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三章
1
北京的街道变宽了,高楼林立,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日夜奔流不息。人们早已摒弃了千篇一律的国防绿军衣,连上好的呢子、料子作成的中山服都不屑一顾。粮票、布票、油票、工业卷、外汇卷,这些家家不可或缺的宠儿,仿佛天外来物,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商店里的商品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钟伟明们日夜期盼的不挨饿、不挨冻、物质丰富、应有尽有,在短短的几年里,如变魔术一样,突然成了现实。
年轻人把赶时髦当作一种时尚,老年人茶余饭后讲究养生之道,中年人则拼命地工作,努力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争取更高一级的职称或职位。也有许多人不顾一切挖空心思赚大钱,腰缠万贯不愁天下还有做不到的事。
1990年,钟伟明两口子回到北京,没有地方住,只得暂时挤到父母家凑合。其其格打小学就到北京上学,一家人团聚到一起,老老少少高兴非凡不用细说。
到家的第一天,一家人坐在屋子里说话,忽听大院里吵吵嚷嚷。母亲出去看时,一个中年人瘸着腿,拄着拐,一跑一颠地直奔她来。
“大妈,谢谢您啦,这么多年没少麻烦您,净照顾我的老父亲了。”
“哟,这不是三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钟伟明的母亲认出了拄着拐,黄皮刮瘦的来人正是“文革”中被抄过家,资本家的儿子三儿。
那年三儿的家被抄,他的老母亲当场死于非命。家中的细软被搜罗一空,他母亲哭着喊着说留着给三儿治腿病、说媳妇的几块金条也被红卫兵抄走了。
三儿从小让他母亲给惯坏了,好吃懒作,他母亲一死,他成了没人管的流浪汉,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打小就有残疾,一家人靠老父亲的一点工资过日子。
两个姐姐上山下乡插队走了,一个山西,一个陕西,后来都嫁给了当地农民。
两个妹妹留在北京,沦落为伺候人的“鸡”。
三儿,一个瘸腿的大老爷们被生活逼得无奈,走上了偷窃的路。三儿的腿不好,行窃的手艺不高,让人发现了也跑不掉,那些年被判过两次刑,出来后依然旧习难改,因是惯犯、累犯从重,第三次坐大牢足足有七个年头,赶巧今天刑满释放回家。“文革”中他家的人口锐减,早搬出了小四合院,住到了伟明家的对面。
三儿在大院里嚷嚷霍霍,逢人就道谢,见到钟伟明的母亲更是客客气气一连声地谢着:“大妈,我都听我妹妹说了,真不知怎么谢您了。甭说别的,我们家的火炉子灭了您给夹蜂窝煤,整天介供着我们家开水,别说了,别说了。” 三儿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兴高采烈扬眉吐气,那样子好似刚刚出国回来,一边说一边往钟家屋里走。“大妈,谢谢了,我还得打个电话。”
“街里街坊的有什么好谢的,有什么困难就说,打,打,用个电话算什么。”
走进屋,三儿见钟伟明坐在床上,楞了一下,拍了拍脑门,好像遇见了老朋友,跑过去紧紧握住了钟伟明的手,激动地说:“哟,这是伟明吧?一家子都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这么多年不容易,不容易。”那热情劲,好似他们殊途同归,是多年不见的同窗好友,患难与共的难兄难弟。
钟伟明离开北京的时候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儿,有着一张绯红的脸,鲜润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乌黑的头发;现在呢?皱纹爬遍了他的整个脸,皮肤晒得黝黑,头发稀疏,背也有些驼,虽然腿脚利索比三儿强,可是样子怪难看的。
三儿打完电话出去了,钟伟明的母亲无奈地说:“这家子可怎么过呀?他爸爸瘫在床上,两个妹妹好吃懒作没个正经工作,整天介描眉画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咏娥听了婆婆的话感到十分好奇,问道:“没工作还好打扮,那她们靠什么吃饭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靠什么?卖呗。”
当年“文革”中三儿大义灭亲,说出了他家的秘密。失去了金条彻底断了这一家人的后路,失去了母亲让这个家失去了主心骨,让三儿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爱他、呵护他的人。三儿最终没能治好腿,没能娶上媳妇,这些年除了偷就是蹲大牢,回来也不过与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两个没正经营生的妹妹挤在两间屋子里勉强度日。
2
钟伟明回到北京,好歹有个工作,家里也有些存款,两口子在郊区工作的医院附近租了间平房,把家安置好,钟伟明第一个找到的是好朋友苏铁。
苏铁当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科研单位,收入不菲,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儿子,一家人居住在城区一套两居室的楼房里。
两个老战友见了面格外亲热,在一家小饭馆坐定之后,几杯二锅头下肚,钟伟明迫不及待地打听起一起插过队的同学。
苏铁坐在椅子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吞吞地告诉钟伟明:“那年独臂将军孙小龙按病退回北京,你说讲理不讲理,在内蒙插队摔折的胳膊,回来办病退人家知青办说了,你回北京不能按残疾回来。那意思是你虽然插队因公致残,应属工伤,可现在不能算数。还让他和他父母签一份保证书,承认自己不是工伤,不找国家的麻烦,言外之意找不到工作责任自负。”
伟明摇了摇头:“那时候敲锣打鼓的热情劲真让人感动,等回来了就没人管了。别管你是真病、假病,是健康还是残疾,都得重新打鼓另开张。”
“真是难啊。那年知青大返城,多少人呀!没房住,没工作,没钱,没学历。你说这赖谁?”
“一言难尽。”
“小龙找不找工作,他爸没招,提前退休,让他顶班,进了他爸原来的工厂。小龙虽然残疾,也已经娶妻生子,一家人跟他妈一起住平房,虽然日子不太富裕也还说的过去。听说他们那块有信儿要拆迁了,只要一拆迁,就能分套楼房,慢慢盼吧。尔尼混得最好,那些年洋插队在美国呆了几年,回来后在一家外贸公司当个小头头,她到底和郑策结了婚。郑策小子不亏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大学毕业后平步青云,一直当官,现在好象已经是司局级干部了。”
“其木德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苏铁突然打听起牧民们的情况。
“其木德身体不太好,他家的老额吉早死了,他老伴得了癌症前两年也死了。”
“他还喝酒吗?”
“喝,他喝酒的毛病改不了。还有几个嗜酒如命的酒鬼,郝必萨哈拉图,你还记得吗?也死了,年纪轻轻的死了好几个了。”
钟伟明回答着苏铁的问话,心里不是滋味,牧民老乡爱喝酒的毛病改不了,可酒这东西弄不好真要命啊。
钟伟明突然想起了书怡。书怡是他初恋的对象,她那个昙花一现的影子,那种优雅的风度和锋芒毕露的才气,至今还藏在心里。前些年耳闻书怡洋插队去了加拿大,后来再也没有什么音讯。苏铁为什么偏偏不提书怡呢?
书怡也许是苏铁永远的痛。他不愿再揭开这块伤疤。
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当身临其境的时候,从未意识到敖包山有什么特别撩人之处,没想到二十年后仍历历在目。想起书怡,钟伟明满怀愧疚,虽然那段历史如浮云一般过去了,可总觉得对不起苏铁。
“唉,”苏铁长叹一口气,“真应该回去看望一下其木德阿爸,我那时候真他妈不是东西,六亲不认,用那铁头皮鞭打他啊,真是畜牲,让我良心上老过不去。”
伟明说:“怪谁呢?都是在革命,你也是听领袖的话,打的是阶级敌人。”
苏铁垂头丧气地说:“那时候的人都吃了什么迷魂药,打呀、杀呀的没完没了。”
“是呀。”伟明说。‘文化大革命’,既没有法律又没有规则,只凭伟大领袖一人说了算,什么宪法、国家大法都不算数了,由着一个人按照自已的意志和反复无常的心情领导一切。”
苏铁说:“可不是吗,那时候谁敢怀疑呢?你还想的起来连队整死的那个战士吗?那小子说他是流氓,有战士揭发他,说他自己夜里撸哧老二,其实就是手淫。说他是流氓真是太冤枉他了,他既没强奸也没污辱过谁,整天就是怪话连天,不是认为‘文化大革命’错了,就是说什么刘、邓如何如何,还说什么插队和上兵团无非就是解决不了学校毕业生的就业问题,说我们都是政治牺牲品。你说反动不反动?”
“他说的一点没错,只是说的不是时候,说的早了点。那次好歹没有咱们北京知识青年牵扯进去。可惜宋医助为这事判了刑,要不都批准他上大学了。”
苏铁说:“是呀,死了个战士,宋医助判了十五年徒刑,连长、指导员开回农村老家,都招谁惹谁了?还不是毛主席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时候谁敢怀疑,谁敢反对。”
伟明说:“何止是我们普通百姓,那么多伟大的政治家对毛主席的指示丝毫不敢怀疑,不敢反对,言听计从,一句顶一万句,谁又能怎么样呢?你能反对毛主席吗?”
苏铁说:“也是。所以老舍选择了自杀,国家主席和元帅们整得一个比一个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说这历史上,宋朝有冤死的岳飞,明朝有挨剐的袁崇焕,朝朝代代怎么都是奸臣当道,忠臣倒霉呢?”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浅显的道理从古说到今,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喜欢拍马溜须的,谁提意见谁倒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不是吗!你看看哪个单位领导不喜欢拍马溜须的。你老提意见,当刺头,领导就是不待见。”
“是呀,武官敢战,文官敢谏。你别说,这提意见还真得有点勇气呢。”
“唉,我们当不了先知先觉,当不了英雄,也不会给领导拍马屁,只要对的起良心就行了。”
“趋炎附势,歌功颂德,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哪儿都有这样的人。”
“我觉得咱们在草原上插过队的人都变得有点像老牧民了,一根肠子,直心眼儿,不会花花绕儿。我给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提过几次意见,这王八蛋就记住我了,变了法儿整我,说什么也不提拔我。大会小会说的天花乱坠的,后来犯事了,包养情妇,受贿、贪污,什么事都干。”
“民主、法制、监督机制,谈何容易。”
伟明接着说:“刘少奇说的那句话特别好:‘好再历史是人民写的’。我时常想,咱们这一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历史谁来写呢?再过些年,咱们都变成知识老人了,很快会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后来人不知道什么是插队、什么是知青。就跟你儿子说的似的,在大草原上骑马多潇洒呀,吃棒子面窝窝头多时髦呀。”
苏铁笑着说:“我这大学是白上了,让我写东西至今还打怵呢。伟明,你要是上过大学该多好,你文笔不错,一定能把咱们吃过的苦都写出来。”
伟明摇了摇头说:“写历史又不是写情书,谈何容易。”
苏铁又点燃一枝烟,边抽边说:“咱们那时候头脑发热,冲锋陷阵,毛主席指向哪咱们打到哪,表面上看好像为了革命,说白了还是好虚荣,私心太重。”
“‘文革’在咱们中国历史上,个人崇拜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看,以后再也不能搞个人崇拜了。夸奖一个人可以,歌颂就不要了。喜欢一个人可以,顶礼膜拜就不要了。”
苏铁点了点头说:“中国人现在都学精了,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信仰什么了。”
伟明说:“那时的领导人不知怎么算的账,就知道窝里斗,你打我,我打你;你整我,我整你。”
苏铁说:“可不是吗。咱们不是政治家,不懂什么大道理,都是一个中国,都是共产党领导,这几年老百姓的生活跟过去可是截然不同。尤其是你们家,那时候多穷啊,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妈你爸他们多惨呀,差点没整死。”
伟明说:“过去的日子不可想象,真是翻天覆地两个世界。我爸那么多年没翻过身来,我们大院就我们家惨,那时候我还以为我爸是多了不得的问题呢。可后来一平反,说起来都是笑话,什么事也没有。现在看,我们那个大杂院,几十户人家,差不多都参加过国民党,穿过国民党军装,就我爸一人才是真正的老革命,真正的共产党。”
伟明说起自己家的往事不禁热血沸腾、义愤填膺。也难怪,他们一家人跟着倒霉的日子太长了。
他喝干了杯里的酒,接着说:“那时候我爸就是跟他们那个女厂长不和,吵了一架,其实说到底还是女厂长有问题。现在我跟你说了吧,她就是孟要武他妈。”
“怎么这么巧,要武也和你们家搅和一块了?”
“赶巧要武他爸是区里的公安局长,也没什么法律程序,就把我爸抓起来打成了反革命,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说起要平反,一调查,人说了,公安局根本没给定性,没给正式戴帽,也没有法院判决,稀里糊涂的就在街道上给宣布了,开除了公职不说,劳改了好几年。不过现在想想,不伦不类的,也不是劳改,每星期都让回家,类似于劳动教养,每月还有十几块的工资。”
“那也够呛!”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要武她妈问我姓什么,我说姓钟离,她妈当时就翻脸了,把要武大骂一通,把我们都轰出去了,吓得要武再也不敢让我上他们家了。不过在草原上我就知道我爸挨整跟他爸有关系,那时候反正大家伙都不好,他爸也挨整了,谁也别说谁。”
苏铁说:“所以现在大家都希望咱们国家能成为法制国家,要法制,不要人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们家总算是有惊无险,受了几年罪,到底平反了,你爸还是离休干部,工资不低吧?”
“每月两千多,比我挣的多多了。我爸平反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劲,当年整他的人说什么也不承认,说自己没错。要武他爸还算有良心,强压着,幸亏几个老上级还活着,能证明我爸是解放以前的地下党,否则我爸想当离休干部还难呢。”
苏铁说:“要不都说中国人善长窝里斗,那才叫令仇者快,亲者痛。”
伟明与苏铁聊起了大家过去都关心的政治问题,现在却感到索然无味。说起“文革”来对伟明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恨得他牙根发痒。
苏铁是个实在人,他发自肺腑地说:“大家现在都骂老毛头,骂‘文化大革命’,其实我知道,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就没有我的今天,我那点底子你知道,别说上大学,高中也上不了。咱有什么说什么。”
“要武在哪儿呢?大杨他们哥儿几个过的还可以吧?”
提起共患难过的同学,苏铁突然来了兴致。
“来,干了这杯酒。”两人喝干了杯中酒,苏铁接着说:“咱们这哥儿几个就得说孟要武了。你别看那时候不怎么样,五大三粗的没什么能耐,人家这些年先是倒腾钢材、倒腾汽车,后来听说办起了公司,发了大财。”
“要武不接他爸的班走仕途了,看来发财才是硬道理。”
“人一阔脸就变,这些年他可从来不理咱们这帮人了。你猜怎么着?他把结发妻子,就是住过蒙古包的那个,你见过,长的还不错,都给踢腾了。你没看要武那牛劲呢,戴着金边眼镜,还是剃着秃头,西服革履,坐着大奔,连名子都改了,现在是只要钱,再也不要什么武了。不过现在的名子还真唬人,文质彬彬的,孟哲仁,多好听。”
钟伟明说:“自打要武那年一离开草原,真还没见过他,混的好就好,总比揭不开锅让别人看不起强。不过,这小子也太没良心了,发达了也不回草原上看看嘎日布他们去,他们这家子一看见我就打听要武,真比惦记亲生儿子都历害。”
苏铁感慨万千地说:“那些蒙古族额吉、阿爸简直太善良、太纯朴、太简单了,我们没法报答呀。别看在草原上只呆了这么几年,我觉得咱们这些知青都变成蒙古人了,豪爽、大方、吃苦耐劳、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会弯弯绕。”
说着说着孟要武,钟伟明突然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问苏铁:“你还记得七连的展赤吗?”
苏铁咂了口酒,楞征地看着钟伟明,迟迟疑疑地回答:“有点印象。不就是生了个私生子,那时候闹得翻天覆地沸沸扬扬的,要搁现在算什么呀。”
钟伟明也端起酒杯,告诉苏铁说:“听说展赤也回了北京,可惜膀大腰圆的大车老板没能等到来北京享福,他得癌症死了。”
苏铁说:“展赤真是命苦,能回北京又怎么样呢?要工作没工作,要房没房,要是再没点存钱,日子真不知该怎么过?”
钟伟明说:“那可不是吗,她一人带回了两个儿子,都上学,她又没工作,家里的房子早就没了,听说她想在她一个叔叔家跟前搭间简易房,让她叔叔的儿子给轰跑了。谁还敢认这样一门穷亲戚啊!后来听说在城乡结合部她一个远亲家跟前搭了两间小房,一间住人,一间开了个小卖部。”
苏铁说:“那也够呛。我们两口子挣钱,养活一个儿子都紧巴紧,她一个人够受的。”
钟伟明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来不及夹口菜,接着说:“你猜怎么着?听说展赤把当年的小伙计山柱带回了北京。那个小山柱家也是巴林左旗的,光棍一个,比展赤小十来岁。在草原时为展赤帮了几年的工。别看这小子个子矮,精皮刮瘦的,挺能干,还帮我们家养过几年牛呢。那时候大家都说小山柱是给展赤拉帮套的,表面上看一男一女住一屋,其实不然。如今时过境迁,展赤现在可是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也难得有这样一个能吃苦耐劳,一心一意爱展赤,心无旁骛的人来跟她搭帮过日子。”
苏铁说:“结了婚也好,不结婚也罢,现在谁还笑话你这个呀!拉帮套?我看拉帮套还是真正意义的爱情呢!毕竟从一而终。不象现在的三陪啊,卖淫啊,干什么的没有。现在是商品社会,笑贫不笑娼。咱们这些人可真赶的是时候,那时候是大革命,只认阶级,不认钱财;现在又赶上了只认钱不认人的时代。”
说起展赤,钟伟明忽然感到了内疚,他恨不能向自己的好朋友合盘端出与展赤的一夜情。回想起展赤受的那些苦,想起她的好处,他后悔年轻时干的那件亏心事,可是已经追悔莫及,只能在心中怀着深深的愧疚。
“你说草原有多远呀,要是现在有车算什么呀。”
“可不是吗,你忘了那次咱们几个足足走了十来天。”
苏铁开着玩笑说:“不过你可真够忠诚的了,要是你媳妇来不了北京,是不是你还不回来呀?”
伟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回答说:“唉,不是我忠诚不忠诚,她要回不来我还真是就得在大草原上呆一辈子了。你想想,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跟了我,我哪能把她一个人撂在大草原呢。”钟伟明接着问:“凤菊和丁言志两口子还好吧?”
