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九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九章

1

下班回到家,钟伟明努力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最近说起话来常常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而且常常忘了自己开头说的是些什么。

在咏娥眼里,钟伟明任何时候出现的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变化都难以掩饰,此刻,他眉宇之间流露出的欣喜与兴奋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无可辨驳的是,他现在又可以天天见到秀琪了,仅此一点就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幸福。

    饭桌当中摆着一大盆手把肉、一小碗炒米、一罐黄油、一小碗甜奶油、一盘甜奶豆腐、一盘酸奶豆腐、白糖、红糖、点心饼干、炸果子还有昨晚剩下的半盆大米饭。如果以上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能够称得上奢侈品的就是咏娥自制的辣咸菜了。

    秀琪知道伟明和咏娥不喜欢喝鲜奶,站起来给他俩的碗中斟满喷香的奶茶,为自己和其其格倒满一大碗滚热的鲜牛奶,几个人围着饭桌吃了起来。

    这二年,丰盛的早餐钟伟明早习已为常。就在不远的几年前,这样的饭食他们一家子连想也不敢想呢。那时候,奶豆腐只有少数富裕的牧民家才能吃得上,如今,咏娥一年要攒下两大筐奶豆腐,吃也吃不完。后屋仓房里,白面、小米、大米、炒米应有尽有;羊肉、牛肉堆满了半个小屋,冬天吃不完,开春后,牛肉割成条儿,挂在木杆上晾肉干;羊肉切成块,熬得没了一点水份,肉块浸在油里,装满一大水缸,一个夏天也吃不完。咏娥制作的奶豆腐、熬出的黄油远近闻名,连那些最能干的牧民妇女都赞叹不已,公家食堂采购不到这么精美的奶制品,都慕名找到咏娥高价收购。这些草原上的土特产也成了咏娥家经常的收入之一。

    秀琪一边吃一边逗着其其格玩,很快吃完了牛奶泡大米饭,又削了几片羊肉就着咸菜吃,吃完饭,放下碗,一个人跑回卫生院上班去了。

乍一看来,钟伟明一家的日子似乎不能更完美了:有足够的财产,有一天比一天多的牲畜,有健康的身体,有如花似玉的女儿,各有各的工作,很少有客人来,家里窗明几净,无需过多的粉饰装扮。钟伟明每天除了工作,夜晚还要阅读大量的医学书籍和文学作品,人们对他的知识和记忆力感到惊讶,开头有些人还不很相信他,慢慢地,通过他在医疗技术上表现出的非凡的本领,他博得了更多人的信任和爱戴。

不过,咏娥最关心的还是她的牛羊和她的这个小家。咏娥不讲吃,不讲穿,不爱串门讲闲话扯老婆舌,从不知道与人玩玩扑克娱乐一下自己,她是正统的贤妻良母,她不知怎样博得钟伟明的欢心,她意识不到大难即将临头,但也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家里的不和谐和钟伟明日趋严重的漫不经心。他们从来不曾闹过什么大的别扭,更无法想象幸福富裕的日子将他们的感情冲淡了。

钟伟明喝着茶,冷冰冰地白了她一眼,他怎么能用这种眼光瞅她呢?他们以前在一起有说有笑,如今怎么能不吭一声呢?他不仅对她冷淡,而且有些瞧不起她,不愿意跟她说话。

     他们两人的情感交流,只限于夜晚两个活生生的肉体接触,他没有对咏娥说过“我爱你,”从来没有。

咏娥也没有说过,她更不会将这样肉麻露骨的字眼摆在两人面前。

她以为爱就是性,爱就是两性的结合,伟明是她的丈夫,她不会也没有必要对他整日情意绵绵,虚情假意。她一心只想着她的牛她的钱她们的家,从没功夫为太多的所谓爱情而大伤脑筋。

咏娥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她耳闻目睹的爱情除了那些乡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赤裸裸的打情骂俏,没有什么高雅文明可言。

    秀琪的到来,填补了钟伟明生活中的空白。伟明希冀的,她以一个女人的热情和完整的无法挑剔的人性办到了。她的品格是他所见到的最完美的品格,温柔而又富于理性,顺从而又十分坚强。他不能避开她,不能避开这件事,不能避开在他内心深处那种由来已久的渴望。他竭力想摆脱一切,不去想她,但当她与他在一起时,他就禁不住流露出喜悦和某种欲望。

钟伟明情感上的变化不自觉地表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当中。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走里出外还会哼唱起“文革”以前的老歌儿。有一次,他居然随着半导体收音机的旋律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咏娥感到十分意外,惊奇地盯着他看。钟伟明蓦然惊觉,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与秀琪微妙的关系瞒不过妻子咏娥的眼睛,瞒不过所有敏感的女人的眼睛。葛翠玲与李艳丽就不只一次议论过此事呢。

2

    葛翠玲已经成为卫生院的一名正式护士,尽管她没上过卫校,经过几个月短期培训,凭着自己初中毕业的文化根底,很快掌握了护理工作的基本技能。自己毕竟是新手,为了在工作中能够得到李艳丽的指导和帮助,葛翠玲百般讨好李艳丽,经常晚上把她拽到家,请她吃饭、聊天。

    李艳丽卫校毕业,男朋友在盟里工作,自己是汉人,蒙话一知半解,虽然长得漂亮却不善于交际,所以也乐得有个人能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儿。

葛翠玲无心插柳,陈文生却有意栽花。陈文生在卫生院里对年轻漂亮的艳丽百般奉承,眼见自己的老婆为了讨好艳丽,每天领回吃饭,自己乐不得为艳丽大献殷勤。虽然家里的生活条件有限,但两口子工作了以后,有了双份工资,牧民们又经常送一些黄油、奶豆腐,一家人心情舒畅,也不再整日打骂生事,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

回到家,葛翠玲洗菜做饭,文生掌勺炒菜,有艳丽在一旁,他必定要多放些油肉,把菜炒得喷香,吃起来满嘴流油。

饭桌上,文生每晚都要喝上几杯草原白酒,几杯酒下肚,血往上涌,面红耳赤,旁边有个绝好的听众听自己云山雾罩,说北京,说自己的光荣历史,说过五关斩六将,说“文化大革命”,说学校的生活,哦,艳丽还是他的校友呢!

