗寂寞的心终于融合到一起,当两个还很陌生,甚至没有完整地说过几句话的一对男女终于躺在一个被窝儿里,覆行前生的约定,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那是庄严、神圣然而又是古老、原始和最愉悦的一刻。不可抗拒的本能以结合的狂热驱迫着两性相互结为一体,那情那景真是说不尽的男欢女悦、恩爱缠绵。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黑暗中,钟伟明身下的肉体温暖绵软,他有生第一次不必压抑自己的感情,不必抑制自己的情欲,任凭情感和性欲如开放的闸门,一泄千里。

咏娥以为伟明会与她通宵达旦地喁喁私语呢,然而,不,伟明再也没有说话。

虽然他不再对那个来自农村的、说话怯怯的、没有什么文化和修养、他一点也不曾爱过的姑娘嗤之以鼻,搂抱着咏娥,他在心中却偷偷地想:“你是秀琪吗?但愿你就是秀琪,你如果是秀琪,我亲爱的,只有秀琪的身段最娇美,令人百看不厌,只有秀琪才是最可爱、最温柔、最让人心动、最销魂的。秀琪,我曾经千遍万遍地想你念你呼唤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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