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去户外观察植物时,总喜欢在札记里把家附近的那片森林称为“原始森林”。
一位科班出身的朋友提醒我:“那片林子的四周全是现代文明的痕迹,确切地说,算是次生林地。不信你盘点一下林中的野花,肯定能发现一些外来入侵品种。”
我虽然来自森林覆盖率接近70%的福建,却从未真正踏入原汁原味的古老森林。我只能想象,福建原始森林里的参天大树一定很茂密,即便是晴空万里,阳光也很难钻进来,因此林下一定很阴暗。矮小的灌木和藤蔓于阴暗处纠缠在一起,却生机勃勃,就连峭壁悬崖也铺了绿色。山涧的溪水欢快地流着,水最好不要太深,过膝即可。沿着溪边行走,想去寻找梦中的桃花源,怎料溪水忽然转了个弯,隐入密林深处……从春到夏,各色野花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那些蝴蝶是会飞的花朵,在草地上、灌木丛里跳着绚丽的舞蹈。
从福建来到温哥华定居后,我欣喜地发现,这是一座在北温带原始森林里建起来的城市,市中心和温西就有两个城市原始森林公园,许多人喜欢到那儿探幽。我从事金融行业二十余年,期间跳槽几次,大半的职场生涯是在市中心和温西的几个分行度过的。端人饭碗,为了五斗米折腰,我平时根本无暇去那一带的原始森林公园闲逛。下班回到本拿比家中,早已累成狗,好在出门十分钟就可以走到这一片幽静的次生林地,于是忙里偷闲,除了把此处当成天然氧吧,还将其作为一个长期研究北温带植物的观察点。
林缘的北部有两个入口,一个通向小溪的左岸,一个通向右岸。我总是习惯性地轮番从这两个出口进入森林,然后顺着小径循着水声前进。入口处的林下比较阴湿,春天降临时,小蔓长春花(Vinca minor)、英国常春藤(English Ivy)和花叶类野芝麻(yellow archangel,学名Lamium galeobdolon)等外来地被植物当仁不让,占了很大一块地盘,与不远处的太平洋流血的心(pacific bleeding heart, 学名Dicentra formosa)共同谱写春之歌,蓝花、黄花、紫花开得好热闹。
(小蔓长春花)
(英国常春藤)
(花叶类野芝麻)
(流血的心)
行进两百米后,外来植物不见了,水边的烂泥地里,各种原生野花争相吐艳,最耐阴的当属舞鹤草(Maianthemum dilatatum)。它们的外形有点像迷你版的铃兰(lily of the valley),故而得名“假铃兰”(false lily of the valley)。株高约20厘米,三角状卵形叶片上有着较深的脉纹,茎顶伸出细长的总状花序,上面聚集着十几朵微小的白花。尤其长在藤枫(vine maple)和美洲大树莓(salmon berry)下的那一片舞鹤草特别让我感动,斑驳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落在它们身上时,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可能是林下最阴暗的地方。可它们依旧长得绿油油的,时间到了就开花,开出了雪花的味道。
(舞鹤草)
走至南边朝阳的出口处,外来物种又冒了出来。归化了的喜马拉雅黑莓(Himalayan blackberry,学名Rubus armeniacus)的粗壮的带刺枝茎长达数米,在阳光下呈现紫红色,气势咄咄逼人,向不远处的原生的努特卡玫瑰(Nootka rose)宣誓主权。来自欧洲的紫花死荨麻(purple dead nettle, 学名Lamium purpureum)在草地上密密麻麻挤成一片,开着深紫色的唇状花朵。这种身高不过20厘米的小草有着方形茎,外表像荨麻,全身上下却没有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刺毛,所以叫“死荨麻”。紫花死荨麻是一道好吃的春季野菜,也是烦人的杂草。
(喜马拉雅黑莓)
(努特卡玫瑰)
(紫花死荨麻)