每个晚上,在自家昏暗的小煤油灯下,文生与艳丽与自已的一家人说起这些快乐的事没有个完,那个舒服、那个兴奋、那个快乐,是他来到草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他常常想,如果能让艳丽喜欢上自己那该多滋润呀!陈文生这种朝三暮四的爱情并不妨碍他同妻子的关系,表面上相敬如宾,相安无事,葛翠玲也为自己的丈夫变得安份而在心中暗暗庆幸。

    葛翠玲百般劝让着李艳丽尝了一小盅白酒后,悄悄对艳丽说:“你看咱们院长对那位新来的大学生多好,我看他准是喜欢上她了。”

    李艳丽顺水推舟地说:“我看也是,他们两个每天一聊聊到十一、二点,哪儿有那么多可说的?”

    陈文生打了一个饱嗝,说道:“钟伟明现在时来运转,不是那时候找不着媳妇的时候了,咏娥那么历害,他也不一定甩得了。”

    葛翠玲说:“也是,伟明的老婆是农村人,哪儿能有共同语言,人家大学毕业,又漂亮又有文化,还是大城市来的,哪儿能不招人待见呢。”

葛翠玲说着话,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酸、苦、辣、咸,竟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那姑娘来以前,夜里有了病人需要帮忙,钟伟明都会来叫葛翠玲。一来她年龄大了点,比小护士方便些;二来也为了让她多些锻炼的机会,尽快进入角色。

深更半夜,钟伟明身穿白大褂,在办公室里,在病房里,弓着身,一心一意为病人忙碌着。望着他施展娴熟的医术,救活了一个个危重的病人,望着他英俊的脸庞,瘦削的身材,葛翠玲在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自己命运多桀,偏偏让她遇上陈文生这样一个混蛋,除了喝酒、吃饭、抽烟、睡觉,就是向女人献殷勤,没有一点志气和能耐。

想到此,她就要后悔自己这个夜晚不曾梳洗打扮,不曾浓妆艳抹。看看自己逐渐发胖的身体,她心中想:“我虽说不上十分妖艳美丽,却也风韵犹存,不怕你钟伟明看不上我,我就不信你们男人,哪一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天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并且,你钟伟明也曾握过我的手,把我身体最隐秘的部分也一览无遗了呢。”

治好病,收拾完用具,葛翠玲趁着夜色还黑,总想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她扭着屁股,拿出让男人会动心的浪劲,装出娇憨的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百般撩拨她那心中的人儿。

    钟伟明好似永远揣摩不透葛翠玲的心思,只是没事人儿似的说句:“病人输上液了,没事了,你回家吧!”说罢,一扭身自顾自地走出卫生院,怦地一声把办公室的门关了。

    葛翠玲想起这些,把个秀琪忌恨得要死。“要不是你来了,说不定哪天伟明就会为我倾心了呢?”她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幻想着最热烈最荒唐的风流韵事,心里想着却说不出口。想起这些烦恼事,她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恨,一把夺过丈夫的酒杯,一口气将火辣辣的白酒倒进嘴里。

    夜深了,窗外又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和人们糟杂的脚步声,葛翠玲躺在床上屏心静气地等待,她恨不能赶快穿上衣服,去到卫生院,去帮伟明的忙。响动渐渐平息了,夜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没有敲门声和轻轻召唤她的声音。她彻底绝望了,牙根恨得痒痒的。这一刻钟里,一寸心中,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看看窗外,不觉夜更黑、更静、更深。

    “唉,今天又是个不眠之夜,多希望在这个浑浑噩噩的夜里,在这个憨声大作,在这个我并不爱的人身旁睡死过去,说不定能与我的梦中情人又一次邂逅相遇呢。”

3

    第二天傍晚,伟明忙完了家里活,拿上书本,又来到秀琪的宿舍,见屋中火炉上沸腾着一大锅开水,问道:“哟,干吗,洗澡呀?”

    秀琪见伟明问赶紧说:“正好,我今天想洗澡,过会儿你帮帮忙,帮我把保暖罩挂上。”

    说着,秀琪掏出特地从北京买来的塑料罩,伟明看了半天,寻思着怎么使用。

    秀琪见伟明犹犹豫豫,聒怪地说:“你真笨,看来没使过这玩意儿吧?你们洗澡是怎么洗的?”说完,自觉问的话有些不妥,扑哧一笑,急忙转过身去装作找东西。

    “你还别说,我们插队那会儿,整年也不洗个澡。”

    “好家伙,那可真够受的,男的还好说,女知青可怎么受啊?”秀琪感慨道。

    “唉,谁都脏,谁都有虱子,谁都不嫌谁,一对儿对儿也都挺好的。”

    秀琪理解地点了点头,说:“谁说不是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呗,一点不错。”接着她忽然追问道:“说了半天,你还不跟我坦白坦白你的罗曼史?”

    伟明的脸“腾”地红了,他把知青中间往日风流艳史轻描淡写地描绘了一番,不但显得轻松愉快,没有半点粗俗之气,让秀琪听起来觉得那时的生活虽说困苦,却充满了诗情画意,洋溢着歌声和欢笑,甚至男女之间的那些苟且龌龊之事,由于焕发着青春与美而带上了罗曼蒂克的色彩。

    秀琪虽然将信将疑,也只有不断点头的份儿。“是吗?”

    钟伟明不无遗憾地说:“你要是那些年能来草原该有多好!要是咱们俩结了婚会是什么样呢?”

    秀琪笑了,说:“你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不比别的知青更强。我看咱们没结婚倒好,要不还得经受生活的考验,这些日常生活最烦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缺一不可。为了这些东西,我看谁也过不好,整天得玩命地奔,什么纯洁的爱情,日子长了也得磨光了棱角。”

    伟明望着秀琪,“还能给我机会吗?要是我们......”他轻声咕噜着说。

    秀琪明白伟明的话,她突然有点慌乱。“你说什么呢?我们这不是挺好吗?”