“他们两口子算是最好的一对儿了,一直在一块。先是从草原办回了河北老家,前几年也回到了北京。据说还在郊区的一个社办工厂干过。不过听说他们两口子的单位都不景气,两个人提前办了退休,不知现在干吗呢,最近也没联系过。”
伟明说:“联系联系他们啊,有工夫聚聚。人家凤菊一直对你不错,你也得有点良心,人家没少给你补衣服、洗衣服什么的。”
苏铁笑了,认真地说:“可不是吗,不能忘,真不应忘啊!咱们男生没少吃女生的饭。说句实在的,谁要是找了凤菊这样的姑娘可是八辈子积了大德了,等着享福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
“一点不假。”钟伟明十分赞成地说。“人家丁言志功夫也算没白费,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像大个杨似的,竹蓝子打水一场空。”
“大个杨也不错呀,人家当官了,好像到了团级了。”
“不错,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个杨这人其实不错,大刀阔斧是个干将,就是不善于耍心眼。”
苏铁说:“咱们那批差不多都回来了,真想不到,国家出了这么个政策,全家都能回北京,陈文生这小子怎么不回来呀?”
伟明说:“别提了,文生这小子那些年不走运,穷得叮铛响,后来我给他调回咱们白音塔拉了吧,跟我斗了好几年,最后闹得还是个一穷二白。他父亲是个退休工人,好几个孩子,家里也穷,他又没什么门路,找不到接收单位,关键还是没钱。你想想,回来得找工作,得租房,得给孩子交学费,得买这买那,哪样不花钱,就文生那小子不务正业的德行,他在北京怎么活呀?”
“文生这小子就是不地道,那时候在咱们蒙古包里浑不讲理,老打架。现在想想怪谁呢?你偏让几个毛头小伙子组成一个家庭,好的了吗?”
“可不是吗?家庭本来是由夫妻、父母、兄弟姐妹组成的,几个大小伙子,一人一个心眼,时间长了不打才怪。”
伟明说:“只有在农村、牧区呆过的人才知道那滋味,现在谁也不敢说一辈子扎根的大话了。文生和他老婆也算遭了报应,回不了北京成了他们两口子最大的心病。他们家在内蒙依然穷不说,那时候有我在,跟我斗,可能还省得烦;现在好了,我一走,没有斗争对象了,我又是回了北京,他们两口子想嫉妒想报复,无从发泄,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苏铁说:“你看,苏武牧羊在大草原上呆了十九年,你呆了二十二年,文生还不知道要呆多少年呢!”
“我们哪能跟苏武比啊,人家是皇帝派出的使臣。不过苏武用十九年的时间实践了对妻子‘生当复来归’的诺言。可惜苦熬了十九年,九死一生,回到家来一看,妻子也早改嫁了。荣华富贵到头来总归是一场空,自己年老、孤独,只能默默地等待死亡。”
“这就是代价。爱情、信仰都需要代价。一诺千金,用青春,用生命。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少找。”
苏铁说:“文生不能跟你比呀,你这一回北京可行了,在医院也不错,你可别学陈世美,给人家咏娥给蹬了。”
伟明笑了笑,说:“哪能蹬呢?一回北京什么都不是,一切都得从头干,什么都来不及了。”
苏铁说:“回来就不错,其实我们大家一直为你着急,认为你回不来了,想不到,想不到。”
钟伟明苦笑一声,说:“二十二年啊,北京已经陌生了,环境、单位、人际关系、甚至天气都与我格格不入。难啊,我感觉就像是刚到草原上一样,其实对于我来说就相当于又一次插队。”
钟伟明突然想起了支卫红,问道:“听说卫红倒了嫁给那个老头子了,为什么呀?”
“快别提了!”苏铁恶狠狠地说。“那老头子不但岁数大,还没工作,还蹲过大狱,还得养活前窝的两个孩子,你说冤不冤呀?”
“不知卫红是怎么想的?”
“嗨,你是不知道,其实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呢。”苏铁喝了口茶继续说。“这倒霉孩子,回她们河北老家本来挺好的,再挺挺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能回北京,她那混账舅舅你是不知道,生生给她强奸了。”
“啊,还有这种畜牲不如的人!”
“谁说不是呢!后来卫红她爸把那个畜牲告了,判了八年刑。可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本来长得就丑,再加这事,谁还要她呀,人家那糟老头子要她还不错呢,好歹回了北京。”
伟明忽然想起卫红离开草原时人们跟她开的玩笑:“你干脆嫁给钟伟明算了?”
苏铁接着说:“这人一倒霉总是一串串的。后来卫红她爸提前退了休,让卫红接了班,可还是没得着好!”
“怎么了?”
“死了呗。”苏铁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时候死的,我还没听说呢。”
“去年,去年刚死。得的癌症,全身转移。有几个女同学看过她,说她忒惨了。”苏铁点着一支烟,继续说。
“说她躺在病床上,本来个儿就矮,最后抽抽得没样了。说卫红跟她们说了,她这一生太亏了,结婚后没得一天好,从没跟那个老头子睡过觉,整天介打架,可就是没想过离婚。说也是,离了婚谁要她呢!要什么没什么。唉。”苏铁长叹一口气。
伟明说:“你说逗不逗,我记得卫红走的时候有人还开玩笑......”
苏铁抢过话头儿:“别提了,说卫红临死前还真这么说了,说我干吗要离开大草原呢,还不如当初嫁给钟伟明好了。”
钟伟明想起了当初。那时候,兵败如山倒,大家不顾一切地往城市跑,往家跑,不择手段,不记后果。
钟伟明凄惨地一笑。
苏铁还再说着,钟伟明却想起了梳着一对羊犄角似的小辫,戴着近视镜,总是笑眯眯的支卫红。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人生到头来总归是一场悲剧,可卫红的戏收场得太早了点。”
稍顿片刻,苏铁问伟明:“计春芳在你们医院当书记,她混的不错呀!人家那年插队没走就对了,后来分配了工作,入了党,走哪儿都是干部,一直到在你们医院当书记。”
伟明说:“我这次能调回来,多亏了春芳帮忙,我没学历,要不然找不到接收单位,还是回不来。”
苏铁说:“回来就踏实了。春芳是老同学,这点忙算什么。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是假接收,户口一回北京马上跟单位脱离,还是落个没工作没工资,也不容易。”
伟明说:“有春芳的面子医院还不至于不让我上班。春芳还是有一定的能力,前几天医院开过一次全院大会,春芳不用演讲稿,嘴皮子巴巴的,说上一两个小时不带打嗑巴的。不过她那儿子可真让她糟心。”
苏铁说:“我也听说她有个傻儿子,不知道傻到什么程度?”
伟明回答:“春芳也不让人上她们家去,我也没看见过,就是听说。”
苏铁说:“我们先说世上的好事全让春芳一人占了。结果呢?红颜薄命,倒了也没让她舒服了。”
伟明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总得让人留点遗憾。你最近可能没看见过春芳吧?如果你见了她,真会让你失望。她和别的中年妇女一样,胖胖的身材,饱满的脸,滚圆的下巴,淡漠的表情。丝毫也没有过去那个漂亮女生的影子了。春芳也显老了,头发根都发白了,身条也不行了,以前那个美女计春芳计司令一去不复返了。”
苏铁说:“我见过你们家的其其格,真是仙女下凡,比你们两口子可强多了。人家是怎么生的,净随你们两口子的优点,高鼻梁随你,大眼睛双眼皮随她妈。”
伟明说:“你们儿子也够精神的。你们两口子都上班,又有房住,儿子长的帅学习又好,真是没比了。”
苏铁说:“知足者常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看你们刚回北京,要房没房,就你一个人工作,孩子上学,正要劲,也真够难的了。”
伟明说:“还好,我们这些年有了些积蓄,经济上倒不发愁。”
苏铁喝了口茶又点着一支烟,一缕白色的烟雾从他手上的香烟冉冉升起,沉思了片刻,他接着说:“不要说你刚从内蒙回来,我们单位有个女的,跟咱们年龄不相上下,人家可是正经八本的高干出身,她爸是副部级呢。‘文革’刚开始,她爸、她妈都给整倒了,轰到外地的五七干校去了,她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下了乡,她一个人去的陕西,那地方那个穷啊,就别提了。咱们在内蒙好歹有吃的,每月上粮站买粮食;陕北那地方真没粮食呀,真吃不饱呀。一天吃不饱还行,两天也能挺,可如果一个月,一整年,一年又一年,看不到希望,你就没法挺了。可怜那姑娘为了一口小米干饭,嫁给了当地一个老农,没过多久生了个男孩儿。‘文革’后期她爸解放了,回北京官复原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闺女调回北京。他们家二话不说,让姑娘跟老农离了婚,把孩子留给了老农,让她一个人假装大姑娘似的回了城。你说那真姑娘假姑娘外表看不出来,可她心里不一样啊。你猜怎么着?人家给她介绍对象,她怎么也看不上,家里急得上了房,她也不嫁人,在单位凡人不理,脾气特别古怪,到现在还是‘老处女’一个。”
伟明说:“唉,这样的人我们能理解,她心里有苦说不出来。苏铁你上了大学可能还体会不出来,插队给我们老三届精神上、肉体上、心灵上带来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更不用说我们这些出身不好家庭有问题的狗崽子了。”
苏铁说:“表面看我回北京上了大学,是够幸运的,可我们也有为难的时候。你没看前几年,不承认我们工农兵大学生,差点让我上门房看大门。他妈的,让我看大门!我他妈的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啊!说句良心话,到现在也不重用我,你看多少年了,还是小兵卒子一个,工资工资长不上去,住房可能这辈子就这两小居了。我他妈的那时候你知道,念俄语舌头打不过弯来,现在念英语记性又不好,记不住单词,不念书就是吃亏啊。我们两口子现在就是整天盯着儿子,说什么也得让他上好学!”
“咱们大队总共你们四个上了大学,有没有出息就得看你们了。”
“我可能够呛,也就中级职称到头了,晋个副高都难。”
“听说咱公社有几个历害的。”
“可不是吗,听说有仨晋了副高了,还有一个博士生导师。”
“听说咱们班上山西插队的有几个是副教授了?”
“说起评职称我就头痛,要是考外语我永远也过不了关。知足者常乐,比起没房、没工作的怎么也好多了。”
伟明说:“那还用说。我们在内蒙攒了点钱,觉得很富有了,回来一看才知道。好在郊区租房还不太贵,先凑合着住吧,什么时候能混上套房?”
苏铁举起酒杯说:“慢慢混吧,北京这地方水深着呢,可不是咱们上学那阵儿了。来,干了。”
伟明也举起酒杯,说:“来,干了这个,再到上。说实在的,我在草原上基本不喝酒,要是有酒瘾,估计也就撂那儿了。”
两个人从家庭说到草原,从知青战友说到插队的额吉,苏铁见一瓶二锅头见了底,说:“等你在北京踏实了,咱们联络几个同学一块回草原看看。”
“好,一言为定。”
3
上班的第一天,书记计春芳介绍完钟伟明,与耳鼻喉科的医生护士们闲聊了几句,临走亲热地拍了拍科主任的肩膀说:“方主任,给照顾照顾,钟伟明是我们老同学了。”
送走书记,转身走进屋门,脑满肠肥的科主任脸上灿烂的笑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主任阴沉着脸,一付不徇私情公事公办的样子。
科主任老方年纪已经快到五十了,长得人高马大,每天穿着西服革履,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
主任绷着脸对钟伟明开口说:“我跟你实话实说,现在各个科室早已人满为患,要不是书记、院长的关系一个劲往里塞,你是不可能进来的。”
钟伟明只好陪着笑脸,不断地说着“是,是。”
钟伟明低三下四友好谦虚的态度并未感动科主任,仿佛他的到来不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挣碗饭吃,而是天外飞来的克星,要给飞黄腾达的主任带来些什么不吉利。
“哟,你又换了一条金利来的领带呀,多精神呀!”站在一旁年轻的女护士和满脸严肃的主任开起了玩笑。
“你都会什么呀?”主任对女护士点头微笑了一下,转过脸,面色阴郁地继续询问钟伟明。
钟伟明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一般的下腹部手术都还能作,妇产科也行,我们在乡下都是通科,什么病都得看,都不太精。”
主任不屑地点了点头,“做手术是不可能的了,咱们医院一般大专毕业的都进不来,更不要说......”
后面的话主任没有说出口,钟伟明心里明白——更不要说一个没有学历的人了。
“你初来乍到,耳鼻喉科的病可能不太熟悉,先给班上的大夫们帮帮忙,打打下手,正好护士不够,做完手术的器械也要给洗洗擦擦,没事就在门口叫叫号什么的,等以后熟悉了再说。”
尽管钟伟明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上班的第一天还是想不通。他不能看病,没有处方权,已经降格为护士使用,甚至连护士还不如,充其量只是个护士助理而已。不过他转念又想,这是北京,人才济济,可不是缺医少药的大草原。有地方收留我,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钟伟明在草原上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城里人,北京人。从牧区回到了北京,他却感觉自己不过是个乡下人,是个老牧民。
一个乡下人能有个落脚之处也就知足了。钟伟明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心理上也获得了平衡。他又拿起了书本,象个虔诚的教徒、认真学习的学生,买来了医学书,特别是耳鼻喉方面的书,一本一本的从头学起。每天他比别人去的都早,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暖水瓶灌满了开水,谦虚地看着每一位老师——比他小十来岁的医生们冠冕堂皇地坐进自己的办公椅。
“三号,三号来了没有?四号,五号......”
每天上午,钟伟明的工作就是穿好白大衣,戴上大口罩,象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坐在门口为科里的医生们叫号。最初几天,钟伟明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主任高兴,就会让给他当个助手什么的,也好赶快学点技术。
手术,尤其是大一点的手术,都由主任垄断了,几个小大夫气得咬牙切齿,没过多少日子,钟伟明也看出了点眉目,主任的助手绝不会让他去担当,他充其量只配清洗那些主任们扔下来的血迹斑斑污秽的手术器械。
科主任喜欢年轻漂亮的小赵护士,甚至当着科里所有人的面也毫不掩饰他的这种好恶。时间久了,大家习以为常,主任与小赵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大家都视而不见。主任恨不得与小赵寸步不离,后来干脆把护士的活都交给了钟伟明,小赵明里暗里成了主任专职的助理。
干活,干什么活钟伟明都没放在心上,这里比起在草原上的日子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可是,他最怕主任嘲讽的腔调。有时钟伟明还没拐过办公室走廊,远远的就听到主任在屋里无所顾忌的挖苦声:“他会什么呀,还挺能吹,会做手术?你们再问问他还能做什么,会不会生孩子?”接着就是一阵狂妄的大笑。
主任刁钻古怪的性格与他英俊倜傥的外貌判若两人,这可不是嫉妒,只不过是把同性相斥的原理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别净挖苦人,钟大夫挺老实的,人家插队那么多年也不容易。”小赵护士往往是唯一敢为钟伟明辨护的人,其他的大夫、护士们在主任狂妄的大笑中相视一眼谁也不多说一句话。
科里的几个同事见钟伟明整日闷闷不乐,又见他老实肯干,不善交际,大家实在看不过去。一天,小周大夫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私下里悄悄对钟伟明说:“我看你没给咱们主任送礼吧?你刚回北京,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要不他老挑你的毛病,你不行也破费点,给主任送点礼,这年头实行这个,你刚回来也得学着点。”
钟伟明点点头,对小周的关心万分感谢,他说:“说心里话,我不怕花钱,就是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给人家送礼呢?人家会怎么想?人家要拒绝了多难看呀?”
小周笑了,“你真是个书呆子,北京的事看来还不门儿清,当官不打送礼的,你看人家小赵,主任那里多吃得开。”
钟伟明说:“那她不少送礼吧?”
小周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送礼?她可不止送礼了!关系暧昧,关系暧昧哟!”说完,不放心地看了看窗外,一连声地叮嘱钟伟明:“你可千万不要走露了风声,日子长着呢,慢慢品去吧。你看人家小赵拿的奖金都和咱们不一样,主任给多少谁也不知道,人家不让打听,咱们也别讨人厌。”
4
国庆节过后,紧接着是元旦、春节,趁着过年过节,趁着给领导拜年的机会,钟伟明与咏娥一商量,决定花上几百块钱,给主任送点礼。两口子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送礼的具体目的是什么。既不为当官也不为发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主任给个好脸儿?
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锁好租住的两小间平房,两个人从狭窄的小胡同里沿着昏黄的路灯,作贼的似的,趁着夜色,钟伟明怀里抱着一箱外国啤酒,手里拎着两条进口香烟,咏娥一手提着一桶顶好清香油,快步如飞,两人偷偷爬上了医院家属楼。在事先打听好的主任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一个悦耳的女高音隔着防盗门满脸不高兴地问:“谁呀?”