绕着林缘走一圈,来到东边。这里与几栋居民小楼紧挨着,西部红柏(western red cedar)和花旗松下(Douglas Fir)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林下极其潮湿。小区的居民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种上了延龄草、耧斗菜、唐松草、淫羊藿、筋骨草、堇菜、普通蚊子草(dropwort)、铃兰、香车叶草(Sweet woodruff )等,打造了一个耐阴园艺花草的天堂。
在我生活的环境里,眼见之处,似乎喜阳植物远多于喜阴植物。我还发现,北美的苗木公司在推销一些外表稀疏平常的喜阴植物时,往往会标明其“shade tolerant” (耐阴)的特性,以表示此花草特别皮实,适合其它植物无法胜任的阴湿环境。如此一来,来自日本和中国山区的平淡无奇的顶花板凳果(学名Pachysandra terminalis)就成了一种受欢迎的阴生地被植物。顶花板凳果的白花乏善可陈,其革质叶四季常绿,被本地人称为“日本大戟”(Japanese Spurge),但与温哥华随处可见的大戟属植物(Euphorbia)没有亲缘关系,它和小蔓长春花是温哥华最常见的两种阴生开花地被植物。
(顶花板凳果)
原以为生活会以这种一成不变的方式继续下去,几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多数企业开启了居家办公的模式,人们关在家里久了,愈发向往自然与生机。我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的呼唤,相信在广袤无垠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一定有很多奇妙的东西等待我挖掘。
某位老同事是蘑菇专家,她建议我:“去采野蘑菇吧,这是与原始森林打交道的最好的方法。”她还说,世上最美味的牛肝菌、猴头菇和鸡油菌(包括夏鸡油和冬鸡油)等,在离温哥华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原始森林里均可找到。它们的外形很好辨认,容易与毒菇区分开来,我们只需采这几种菇好了。
于是,每年九月中旬下过几场秋雨后,我们开始了每个周六的采蘑菇之旅,一直持续到圣诞节前。与家附近的次生林地相比,BC省近海岸的原始森林的心胸更加宽广,各种原生植物和睦相处,我没有发现“凶猛”的外来植物的侵扰痕迹。高大的花旗松的树枝上挂着许多胡须状的松萝 – 这是我在家附近的次生林里找不到的。松萝只长在空气洁净的地方,成规模的松萝预示着原始森林是最高质量的天然氧吧,怎不令人欣喜?
我们顺着水源的方向,专往潮湿阴凉处走,踏过松软的苔藓以及大片草茱萸铺成的“地毯”。本省的草茱萸(Cornus canadensis)是山茱萸科草茱萸属的一种草本植物,约20厘米高,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叶子表面有明显的脉纹,每年五月和六月,多叶茎的顶端长出一朵类似四照花的白色小花。到了采蘑菇的季节,草茱萸深绿色的叶子变成了红色或紫色,甚是好看,串串红色的小果实也很玲珑可爱。小草很耐踩,它们敞开胸怀,接纳了所有友好或不友好的探访者。
(草茱萸)
一开始我们的运气不错,每次都能收获不少鲜美的上等野蘑菇。去年秋天,BC省迎来了持续的反常的干旱,我们去了几趟原始森林,次次颗粒无收。就连资深的环境专家也无法推测,此次百年不遇的干旱是否会对今后几年的野蘑菇生态产生负面的影响。
对原始森林有了感性认识后,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学术界一致认为生境丧失、气候变化、外来物种入侵是导致生物多样性锐减和物种灭绝的主要因素。这三个因素都与人类息息相关,或出于生存的需要或源于贪婪的本性,人类的各种活动直接造成生境丧失,且引发了气候变化,极端的气候导致了生物物种的灭绝。同时,人类又喜欢引进外来物种,造成生态系统失衡……
生态环境的修复和改善需要长期的努力,用本土植物进行景观美化是应对气候变化的有效手段之一。至少,我们可以把土生的舞鹤草和草茱萸作为后花园的地被植物,而不是选择外来的小蔓长春花、紫花死荨麻、花叶类野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