    伟明温柔地看着秀琪,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别的话说不上来了。秀琪看出他很难过。

    “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普通朋友!”秀琪强调说。

    “朋友,只能做普通朋友。”伟明不胜怅惘地说。

  “爱情是甜蜜的,婚姻却是苦涩的,你知道吗?从结婚那天起,我每天想的却是你!你多少次走进了我的梦,我奇怪我为什么忘不掉......”钟伟明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

    “别说了,天不早了。”秀琪打断钟伟明的话头,从箱子里翻找出一段尼龙绳,将上窄下宽的塑料罩用绳子穿了起来,让钟伟明站到椅子上,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凉衣服的铁丝上,垂下的保暖罩正好罩住整个洗澡大盆。“帮帮忙,你劲儿大,帮我把热水倒进盆里。”

    挂好了保暖罩,伟明见水已烧开,先将半桶凉水倒进塑料大盆,又连忙将大锅里的开水倒进了澡盆,用手试试水温不烫,急忙往火炉里填满牛粪,又坐上半锅凉水。

    大盆里的蒸汽上升,罩子里的热气散不出去,虽然有些憋闷,在这个小环境里,却能保证在寒冷的屋里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那时,娇美妖艳的秀琪已将贴身小棉袄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藕和色的鸡心领羊毛衫,酥胸微露,雪腕全陈,两只乳房如一对高高隆起的小山丘,隔着羊毛衫矗立在钟伟明眼前。看得钟伟明眼花缭乱,顿时觉得神魂荡漾,身不由已。

    钟伟明庄重的眼睛被秀琪与生具有的神韵和突如其来的妖艳迷惑了,带着无法抗拒的激情,他的脸发红,眼睛发亮,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秀琪回转身子,看到伟明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

    秀琪看着伟明也楞住了。伟明显示出的男人之美跟女人的美不差分毫呢。

    仿佛那颗宏大的心对世俗发起了挑战,不顾意志的反对,剧烈搏动了一下,钟伟明跃跃欲试。但是,他还是管住了自己,就象一个果断的骑手管住了一匹用后腿站立起来的烈马。他要遵守诺言,如秀琪所说的,只能是普通朋友。

钟伟明站在那里呆呆傻傻,如醉如痴,用他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品味着秀琪,生怕稍有遗漏。他这赤裸裸撩人心魄的目光,使秀琪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心里难受极了。

伟明望着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望着曾经令他失望、令他心碎的秀琪,望着孕育着情与爱的秀琪,望着他心中永远的恋人,如面对一朵骄艳的含苞待放的玫瑰,瞬间失去了自我。

时间凝冻了,思想凝冻了,钟伟明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从没有沾过女人的浊物,那秀琪纵有千种风流万般柔情,自己如何配得上她半点?这里想着好事,心头不觉小鹿儿撞,“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一个已婚男人,既对女人的肉体垂涎欲滴,又要忠实自己的妻子,既从内心中热烈地爱慕一个自己倾心的女人,又要心安理得地保持一家人的名誉,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伟明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眼睛一刻不离秀琪的身。对于他的这种温柔的进攻,秀琪既不用语言也不用行动作出反应,只是想:“你干吗那么拘谨,那么忧郁呢?我曾经最爱的人,可是如今你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爱的权利已经被历史和事实无情地剥夺了。”

    她轻轻的走过来,如同天仙一般飘然而至,她在想:“他因为我与他在一起而心旷神怡,他那双妙不可言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吸吮我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我们一直谨小慎微,可是每当我看到他羞涩、深沉、迷人,然而又不明确的表情,就感到激动不已,我觉得我们之间充满了人间最微妙、最纯洁、最甜蜜的柔情,如果再进一步,将有着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多么想用自己的行动来填补他的沉默留下的空隙。”

    数年前,秀琪听到伟明结婚的时候,曾以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更伤心更强烈地爱他了,可如今,她与他走到了一起后才知道,她在那个早已过去了的夜晚所经历的,只不过是一个不懂得爱情为何物的少女羞涩的初恋而已。那时的感情是狂热和强烈的,而现在的感情则是深沉和凝重的。长期以来她在梦想着伟明,同时又被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她以为繁重的学业和长期分离能够解脱一部分她对伟明的思念;而如今才明白,长期的分离和久远的思念把她的感情磨练得更锐利更浓烈也更趋成熟。

    钟伟明站在那里,瞧着秀琪沉思的脸,一种怜爱之心反而加强了他对她的欲念。

    “还不走呢,老先生。”

    秀琪用双手扳住伟明的双肩,轻轻往外推他,羞涩地说。她也为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不安。

    伟明被秀琪推出屋门,未来得及更深情地望她一眼,也没有什么告别的话,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他想:“命运将你又送回了我的身边,秀琪,我爱你,即便我不敢、不应该爱你,可是身不由已,却那样深深地被你吸引住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钟伟明任凭思想穿过漫漫夜空,幻想着难以予测的幸福,追求她的美丽和她那双永远含情脉脉的眼神,就象植物追求阳光一样。

秀琪推出伟明,自己慢慢地脱光衣服,裸露出雪白、娇嫩如缎子般的肌肤,一股寒气猛然袭来,她搂抱住双肩,轻轻走进塑料罩下倒满了热水的澡盆。伏身躺在大澡盆里,将长长的披肩发甩到脑后,一只手抚摸着自己滑润的胳膊,孤芳自赏,顾影自盼,一种凄惨的心情油然而生。

同钟伟明亲近,她总觉得很快乐,她对他的性格特点越来越了解,觉得他总是无比亲切可爱,他在办公室里穿着白大衣的翩翩风度格外迷惑她,就象迷惑着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

    他们在一起总有些诗意盎然的时刻,往往在平淡的工作中突然绽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都会使他们沉浸在其间。

他们在一起发现了万物之美,发现了春天的笑容,夏季的温柔,看见了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草原上的美妙原来他们从没有领略过呢。

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呆很久,像以前那样心平气和客客气气地说话,但更加纯净,好似两个人彼此非常了解,互相不再探索各自心中的秘密。

    钟伟明对秀琪燃起了旧情,看见她的身影就兴奋,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感到特别快乐。每天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看见她满脸红晕的模样,禁不住就会发楞,就会心慌意乱。他隐隐地体会到了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白天,看不到秀琪,忙忙碌碌的也就过去了;可是到了晚上,劳累了一天,或者夜里起来看病人,刚刚回来睡下,咏娥迷迷糊糊地躺在伟明的怀里,月光洒落在床上,在这时候,他会很自然地想,要是秀琪的胳臂这样紧紧地搂着他,该有多好啊!要是把秀琪一头浓密乌黑的披肩发从自己脸上撩开,拢在头下面,然后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该有多好啊!