钟伟明连忙说:“我是方主任一个科的同事,想给主任拜个年。”
随着声音,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女人挡在了门口,她傲慢地抬着头,对钟伟明两口子手中的礼物视而不见,“老方不在家,有什么事我转告他就是了。”
钟伟明连忙满脸堆笑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女主人紧绷着的脸稍稍露出了点笑容,“还拿什么东西呀,不要那么客气。”
话虽这样说,任凭钟伟明把东西送进了已经闪开了一条缝的铁防盗门。
自从送了礼,钟伟明仿佛去了一块心病,感觉主任对他与过去大不一样。钟伟明那点微薄的礼物主任并没夹在眼里,只不过聪明的方主任透过这件小事隐隐感觉到钟伟明在服软,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甘愿臣服于他。总之,他不再说钟伟明什么坏话,每天的工作与过去并无二至,早上叫号,刷洗器械,象个护工,象个老佣人。
5
每天上午,主任有时出出门诊,做些小手术;下午,主任回到病房里忙活。廖廖无几的门诊病人陆陆续续治疗完了,几个医生、护士有的是时间坐下来侃大山。
几个年轻人都爱听钟伟明讲述在内蒙的事情,听他讲插队、讲大草原、讲纯朴的牧民、讲骑马、迷路、打猎、挨饿,他们什么都乐意听,仿佛那是距离遥远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几个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钟伟明乐此不疲,他喜欢翻阅过去的日子,那里充满了欢乐、艰辛、痛苦和无尽的回味。
在所有的听众当中,赵小玉是最感兴趣的一个。这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对大草原和“文化大革命”一无所知,她喜欢静静地听钟伟明一页一页地翻阅他经过的传奇般的经历,喜欢听“文化大革命”和插队的故事,喜欢欣赏那一代人的恋爱,对于那些陈年旧账居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让钟伟明讲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只要那个领导在一边情景就大不一样了。
方主任可不喜欢这个科室里任何一个人能扭转赵小姐的兴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聪明、最有能力、最富魅力、最善于赢得女人的心。
赵小玉天生丽质,活泼漂亮,为了赢得她的青睐主任可是下了一番苦心呢。小赵的奖金由主任单发,数量多寡自不必问。小赵时不时地拿来些打的车票、下馆子的收据,自然由主任想法消化。主任打着病人需要的旗号,特意为小赵护士购买了一台雾化吸入器,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为有数的几个病人做做简单的雾化吸入。
小赵护士有心无心时不时夸奖钟伟明几句:“你们看人家钟大夫,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肩膀又宽,正好是现代男人的标准体型,多好的架子,我敢保证,你最适合跳舞,钟大夫你会跳交谊舞吗?你要不会哪天我教教你。”
提起跳舞,钟伟明的心不禁为之一动。哦,我曾经跳过一次,它留在我心中的印象那么深,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得到秀琪的脚步发出的沙沙声。
“伟明,你的音乐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你的节奏感很强,虽然舞步不熟练,可是,如果有机会经常跳跳会很快熟悉起来。命运如果把你安排在我的身旁,我相信,你一定会跳得十分出色,一定会成为我的好搭档。天呀,如果有这样一个舞伴,我一生别无他求。”
秀琪的声音如飘忽不定的天赖之音,回响在钟伟明的耳旁。
“秀琪,如果我还有一点点音乐细胞,那么,只有你才能触动我的心弦。我说过,我这一生不会再与任何人跳舞。秀琪,如果不能与你见面,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跳舞的机会,我甘愿一辈子寂寞,一辈子不进舞场。因为我爱你超过了所有的人,把你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
“钟大夫,别犯楞了,想什么心事呢?明天星期日,咱们上街心公园舞池怎么样?我教你,保证一教就会。不过你可别上瘾,上了瘾找不着舞伴别赖我......”说完话,风流的小赵护士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什么?什么?赵小玉要跟那个新来的钟伟明搂在一起跳舞?
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方主任感觉有点不对劲。赵小玉有事没事都喜欢找那个新来的钟伟明聊天说笑,对他反而冷淡了起来,尽管这丝毫也不妨碍他们二人在那间阴暗窄小的小仓房里每天照旧偷偷地亲热一阵。方主任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不敢公开谴责年轻的小赵,只是一股妒火心中烧。也许有人明里暗里追求他的老婆他也不会如此嫉妒,如此恶从心中生呢!
钟伟明凭借一种本能,已经看出了方主任不喜欢让别人接触赵护士,在这一点上主任可是毫无客气可言。只要小赵与别人热火朝天地在一起聊天说笑,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历声训斥:“你们不要在一起扎堆聊天,没事搓搓棉签,学学业务。”
钟伟明看到领导不高兴,尽量克制自己不去与赵护士说话,可是,每天下午几个小时的时间,郊区比不得市里大医院,病人寥寥无几,全科室的人无事可干,几个年轻人闲得无聊,都喜欢让钟伟明说说草原上的事。
一天临近下班,伟明与几个同事聊得正欢,赵护士睁大了那双好看的眼睛认真地聆听,钟伟明眉飞色舞,讲述完骑着小青马路遇群狼,单骑日行数百里,闯过了茫茫雪原,意犹未尽,忽然想起就是那天,他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第一次呢?还是应该算第二次?他不好意思地想。想到了女人,自然就想起了秀琪。
想起了秀琪,就想起了与秀琪的十年之约。
与秀琪相见的日子不远了。如果在北京见到她,如果在高雅的舞厅里迈着熟练的舞步与她悠闲地共舞,那样的惊喜才是最美妙的呢。
想到此,钟伟明对小赵说:“那天你教我走了几步,我觉得还是三步好学点,一二三、一二三,四步也行,”说着,架起两条胳膊,迈动步子,自己打着节拍,舞了起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说起跳舞,真是对了小赵护士的心思,她这个舞迷, 舞场上的明星,正发愁为找不到合适的舞伴而苦恼呢。方主任虽然视她为掌上明珠,言听计从,可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摆到大面儿上来。再说,方主任虽然聪慧过人,自以为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唯独唱歌、跳舞时下最时髦的这些事他不喜欢也不在行。看到钟伟明忽然来了兴头,要学跳舞,小赵护士巴不得立即让他学会呢。
“你看,这样,这个步子这样出,身子这样转。”
说着话,小赵护士走到钟伟明身边,两人手抓手,搂抱到一起。一个认真地教,一个仔细地学。
“一二三、一二三......”
小赵的手被抓在钟伟明的手里,她骄小玲珑的手让钟伟明感到热乎乎的。已经多少年没有体会到一个年轻异性的温柔了。钟伟明奇怪今天真是见了鬼,他怀里抱着小赵护士也不禁心猿意马心琼荡漾起来。
“四步是这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钟伟明紧紧搂抱着小赵护士,旁若无人,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小赵鼓鼓的乳房有意无意间碰撞到钟伟明的胸脯,他望着年轻、美丽、风情万种的小赵姑娘,心里突然涌现出如果她是秀琪……
门突然开了,方主任闯进屋来,看个正着。
门打开的一刹那,钟伟明仿佛被捉了奸,脸色变得煞白,尴尬得不知所措。撒手不是,不撒手也不是。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医生、护士也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个舞者的身上,大家都为钟伟明捏了一把汗。
方主任的脸“腾”地红了起来,颜色由红变紫,赛过了猪肝。并且那紫红色往下一直漫延到了脖子,往上亮脑门也红了起来。那红的速度,比喝了一大杯烈性白酒也来的迅速。
他从来没有如此的气愤过,从来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过,从来没有在小赵的面前爆发过。他结结巴巴,在一个新来的穷医生面前突然失态,仿佛自己的老婆刚刚被这个人强暴过。
“你!你!你们干什么呢?现在是上班时间知道不知道?工作干完了没有?器械洗干净了吗?”
钟伟明听着主任的话吓得屁滚尿流,不好意思地低声回答:“都干完了。”
“什么都干完了!”主任听了钟伟明的回答,用否定的口气吼道。稍微喘了口气,想了想怎么样措词更完美,更能表达他的愤怒。
“洗完了器械还不搓棉签,什么活偏要我支使,没事学习点业务,这儿是跳舞的地方吗?也不知道有多大能耐。”
主任怒吼着,看着小赵护士不屑地坐了下来,又觉没完没了地发怒也不妥,气哼哼地甩手走了出去。
方主任前脚走出屋,小赵护士不满地发起了牢骚:“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学学跳舞吗,哼!”
小赵护士带着轻蔑的表情听主任嘲骂钟伟明,现在她唠唠叨叨的话使她心中激起的愤怒得以宣泄。她气哼哼地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没完,直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赵护士的情意,她的温柔,她在钟伟明被人冷落的时候给予他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理混在一起。小赵是轻浮的,喜欢交际,爱让人捧她,她会跟男人们卖弄风情,让男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着她。如果有人对她表示爱意,她便故意装作冷淡,矜持。而人们倘若对她冷淡,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她就会千方百计的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去挑逗。她所谓的爱情是藏在肉感中的,是困倦在人的身体中的那种直观的爱情。
主任气呼呼地走了,钟伟明感到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他不还嘴,不解释,因为他心中充塞着一种尊严。平心而论,领导交给的工作他都认真努力地完成了,病人反映也不错,可是为什么主任不论青红皂白成心跟他过意不去呢?他在心中苦苦思索。
我没上过什么学,才疏学浅,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我自愧不如。我性格倔强,不识时务,这些恐怕都是一辈子不得志、一辈子落落寡欢的父亲遗传给我的。
我与北京人格格不入,是堂堂的大主任平庸?还是我一个草原来的牧民短浅?
莫非是为了小赵的原因?
想起赵小玉,钟伟明茅塞顿开。
小周早跟我交了底,我为什么不注意!活该我倒霉!可是我一个落魄之人,能够有什么能耐呢?天呀!想不到回到北京再一次成为落魄之人。医生?不是;护士?也不是。主任倒底吃的哪门子醋呢?赵小玉年轻漂亮,可她喜欢钱,喜欢打扮,喜欢时髦,喜欢穿高档服装,喜欢上高级舞厅,喜欢爱她的人有至高无尚的权力。
我难道看上了赵小玉?真是天方夜谭。年龄估且不说,赵小玉比起秀琪来真是差得远呢!小玉只不过是小家碧玉,一个幼稚的听众,一个漂亮但是无心的姑娘;秀琪才是国色天香。她不但漂亮、温柔、善解人意,还富有正义感和献身精神,只有秀琪的爱才是真正的和永恒的,任何女人都无法与她媲美。
秀琪,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曾经承诺十年见一面,可是我已经回到北京了呀,我简直有点等不及了,有点迫不及待了!你结婚了没有?日子过得怎样?是否还记得我?天呀!历史真会嘲弄人,现在又让我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我几乎与刚刚到草原插队时一模一样了。没有地位,没有官职,没人看得起我,幸亏还有带来的一点点积蓄,还有咏娥作伴。
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享了一冬福,在北京再也不必半夜起床,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再也不必为每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绞尽脑汁承担风险。可是,这些幸福的代价不菲。钟伟明享受着幸福,可幸福却如屈辱似的,整日闹得他心绪不宁。
6
大专毕业的小周除了爱聊天就爱打毛衣,只要没有病人,主任不在办公室,她就会一边飞快地织着毛衣一边与大家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有一天,小周大夫一反常态,她悦耳的声音突然销声匿迹,大家说着话,她却悄悄地拿出课本读起了书。可是,她拿着书本也不甘寂寞,时不时地侧着耳朵听听,与别人搭讪几句。
小赵笑着问她:“周大夫,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从没看您念过书呀,今天这么用功?”
小周耐着性子说:“快要考试了,咱们这个破大专也吃不开,怎么也得读下个本科来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提起文凭,钟伟明憾慨良多。他急忙问:“周大夫,你说我也考考行吗?”
小周说:“你不如考自学高考,没有学历限制。可是你这么多年没有系统学习过,基础差,学起来可能吃力。不知你英语怎么样?”
钟伟明面露难色。
“上中学那时候学了点俄语,早就着饭吃了,英语更是一点不点。”
小周说:“所以说你念什么都困难,不要说英语过不了关,哲学、大学语文、高等数学什么的,哪一门也不是好过的。”
小赵说:“这么大年纪了别费这个劲了,还是想法上职工大学吧,每年春天都给咱们医院几个指标,可以直接考医学院的大本或大专。嗨,谁还不知道啊,年年考上的不是抄的就是有关系的,白拣个大学文凭。”
钟伟明想,我回到北京只因这一纸文凭,叫我为难,沦落到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勤杂工,看来当务之急就是要学习,就是要学下个大学文凭什么的。他急忙问:“上职工大学有几门课要考?”
小周说:“每年都是五门,有数、理、化、英语,还有医学基础知识。”
钟伟明说:“只五门就好办,除了英语不好学,非一日之功,其它的努努力,估计问题都不大。”嘴上说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玩命复习,说什么也要考上个职工大学什么的。
从这一天起,钟伟明给自己下了死任务,晚上绝不看电视,上班闲着没事绝不聊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捧着个书本,像个要高考的中学生似的,一心一意学了起来。
三月里的一天,小赵护士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屋,她人还没落座冲着钟伟明喊了起来:“钟大夫,快去报名呀,今年咱们医院有三个名额,听说有二十多人报名呢!”
钟伟明不动声色地想:“别说二十多人,就是二百人我也要考,不信考不上!”
他问小赵:“在哪儿报名?有什么手续?”
小赵说:“在人事科,先领个表,医院盖了章就可以考了。”
走进人事科,钟伟明恭恭敬敬地冲人事科长点了点头,轻声问:“科长,听说上医科大开始报名了,我也想考考试试。”
人事科长,脸上布满了皱纹,是个纯粹的干瘪的老太太。说她是老太太并不是有意丑化她或嘲讽她,因为她正为自己今年就要正式退休而心烦意乱呢。科长抬起头看了看钟伟明,仿佛在对一个文盲说话似的:“你也考?”
钟伟明再一次认真地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说:“我试试。”
人事科长直言快语,一点不客气地问钟伟明:“考大专得有中专文凭,考本科得有大专文凭,你有吗?”
钟伟明一时语塞,无言以对,脸“腾”地红了起来。人事科长的问话不亚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人不客气地问他:“你什么家庭出身?是红五类吗?”
同室的小周大夫刚巧走进屋,她见钟伟明红着脸站在那里,开口问:“钟大夫,你领表了吗?”
见钟伟明没有回答,她冲着人事科长:“科长,我也考,给我张表。”
钟伟明知道小周大专毕业,她报考大本名正言顺,可是都知道小周好打扮,不爱学习,这些天临阵磨枪,天知道她打算怎么去应付考试。
小周领了表,钟伟明跟在后头,俩人一前一后走出人事科。小周一路上还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唉,要是你能替我考就好了,你整天看书,我可实在没心思看,我那宝贝儿子就把我折腾惨了,分不够还得让我们那位想办法去......”见钟伟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她自问自答地说:“怎么办?分不够用钱补呗。”
走进办公室,小赵护士见钟伟明满脸的官司,知道情况不妙,关切地问:“报名了吗?”
钟伟明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让报。”
小周在旁一五一十地学了一番舌,同室的护士、大夫们顿时议论纷纷,打抱不平起来。
“多不讲理呀,人家插队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回了北京,还不照顾照顾,学都不让上。”
“唉,没个学历就是吃亏,要不然当了那么多年大夫,早是副主任医师了。”
“可不是,最损也得主治了。”
“让谁上学还不是医院领导说了算,考试不过走走形式。”
钟伟明说:“都怪我自己,‘文化大革命’那几年当不了工农兵大学生,可后来恢复了高考,阴差阳错的就是没去上学,目光短浅,胸无大志,胸无大志啊!”
小周说:“钟大夫你别着急,器械科的那几个有学心理学的,内科的人有学计算机的,外科的人有学法律的,中医科的小冯自学中医本科呢,听说都考过了七八门了,我给你问问去,不行你也上自考吧。”
钟伟明急忙对小周说:“谢谢你了,快给我打听打听去,看来只有自学这一条道了。”
“听说自考可难了,跟考大学似的,一点也做不了弊,中医科开始有好几个大夫考呢,后来一次次不及格,都放下不学了,只有小冯一个人坚持了下来。”小赵说。
钟伟明说:“别人能学我就能学,慢慢来吧,不信老考不下来。”
钟伟明作为耳鼻喉科编外人员,坐了三年冷板凳。他每天机械地为科室的大夫们打扫房屋,洗刷器械,哪个医生累了,才恩赐他些病人,让他为病人掏掏耳内的耵聍诸如此类。小赵护士干烦了,就让他给咽喉有炎症的病人做一下咽部的雾化吸入。
由于没有学历,钟伟明始终得不到处方权,由于初来乍到,笨嘴拙腮的钟伟明永远得不到领导的重视。时间久了,他拿起东西来,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想,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为病人做手术了,如果有机会,拿起手术刀,手哆嗦得恐怕也不能为别人开刀了。一种悲哀,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精神抖擞西服笔挺的科主任在人前背后时不时地奚落钟伟明几句:“他一个没上过学的蒙古大夫能会什么,还想动手术,还想给人看病,医院要他就算不错了,那么大岁数将就着干吧。”
钟伟明回到家,只能把每天的苦水倒给咏娥。“我一想起在医院里受的罪,让人看不起,低三下四的样儿,真恨不得马上递张辞职报告上去。唉,这么多年的功夫都白费了,这点才能都给埋没了,在这个医院里我是没戏了,没有前途不说,受人压制,没有用武之地......”
话还没说完,咏娥插嘴道:“还不如在草原别回来呢。可惜那群牛......”
7
北京日新月异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现代化了,可对于钟伟明来说,什么高楼大厦都与他无关,他只能租住小平房。
自考里没有西医,钟伟明不会英语,学其它的与医学又搭不上边,他干脆学习古汉语,攻读中医。
每天,钟伟明放弃吸引人的电视节目,发牢骚的时间也没有了,坐在小西屋里苦读到深夜十一、二点。三年过去了,在科主任的奚落嘲笑声中,在无数鄙夷的目光里,钟伟明一帆风顺地通过了二十几门考试,终于得到了市自学考试办公室寄来的毕业审批表。
自考成功了,医院新盖的家属楼也如期竣工,真是双喜临门,钟伟明喜形于色,他以为时来运转,在北京有房有学历有老婆有孩子有职称有个好工作的幸福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分房申请表发下来了,钟伟明属于无房户,想当然是这次分房优先要解决的对象。按工龄钟伟明将近三十年,几乎与院长平起平坐。填学历,钟伟明骄傲地写上大学两个字,就如同“文革”中人们填写上工人一样自豪。
“在本院工作年限”这一栏里,钟伟明乖乖地填写上五年。他想,其它分数不低,只这一栏分数低点,怎么也不至于名落孙山。
表交上去了,看着对分房抱着莫大希望的钟伟明,小周医生实在不忍戳破他的这一个黄粱美梦。
“钟大夫,”小周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我跟你说了吧,咱们医院分房历来都是看人下菜碟,你可别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你以为分房就按表上的项目记分数呢?甭想得那么美!”
钟伟明说:“我就是来咱们医院的时间不长,可别的分数都不低啊?唉,我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新房不给我,谁家腾下来的旧房子,旧平房也行。”
周大夫与其他几人相视一笑。
“咱医院又填表,又张榜,我看真够公平、公正、公开的,真是时代不同了,要比以前......”
“屁!”小周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你是不知道,上次分房锅炉房的小吕,就是那个瘦不拉叽的大个子,不够分房条件,这小子楞撬开了一套两居室,一家人搬了进去。跟院长打架,给院长也打了,倒了这房子还是给了他。”
“是吗?”