4

钟伟明在秀琪的帮助下,夜以继日,系统地学习医科大学的教科书,不消半年的功夫,医学基础知识、医疗技术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秀琪发现,伟明是个很有耐心、很有自制力,然而又是一个对自己十分苛刻的人。他希望学的很多,恨不能把所有的医学知识一下子都学完。晚上学,白天工作的闲暇时候学,早上赶牛犊的时间他都舍不得浪费,手里拿上书,一边轰牛一边默诵教科书上的医学条款。而对于秀琪的引导和帮助,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难题,每一个生动的解释,伟明都牢记在心,铭刻得很深,而且他觉得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磨灭。

手术的每个步骤、每层解剖、每个动作、应该注意的事项伟明都已了如指掌。时势造英雄,在这个偏僻落后、人烟稀少的草原上,钟伟明只用了半年的功夫,不!其实他是用了足足十年功夫,他的医疗技术水平远远超过了医学院校大学毕业生的水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报到局里申请盖办公室也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只等春暖花开,资金准时下拨,一栋崭新的卫生院办公室就要诞生,外科手术就要开展,白音塔拉的牧民们翘首以盼,等待钟伟明在这片古老荒凉的草原上创造一个奇迹,把白音塔拉卫生院搞得红红火火。

5

    五一劳动节刚过,天气骤然变暖,由于春天里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整个草原干燥得快要冒烟了。新草缺乏雨露的滋润,闷闷不乐地不愿过早露出地面,然而,不甘寂寞的小草还是顽强地吐露出新芽,大地悄悄地泛绿了。

旗里下拨的基建款已到了三分之一,坝前来的施工队把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了里面,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每天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石头,地基都已打好,一切进展顺利。

预算拨款刚刚够盖新办公室,钟伟明绞尽脑汁,还要想法把旧办公室改造成家属宿舍。土木之工不可轻动,既然动了工,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解决后顾之忧。要让卫生院的各家各户不再住掉了半个顶棚的房子,不再为下雨漏水而烦恼,要让卫生院的每个人家居者有其屋,有个暖暖和和、宽宽敞敞、明亮洁净的新屋。既然下了决心就要想方设法,钟伟明找公社领导借了几千元,到银行贷了几千元,还要尽量节约每一分钱,即要盖好新办公室又要修好家属宿舍。

钟伟明让吐门那斯图回家,找阿爸其木德借来小四轮拖拉机,吐门那斯图就是绝好的司机,自己到山上林场拉木头,又可节省不少资金。

    第一天上山,吐门那斯图带上两名包工队的工人,一大早出发,天黑透了才回来。木头没拉回几根,却带回了两个伤兵。下山的路太陡,天一黑吐门那斯图有点着急,拖车翻了个底朝天,幸亏车上的工人手疾眼快,事先跳了车,一个扭伤了脚,一个碰破了头,险些丧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钟伟明叫醒吐门那斯图,亲自跟上拖拉机,陈文生自告奋勇,也要一起上山。吐门那斯图开着拖拉机,车上坐着钟伟明和陈文生,三人浩浩荡荡,直奔林场。盖房修房需要许多木料,檩子、椽子、门窗,自己上山去拉就可以省下一半的钱,费点事受点累也值当。

清晨,拖拉机行驶在草原小路上,身上穿两件衣服还感觉凉嗖嗖的,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它的温暖马上传遍了周身。待到驶进林场的大门,天气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太阳火辣辣地照耀在头顶,简直要把人烤干。

在林场办公室,开好了票,交完了钱,吐门那斯图发动着拖拉机要走,见拖拉机的排气管子从半下里冒出股股黑烟,仔细一看,下粗上细的铸铁排气管子从中间断裂,眼看就要掉了下来。

陈文生见排气管要掉,也不多想,各处寻铁丝。在各家各户的木栅栏前寻了个遍,只找到一根长长的草绳。他顺手拾起来,走到拖拉机前,用草绳将排气管紧紧的拴结实,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踏上了归途。

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钟伟明与陈文生被太阳烤得嗓子眼里冒烟,不得已,只得脱下外衣,罩在头上,免得被太阳晒掉了皮。

天空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大地仿佛着了火,热气腾腾,真难以想象,春天还会有这样炎热的天。

吐门那斯图谨慎地驾驶着拖拉机,在陡峭的山路上吃力地爬行着。找到了砍伐下来的木材,三人又挑又拣,将又直又粗的山杨木装了满满一拖斗,用大绳刹好,吐门那斯图掌握着方向盘,钟伟明与陈文生坐在拖拉机头的两侧,开往回家的路。

拖拉机缓慢地往山下行驶,不一会儿,又到了昨日翻车的地方,钟伟明一看,这里果然与众不同,道路陡峭难行,下了一个大坡又是一个东高西低的歪坡,如果不小心,车速快,行到这里,必得翻车无疑。

钟伟明与陈文生翻身下车,在前面引路,吐门那斯图在拖拉机上小心亦亦地操作着,上坡时油门加到了最大,下坡时踩着刹车,还要紧张地看路,抬脚、落脚、给油、刹车,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度过了最险要的地段,拖拉机走上了平稳的山路,油门踩到底,像唱着一首欢快的歌,“突突突突”地一往直前。

过了这段路,钟伟明的心放进了肚里,他坐在剧烈颠簸的拖拉机上,一只手紧紧抓住拖拉机驾驶员的座位,心中想:“一天拉一车木料,只要一个多星期,就可以拉完全部需要的木料了,节约了几千块钱,既盖办公室又修家属房的计划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正想着,迎面跑来几位上山割柳条的牧民,他们骑着马跑近拖拉机,不停地摆手,大声招呼:“着火了!你们看,山林着火了!”

    三个人漫不经心地掉头朝走过的路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小路两边没膝深的枯草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丈多高的大火腾空而起,顺着山势直冲向山顶那片高高的白桦林。

深山沟里,蓄积了一个冬天的野草,由于没有牲畜糟蹋,被五月的太阳晒得如浸了油的干柴,见火就着。这一天又出奇地热,干草被烈日烘烤得似一团棉絮,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足可以燃遍整个草原。

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蔓延,一里地,二里地,三里地,只一小会儿的功夫,整个山沟都被大火吞没了,火势顺着山梁往纵深发展,直接奔向一片片浓密的山林。

    钟伟明顾不得多想,与文生、吐门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说:“奇怪,我们刚过去就着了火,谁也没抽烟呀?”

    三人低头再看,如梦方醒,祸根原来就是自己的这辆拖拉机。

    用草绳绑着的拖拉机排气筒,由于天气奇热,排气量又大,已经烧得通红,上面的草绳被火红的排气筒一烤,如同点着了的炮竹捻,一断一断冒着火,掉在路边枯黄的干草上。无疑,大火就是这样引起来的。

    陈文生被大火吓破了胆,这草绳是自己拣来绑在拖拉机上的,他连连说:“可不是我放的火!我可不是故意的!”

    钟伟明十分果断地说:“不用怕,出了事我兜着!你和吐门那斯图先绕道去林场报告,我一人留下来观察火情!”

    吐门那斯图着急地说:“院长,咱们一块走吧,你一个人留下太危险了,万一大火蔓延过来,你可怎么办?”

    想想自己带队出来一不留神酿成的大祸,钟伟明悔恨交加。眼下似乎生死攸关,但他不管不顾,悲愤地说:“不,我不走!万一有个好歹,卫生院的木头你们一定想法拉回去。”

    陈文生胆怯地问:“我到了林场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大火是我放的吧?这火烧大了,要赔钱、要判刑的呀!”

    钟伟明灵机一动,暗想:“谁也没看见,我们何必自己找苦吃,真要查出来,坐牢判刑不说,卫生院的工作也都耽误了,我们又不是故意的,不如来个一问三不知,这样大的林场,谁知道是什么人放的呢。”心里有了主意,开口安慰陈文生道:“你不用害怕,咱们死不承认,就说看见有人刚刚走过去,说不定是那人抽烟引起的火灾呢?”

这里说着话,吐门那斯图早已御下装着满满一车檩子的拖车,开着拖拉机头,一旁坐着陈文生,俩人开足马力,绕道跑向林场队部报告去了。

6

    浓烟烈火冲天而起,站在白音塔拉卫生院屋外,就可以看清山里的滚滚黑烟。

    苏木书记(公社改名苏木,与内地的乡一样)白依拉见东边山里着起了大火,他依据经验判断,那是林场的山林着了火,急忙叫来供销社的大卡车,组织起各机关的打火队员,坐上汽车,开赴火灾现场。

    咏娥见人们喊着叫着站在外面看热闹,也走出家门,往东边瞭望。旁边的牧民顺口说道:“东边的林场着火了,这样热的天,山里着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别想打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咏娥急忙打听,当牧民告诉她,确实是林场着了火,咏娥顿时慌了手脚。

    “伟明和卫生院的拖拉机可是去林场拉木头至今未归呀,他们会不会遇到大火?会不会有危险?伟明为了给卫生院省钱,真不该去冒这样的风险,担这样的心!唉,我整天怪他、怨他,就是不听我的话,你给公家卖命,有谁知道,有谁夸你,万一有个好歹......”

咏娥这里慌里慌张怨天忧人,那边也有人为他牵肠挂肚,肝肠寸断。

秀琪听住院的牧民告诉她林场着了火,心里七上八上,早乱了方寸。她走出卫生院,见咏娥站在院外向东方瞭望,急忙走过去。

    “大嫂,你放心,不会是伟明他们的,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两个女人心急如焚,站在烈日下,仿佛地狱之火烘烤着她俩。东边的烟越升越高,越升越浓,她们在心中默默祈祷,两个女人的心第一次想到了一起:“千万不要是伟明,千万保佑伟明平安回家!”

    忽然,晴空万里,电闪雷鸣,霹雳一声,吓得人们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眼见着一团又厚又浓的乌云飘向东方。

    “真是活见鬼,大晴的天怎么说打雷就打起雷来了?”

听到雷声,站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走回家门。遇到打雷是不易站在屋下或旷野中的,雷电击死人在草原上时有发生。

空旷的草原上只有咏娥和秀琪固执地站在外面,翘首以盼。她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生死,她们有生头一次在一起站的这样久,不用太多的话,不用太多的安慰和询问,她们的生命仿佛和那个未归人连在了一起。

一团团乌云从东方涌上来,雷声隆隆,刺眼的闪电曲曲折折地穿透云端,滑过天空。风吹得她俩的衣服窸窸窣窣作响,风吹弄着咏娥结成绺的头发,吹弄着秀琪一头漂亮的披肩发。突然,黑云遮去了半边天,大雨将至的草原上,人们发了疯似地往屋里跑。

大雨说到就到。暴风雨前的寂静非常短暂,狂风卷起的细沙打在两个女人脸上,咆哮着掠过草原。

一声霹雷,震憾了草原。秀琪惊恐万状,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抬头凝视着旋风卷起的滚滚乌云,电光闪闪,照得云堆庄严、阴森,令人望而生畏。

一阵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依旧是毒日高照,暴风雨洗过的草原青翠欲滴。一道鲜艳的彩虹从远处的山岭一直架到白音塔拉草原上空。雷声还在西天不心甘地轰鸣,混浊的雨水顺着墙跟流向低处深深的车辙。

7

钟伟明只觉浑身无力,头被烈日和大火烤得像要炸开一样痛,他咬着牙走到距离大火最近的一座小山包,站在坡上望着一片火海,腾跃着,翻滚着,呼啸着扑向一座座更高更深的山林。

人的力量有时就是如此渺小微弱,不堪一击。眼见无情的烈焰吞嗜着荒原、山林,顺着山势,借着强劲的北风,大火蔓延南下,一泻千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烧到林场总部,就会火烧连营,那里可是住着几十户人家呀!有火就有风,火借风势,越烧越大,越烧越旺,树林里的大火足有好几丈高,想当初,四十三团的六十几名知青战士就是在五月,就是在一片长满荒草和灌木丛的黝黑浓密的大山中殉难的呀!