“老实跟你说了吧,咱们医院从来不是按着表上的分数分房,而是按着院长、副院长、主任、副主任的条件来定分数。”
“哪?” 钟伟明满脸狐疑,望着小周,说不出话来。
小周进一步解释道:“你比如院长吧,他要是学历、工龄、院龄、职称都比别人高,就按这个条件记分;他要是职称不够,就改为职称少记分或不记分。当然了,大猫得到满足的同时也得照顾到二猫、三猫,这里学问大了去了。总之如果不想给你分房,就会找出一个条件名正言顺地卡住你。”
另一个人说:“房子历来都是当官的先挑,等当官的住了好房,腾下旧房再让分数低的人挑,依次类推,估计我也就能分到一间人家腾下来的破平房。”
钟伟明想,现在人都讲究实际了,什么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什么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都成了奢谈。雷锋真的走远了。
分房的头榜下来了,小周的话不幸言中,钟伟明榜上无名。
跑去问分房委员会,回答说你刚来医院四年多,不够分房条件,要来院五年以上才有资格。
钟伟明满怀欣喜,却被第一根杀威棒打了个正着。
算了,自己才来医院,没做什么贡献,不该分房无可厚非,等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房子总有一天会分到手的。
钟伟明手里拿着自考审批表,毕恭毕敬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地填写完,跑去找科主任,请他在毕业审批表上签字。
方主任不屑地看了看审批表,说:“不关我的事,你得找院领导签字盖章。”
“院领导?找院长还是书记?”
主任绷着脸不耐烦地回答:“当然是院长了,书记又不在家。”
钟伟明知道计春芳上党校学习走了有些日子,再说计春芳当初接收时给他帮了大忙,实在不好意思为一点小事总麻烦她。
钟伟明跑到院长办公室敲门,院长不在家,跑到医院办公室,年轻漂亮的办事员小王告诉他,院长出门好几天了,要盖章必须有院长的同意。
钟伟明从这天起,一天去院长办公室两趟,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终于等到文质彬彬的院长风尘仆仆的不知从何处凯旋而归。
院长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了看钟伟明递上来的表格,口中念念有词:“钟伟明?钟伟明?”仿佛记不起钟伟明是何许人也。
沉吟了片刻院长说:“你这上面医院不能给你盖章,因为你这是自学,跟医院无关,当初你也没经过医院同意。”
钟伟明的脑袋“嗡”地一下,彻底懵了。他急忙狡辩道:“院长,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学还要医院批准,再说我也没占工作时间,也没......”
院长不等钟伟明说完,不耐烦地说:“就这么着,这事办不了,你先回去吧。”下了逐客令。
钟伟明路过办公室,探进脑袋,小王问他:“怎么样,院长批了没有?”
钟伟明沮丧地回答:“院长不批,明天再找他吧。”
第二天,见到院长,重复头一天的话,院长一脸的不高兴,“不行,不行。”多一句话也不愿再说。
第三天,钟伟明敲门,人还没走进去,院长回过头说:“我没功夫,这就开会去,你不是还是那事吗?”说着话,院长先走了出去。
钟伟明回到科里,皱着眉头,跟大家说起医院领导不批的事,小周、小赵义愤填膺,都替钟伟明打抱不平起来。
“什么事呀,人家自学,也不要医院的钱,又没耽误医院的时间。”
小赵说:“不就是盖个章吗!有什么了不起,拿起了臭架子。”
小赵说完走了,小周神秘莫测地说:“听说书记要调走了,是不是要高升了,还是跟院长闹别扭了,怎么着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钟伟明是书记给调来的,书记还没走......”
“人走茶凉,可别麻烦计书记了。”
“计书记这些年可真够背的,”小周说。见钟大夫不解地望着她,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那两年先是失恋......”
“失恋?”
小周笑了。
“你不知道吧,计书记先跟咱们主任好过一阵呢,后来主任看上了咱们小赵,把书记给蹬了。”
“啊!”
“人老珠黄,甭管是谁,这女的岁数一大就没戏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已经到审批表盖章寄回自学考试办公室的最后期限,钟伟明一筹莫展。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恨不得头悬梁椎刺骨苦读了三个多年头,不喜欢的汤头歌、古汉语背得滚瓜烂熟,电影一场没看过,电视也很少问津,更别说跳舞唱歌娱乐潇洒,除去找过苏铁一两趟,过年过节都不敢找同学伙伴们聚会喝酒,怕耽误太多功夫。其其格住在奶奶家,他从来不过问她的功课,住的远,也帮不上她的忙。
医院的工作没耽误过,怕扣奖金几乎没请过什么假,听辅导课得星期日跑进城里的大学附近听,冬冷夏热,虽比不得草原上的天寒地冻,可罪也不是好受的。
从开始自考的第一天,钟伟明就信心十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门门功课都及了格,本科文凭唾手可得。可是医院这道门槛,看似手起刀落,盖个章比削罗卜还快,怎么却迈不过去呢?
第十五天到了,这是自学办公室规定的盖章最后期限,看来北京人也未必就都通情达理。其实不然,只能怨钟伟明是个太平庸太渺小太不起眼的小人物了。
小周愤怒了,小赵护士愤怒了。钟伟明抓耳挠腮一筹莫展。计春芳又不在医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小赵护士一把抓过审批表,对钟伟明说:“走!跟我走,不信盖个章这么难。”
8
小赵蹑手蹑脚地走进医院办公室,刚才的愤怒已经完全没了踪影,她满脸堆笑,对着办公室的小王和颜悦色地问:“小王,院长在家吗?”
小王见钟伟明跟着,什么都明白了,同情地说:“不在,又是钟大夫的盖章事吧?真是的,让钟大夫跑了好几趟了。”
听话听音儿,小赵是个聪明人,立马对小王说:“我说姐们儿,你也做点好事,作回主,帮钟大夫盖了章,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用支票取钱。”
小王面露难色,“哪?哪?院长要是知道了怪罪下来?”
“院长知道个屁!你要不说他早忘了这码事了。”
“到也是。”小王听了小赵如此这般仿佛吃了颗定心丸。
小王看了钟伟明一眼,说:“人家钟大夫真不容易,自考?我的天,一点不能作弊,要是我八百辈子也考不下来,好容易考下来个大本,要是因为盖不了章,那多亏呀!”
钟伟明赶紧说:“谢谢你了。”
小王往窗户外看了看,再一次轻声嘱咐小赵和钟伟明:“你们两个谁也别和别人说,这事过就过去了。”说完话,从抽屉里取出医院的公章,动作麻利地盖在审批表上。
有了这个也许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真实水平的证书,钟伟明的腰杆直了许多。他想,有了这个本本,我可以向院长要求调换科室,当个名副其实的医生了。我可以让科主任给我分配点象样的工作,可以如一个正式的医生一样,为病人看病开方,甚至有一天可以拿起手术刀来了。
钟伟明的如意算盘随着计春芳书记的调离彻底失算。
钟伟明自考个文凭,这算个屁事!这在医院如同死了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或者如同生下来了个婴儿,悲喜的是自己或家人,与别人有什么关系。没人注意,没人知道,领导们甚至想都想不起来。在北京,没文凭是事,有文凭却不算事。
第二天刚刚上班,钟伟明正在擦拭办公桌椅,小赵嘴里嚼着早点,几个大夫往身上穿白大褂,主任突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昨天夜里谁的总值班?”
总值班是医院为应付夜里各种烦琐的事而设,各科的医生、护士各值一天。
“呦,干了,怎么了?”小赵吐了一下舌头,知趣地推门躲了出去。
主任脸红脖子粗地说:“人家内科告状呢,说总值班昨天脱岗,夜里需要心电监护仪,打电话就是没人接!”
大家面面相觑。
主任冲着钟伟明继续吼道:“让你们值个班无非是协调一下,有大事还得找各科主任,就这么点小事还......”
钟伟明忍无可忍,小声地说:“我是前天夜里值的,昨天应该是小......”
方主任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哪你把值班钥匙交到小赵手上了吗?”
“我......”钟伟明一时语塞。
“你不要狡辩,你们都有责任!”
半晌,钟伟明才想起要争辩几句:“我们……我们都把钥匙挂在办公室墙上,没......”
主任的火气更大了。“下不为例!你们一定要亲手把钥匙传给下一个值班的人......”
说完话,主任一甩手走了。是不是追着给小赵赔理道歉不得而知。
轮到钟伟明的脸越来越红了。
“真是欺人太甚!”
9
房东男人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己开着辆能坐十几个人的黑车,每天早出晚归,往返北京到郊区的几个旅游景点,招揽顾客。房东老婆在一家国营工厂早早地下了岗,每天在家吹牛,告诉咏娥自己的黑车今天又挣了几百几百元,让咏娥着实眼红。
咏娥见房东老婆不上班,却能日进斗金,每天晚上只等着数钱,向她哭穷。“你们多好啊,一天挣那么多钱,我们家一个人工作,初来乍到的,也不认识人,没路子,想找个工作也难。”
房东老婆当即夸下海口:“我们那口子路子野着呢,想要找个活干还不好办,哪天他腾出功夫,托人给你找个临时工干。”
房东老婆果不食言,不出一个星期,工作找到了,让咏娥到公园干临时工。
咏娥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二话没说,高兴地每天去上班,尽管在公园里干的是些除草、浇水、挖土的笨重活,工资也不高,可咏娥并不在意,只要能挣上点钱补贴家里就知足了。
咏娥工作了没多少日子,豪爽大方的房东忽然发话了,说自己想换辆新车,手头上缺点钱,想找钟伟明借上几万块钱,并且答应利息比银行高两倍,每月付息,本金一年后还清。
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不借吧,不好意思驳人家的面子,房东一家人挺热情,对他们不错,退一步讲,人家有车有房,还在乎你家的几万块钱。
写好了合同,白纸黑字,钟伟明把五万块钱交给了房东。头三个月利息一分不少,大家相安无事。可随着房东家新车出事,先是被扣,被罚款,后是被偷,一打听新车没保险。房东男人赌博负债累累,房子早抵押给了别人,债主不断上门讨债,不到一年的功夫房东家资不抵债,彻底破产了。
自以为借出的钱万无一失,既有合同又有抵押物,跑到法院告房东,虽然法院最终判房东还款,因为房东家早一无所有,判决书成了一纸空文。
咏娥埋怨钟伟明办事不留心眼,光听房东家吹牛,到头来都是一场空。钟伟明怪罪咏娥财迷心窍,只看到利息到手,不知道一开始房东家就下了圈套。
钟伟明因为工作上的不顺心,特别是那笔借出的债务而心烦意乱。办公室的几个同事说炒股票能赚钱,钟伟明不甘寂寞,取出几千块买了些股票。
好事终于让钟伟明赶上了一回,股票没买多久噌噌地往上涨,他回家对咏娥说:“看来买股票就跟养奶牛差不多,只要买了就搁那儿,不用多,一个月下个犊,用不了多长日子就有一大帮了。”
他的话音没落,股市突然大跌。钟伟明纯属一个棒锤,哪儿懂得逢高出货,割肉止损。证券所里的几个高手讥讽钟伟明道:“什么聪明人进了股市都会变成白痴,兄弟,会买的是徒弟,会卖的才是师傅!慢慢学吧,且着呢!”
开始钟伟明还隔三差五往证券所跑一趟,看看行情,跌的多了,几千块变成了一千多,他索性看也不看。他解嘲地对咏娥说:“就自当杀冬食晒肉干,洒把盐,把肉腌吧腌吧晾起来。”
“废话,你倒想的开!一斤肉才几块钱,一斤肉干好几十呢,净想好事。”
除去上班,他回到家把自己埋在书本里。晚上,咏娥只得自顾自地看电视。这样混日子,他们以为,再过一阵子,也许房东家时来运转,经济好转,能还清欠款,伟明有了文凭,工作上的一切烦恼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周医生从邻居那里打听到一家小店要盘出,好心的小周急忙把这消息告诉给钟伟明。
“钟大夫,那家小店地理位置不错,听我们街坊说一天能有几百元的流水呢,一个月下来能收入几千元。”
钟伟明满怀欣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咏娥。咏娥在公园干了几个月,天气变凉了,公园不需要绿化,进入淡季,她也就回了家。正发愁找不到工作,在家坐吃山空。
两人急忙托周医生找到这家小店的主人。
店老板是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她望着咏娥,对着钟伟明说:“我要不是看在周医生的面子上,这个店盘出去反手就挣个三五万的。我们那口子有笔大生意,急需用钱,这不,我就便宜点转给你们算了。也不是外人,周医生知道,我做生意从来实打实,不坑蒙拐骗的,你们刨去货钱就给个二万块吧,多了我也不要,你们要是不愿意有的是人等着呢!”
店老板一番话,把钟伟明和咏娥说得不知所以,生怕好买卖被人抢了去,急忙答应:“没问题,钱我们有现成的,点点货吧,这个店我们要了。”
第二天,钟伟明特意请了一天假,带上现金,与咏娥一起接收小卖店。
好货、坏货、新货、旧货、积压货,店主人毫无情面地全给点了数,钟伟明两口子也不好意思斤斤计较,那人唱数,他记账,半天的功夫,偌大一个小商店悉数交给了钟伟明。
房子是租的,营业执照是现成的,再进些新货。钟伟明也不食言,转让费带货款三万多元一笔交给了店老板。
小卖店处于马路边一个居民小区的边上,果真如预期的那样买卖红火,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咏娥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有了事干,每天有了收入,两人喜上眉梢。
好景不长,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一天,来了几位顾客,好心地告诉咏娥:“你看见那边的布告了吗?马上就要拆迁了,你们小店也得搬家啦。”
咏娥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事,头也大了,心也慌了,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所措。她懵里懵懂地关了小店的门,急忙跑去找钟伟明。钟伟明顾不得正在为主任打下手,放下手里的活,请了个假,与咏娥一同跑去打听虚实。
不远处大街的一面墙上,张贴着一大张白色布告,写着拆迁的时限。
拆迁本是喜事,钟伟明看见了,不亚于当年见了大字报一般的恐惧。
白纸黑字,限这条街边上的住户一个月之内全部登记搬迁,理由是马路要扩宽。
两个人看了布告,顿时目瞪口呆。几个月的时间收入无几,就这样关张血本无归。钟伟明隐隐感到这里面早已有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他感到十分费解,可无论如何不相信,小周医生会骗了他。
一个月过去了,积压的货总算卖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货与二万元转让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打了水漂。
10
好心的周医生介绍给钟伟明的发财路断了,赔本赚吆喝,白干了几个月不说,还赔了两万块钱。借出去的款收回无望,伟明与咏娥心烦意乱,欲哭无泪。哭着喊着回北京,这下好了,刚刚回来几年就损失了足足有半个牛群。
经济上的损失并没有改变钟伟明拿到挂号信时的喜悦。当钟伟明收到了自学考试办公室寄来的大学毕业证,他兴奋的心情不亚于取得了一个博士学位。他顿时觉得气也粗了,腰也壮了,心里有了主心骨。现在缺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本本吗?
取得学历带来的喜悦冲谈了经济损失带来的沮丧,可是,悲也好喜也罢,都比不上工作的不如意更让钟伟明心灰意冷。学历到手了,可是工作并没改变,科主任以暂时不需要人为由,依旧让钟伟明干着一个护士的活。过不多久,也许是主任良心发现,突然给了钟伟明一个能够展示才能的机会。
时下正值改革开放春风涌动,各行各业各个部门八仙过海大显其能,医院在几个医生的怂恿下开了好多家门诊部,看到有的医生承包门诊部发了财,方主任动了心。在郊区的郊区,一个更小的镇子,以科室的名义承包了一家临时门诊部,意图无非是要赚钱。
开张大吉,方主任亲自坐镇。可医院比不得饭馆、超市,有事没事人都来转转。人们路过这个不起眼的小门诊部,只不过斜眼瞟上几眼。没过几天,方主任实在坐不住冷板凳了,想起了钟伟明。顺水推舟,让他一个人去顶班。
没有协议,没有承诺,挣了钱不知道怎么分,赔了钱不知道由谁来负责。钟伟明受宠若惊哪敢分辩,让你去是对你莫大的信任,钟伟明买了月票,风雨无阻,天天从远郊区跑到更偏僻的农村小镇上班。
小镇位置偏僻,为省房租门诊部特地设在一处胡同里,整天冷冷清清难得有人光顾。钟伟明穿上了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又想找回过去当院长的感觉。
开始几天还有三两个病人取药,后来有时一整天都不见一个人影。钟伟明感觉自己就像农村人说的傻老婆等汉子,站在窗前,望穿秋水,不见一个人走进来。
门诊部坚持了三个月,再后只得打道回府。钟伟明过了一把医生瘾,得到的回报就是每月的奖金不及在科里时的三分之一。奖金多寡姑且不说,方主任在申请撤回门诊部,申请取消承包合同的报告中,把责任一古脑全推给了倒霉鬼钟伟明。
院长对钟伟明其人并不感冒,当初能接收他还不是看了计春芳的面子。如今书记调走了,再也不用看僧面佛面了。医院里大学毕业生多的是,谁把一个自考生当回事呢?只说考虑考虑,并没有要把他调到一个重要科室或重要岗位的意思。
晚上,钟伟明看着自己的大红本本,心里顿时有了底气。他对咏娥说:“有了这个资本,工作不在话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咱们也不能太保守,找个好工作,钱就会如流水似地收回来。多少人下海发了大财,就不信我钟伟明是个天生的蠢才。”
钟伟明的话遭到了咏娥激烈的反对,她说:“得了吧,就知道吹牛,要不是你何必赔了那么多钱,我看还是在国家单位保住铁饭碗重要。”
钟伟明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受够了主任对他莫明其妙的发火,他再也不能忍受当个护士助理替人刷洗器械,再也不能低三下四任人摆布了。
他甚至愚蠢地想,如果自己当真爱上了小赵护士,他宁肯和方大主任决斗。就如当初书怡赞赏的普希金那样,光明正大,不顾一切,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一决雌雄。
可惜,虽说小赵护士长得漂亮,帮了自己不少忙,平心而论,对她并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再说,每月几百块钱的收入也没有多大的诱惑力,靠它入不敷出,实在得不偿失。
眼见着中国大陆一个个富翁脱颖而出,同学、街坊里挣大钱的人比比皆是,我是谁?我是老三届!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跟谁斗,别跟老三届斗。
老三届是什么?让人提起来如此惊心动魄,望而生畏,恨不能阎王、小鬼都高挂免战牌。
老三届是坚毅、是不怕苦、是敢玩命、是有本事的代名词;可现在看来,老三届其实是脆弱、是生不逢时、是忍让、是善良、是受人欺负的倒霉蛋。
钟伟明不信自己一事无成,不信自己一文不值,不信自己在北京站不住脚,他不甘寄人蓠下忍气吞声受人摆布。他不跟咏娥商量,不跟父母商量,私自作主,一咬牙,辞了受气的工作。在国营单位的生涯结束了,自由了。
钟伟明在医院办公室里踟蹰不前,心里沉甸甸的,他翘首期盼的那种欣喜若狂并没有如约而至。他甚至有一点点后悔,如果此时院长挽留他,他说不定愿意留下来。
没有了铁饭碗,是否有一个金饭碗正等着呢?