忽然,一阵大风猛烈盘旋着裹挟着火龙,从西南方向掉头往东边的小山坡席卷而来。这意想不到的旋风使火头迅猛异常地扑向钟伟明,令他粹不及防。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来不及多想,撒腿向东北方向的高坡上跑去。

一步、两步……钟伟明拼命跑呀跑,跑到了半山腰,回头看,烈焰已经烧到了山脚下。这时的他早已精疲力尽,气喘吁吁,跑步的速度几乎不如走,到后来只能说是在爬了。

浓烟滚滚,火星四射,火焰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围着小山,燃着枯草和荆棘,慢慢向钟伟明逼近。

这时钟伟明想起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小青马。

记得那次跟嘎日布去打火,那场大火在锡盟草原上也许是开地辟地最历害的一次。数条火龙,而不是一条。那天的大风,漫天飞舞,变幻无常,比今天不知要强多少倍。那天烧死了几十名知青,今天充其量不过钟伟明一人。可是,在那烧红了半个天空的火场上,只要嘎日布说一声“上马!火烧过来了。”钟伟明不紧不慢地奔向小青马,跨上马背,几个蹦子就冲出了烈火的包围圈。

小青马,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大火丝毫没因一个人的生命垂危而有稍许的怜悯,火头已经冲过山坡下的山间小路,烧向了东北,整个山坡完全被火包围了。火从侧面蔓延了好几里,每秒钟都在向前扩展,当又干又黄的草和高空中的狂风把火从这片树木带到那片树木时,当火头一步步逼近钟伟明时,他只能毫无办法地看着,要想躲过这一劫是不可能的了,就是有一支军队也挡不住大火嚣张的气焰。

钟伟明望着烈火,满怀愧疚,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实在跑不动,走不动,爬不动了,他无奈地瘫倒在山坡的顶端。望着漫天大火,他突然横下一条心,真想大声疾呼:烈火,你来吧!你要烧就冲我来吧,不要伤害无辜,不要毁坏山林和草原,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你的灭亡!

广袤的天穹好似也着了一把火,烈焰冲天,火花四射,周围方圆几里地的地方给照得一片通红,浓烟滚滚,火舌席卷了它行进中的一切,越蹿越高,熊熊火光像发了疯的野狗,狂吠着,飞奔着,直扑向钟伟明。

就在钟伟明面对大火无计可施的时候,火警早已惊动了牧民和领导。场部望见浓烟及渐行渐近的山火,不久又接到了陈文生的报告,迅速用无线电发报机报告了旗防火指挥部。

人们坐着汽车、拖拉机,十万火急奔向火场。牧民们看见火光,如同接到了战斗命令,男人们骑上马,从四面八方,迅速汇集到火场。

短短的时间里,火场四周汇集了成百上千的群众,到处都是汽车、拖拉机的轰鸣,人头攒动,嘈杂一片。

风卷起的白色烟雾在草原上翻滚着,南天一直笼罩着大火燃起的深紫色烟雾。被风吹散的黑云重又汇集在一起,像翅膀似的黑云影子投在山岗上,直冲云霄。

    钟伟明拼命爬上了山顶,回头一看,山冈下的深草都着了,红色的火焰忽而升起来,忽而低落下去,贪婪地焚烧着草地和林木。从北面吹来一阵风,把火势吹得更旺了,把火场上闪着火花的滚滚黑烟吹向远方。

    忽然,他觉得头顶上一片昏暗。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像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这一处。一道炫目的光一闪,天上倾刻间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一霎间,旋风把他包围了,闪电使他心惊胆战,雷声使他耳朵发聋。白亮的电光在白昼中闪烁,闪电顷刻间给蓝色的云堆镶上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花边,接着像长矛一样刺了下来。一声霹雳刺破了天上的黑云,从黑云堆里泻下倾盆大雨。

    钟伟明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在无遮无挡的荒野里,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排山倒海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迈步,身上的水像急流似的直泻下来。

    风斜吹着急雨,像上下翻滚的白浪,泼到草原上,泼到大火上,泼到被炎热晒得焦黄的灌木丛上。雨水使那些老气横秋的树木恢复了青春,让久旱的原野吸足了甘露,好久还在吐着热气。

8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了,灾难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卫生院,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

两个女人抬着头,吃惊地望着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咏娥几绺长发从发髻上散乱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一点也不查觉,那乱发也许正好泄露了她内心中的混乱情绪。秀琪怜爱地望着咏娥焦急的神色,用手悄悄地将咏娥的乱发挽到了她的脑后。

太阳已经落山,畜群从草原上回来了。短暂的黄昏笼罩了小小的白音塔拉。各家陆陆续续点起了稀疏的灯火。心绪不宁的咏娥眺望着的东方没有一丝乌云,乌云滞留在另一个方向,那里电光闪闪,远远地传来雷声。咏娥第一次顾不得挤奶,慌乱地让牛犊吃了几口,马上又都圈回到牛圈里。

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秀琪的心上。回到屋里,饭菜好歹热了端上了桌子,可两个人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桌上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两个女人滴水未沾,忧心如焚,每一刻都如同在地狱中煎熬。

    秀琪坐在屋里凝神静听,恨不得双膝跪下为伟明祈祷。

    两个女人为一个人心慌意乱地整整等了一天。凶多吉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咏娥出门仰望熟识的北斗七星和支流错综的银河,闪电一亮,不仅银河,就连那灿烂的星星也踪影全无了,但等闪电熄灭,星星又仿佛被一只魔手抛了出来,立刻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两个女人在这种吉凶难卜的阴郁中面面相觑地坐着。

    夜雾在草原上翻滚,北斗七星已经黯然无光。星星在浸透泪水的草原上空悲哀地眨着眼睛,漆黑的夜空像个塌陷进去的大坑,夜雾似烟,朦胧,飘忽不定,微风把草原上牲畜的气味撒满了大地。

    咏娥劝秀琪:“先回去吧,为他们着不完的急。”

    秀琪安慰咏娥道:“大嫂,不会有事的,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

    秀琪走后,咏娥和衣而卧,说什么也睡不着,在大炕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不知什么时候,听见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她一轱辘爬起来,推门跑出了屋。看到卫生院大门外有个人影,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你听,拖拉机声?”咏娥兴奋地向那人说。

    不用猜,是秀琪。

    秀琪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正一步步地在卫生院大门口徘徊。月光照着她的脸,一天的功夫,眼窝仿佛都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向东瞭望着。“是,是拖拉机声,那边还有亮了。”

    车灯越来越亮,吐门那斯图开着拖拉机,拉着一车木头回到了白音塔拉。

    咏娥与秀琪急切地走到车旁,见吐门那斯图和陈文生二人疲惫地下了车,秀琪急忙走上前问:“院长呢?院长怎么没回来?”