11
钟伟明摆脱了一切束缚自己的羁绊,获得了自由。对于咏娥怀疑的眼光,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保证能找到一个好工作,挣高工资,分不上房咱们就攒钱买房。”
钟伟明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咏娥一直为他担心,知道他骨子里被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惫不堪,愤愤不平地恨着自己不济的命运。
在医院办完了辞职手续,浑浑噩噩的,钟伟明骑着破自行车朝回家的路上飞驶而去。
他的心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郁闷,大半辈子在国有单位上班,习惯了按点上班按点下班,每月按时发工资。这下好了,彻底断了后路,一切都要听天由命了。他忽然想起了国际歌中这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是神仙皇帝。”这首歌现在唱给自己听再恰当不过了。
条条大路通罗马,钟伟明早为自己想好了几条路。
托同学在城里的一家小医院联系过了,有调进去的可能;自己家开个小买卖也未尝不可;或者干脆不当什么劳什子医生了,去个公司,当然最好是大公司,不管它是私营的还是国营的。
种种思路在钟伟明的脑海里盘旋,他一个也没有抓住,不知所措。回家怎么跟咏娥交待?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下月的房租、买粮钱、买菜钱都没有着落。
不受气当然好,当务之急是要想法挣钱。钟伟明脑子里开了锅,他拼命蹬车,当他横穿一条宽宽的马路时,他在附近没找到人行横道,凭着经验直冲过去。
躲过了一辆、两辆车,他的视野被两旁飞奔的车辆挡住了,当他以为就要横穿而过,被一辆飞驶的大卡车撞翻在马路下。
12
钟伟明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榻上。他紧闭双眼,听着医生们走里出外实施着紧急抢救措施。
病房外,闻讯赶来的咏娥悲痛欲绝,禁不住号啕大哭。她不住地叨念着:“伟明,你为什么要回北京?你在草原上呆了二十多年,那么恶劣的环境没伤过你一根毫毛,回到北京刚刚几年,为什么就让你遇到这样的事情?”
医生们铁青着脸,问:“谁是病人的家属?”
咏娥哽咽着回答:“我。”
医生板着面孔对咏娥说:“跟你们家属交待一下,病人伤得很重,需要动手术,手术中可能发生这样几种危险,一个是......”
咏娥认真地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病人在术中可能随时都会死去。
手术做完了,不是一次,而是三次。
一阵嘶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钟伟明。他微微睁开眼,其其格正用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把它拥在怀里,惟恐父亲在昏睡中被死神悄悄地带走。
钟伟明嚅动双唇,用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不要哭,我死不了。”
站在一旁抹泪的咏娥首先发现了,惊喜地叫了起来:“他醒了!他醒了!其其格,你爸醒了!”
钟伟明躺在骨科病房里,两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两只脚被两个铁坨往下拽着,头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了眼睛、鼻子、嘴。他一言不发,不说痛也不说不痛,有时皱皱眉头,吃东西很少,喝水也不多,并且对咏娥看也不看,只是整天望着天花板,呆呆楞楞地,好似丢了魂一般。
白天,病房里的病人输液打针,陪同的人们都在聊天,钟伟明昏昏欲睡,刚刚又梦见了渺无边际的草原,开遍了红花、黄花,长着佛手参、断肠草、野韭菜、山葱、得尔苏草……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
钟伟明的聪明才智此时全无,他望着天花板,此时只想着一个字:死。
咏娥不分白天黑夜地伺候着伟明,白天有时回家也是为了做顿伟明爱吃的饭送来,夜里就躺在病床边上用几把椅子搭成的床上。
咏娥有时问他:“你想吃点什么?”
钟伟明目无表情地摇摇头,只回答一个字:“不。”
望着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钟伟明,望着与死神隔窗相望的男人,咏娥哽咽着劝说:“伟明,你没事的,过几天病就会好,钱花光了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
钟伟明苏醒过来后,交通警曾来询问过情况,不久结论下来了,由钟伟明负主要责任。意思也就是说大部分医药费要由钟伟明自己掏腰包。
工作辞了,公费医疗没了;铁饭碗砸了,没了来钱的渠道;钱花光了,身体毁了;摆在钟伟明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咏娥不知道怎样才能使钟伟明回心转意,她问伟明:“要不要告诉苏铁他们,让他们来跟你聊聊?”
伟明坚决地摇了摇头。
咏娥突然想起了秀琪,眼前一亮。她知道秀琪是钟伟明唯一喜欢的女人。他有时甚至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对秀琪的思念。
“要不要找找秀琪,让她来帮帮咱们?”
钟伟明做梦也想不到咏娥竟提到了秀琪。他迟疑了片刻,同样坚决地摇了摇头。怎么能找秀琪呢?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尽管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回忆的片断像闪电似的,曲曲折折地穿过杂乱的思绪,呈现在钟伟明眼前。
此时,在钟伟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仍是那片草地的风光:白音塔拉大队是个偏僻的小村落,两排土房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草原,弯弯曲曲细细的彦吉嘎河绕着敖包山流过。大草甸子上,草的芬芳、风的清爽、茂密的芦苇、马的嘶鸣、犬的吠声……接踵闯入脑海;还有奥日娜的奶茶、书怡的清纯、展赤的风流、秀琪的妩媚,都是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
处在生死线的边缘,钟伟明回顾自己走过的一生,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本该充满灿烂阳光的青年时代。
后来自己的理想逐渐泯灭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怜单调的无限怅惘。
爱情一度挽救了他。在茫茫大草原上得意之时也有过妙不可言的床第之欢。一切极乐都存在于这些甜蜜的无法遏止的梦境之中。如今,躺在大都市医疗条件优越的抢救间里,面对的不光是渺茫凄清惨淡的未来,还有随时可能降临头上的死神。
13
在死神面前,钟伟明自暴自弃,甚至心甘情愿成为它的俘虏。当他醒来时,常常暗自想:“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功不成,名不就,一生碌碌无为,无声无息,一事无成,没有人会记住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活着没意义,死得更是毫无价值。我们的满腔激情,我们的美好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我们这一代注定要成为历史的牺牲品,没有轰轰烈烈,人死如灯灭,不久的将来就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不!”钟伟明在心中呐喊起来。
躺在病床上,钟伟明忏悔着:“我年轻时为什么写大字报,断送了体育老师的性命;为什么给父母贴大字报,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不说,也把一家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老田头摔马昏迷,我趁人之危,掏走了他兜里的几十块钱,虽然后来十倍百倍地补偿了他,还有……唉,这些罪孽永远洗刷不掉,良心永远受到谴责。”
痛苦、伤病和贫穷,重重地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难以让它平衡。想起自己开始步入人生时的凌云壮志,想起在大草原上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悲惨景况,想起自己在没有爱情无人过问的环境中度过的青春岁月,不堪回首的日子成了永恒的回忆。
你是孔夫子的信徒还是佛陀的信徒?抑或是马克思的信徒?你信仰耶稣还是信仰真主?
当神的光环逐渐退去,除了金钱和私利,我们把信仰全都丢了。
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应该追求什么?
钟伟明想。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地球何其渺小。
在广阔的大地上,一个人何其渺小。
在曲折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生命何其短暂。
有人为了一已私利,你争我抢,尔虞我诈,不择手段;有人以种种名义,出尔反尔、反复无常,自认为是真理的化身,标榜一贯正确,哪听得进逆耳忠言。
够了!再也不要恐怖和仇恨;再也不要各种名目的“造反”和“运动”;再也不要瞎折腾。
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时而有悠扬的马头琴声响起,钟伟明不知不觉地哼唱起来。
“哲……呃……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安详雍荣的是盛夏的万物……噢......”
钟伟明哼着唱着,随着长调悠扬的旋律又一次走入了草原。
青春和爱情如一阵轻风,永远飘逝在迷离的草原。人的生命何尝不是呢?随着长调舒展、高亢的拖腔,钟伟明的灵魂也仿佛脱离了他的躯壳腾空而起。他知道,脆弱的生命也如轻风一样随时可能飘离。
啊,可怕的生离死别,给人间制造了多少惨痛的悲剧。
唉,仁者爱人。仁者无敌。恶者呢?可能在生命渐行渐远的最后时刻,也在悄悄地忏悔。
在茫茫草原上,在寒冷、无助和绝望中,昏暗的东方,一轮旭日冉冉升起。
我们用青春与热血为代价,苦苦寻找的是什么?
答案在额吉、大嫂们的一针一线里;答案在老喇嘛关爱的眼神里;答案在粗犷的农民、牧民手里;答案在乡下姑娘的心里。
它是慈善和阴德。
如旭日。它终归会普照大地。
这难道是我们苦苦寻觅的人生真谛吗?
积德行善吧!
留下阴德吧!
为了来生——如果你相信有来生。
为了子孙后代。
在这个世界上,不分种族、国家,不分宗教信仰,不分男,不分女,不分所谓的好人、坏人,缺少的不都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吗?
14
为了看护病重的钟伟明,为了挽救一心只想着死的爸爸,其其格请了长假,同她的妈妈一起日夜守护在钟伟明身边。
当钟伟明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眉头不展的时候,其其格总能带来活泼愉快的气氛。
耽误了女儿的学业令钟伟明始料未及。一个月后,当他拆掉了头上的绷带,可以毫无限制地说话,他告诉女儿,你放心,我死不了,给我买几本电脑书,我要学习了。
钟伟明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后,终于摆脱了死神的威胁,痊愈回到了家。在他出院的诊断书上这样写着:“右腿股骨干骨折、左腿股骨干骨折、左腿掴窝下大面积软组织损伤、面部、头部、背部皮肤挫裂伤。”
钟伟明在咏娥的搀扶下颤颤微微试着迈开了他的双腿。他面色惨白,双眼下陷,十分虚弱。他在租住的小平房里扶着窗台,往外看。春天来了,雪已经开始融化了,雪水汇成了一片片小水洼,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几只小麻雀站在高高的电线上,神气活现、活泼可爱地冲着他叽叽喳喳地叫。
咏娥把蜂窝煤炉子盖上盖,封好火,自言自语地说:“终于熬过冬天了,蜂窝煤炉子真不好伺候。”
当钟伟明柱着双拐,能够与咏娥一起出去溜跶的时候,城里早已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拄着双拐,钟伟明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家与咏娥日夜厮守在一起。望着咏娥为他的生死不定急出的一头白发,望着咏娥一心一意甘心为他倒粪倒尿、洗衣做饭,望着她因操劳过度,曾经美丽的脸庞为他而生出的满脸皱纹,钟伟明陷入了迷惘。
伟明放下双拐坐在妻子身旁,咏娥在旁边偷偷地观察大病初愈后变得丑陋无比的丈夫。
他显得那么可怜、难看,眼睛里充满忧郁,还有某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时隐时现。上天保佑,他脸上总算有了血色。虽然他没有年轻人的风采,没有健康人的容光焕发,可是,他的聪明才智,他纯洁的内在美,只有咏娥知道。一阵猛烈的恩爱激情涨满了咏娥的心。
不知什么时候,伟明把咏娥的双手攥在了自己的手里。他很想找几句温柔、亲密的话,但是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于是默默地把咏娥搂到了怀里。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西沉的太阳把紫色的余晖洒进出租屋,伟明突然信心大增,大叫一声:“走,进屋。”
他好久没有和妻子这样亲热过了。在北京的这几年,心灵的创伤胜过了身体的伤病。在大草原上,伟明忙于工作,并且,咏娥虽然不说,但她明白,秀琪的出现使她失去了光彩。伟明使劲亲吻着咏娥。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颠倒,浑身火烧火燎的。
“好多天没亲热过了,都有些不习惯了。”
“我以为我不行了呢,看来还行。”
“你呀,福大、命大、造化大,我不是说过了吗,善有善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陷入了这么糟糕的境地,钟伟明脑海里思绪万千。他又看见了普照大地的太阳,又看见了融化着的残雪,到处是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闻到了一阵阵飘到门口的淡淡的春天的气息。
生命重又回到了钟伟明的身上。许多伤心事,新的、旧的,常常浮到他的脑子里来,他不愿意去想,可是它们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
梦魇里见到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留在了白音塔拉,就是所有的女人都走了,留给他无边的孤独与寂寞。那些回忆有时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静寂的夜里独自呻吟。
这些天,咏娥与伟明整个儿活在回忆中。伟明体验着自己一个人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咏娥则常常说起他们从相爱到结婚的离奇经过。
刚刚回到北京,其其格就告诉过爸爸,她回到北京后梁阿姨常来看她,后来梁阿姨结了婚,起初还经常来看她,每次都要给她钱,她不好意思要,梁阿姨就拼命往她兜里塞,还说什么你一个穷学生还要什么面子,给你点钱你就拿着,有什么困难就告诉阿姨,阿姨以后可能没有功夫经常来看你了,你别忘了阿姨就行。
其其格说完话,把笔记本上梁阿姨的电话递到了伟明的手里。“爸,你发什么楞,你看,这是梁阿姨家的电话,说让我要有事就给她打电话。”
秀琪家的电话号码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足足有好几年了,钟伟明鬼使神差地多少次拿起电话,甚至不由自主地拨响了那个早已谙熟的电话号码,可是他没有勇气与她通话。
他暗暗地责备自己:“我当初作过庄严的承诺,十年,十年才见一面!我现在不能去,无论如何不能去,我要替她想想,我要为咏娥想想,我已经对不住咏娥了。再说,秀琪有了家庭,有了自己得意郎君,我不能再给她难堪,给她平空增添什么烦恼。也许她的生活很美满,也许并不幸福,但我作过保证,绝不介入她们的家庭。也许我们两个在心里能终生相爱至死不渝,可是我们还要为两个家庭着想。那一夜过去了,与其说是爱的开始,不如说是爱情的终结。”
15
难得摆脱忙忙碌碌无穷无尽的工作,尽管治病花去了不少钱,钟伟明咬咬牙还是掏出最后的一点存款,让其其格托人组装了一台电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手捧其其格买来的电脑书籍,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时间的长短。学习电脑成了钟伟明最好的借口,一个里屋,一个外屋,电脑成了他与咏娥的分水岭,成了他们分居的理由。
钟伟明与咏娥亲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变得不耐烦,动不动就发脾气,与咏娥经常吵架。过去咏娥大吵大闹钟伟明还得忍让三分,可现在,咏娥对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干完临时工,晚上下班回家,望着为找工作一次次碰壁的丈夫,咏娥忍不住唠叨起来: “你还不去找找几个老同学,让他们帮你找个工作,总在家呆着也不是事。”
“少说废话,也不用你养活,你去找好了,少管我!” 钟伟明不耐烦地骂道。
咏娥也不示弱,继续说道:“我让你别辞职吧,你偏不听,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这到好,工作工作丢了,其其格多亏有她奶奶管着,要不上学都困难。”
钟伟明在外屋鼓捣电脑,拆了装,装了拆的,俨然一个电脑专家。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你别着急,等我找个好工作挣了大钱,就不用你干临时工了,整天介风吹日晒的。”
咏娥不屑地说:“得得得,还学会吹牛了呢,等你挣大钱?你以为这是大草原啊,缺医少药。这是北京城,谁还找你看病呀,你费了半天力,学下个文凭又怎么样了呢?”
钟伟明见咏娥专揭他的伤疤,心中万分不痛快。他想,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学下来个大学文凭,可到头来竹蓝子打水一场空,真是吃屎赶不上热乎的,背透了。
咏娥还在里屋唠叨:“整天就知道鼓捣电脑,你也想成什么比耳,什么盖瓷呀?”
钟伟明气不打一处来,爆跳如雷,把手中的一个软盘啪地向里屋砸去,同时大声吼道:“嫌我穷你找有钱的去!”
咏娥也大声喊道:“我嫌你穷?你那时候穷得裤子都穿不上我说什么了吗!我不是嫌你穷,我是嫌你没出息!整天不敢出门,像个新媳妇似的怕见人。”
汗水浸湿了钟伟明的脑门,他头上的伤疤奇痒无比,他用手搔了搔那条长长的伤疤,心里琢磨着咏娥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钟伟明受了伤,他觉得自己变得奇丑无比,并且经济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一连串的不如意使他丧失了信心,现在并不是因为什么出身不出身、家庭不家庭,并不分什么红五类、黑五类,而是以有钱还是没钱论英雄。
生活的不如意让钟伟明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他不愿见人,不愿与人来往,不愿意与老同学们打交道,甚至不愿意走出这个临时租住的家。
他在家里学呀学,敲呀敲,自以为学识渊博,可是丝毫没用,他的电脑技术挣不来钱;他的中医理论也是空中楼阁;他想在外面街道上摆个小摊,又舍不了那张老脸,怕人家笑话;学非所用,委屈自己,找个地方干点力气活吧,他年龄大了,生来不是干力气活的料,手无缚鸡之力。
咏娥在外面干了一天的临时工累得臭死,今天领导不高兴把她们几个上了点年纪的临时工都打发了。回到家,见屋里锅朝天碗朝地,伟明在电脑前面稳如泰山,咏娥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大声骂了起来:“整天就知道敲呀敲的,那能管饭吃吗?越老越没出息了,现在不敢出门见人了,在家也不知道归整归整家里,做个饭,我累了一天了,还得伺候你。”
听咏娥的骂听惯了,钟伟明纹丝没动,可咏娥的声音越来越大,越骂越生气。
“你的文化都学哪儿去了?你的胆子都上哪儿去了?整天介像只瘫巴鸡似的,往那一坐,哪儿都不去!我也不想让你挣大钱,哪怕找个临时工,每月挣个千八百的我就知足,够你吃饭的就行。我不怕累,什么活都能干,你说这些年我干了多少样活了?公园里锄草、挖土,卖冰棍,看自行车,打扫卫生。钱挣的不多,也没个希望转正,还得看人脸色!你说房房没有,工作工作丢了,现在又落得个神经病似的,整天不出屋!”
“够了!闭上你的臭嘴!你个疯婆子!”钟伟明突然爆发了,大吼一声,吓得咏娥一激灵。
咏娥楞了一下,突然醒悟了过来,接着说道:“你不让我说,怕寒碜,你到是自己想辙呀!”
两个人越骂声越大,吵闹声惊动了房东的儿子、儿媳妇,小公母俩年龄不大,听到喊声跑来劝架。
咏娥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诉说:“让人家评评理,你这两年病了我说过什么没有?现在倒好,病养好了,脾气倒大了,不想法养家糊口,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呀?”
房东的儿子、儿媳妇连连点头,不住声地说:“大哥,大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大嫂真是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出去挣点钱不容易,您在家就得体谅体谅才是。”
伟明大叫一声:“嫌我吃闲饭,我走!我明天就走!”
房东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大哥您别治气,我知道现在工作不好找,我给您出个主意,您也支个煎饼摊,我看胡同口那些个外地的卖煎饼不少挣钱,没多少本钱,不用领执照也不用上税。”
房东的儿媳妇接喳说道:“还真是,我看你们两口子老实巴骄的,干大买卖不容易,本钱大风险大,弄不好赔个底掉,做小买卖保险,大不了三头五百的伤不了筋骨。”
房东的儿子、儿媳妇关键时刻不但平息了钟伟明两口子的口角,还指点迷津,出主意让他们两口子干点小买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咏娥不闹了,开始和面做饭。
俗话说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入夜,两口子早已和好如初。咏娥抚摸着丈夫身上一块块的伤疤,怜爱多于责备,她忿忿地说:“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文革’那时候穷不穷,都熬过来了,北京人能过好,我们也能过好,你不好意思上街,我去,我看卖煎饼还真成。”半夜了,咏娥还与伟明在被窝里商量着摊煎饼的事。
“我早打听过了,”咏娥轻声说,“我早也想支个煎饼摊、卖个羊肉串什么的,就是没敢开口,怕你好面子,怕给你丢脸,现在好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饭都吃不上了,咱们豁出去干吧?”
伟明迷着眼回答说:“事已至此,先试试也行,等我找了个好工作......”
咏娥打断他的话:“得得得,等你找到工作黄瓜菜也凉了。”见伟明支支唔唔,咏娥接着说:“一个煎饼最多一两面、一个鸡蛋、一个薄脆,辣椒酱、葱花值不了几个钱,一个煎饼要是卖一块五,干赚小一块钱,一天要是卖上二十张就是二十块,一百张就是小一百块,比上班还强。”
伟明迷迷糊糊地说:“是倒是这么个理,谁知道咱们怎么样呢?我看卖煎饼麻烦,还得要炉子、面、薄脆、酱,不如卖羊肉串。”
咏娥胸有成竹地说:“那也行,没什么难的?咱们又不是没开过买卖。”
16
第二天,咏娥转了半天回到了家,她高兴地对伟明说:“你猜我碰见谁了?”不等伟明回答,她急忙说:“小周,周大夫,就是你们科的小周大夫。”
钟伟明不屑地点头说:“知道。”
“你猜小周说什么?她说你们医院正要找个看车的,问我干不干,说你们医院自行车净丢,医院把那个酒鬼看车的要给开了。”
钟伟明听了咏娥的话非但不高兴,还埋怨了起来:“别去!别去!丢人现眼,我刚逃离了虎口,你又要进狼窝。”
咏娥不客气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个家庭妇女,怕什么,看车又不要文化,正好,你别管。”
自从咏娥到医院看上了自行车,她简直就像变了个人。每天忙忙叨叨,清晨早早地赶到医院,晚上别人家吃完了饭,七点的新闻联播结束了,她才能回家。
钟伟明让媳妇伺候惯了,虽然白天看不到她,听不见她的唠叨,落个心净,可整天只能热些剩饭,时间一长也不是滋味。晚上见媳妇回来了不免也唠叨一番:“你整天从白忙到晚,挣那仨瓜两枣,值得吗?还不如咱们在草原养牛呢。”
“唉,谁说不是呢。可咱们不回来成吗,其其格上学怎么办?再怎么说这是大城市呀,是首都啊。”
过了几天,咏娥跟伟明商量:“人家医院现在是两个人看车,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医院说要给夜班的那个杜师傅开了,换个人,我琢磨盯一个班挣一份工资,就跟保卫科的说我干脆住在医院,一个人干两份算了。保卫科那科长还真不错,他说让我先试试,一个人一个月开七十块钱,我一人干就算承包了,一个月一百二。”
钟伟明人穷志短,每月的房租一百块,人家房东还说看面子,咏娥挣的钱能把房租顶上也去了一块心病。他不敢再说什么大话,只得说:“那你不害怕呀?”
咏娥微微一笑,“在大草原那阵儿净一个人住,那么大屋子,又黑又长的走廊,四周多静呀,没有一个人,那会儿都没怕,北京这么多人怕什么?”
伟明说:“哪谁给我做饭呀?”
“我怎么也能跑回来给你做顿饭,饿不死你。”
看车的活也许正适合咏娥,不需要文化,不需要技术。咏娥每天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路上顺便买好菜,简简单单地炒熟炖烂,好歹吃上两口,扔下饭碗就往医院跑。
咏娥三番五次反常的举动,让钟伟明大惑不解。他讥讽咏娥道:“干吗那么着急啊?也不给你长工资,也不给你转正。”
咏娥白了他一眼,说:“我得赶快回去,以前那个看车的就因为不着调,丢过几次车,让医院给开了,我得死盯。”
半年过去了,咏娥吃住在医院,钟伟明嘴上虽不说什么,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咏娥当姑娘时候就敢背着家里和我一起住,如今我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咏娥该不是又看上什么人了吧,整天不着家,干的还挺来劲。这破车棚有什么可好的,白天、黑夜的在里住着还住不够?我有功夫得去侦察侦察,别让人家给涮了,自己还闷在葫芦里。”
天刚擦黑,钟伟明好歹热了点剩饭,糊弄饱了肚子,一瘸一拐地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他脸色苍白,腮帮陷了下去,胡子好多日子没刮了。他的伤虽然痊愈,可是因为失业,又是大病初愈,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蹒跚着穿过深深的胡同,过了两条马路,熟悉的医院远远的在望了。
医院大门口,存车的棚子显露了出来,再往前走,依稀可以看见咏娥的身影。她热情地招呼着三三两两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医生、护士,嘴里不断说着再见,明儿见。
在车棚子前不远,一辆三轮车拉着一个铁箱子,上面挂满了自行车零件、自行车内胎、外胎,一看就知道是个修车摊。
车前摆着一个黑乎乎的洗脸盆,脸盆前并排立着三个打气筒。一个中年汉子无事可作,傻楞楞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这人头上的头发几乎全脱光了,只有周边留着一圈稀稀落落的几根白毛;他脸上有些臃肿,脸孔晒得黝黑,鼻孔里流出长长的鼻涕也浑然不知。他麻杆似的胳膊和满是裂纹的大手掌,向人们无声地述说着自己走过的艰苦岁月。他身上的蓝工作服油渍麻花,脚上的球鞋也开了绽,露出了里面脏兮兮黑乎乎的脚指头。
修车师傅用手揩了一下鼻子,突然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了,用力吸了一口,慢悠悠地朝医院门口,朝咏娥走去。
“这位就是杜师傅了,就是爱喝两口,经常喝酒误事,被医院开了的人了。”钟伟明听咏娥多次提起过他,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世。
杜师傅也是位插队知青,前几年从山西回的北京。为回京,他让一个单位假装接收了他。前脚落了户口,人家单位就把他扫地出门了。他没工作,他爱人也没工作,两口子干临时工,没房住,孩子与其其格一般大。
虽说也是回城的知青,处境与钟伟明大同小异,可比钟伟明更没出息。抽烟、喝酒,没技术,看自行车都不着调。他值夜班的活被咏娥取而代之后,不得已只好在医院门口摆了个修车摊。
这样一个人本不值得钟伟明费心思去猜疑,可咏娥说过,这杜师傅对咏娥出奇的好。
被人炒了鱿鱼,他倒热爱起曾经不屑一顾的看车的职业,闲得没事,经常帮咏娥摆放车子,帮咏娥招呼。
只要咏娥在车棚门口,他经常给咏娥讲些他们在山西插队的故事,见咏娥手里攥着一大把免费发放的气门芯,他会大度地对使他的气管子打气的人说,别给钱了,都是一个医院的。医院的职工感谢咏娥的同时,也不忘向他道谢。这时候的杜师傅眯缝起小眼,满脸透着幸福。
这半年来咏娥提的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杜师傅。
虽然五短身材的杜师傅长着一个大脸盘,可是看他那不般配的细胳膊、细腿,浮肿的双眼,突起的啤酒肚,钟伟明稍加分析就得出结论,这人早晚不得糖尿病也得是脑血栓。
想起杜师傅的奇闻轶事,钟伟明忍俊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有一次咏娥绘声绘色地对伟明说,你说那杜师傅傻不傻,他今天跟外科的大夫们说什么他得了阳萎,声儿还那么大。我知道他有点耳背,他觉得声儿不大,可我大老远的全都听见了。后来我听医生们问他,多少时间能有一次性生活,他吭吭憋憋的说早没有了。
其实杜师傅真够惨的,他一回来,单位假接收不要了不说,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还不如咱们呢,租房也租不起。他那两个弟弟六亲不认,见他哥回来了,把各自的孩子塞给他妈,占了唯一一间空闲的屋子,还说什么这房就应该是他们的,要是等拆迁了,不应该有他哥的份儿。
他妈也不待见他,闲他穷,没技术,还带回个山西农村的媳妇和一个老大不小的女孩儿。他没辙,在他妈房边搭了半间小屋,那块地其实连半间屋的地儿都不够。
一付大床板搭成个床,床上锅碗瓢盆箱子行李都有了,他跟媳妇睡床上,上面悬空架起几块板,搭成了二层楼,他姑娘住楼上。
后来他整天喝酒,媳妇也看不上他,有一次他哭着说媳妇不要他了,把他轰楼上去了。嗨,你说可笑不可笑?住一块又怎么样呢,也睡不动了。
他惨兮兮的,老跟大夫们打听治阳萎有什么好法儿。医生跟他说了,有美国进口的药,叫什么伟哥,几百块钱一粒呢。这老先生就红了眼要买伟哥。后来医生告诉他,这伟哥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一次只管一晚上,你吃得起吗?这老哥可到好,喝了酒说了,要好好攒钱,买粒伟哥,哄哄媳妇,好让他搬到楼下来,两人也像个夫妻。
“这就是杜师傅,这就是我的情敌了。”钟伟明想。可是,看到杜师傅衣冠不整、穷困潦倒、未老先衰的寒碜样,钟伟明的一颗心像一个放了气的汽球。他甚至突发悲悯之心,琢磨着自己怎么也比杜师傅强点,回去找找家里有什么旧衣服,让咏娥有空儿送给他几件。
钟伟明站在马路旁胡思乱想,突然,一声大喊吓了他一跳。
“钟大夫!干吗呢?”
钟伟明抬眼望去,只见小周大夫正朝他走来。
“小周,刚下班啊?我,我,我出来走走。”钟伟明语无伦次。
“身体好了吗?好长日子没看见你,天天见你爱人。”
听了小周的话,钟伟明的脸刷地红了。“多丢人。”他想。“谢谢,我好多了,快没事了。”钟伟明轻声地回答。
“你爱人真能干。”小周容不得钟伟明说话,快言快语地说了起来:“人家不亏是干活的出身,不怕累,不怕脏的,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小周一连用了几个不容易,让钟伟明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一个看车的有什么不容易。
“你瞧那老杜,要不医院给他开了呢,整天介喝酒,尽耽误事,车没少丢,工资都赔上了,你说干的什么劲。你们家大嫂可真行,没白没夜的,谁要想从她那占点便宜,没门儿!你猜怎么着?有一回有个外地女的,偏说把车放这个棚里丢了,想讹大嫂。后来告到保卫科,人家科长说了,要说别人我相信,要说在这个车棚里丢车,没人信,您还是好好找找吧。给客客气气地打发了。那女的一看讹不成,乖乖地溜了。你爱人怎么那么能干?”小周一会儿换一个称呼,唾沫星子直喷,不间断地说着。“你说那么大车棚子,里面多少年没人要的破自行车,人家大嫂都给摆放整齐了,擦得铮光瓦亮。每天下班我都看她手里拿一大把气门芯,谁的车没气了她都帮着打。不等人下班,她提前把人家的车挪出来,你说怎么这么勤快。有一回一个小护士的车找不找了......”
小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钟伟明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不得不打断小周的话,说:“小周,你还得回家做饭吧,咱们改天再聊。”
小周也是聪明人,听到这话,顿时想到钟大夫现在没工作,夸他媳妇就等于打他的脸,于是收住了话头,边说话边往前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没忘了叮嘱钟伟明几句:“喂,钟大夫,要是医院不让你爱人干了,你可跟我们打个招呼,我们大家跟院长说去,说什么也得留下她!还有大嫂上次检查乳腺好像有点问题,你催她再好好查查......”
钟伟明听了小周这番夸奖他媳妇的话,心里反不是滋味,他愤愤地想:“看车这活可真够丢人现眼的,要不是实在没辙,谁愿意在这儿现呢!等我腿好了,我不信......”
17
钟伟明从这种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来,好像自己做了个累人的梦,对自己做过的事有点惭愧,有点不安。说起咏娥的乳腺有问题,他一直没太在意。记得咏娥有一次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还让他给摸了摸。钟伟明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说好像是乳腺增生,有空再好好查查。
前些日子,咏娥洗澡的时候,偶然发现自己的乳房有点不对劲,起先快要来月经了乳房就有些胀痛,里面好像疙疙瘩瘩的,她不好意思对别人讲,一次小周大夫来存车,对她说了。小周热情地说:“没关系,我哪天带您查查去。”
一天下午小周没事,叫上咏娥,“走,你先带你查个B超,照个片子,找个外科大夫摸摸。”
小周轻车熟路,不用花钱就为咏娥作了检查。找到个外科医生,在咏娥的乳房上抚摸了一顿,忧心忡忡的说:“你这乳腺有点不太好,里面有个包块,根据片子和B超的结果还不能得出结论,我看最好作个活检,如果有问题,就得赶快做乳腺切除。”
咏娥害怕地问:“乳腺切除什么意思?”
大夫爽快地说:“也不是外人,我跟您实说了吧,乳腺切除就是假如您这是恶性的,是乳腺癌,就得把乳房全切除了,化疗、放疗,缺一不可。当然,如果不是恶性的,那就比较幸运了,现在说不好。”
大夫的一席话如五雷轰顶,让咏娥顿时傻了眼。回到车棚里,一天茶饭不思,也没回家为伟明做饭。躺在床上,前思后想,告不告诉伟明?转念又想,伟明这些日子够烦的了,他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员,假如自己再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咏娥这几天见了小周大夫如见了救星。拉着她说起来没完没了。
“小周,你说我是治好呢,还是别管它呢?”
“别管还行!您怎么也得进一步检查呀。”
“小周,麻烦你再帮我打听打听,要是治这病得花多少钱?”咏娥忧心忡忡地问。
“要是住院检查倒花不了多少钱,可什么事都得往两头想,争取最好的结果,作最坏的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要不好,需要切除乳房,再化疗、放疗什么的,恐怕得几万块钱吧。”
“几万块?”咏娥重复着小周的话,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小周急忙劝道:“大嫂您先别着急,这病还不一定呢?您先跟钟大夫商量商量。”
咏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周大夫,谢谢你了,净给你找麻烦,您先别跟人说,我看看怎么办?”
小周知道咏娥是个临时工,没有公费医疗,生了病就得自己兜着,伟明又没工作。
“真是黄鼠狼偏咬病鸭子,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小周感慨道。
“您忙去吧,真不好意思。谢谢了,谢谢。”咏娥返身走进了存车处的小房。
打这以后,咏娥经常耍点小聪明,绕着弯向外科大夫们打听治疗乳腺癌的方法、价钱、愈后,人们的回答令她大失所望。
她不得已用公用电话给自己的弟弟打了个电话。她同样拐弯抹角绕了个大圈子,问她当县长的弟弟,如果住院动手术,治乳腺癌得花多少钱。
当官的弟弟容不得别人糊弄他,爽快地告诉她:“姐,你别疑神疑鬼的,你要有事就来吧,县医院的院长都是我的同学,要治病住个院没问题,花不了多少钱,有我呢。”
有了弟弟的一句话,咏娥放心多了。虽说自己不一定是乳腺癌,可凡事都得往坏了想,万一割开了,一看是乳腺癌,你哪能说不治了。可要治就得花钱,在北京,伟明上哪去找好几万块钱呢。
找不到工作,虽说每天入不敷出,可有咏娥出去干临时工,一人挣两人的钱,日子也说的过去。
咏娥白天黑夜住在医院,日子长了,钟伟明满心的不高兴。媳妇不在家,一顿凉一顿热的,伺候的大不如前;再说,闲得没事,时不时想亲热亲热,想睡上一觉也不那么方便了。不是咏娥不在,就是钟伟明没心思。两个人见了面,亲热的时候少了,吵架的时候多了。
这天,咏娥下午三点多才回来,她带回来几捆菜,择巴择巴为钟伟明准备好一天的饭菜再走。
钟伟明从电脑桌边走过来,一边拉窗帘一边问:“今儿可够晚的,都快四点了?”
咏娥一面择菜一面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今儿中午有个人想讹人,偏说在我这儿存车丢了,多亏了医院保卫科的,把那人吓唬走了。你干吗呀?又挂窗帘?”
钟伟明嘻皮笑脸地说:“好几天了,还不亲热亲热?”