    “着,着火了......”惊魂未定的吐门那斯图一边给拖拉机熄火一边说。

    咏娥的头嗡地一声大了。“伟明!伟明呢?吐门那斯图,你说呀,你说呀!”

    陈文生阴沉着脸,克制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气,回答说:“院长给抓走了。”

    咏娥一听顿时方寸大乱,一把抓住吐门那斯图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们为什么抓伟明?”

    秀琪在心中暗暗庆幸,黑暗中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苍天保佑,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葛翠玲听到外面有响动,心里惦记着文生也急忙跑出来,见文生没精打彩地下了车,也不愿意多说话,没事儿人似的,拍拍屁股一溜烟跑回了家。见到两个女人如热锅上的蚂蚁,脸上露出伤心焦急的样子,葛翠玲在心中暗笑一声,使她觉得她那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幸灾乐祸地跟着文生也回了家。

    秀琪与咏娥听说抓了伟明,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没了主张,咏娥一把揪住吐门那斯图,把他拉进屋,详细地打听个究竟。

9

    话说那场大火越烧越猛,越烧越烈,顺着风势,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烧出足足有十几里路了,黑色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遮没了整个天空。火龙似一条毒蛇张牙舞爪直冲向林场队部,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眼见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林场队部几十口人的生命危在旦夕,钟伟明的生命危在旦夕。

黑云遮盖了半边的地平线,像薄雾似的笼罩了天空。忽然,电闪雷鸣,一团乌云从天边遥远的地方飘然而至,晴天里霹雳一声,如石破天惊,震得人胆战心惊。

这一声炸雷,林场队部的无线电发报机顿时冒了股黑烟,变成了废铁一堆;屋外跑着的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也被雷电击中,连一声哼也来不及,就躺在了湿漉漉的雨地里。

豆大的雨点瞬间滴落下来,不消几分钟,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似瓢泼似一泻千里的长河,一古脑倾倒在肆虐的烈火之中。

大火被雨水一浇,顿时没了威风,随着一阵更大的雨水,山火彻底被大自然征服了。

人们开始怀疑刚刚还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难道真是孙大圣显灵,搬来了天神天将,点播云雨,拯救了钟伟明和草原上的芸芸众生?

    更令人称奇的是,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瓢泼大雨恰到好处地浇灭了几房高的漫天大火,雨过天晴,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半圆形的七色彩虹,雨水没有了,乌云不见了,又是艳阳高照,一个瑰丽多彩的晴朗的天空,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当烈火烧得最猛烈的时候,陈文生和吐门那斯图来到林场队部汇报火情。旗里来的防火指挥部的领导们正要调查起火原因,见陈文生从起火地点赶来,详细地询问起事情的始未。

陈文生按照钟伟明的交待,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回答着领导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三人外出只有自己会抽烟,如果人家怀疑是吸烟引起的火灾,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防火指挥部的人在一旁询问着吐门那斯图:“你们看见起火前有没有人抽烟,还有没有别人走过那里?”

    吐门那斯图想起了院长的交待,一心想守口如瓶,犹犹豫豫地说:“好像,好像有个步行人顺着草地往南走了。”

    “那人抽没抽烟?”

    “我没注意。”

    说着话,外面走进来三个年轻的小伙子,向领导汇报:“主任,我们在火灾现场发现了两个烟头!”

    “烟头!”被称作主任的人听说急忙站了起来,这新的线索无疑为破案提供了十分重要的证据,按照这个思路找下去,十有八九会发现作案嫌疑人。

    陈文生听说发现了烟头,脑袋“嗡”地一声响,脑袋里一片空白。一不作二不休……他连忙叫声“主任,”嗫嚅着说:“火是我们拖拉机放的。” 

    话出了口,就如同丢在荒野里那根带火的草绳,瞬间形成燎原之势。陈文生把起火的前因后果,把一切都坦白交待得一清二楚,只是有意隐瞒了自己拾草绳捆扎排气管的细节,把所有罪过一古脑全都算在了钟伟明的头上。

    火灾既然是拖拉机引起的,自然要有人负责。防火指挥部的领导严肃地对陈文生二人说:“既然起火原因弄明白了,你们二位就得跟我们到旗里走一趟。”

    文生听说要把他带到旗里,早吓得魂飞魄散,心里想:“到了旗里谁知道要治我们什么罪,我这趟真是亏透了,为了一车木头,跟钟伟明受罪,值不值?”嘴上急忙说:“我们院长还在火灾现场,你们找他得了。”

火灭之后,人们来到火灾现场,只见钟伟明满脸乌黑,被烟火一熏,又被大雨一浇,浑身上下湿漉漉脏兮兮,活像地狱里的小鬼,面无表情地一人蹲坐在拖车旁边。

听说要把陈文生二人带走,钟伟明说:“我是一院之长,出来拉木头由我带队,这场大火我了解得清楚,还是我跟你们走吧。”说罢,还念念不忘拖车上的木料,嘱咐吐门那斯图、陈文生二人拉上木头开着拖拉机回家,自己坐上防火指挥部的汽车,连夜到旗里接受审查。

防火指挥部的东风牌大卡车闪着贼亮的车灯,颠簸在草原小路上。钟伟明饥肠辘辘,抱着肩膀瑟缩在车厢上的一角。夜幕低垂。远处,电光闪闪,橙黄色的闪电像只受了重伤在垂死挣扎的大鸟的翅膀。草原像只巨大的酒怀,斟满了寂静。春未夏初的草原给人以秋天的凄凉感觉,就连还没有开过花的野草也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息。

10

    第二天,苏木书记白依拉到文生家询问起火的原因,见书记亲自来家探望,陈文生忙不迭地起身迎接,一面将书记让到炕上坐,一面嘱咐葛翠玲赶快炒个菜,摆上酒,招待书记喝上几盅。

    保尔去年调到了旗里,武装部长白依拉升了苏木书记。一贯对工作认真负责的白依拉,当干部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走到那里都有酒,喝了几十年酒,慢慢有了酒瘾,如今越发嗜酒如命,见有酒摆上桌,早已拿不动腿。

    几杯草原白下肚,陈文生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说:“书记,你不知道,这大火要不是下了场暴雨,麻烦可惹大了。这一会儿的功夫烧出几十里地去,树林里几房高的大火呀!真了不得!您可能不了解我们钟伟明,贼大胆,还让我们瞒着别说,您说那行吗?”