咏娥站起身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窗帘。“没那么大瘾,老实点吧!”
钟伟明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有点故意找茬地唠叨起来:“又炒素菜,连点肉也没有!不是天天吃馒头就是天天吃米饭,也不知道换着点样。”
咏娥心事重重地皱着个眉头,也不答理他。
钟伟明气乎乎地站起身,拉开抽屉,说:“还有零钱吗?我出去买点肉。”
咏娥顺着伟明的话头,所问非所答,对他说:“我说,还是找她舅想想办法吧,人家现在当官,家里有的是钱,当初他上大学咱们也没少帮助他,我估计只要张口,怎么也得借咱们几万,有了本钱做点小买卖什么的。我就不信了,那时候咱家穷不穷,还不是白手起家,成了公社的首富!干什么都得有本钱,手里有了钱咱重新打鼓另开张。”
提起其其格的舅舅,钟伟明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当初咏娥小时为了她弟弟学都没上,家里一心供他一个男孩儿。说起来人家还真争气,考上了大学,当了干部,如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了县长,成了威镇一方的父母官。
人一当官脸就变,小舅子也如是。再后来见了面,带搭不理的,不是没时间陪他们说话就是开会不回家。小舅子得了道,当父母的自然跟着享福,这几年钟伟明的老丈杆子、老丈母娘都搬进县城住上了楼房。
咏娥好几次念叨着要找弟弟借钱,都让钟伟明给骂了回去。钟伟明是谁?钟伟明是北京人。北京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穷可以,面子不能丢。
“你就是死要面子,都什么时候了,你看人家三儿,一个瘸子,天天出去摆摊卖羊肉串,要不哪囤点破手套、袜子什么的,也不少挣,比你们大院那些下岗的人强多了。”咏娥不满地说。
“三儿是谁?跟他比得了吗?人家是大狱出来的人,谁敢惹他?他在大街边上卖羊肉串,工商逮了好几次了,能拿他怎么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豁出去了。”
咏娥提起劳改释放犯三儿,犹如火上浇油,让钟伟明更感到恼火。
“人家豁的出去,你怎么豁不出去?还是有饭吃。”咏娥抢白道。
听了咏娥的话钟伟明暴跳如雷。“废话!我跟三儿一样吗?他什么人我什么人?”
咏娥也不示弱,接着说:“难怪你们大院那么多没工作的,原来都跟你一样!一个个年纪轻轻的,不缺胳膊少腿的,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失业的失业,病退的病退,没钱吃饭有钱打麻将,一个个不务正业。”
“我不务正业?我不务正业?”钟伟明历声喝问。“我倒想提前退休呢,谁让呢?”
“人家前院王家的媳妇才四十岁就正式退休了,你怎么退不了?要退了多少还有点退休费。”
“废话,人家那厂长让职工自己造身份证,自己改年龄,改工龄,个个提前退休,厂子不景气,领导管的松呗。”
咏娥望着整日萎糜不振的丈夫,追问一句:“你整天打电脑、学习是好事,管什么来着?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一句话触到了钟伟明心窝里,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哑口无言,自知理亏,望着咏娥不敢再发威。
“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我要是有文化......”咏娥想起了那次报名开电梯,文化考试没通过,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说起来就埋怨自己的父母。“我爸爸就是财迷,那时候为了让我下地挣工分,说什么也不让我上学,就供我弟弟。农村就是重男轻女,不像北京似的,家家就一个宝贝疙瘩,不管男孩女孩。”
咏娥一个劲地埋怨父母,钟伟明心里也泄了气,说:“你没上学也不错,哪个农村的姑娘来北京了?”
咏娥的气也消了一大半,说:“我们村的那些姑娘都嫁到了附近村里,虽然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在乡下还是穷,没有一个过好的。说起来大家伙还羡慕我,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北京。”
钟伟明见咏娥说起自己比村里其他的姑娘有福,落在了北京,言谈话语里透着自豪和骄傲,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
养病成了钟伟明学习现代知识最好的大学,聊以自慰的是,他可以熟练自如地掌握电脑了。迈着还有些跛的双腿,钟伟明一再安慰咏娥,不要心疼钱,虽然每月租房要花一百多元,其其格上学要花钱,咏娥先在家照顾钟伟明不能出去干临时工,分文不挣,后来能去干了,也不过一个月挣个一二百元。
做买卖赔本,借出钱被骗,祸不单行,刚刚辞了职要去挣大钱,又遭遇车祸险些命丧黄泉。这一来二去,两口子在草原上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所剩无几了。
咏娥忧虑地说:“钱快花光了,房子房子没有,工作工作没着落,我们下半辈子怎么过?再说也得为其其格攒点钱呀!”
钟伟明回答:“穷也未必是坏事,你给孩子留下的钱越多,孩子就越无能,放手让他们自奔前程,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咏娥不高兴地说:“你到没忘了毛主席,你到想的开,会自己安慰自己。”
18
受爸爸遭车祸的影响,正在高三读书的其其格每天心神不安,耳朵嗡嗡响个不停,记忆力严重减退,一摸的成绩从班上的上中等降到了倒数第几。其其格回到家,心情格外沉重,整天不想说话。钟伟明大病初愈,看到其其格放假回来后闷闷不乐,思想负担很重,知道她自从上了高中感到有些吃力,开导她说:“不用着急,以你平时的学习成绩怎么也会有个学上。”
其其格说:“那可不一定,我脑子怎么这么笨,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不成了,妈,你怀着我的时候是不是净吃大葱沾酱,要不我的脑子这么不好使?”
咏娥听女儿无意中发出的牢骚,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几年前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想起来真有点对不住孩子。
其其格在肚子里就没有吃饱,营养不良,生下来奶水又不够,哪有城市里的孩子生来好福气,不缺吃,不缺穿,蔬菜、水果、巧克力、牛奶、面包应有尽有,自然身体发育得好,脑子聪明。想到此,张口说:“你问问你爸,我倒是想吃水果、蔬菜,哪儿有呢!别说没钱买不起,就是买得起也没处买去,说起来可笑,城里人听了肯定不敢相信,我那时怀了孕害喜没得吃,咸菜疙瘩到啃了不少。”
其其格扑哧一笑,“我说我怎么那么笨呢,现在到了用脑子的时候脑子到不够用了,那几个平时比我笨的同学都快超过我了,看来我先天不足,只能靠自身努力了。不过我就不信比不过他们,我以后不睡觉了,开夜车,说什么也得考上个好大学。”
钟伟明说:“考不上也没关系,我们没上过大学不也过来了。”说完又轻叹一声,“吃亏可就吃大了!”
“那可不行!说什么也得考上。”
咏娥说:“我看差不多,真考不上也没关系,只要你努力了,我们也不怪你。”
其其格笑了,“我妈倒挺通情达理的,我要考不上偏得跳河不成。我们班的同学差不多都是老三届的子女,那些家长可了不得,我们班长她妈天天夜里不睡觉,陪着她作功课,从初中一直陪到高中。”
钟伟明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钟伟明在一连串的倒霉之后,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好消息,其其格不负众望,虽然没能考上清华、北大这类最优秀的大学,被北京工业大学录取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伟明和咏娥禁不住都流出了泪。女儿能上大学也让他们多年的梦想成真,虽然钟伟明倒底没能有机会走进正式大学的校门,可是他们的女儿在经受了同样一连串的打击之后,终于没有辜负他们。
多少个不眠之夜,其其格耳鸣头痛,失眠,记忆力减退,身体不适一度使她陷入了绝境。到底是钟伟明和咏娥的女儿,她总算继承了她父亲的聪明和她母亲的坚毅两个优秀的基因,靠着自己顽强拼搏,终于梦想成真,圆了一家人上大学的梦。
19
当阳光已不象春天那样和煦而象夏天那样炎热,林荫道上的树木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也落满灰尘的时候,钟伟明和咏娥觉得,北京这种尘土飞扬的炎热夏天简直难以忍受。不过,他们已没有办法回到凉爽的草原上去了,尽管他们的生活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已不那么美满和谐了。
钟伟明每个星期日都会等待其其格回家,他除了喜欢与其其格聊聊大学的所见所闻,就是让女儿感受他的电脑学得很不错了。其其格不太喜欢电脑,平心而论,钟伟明打电脑的速度已经让女儿望尘莫及了。他抬头紧盯显视器,手指灵活地跳跃着,打字的速度女儿根本撵不上。他得意地对女儿说:“怎么样,我学的可以吧?”
“爸,我真服您了,我生来不喜欢打电脑,速度老上不去,可是要比编程您恐怕就不行了,再说现在都使用windon了,谁还用wps呀。”
钟伟明点点头,搔了搔额头上发痒的疤,对咏娥说:“其其格说得对,还得努努力,争取再上一个台阶,下步开始学习windon,要省事多了,只要用鼠标轻轻一点,万事俱备。”
其其格顺手拿起一张几天前的日报,看了看,笑着说:“真逗,我爸开公司了,看‘伟明有限公司’招聘广告。”
钟伟明惭愧地摇了摇头说:“我这辈子怕不行了,就得看你们的了。那个广告我也看见了,跟我学的专业还对口,听人说推销药挺挣钱,我留着报纸就是想去试试呢。”
第二天,其其格上学走了,咏娥告诉伟明说:“其其格这孩子真逗,昨天晚上偷偷告诉我,说她们学校的同学都说她是大学里的校花。”
钟伟明看着咏娥疑惑的目光说:“校花就是一个学校女生里最漂亮的意思。”
咏娥也笑了。她欣慰地说:“咱们其其格是够漂亮的,要个有个,要条有条,长得又俊,真是没挑了。”
钟伟明说:“就是学习是二流,拔不了尖。”
“学那么好干吗?我们那阵不让上学,没文化,不也过来了。”不过说起上学咏娥就一脑门子气。“都赖我爸、我妈,小时候要让我上学,我也能考上个大学什么的,不就不愁找不找工作了。”
钟伟明说:“您好歹没上大学,要上了大学,我上哪找媳妇去?”
咏娥笑着说:“那到是,我要是上了学,怎么也得去个大城市,肯定不上坝后草原找你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把话题挪到了女儿身上。
咏娥告诉伟明:“其其格说有不少同学追她呢。”
钟伟明不屑地说:“才多大呀,刚上大学,找对象着什么急!”
咏娥替其其格辩解道:“不是其其格想找对象,她傲气着呢,谁也看不起。她说了,她谁都看不上。有个男生跟她说,他们家是大款,别墅、洋房、汽车,有的是,谁要跟他交朋友,他让他爸立马给买辆汽车。你说狂不狂?”
钟伟明说:“现在这个时代跟我们那时不同了,有钱的是大哥。”
“还有个同学跟她说,他爸好像是个将军。”咏娥不无羡慕地说。
“哦。”钟伟明也来了兴趣。“将军?将军可了不起。那是高干啊!”他接着说:“看来其其格这孩子有福气,将来错不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代算是完了,就看她们的了。”
钟伟明受够了让人家看不起的白眼,不甘心在医院每月拿几百元工资,如今,一切如意算盘都落空了,生活将他逼到了绝境。
他每天注意看报纸上刊登的用人广告,不是年龄不对就是学非所用。这一天,看到有一则《伟明医药有限责任公司》招聘专职药品推销员的广告,自己各项条件都还相符。他一遍遍地推敲广告上那几行字:“本公司因业务需要招聘专职推销员十名,条件如下:一、大专以上文化程度;二、本市户口;三、三年以上医药卫生工作经验;四、年龄四十五岁以下。一旦聘用待遇从优。”
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个雪中送炭的招聘广告,钟伟明想,这个公司简直就是为自己开的。虽然自己年龄稍大,但只要跟对方讲明,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不怕人家不要。
真的去了那家公司,收入一定十分可观。咏娥不用再到处找临时工了;不用再站在毒日头下象个叫花子似地叫卖冰棍了;不用黑天白夜的不回家,在医院丢人现眼了。其其格上了大学,再也不用着急交不起学费,三番五次地向爷爷奶奶伸手了。
咏娥在医院看车,从来舍不得请一天假,可这次她却突然要走了。
这个夜晚,咏娥难得与伟明同床共枕。刚钻进被窝儿,伟明就迫不及待地想和咏娥睡,咏娥明显心情不好,可这次她没推托。她抚摸着伟明瘦削的身子,心疼地说:“看你瘦的,又快赶上咱们刚结婚那阵儿了。”
钟伟明忙他的,也没有什么话。咏娥轻声告诉他:“我想回趟老家。”
钟伟明好多天捞不着与咏娥困觉,晚上她不回来,白天偶尔回来一趟,急急忙忙做完饭就走。过去,不管咏娥多不乐意,大白天的拉上窗帘,也会满足他的要求。可是,这些日子,咏娥变了一个人,像个干瘪的老太婆,性欲全无。
钟伟明试探着问:“你怎么了?还记我的仇呢?”
咏娥大度地说:“没事,我记你什么仇呀!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
钟伟明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你说,昨天赖我吗?你发这么大脾气,我......”
咏娥笑了笑,告诉伟明:“昨儿是不赖你,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特别烦。”
“不就是找工作吗,有什么着急的!我这不也没落下太大的残疾吗,脸上有块疤,怕什么的,也不用找媳妇了,腿有点瘸,也不耽误走道,工作马上就能找着,你放心。”
钟伟明说完这话又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你以前可不这么着,百依百顺的,是不是看不上我了?还是外面有人了?”
咏娥坚决地说:“别胡说了,这么大岁数了,谁还这么大瘾呢?”
钟伟明为此侦察工作也做了。他的情敌,那个邋里邋遢的回城老知青,明明是不可能的。
躺在床上,伟明胸有成竹地对咏娥说:“明儿我就去应聘,等我上了医药公司,挣了大钱,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解放了。”
咏娥悄悄地笑了。“好吧,我就等着你解放呢,等着你发财呢。等你有了工作,其其格大学也快毕业了,我就用不着再上两个班了,就能回家陪你了。”
钟伟明还在憧憬着他的发财梦。他问咏娥:“你说这个公司能录用我吗?”
“我看差不多。”
“你说能给我开多少工资?”
“三二千的吧?谁知道呢?报上不是说待遇从优吗。”
“唉,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喽,听说那些新毕业的大学生有挣好几千的,还有挣上万的呢。就看咱们其其格以后有没有出息了。”
“咱们其其格错不了。她问我有个同学长得特帅,老找她,怎么办?我说等大学毕了业,你自己看着办。你说是不是?”
钟伟明赞许地说:“对,你说的一点不错。咱们不用为孩子着急,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们这一代一定会比我们强多了。”
“嗨,对了,咱们不是还买过股票吗?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快别提了!提起股票就让人心烦。”
“搁着呗。”
“搁着呗。我就不信了,等上十年,我看是牛肉贵还是牛肉干值钱?”
“你当让你晒肉干呢?”
“再好比说,一个姑娘跟你约好了十年见面……”伟明心里突然涌现出与秀琪的十年之约。
“得了吧你,还有闲心什么姑娘不姑娘的。”
“我不过说说。”
“是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房地产?”
“是。”
两口子温存着,说着话,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钟伟明心里有事,早早就醒了。他爬起身,看咏娥的被窝儿空了。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想:“这咏娥大早上的就去看车了,真是太敬业了。”转念一想:“不对,她说是请了假,说是要回老家,她从来舍不得回家住一晚上,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桌子上有一张白纸,钟伟明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是咏娥写下的一行七扭八歪没有标点符号的字。
“伟明我回林东老家了不知能不能回来”
“嗯,什么意思?”钟伟明皱着眉头,不解地念了两遍。“咏娥没文化,表述不清自己的意思,‘能不能回来’可能纯属笔误,应该是‘何时回来’。”
20
在郊区开往北京城里的公共汽车上,钟伟明站了一路,两条腿又酸又胀又痛,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累。
开得飞快的公共汽车猛然颠簸了几下,钟伟明不禁伸出头望望车窗外,不太宽的油漆马路从一边被挖开了一长溜,道中间坑坑洼洼,扬起了漫天尘埃,人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几个端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昏昏欲睡,头倒向了一边又歪到另一边。在拥挤的乘客中,一对儿年轻的情侣紧紧拥抱在一起,毫不顾忌别人轻蔑的眼光,旁若无人地接吻。
钟伟明注意地看了看,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太大,最多也不过二十岁吧?唉,现在的年青人真是早恋成风,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还不知道牵女人的手呢!从感叹又想到了从前。哦,我们不也曾经这样热烈地接过吻吗?我一生吻过几个女人?仔细想想,书怡不能算一个,只吻到了她的头发,当然最多的是咏娥,与展赤算什么呢?有过一次性接触,不过并没接吻。我的初吻,真正的第一次接吻应该是与秀琪在北京相见的那一次,那是七几年来着?
汽车飞奔着,车厢内燥热无比,只有几个女学生不知疲倦叽叽喳喳地在闲聊,看样子都不过是高中生。那次与秀琪相见,她不过也是这样大的年龄吧?钟伟明胡思乱想着。他感到奇怪,他的脑子里为什么只想着秀琪,说句心里话,他已经快要把她忘了,或者说他如今根本不敢再想她了。
是,早过了想入非非的年代。
两个年青人不顾汽车的颠簸还再吻着,旁人早习已为常,只有钟伟明偶尔羡慕地偷偷瞟上一眼。头上的伤疤在发痒,钟伟明抬手骚了骚,活动了一下发胀的腿,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年轻了。可为什么老要想起年轻时的事呢?他摸了摸伤疤,不知今天面试能否成功。说不定这个公司愿意要年龄大一些的人呢!他怀着侥幸的心理想。
按照广告上约定的日子,钟伟明乘公共汽车早早来到了“伟明医药公司”。走进宽阔的大楼,一楼过道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应聘的男男女女。时间快到了,楼道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大家焦急地看着手表,小声交谈着,一分一秒地等待着面试时间的到来。
有知情人悄悄议论着:“伟明公司可了不得,那是某某首长公子开的公司,人家钱可赚姥姥了,听说北京是个分公司,总公司在海南......”