    葛翠玲见书记喝得高兴,也在一旁帮腔:“听说钟伟明给自已家拉的木头,差点让我们文生命给搭里边。”

    白依拉不解地问:“不是卫生院修办公室吗?”

    “咳,您不知道,钟伟明花公家的钱买木料,就想把旧办公室翻修得漂漂亮亮,自己家好搬进去住。”

    “他拉木头还要盖自己家的牛棚呢!”葛翠玲赶紧接碴说。“您没看他家的那一大群牛,快赶上牧主了。”

    “哦,还有这事?”白依拉平时只听牧民们对钟伟明反映不错,并不太了解卫生院内的详情,听文生两口子一说,只怪自己太官僚,平时不注意调查研究,险些误了大事。

“我跟您说吧,”陈文生趁热打铁,接连说道:”钟伟明没上过学,医学知识太差,给人家牧民们看病,净给看错了!我们都给他瞒着不说罢了。”

“可不是吗,去年死的钢吐门,肝癌,还不是他给治死的!还有还有……我们不说罢了。”

陈文生给白依拉斟上酒,从医学的角度以一个内行的口吻对书记晓之以理,边劝酒边说:”早就要开展手术,为什么开展不起来?他不行!没学过还要逞能,要是我......”话说了一半,陈文生举起酒杯咕嘟一大口下肚,不再往下说。“喝酒,喝酒。”

白依拉见他话里有话,连忙问:“你上过几年学?”

“二年多一点。”葛翠玲抢着答道。

“什么呀!三年呢,整三年。”文生不满地说。

“哦,算上实习有三年,足足有三年。”葛翠玲自知失语,急忙纠正。

不说还罢,一说起上学,陈文生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起身从箱子底下掏出一个红本本,激动得脸更加红了,脖子上青筋毕露,一根根血管仿佛快要涨破了肉皮,他用力挥舞着自己的中专毕业证书,向白依拉示威似地弦耀:“他有吗?他有吗?他有本吗?”
    书记喝得面红耳赤,接过毕业证,翻看着文生引以自豪的学历证书,开口问:“你上过正式学校,手术怎么样?会作吗?”

    葛翠玲连忙说:“我们文生学得好着呢!阑尾、疝气、切个胃、接个肠子什么的都行。”

    陈文生在一旁急忙纠正说:“上腹部手术不行,小卫生院条件太简陋不能作,下腹部手术没问题。”

    白依拉说:“既然有能人,钟伟明就应该让位!我以后向旗委建议建议,就让你干!”

    陈文生陶醉在将要晋升的美好前景中,频频举杯。葛翠玲意味深长地冲陈文生挤了挤眼,急忙对书记说:“那就全靠您啦。”

    陈文生把自己的能耐吹得神乎其神,毫无廉耻地扯谎,而他的夫人却大加赞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位英雄似的男人。

酒足饭饱,书记白依拉七扭八倒地走了,陈文生破天荒睡觉以前亲了亲妻子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说:“老婆子,好日子来了!”

11

陈文生在家喝着酒,钟伟明此时正走进旗防火指挥部大门。进了办公室,见保尔迎头坐在桌子的对面。

“伟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钟伟明苦笑着说:“别提了,我们拖拉机上山,遇到了一场山火。”说着把来笼去脉一五一十向保尔描述了一番。

    钟伟明奇怪地问:“你不是调到组织部了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保尔说:“我是临时抽到这里负点责。”

    原来因为防火的需要,旗政府临时抽调保尔到防火指挥部担任副总指挥。

    保尔说:“你把情况写清楚,一会儿总指挥来了我们商量商量,没什么大事,有车就回家吧!”

    伟明说:“好容易来一趟旗里倒不着急回家,我还要买点药办点事,过两天有了车再走。”

    保尔说:“明天上家里吃饭。”

    伟明点头答应。

    说着话,总指挥走进了屋。见到钟伟明与保尔熟识,也不好再严历,他对保尔说:“在火灾现场发现了烟头。”

    不等总指挥说完,钟伟明自作聪明地赶紧说:“对!对!是有人走过那里,好像还抽着烟。”

    总指挥笑了笑:“不过,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你们拖拉机的排气管子放的火,你们的人已经承认了。”

    钟伟明想不到陈文生与吐门那斯图这样快就露了馅,见不能再隐瞒,只得认错:“我都是为了给卫生院省点钱,盖房、修房,我们医院实在太穷了。”

    保尔一旁也连忙说了些好话。

    总指挥见是保尔的朋友,也不好再说什么,叫出保尔商量了一番,回来说:“好歹火没烧大,我们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一场火也损失了上万块钱,你写个检讨,罚你们卫生院一千元,罚你五百元,陈文生二百元,吐门那斯图一百元,你有没有意见?”

    钟伟明一听,这样大的事情没给什么行政处分,罚钱也不多,一定是保尔从中帮忙,大事化小,花钱免灾,急忙说:“没意见,谢谢了。”

钟伟明在旗里潇洒走一回,有人请吃饭,有人请喝酒,并没受到太大的非难,因为没车,买好了药又到旗医院观摩手术,一呆就是一个星期,谁知家中谣言四起,早已乱作一团。

有人说已经把钟伟明逮捕了,不知要如何处置;有人说马上就要撤钟伟明的职,他根本不配当院长,苏木和旗里的领导都不满意,只是蒙蔽了一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

    钟伟明坐着汽车从旗里回到卫生院,那些谣言不攻自破。陈文生见钟伟明走下汽车,第一个殷勤地跑过去,急忙问:“怎么样,没事吧?”边说边忙着御下车上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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