“这家公司租了两层楼呢,办公室装修得可气派了,一水的美国苹果电脑。”
“业务员不坐办公室也给配电脑吗?”有人提出质疑。
“业务员给配笔记本电脑。”知情人肯定地说。
“真够棒的。”人们发出了一片赞扬声。
钟伟明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窃喜。使用电脑是自己的拿手好戏,正所谓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你一锒头他一杠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钟伟明不再注意大家说些什么,穿过一排坐满了人的椅子,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起来应聘的行行色色的年轻人。
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有年龄稍大的,有年轻的,有长的漂亮的姑娘,也有一脸稚气的学生。大家都很平静,没有一个脸上带着焦虑不安的神色。仿佛都是征战应聘的行家里手,都把烦恼和忧虑连同脚印一起留在了门厅外,准备逍遥自在地享受一番快乐的高收入的物质生活。
钟伟明侧耳倾听身旁的人们的谈话,有谈天气的,谈种种感受,谈花边新闻,谈某位明星的风流轶事。他站得有点累,听得有点不耐烦,就盯着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姑娘,揣测对方的身份。
“嗨,你说北京申办奥运会能成功吗?”
“不好说,这得看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
“北京要能举办奥运会到时候得变成什么样啊?”
“那还用说,更漂亮了呗。”
“到时候得好好看看!”
“那还用说,真要到家门口开那真过瘾。”
“中国人还能开奥运会?” 钟伟明想,“这就跟我在草原上召开了那达慕大会一样,有梦想总能实现。”
不远处人们围着一个脸刮得青青的,相貌堂堂的高个子,听他眉飞色舞地说话。钟伟明又来回望了望,当他一眼认出原来很熟识的小周大夫也在其中时,顿时感觉脸涨得通红。他不愿意理她,不只是因为小周为他介绍的小商店坑了他,而是觉得自己至今没找到工作确实使他丢面子。他嗽了嗽嗓子,故意提高嗓门同身边的人攀谈,使自己作好精神准备,可以落落大方地面对第一次面试,必要时还可以平心静气地同顶头上司讨价还价。
钟伟明身边站着一位漂亮的瘦高挑的姑娘,她一头披肩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脖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不理睬任何人,甚至不看身边的人一眼,既文静又充满了骄傲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看到身边的这样一位女子,钟伟明又想起了在乡下的日子。
许多年前,在茫茫的草原上,钟伟明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不是农村姑娘咏娥,而是来自大城市的如身边这位端庄秀美有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姑娘。
那时钟伟明年轻自信,生气勃勃;如今,他那种温和、潇洒自如、热情大方的风度荡然无存了;在城里,他更象个乡巴佬,总是显得惶惶不安,仿佛怕人家欺负。
望着纷乱的人群,多少辛酸事涌上心头。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生命如流水,花开花谢,青春不知不觉间已消逝在永恒的蓝色天宇之中了。
钟伟明的脑子里突然涌出了那个异常真切的影子,出现了她那双乌黑俊俏的眼睛,同她一起度过的景象一幕幕地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欢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疯狂的对女人的欲望。
他抬起头,一双呆滞的眼睛茫然四顾,瞧着乱纷纷的人群。“唉”钟伟明暗自长叹一口气。寻找工作失望的滋味他是领教过了,随之而来的悲凉心情真是比饿肚子还难受。看着这么些比他年轻的靓女俊男,知道今天又是凶多吉少。
大厅里叽叽喳喳,人群好似决了堤,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楼房外停下一辆黑色的豪华卧车,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
男的身穿笔挺的西服,女的身穿一件合体的旗袍。男的长得高高大大,只是啤酒肚微挺,两眼惺忪,好似睡眠不足。女的一头披肩发直落背后,手上挎着一只质地精良的女式坤包。
除去那身高档旗袍,象征地位的小小坤包,那女人竟没有一件值钱的手饰。胸前即没有什么白金、黄金、钻石项链,手上也没有金灿灿或翠绿的手镯,甚至连一只手表也没佩戴。她白皙的脸蛋未施一点点化妆品,皮肤虽然还显得十分娇嫩,可是那神情分明有些淡淡的忧郁。
钟伟明注视着从大门外双双走进来的一对男女,在众人瞩目下,他们俩昂首阔步,女的气度不凡,从容中略显雍容尊贵,典雅的姿态不失优美华丽;男的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充满了自信。
应聘的人们喁喁私语:“喔,这就是老板,那位是老板夫人。”
“老板是总经理,夫人是董事长。”
“你看人那派头,天生就是当老板的坯子。”
“别提了,人家夫人那才是国色天香哪,又有钱又漂亮,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那皮肤,那长发,要从背面看,说是个大姑娘都有人信。”
“人比人得死,我们这个大学真是白念了,要是录用不了还得接着找。找呀找呀找工作,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
“你哪儿毕业的?是学医的吗?”
“啊?北医的硕士?屈才呀屈才!”
“现在这年代不管你才不才的,能给老板赚钱才行。”
“我们有个同学,当了几年推销员,发了!”
“当医生不好吗?不是说有红包吗?”
“有是有,可得看是在哪儿?在大医院,当个头头脑脑的才行,当普通兵卒子,没戏!”
一位长像不凡穿着讲究的女士,摸着自己手上的钻戒,对旁边的一位女友说:“看人家董事长多朴素,什么都不戴。”
“人家是淡妆素裹总相宜。你要是董事长夫人,还不披金戴银不知道怎么打扮好?”
“瞧你说的,我也忒土了吧?”那女人旁若无人不顾一切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儿,人们都在凝视着这个在灯光照耀下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目光怎么也舍不得离去。钟伟明甚至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听见人家在说些什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天仙般的美人儿。
望着光彩夺目款款走来的女人,伟明心中又响起了秀琪与他在那间草原小屋中的对话。
“我就不喜欢女人涂眉画眼的,不喜欢有了点钱就披金戴银的显摆。”
“哦,你看我怎么样?头发披散着像疯子,既没戴项链也没戴耳环,脸上就抹点廉价的雪花膏,衣服也不过......”
在卫生院,伟明不知什么时候无意中说起,他不喜欢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他喜欢秀琪不作任何装饰,很随意披散着的一头飘逸的长发,一付无忧无虑自然大方的样子。
钟伟明哪里知道,他无意之中的一句话,让秀琪牢牢记在了心里。因为伟明不喜欢浓妆艳抹,秀琪从此不再化妆,不再佩戴首饰,也不追求时髦地一会儿烫发、一会儿剪发、一会儿长发、一会儿短发地打扮,而是将一头浓黑乌亮的头发永远披落在身后。
毫无疑问,这女人的发型落伍了,正是十年前钟伟明所喜欢的披肩发!而这发型实在与这女人相得益彰。
那是她吗?她仍那么美,一如十年前:少女般的年轻、甜美,从侧面看,格外的苗条、格外的窈窕,青春仍属于她。
好长一段时间里,钟伟明一动不动地楞在那里,联翩回忆起曾经与秀琪在一起的情景。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接连不断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他久久地端详着她,在心里激荡着模糊而遥远的回忆,想像着当年他神采飞扬,把怎样一个容貌美丽的天仙揽进自己的怀里。他们双双赤裸着身子,他把她搂在怀里,共同度过了在草原上的最后一个美好夜晚。
他从来没有对女人如此多情过,从来没有如此风雅亲切过,从来没有如此激情奔放,从来没有如此恋恋不舍。
是她吗?是往昔那个感情炽热的姑娘吗?简直不敢相信,是我怀着恐惧和渴望想念着的那个人吗?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我清楚,我注定要为她终身无穷无尽地痛苦,镂心刻骨地痛苦。
在身旁秘书的引导下,在众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在无数只羡慕的目光里,如众星捧月,董事长和她的丈夫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直走向豪华宽敞的办公室。
是她,就是她,秀琪,千真万确,不容置疑。
钟伟明目不转睛,同他身边无数应聘者的眼睛一起紧紧盯着走过去的两个人。那个男的,一付保养得十分得体的面容,不胖不瘦,白里透红,略微凸起的肚皮说明他营养过剩而锻练不足;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仿佛因为缺觉而张不大似的;也许打了一宿麻将,精神不是太好,总之还不失为一个潇洒干练的中年人。
钟伟明此时后悔莫及。
真是鬼使神差,为什么偏偏来这家公司面试?可是,他也曾千遍万遍地想过秀琪呀!他多少次压抑着自己,不要打听秀琪,不要惦记秀琪,十年的功夫虽然已经到了,这几年自己在北京混得实在太惨了,有什么脸面再见她,找她,想她?有什么资格让秀琪认他,爱他,牵挂他?当然,秀琪可能从来也没有思念过他,早把他忘在九霄云外了。此时,他真想让地下裂开一道大缝,好一头钻进去。他不要见她,不要让秀琪认出他,不要!
哪怕穷,哪怕病,哪怕死。
钟伟明拖着一条微瘸的伤腿,悄悄地站起身,他甚至没有跟身边的小周打一下招呼,低垂着头,一拐一拐默默地走向大厅门口。
“钟离、伟明,钟离、伟明有没有?”男秘书好像不习惯念这样拗口的姓氏,把钟离伟明分开了念出来。
钟伟明还是在到这家公司报名的时候,才决心把自己的姓加上了离字的。“文化大革命”以前,好像复姓钟离,不是特务就是资本家,钟家早就入乡随俗,把姓钟离改作了单字钟了。“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复姓又好似赶时髦,纷纷出山。
钟伟明报名的时候,在姓名这一栏,庄重地写上了钟离伟明四个字。他想:“让那个窝囊的、胆小如鼠的、没能耐的钟伟明死去吧;一个聪明、能干、年轻有为、有学历、有经历的钟离伟明就要大展宏图。”
天呀!该死的面试开始了,秘书手拿人名单,按顺序叫人。
钟伟明早早地报了名,天知道为什么他是第一个报的名。他一生争强好胜,干什么都盼望得第一,可这次却懊悔不已,为什么自己是第一?
听到喊他的名字,好似宣判了他的死刑。钟伟明加快了脚步,作贼的一般匆匆走去。不是向里,而是不可思议地向外。
大厅里的人们看到这个瘸腿瘸脸的中年人神色慌张地往外走,感到莫名其妙,无数双眼睛好象安装了放大镜的聚光灯,齐刷刷地射到钟伟明的身上。
钟伟明这时才深切地感到,两只受过伤的腿有多么沉重,要想如以前那样行走如飞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想快些走,赶快逃离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此时最怕秀琪听到他的名字,怕秀琪见到他。
漫长的,不,短短的十年一晃过去了,岁月留给他的是块块伤痕。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钟伟明早已不是那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了,他的英俊、潇洒、幽默、风趣,他的责任感和同情心如今荡然无存。他要工作、要吃饭、要供孩子上学、要住房、要北京人的一切。他全没有。他拖着两条受过重创的腿,一瘸一拐吃力地快走着,他的脑门上是那场车祸留下的一条紫色的大疤痕,曾经浓密的头发已经掉得只剩下后面的一圈,无论如何遮盖不住这条讨厌的如长虫一般的伤疤了,暴露出的亮脑门和比其他中年人都要深刻得多的皱纹一览无遗。
钟伟明想着刚刚从眼前走过的秀琪,她容光焕发、风采依旧。钟伟明想着身材依然苗条、俊美,身上的丝绸旗袍闪着耀眼的光芒,尽管不佩戴任何金银手饰、耳环项链,甚至手表都不带,她的翩翩风度,她的魅力丝毫不减当年。
钟伟明急匆匆向大门外走去,他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除非在草原上为了抢救他的病人。身后传来阵阵高跟鞋敲击花岗岩地面发出清脆的达达声,还有那个男秘书不知好歹的喊叫。
“钟离伟明!钟离伟明来了没有?”
钟伟明不敢回头,他感觉身后达达的高跟鞋声就是秀琪,可是他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他知道,钟离这个复姓的秘密,秀琪知道的一清二楚。
怎么能让她看到这张丑陋肮脏的面孔、残缺不全的身躯和几乎要崩溃了的思想。钟伟明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
跑出了大厅,跑出了大门,已经跑到马路边,就要跑到汽车站了。只要跨上那辆普普通通的公共汽车,一切都将过去。他不想,他不要,再也不要见到秀琪。
多少个日日夜夜,数不清的梦里,他无时不在思念着秀琪,他有时甚至把秀琪的存在当作自己的精神支柱。他多么想早日见到她,多么想重温往日的旧梦。随着时日的流逝,他在心里不但没有把秀琪忘掉,相反,思念之情与日剧增。
钟伟明一步一颠地跑着,破天荒头一次在反思自己、反思人生。人为什么永远是不知足的?有个家,要冲破藩篱;有舒适的环境,要自由的空间;逃离了荒芜,想往繁华;有了爱侣,想往新恋。难道爱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还想乐园;有了乐园,还想极乐的温柔之乡。
啊,爱!我们曾经梦想过再见面的时候怎样的陶醉!两心相知,两情相投,双目相注的陶醉!
哦,只要回过头,你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姑娘。她也许不会嫌弃你,说不定还会怜悯你,给你一官半职,让你挣到满意的工资,或许你们还能重温旧梦呢。
钟伟明,不!钟伟明死了,现在只有钟离伟明。
公共汽车就在眼前,只有一步之遥。
钟离伟明颠着腿,已经没有力气走得很快,但也不想停下来,努力蹒跚地行走着。身后,高跟皮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
钟离伟明的怯懦像电脑染上了星期五病毒似的,迅速传遍全身。他心里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和空白,他甚至怀疑那是他吗?
他曾经多么强烈地期盼秀琪、想念秀琪,一遍遍祈祷,一天天祈盼。秀琪的爱和那疯狂的销魂一夜,给了他多么震撼人心的勇气和力量。而现在,他惟一需要的是有一个歇息的空间来熬受痛苦,有个安静的地方让他来舔净身上的伤口。他一想起草原来就仿佛有一只轻柔而温暖的手在悄悄抚摸他的心似的。
他看见了那幢灰色的土坯房在大雪映照下泛着白光,他感觉到了草原黄昏时宁静的气氛、清新的空气、碧绿如茵的草地、额吉慈祥的眼睛、在小青马背上梦幻般的颠簸。
过去的才是珍贵的,是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是不可复制、不可克隆的。
他从这幅难忘的图画中受到了鼓舞,内心隐隐感到宽慰,他想努力多回忆一些与秀琪在一起时的缠绵,可是无论如何不行。两条伤腿在隐隐作疼,头上滴下的汗珠湿润在脸上,额头那块大疤出奇地痒。
“明哥!”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颤微微的女人的声音。
钟离伟明此时的心怦怦跳得简直就要窜出心脏了,脑子里却像家中那台组装的高速运转着的586 电脑,瞬间寻找着无数个答案。
......
伴随着钟离伟明急促的脚步,一曲悲怆的音乐响起来了。
“啊哈,森吉德玛,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历史真会嘲弄人。年轻英俊的钟伟明在茫茫草原上孤苦寂寞,寻寻觅觅望穿双眼,为了寻找心上人,经受了草原上多少风雨。咏娥与他相濡以沫二十载,他却视而不见,一直生活在对爱情的憧憬和梦幻之中。他以为命运让他幸运地再会了秀琪,她才是他的知音。二十多年后,伤痕累累、青春已逝的钟伟明,却要重新面临选择。
秀琪也许肯把生命中最宝贵的贞操奉献给他,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共同生活吗?
咏娥,你的本来面目已经很美、很圣洁了,我为什么还要怪怨你呢?
伟明终于明白了。
在草原上的二十年他没有明白过,他有过无数的痴心妄想。他时时刻刻惦念着回到故乡,回到北京,回到秀琪在的地方。如今他回到了北京城,短短的数年他却明白了许多。
咏娥不是最好的,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无论是身段还是脸庞,还有文化、修养、能力等等等等,可是,她是适宜伟明的。就如同矮小丑陋的小青马以它的忠实、耐力相伴服侍钟伟明,把它毕生的精力、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钟伟明一样。
我们的青春逝去了,一去不复返,可我们的爱情并没有死。钟离伟明忿忿不平地想。今天,面对秀琪逃之夭夭,可这不是爱情的终结。不是!你们可以说我懦弱、胆小,说我无能、猥琐,离开了草原,离开了咏娥,我一钱不值,一事无成。
一切重新开始吧。一切。
“不知能不能回来”那个为他憔悴,两鬓已经斑白,身体已经发福了的农村女子田咏娥的话回响在他耳边。
经过了多少艰难困苦,经过了数不清的大灾大难,享受过幸福,经历过缠绵,在山穷水尽之处伟明终于明白,秀琪独具慧眼,她说的话没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咏娥的爱是纯洁的、坚贞不渝的。只有咏娥不会抛弃你,不会厌恶你,甘愿与你生死与共。尽管钟伟明韶华已逝,遍体鳞伤,衰老,伤残,面目全非,与咏娥在一起都显得那么的不般配了。
“她才是我的神。”钟伟明想。
咏娥总是在不该回家的时候回家。在草原上那次不合时宜的探亲,成就了伟明与秀琪的最后一夜。这次咏娥回家肯定是因前些日子,伟明与她一次剧烈的大吵大闹造成的。吵架的时候,钟伟明剑拔弩张,觉得咏娥是他的仇敌,甚至还宣称要离婚。
咏娥走了,钟伟明突然失去了主心骨。
他并不认为她是永远地走了,只是不知何时回来。
尽管她走的有些蹊跷,他宁肯相信咏娥回娘家是去找她弟弟借钱。
她不服输,永远不服输。她唠唠叨叨地说在北京照样能活好,她说北京是个聚宝盆,钟伟明有眼无珠。她说伟明以前是让“文革”、家庭出身吓破了胆;回北京后又因学历、财产、地位使他自卑;她说伟明丧失的是信心而不是能力。
咏娥也许是对的。
在通往白音塔拉被大雪掩埋了的草原小路上,小青马高昂着头,大汗淋漓,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劲往家跑。那间破旧的土房里,一位多情的姑娘在白雪堆积如山的土房窗口翘首以盼,等待伟明的归来。
命运真会捉弄人。这回轮到伟明望眼欲穿地期盼了。
他才不相信什么“天涯芳草无归路。”如果小青马在身边,他会毫不犹豫地只身闯入茫茫的大草原。
伟明突然急切地想见到咏娥,就像在冰冷的雪夜里第一次需要她一样。他想让她骂他,管他。他渴望她温暖的胸膛,渴望她用那双粗糙的手来抚摸他稀疏的头发和疤痕累累的脸,对他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2009年1月26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