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手里拿着Pia送的纸飞机,看着上面的中文发呆。Jose见了,拿过去还原飞机模样,一下子扔了出去。
没想到,纸飞机做得很好,姿态轻盈地向远处优雅滑翔,一下子落进了湖水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找人把它捞起来。”Jose大惊失色地说,然后滚动轮椅就跑了。
水面迫降了?飞得再好,一次迫降就可能前功尽弃。幸好在海面的这次迫降没有人员损失,不然作为机长的Chris,心里会更难受了。他又想起了《夜航》,那个飞行员在暴风雨里迷航,耗尽了燃油,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蓝天白云里坠毁,连迫降的可能性都没有。相比之下,自己算是很幸运了。不过,Chris一直在潜意识里回避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能再次站起来,还有没有重新带着上百人起飞、航行和降落的勇气?如今,不敢去想。
“捞起来了,捞起来了!”Jose捧着湿漉漉的飞机,对Chris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哈,没想到它能飞那么远。”
Chris接过来尚且完好的飞机,心里却看见了他的职业生涯,坠落之后,还能完好如初吗?
“没关系,没关系。唉,好多事都是这样,无法复原了。没了就算了吧。”Chris本是想安慰一下惊慌愧疚的Jose,却看见他快哭了。
“这个道理我明白。”Jose说。他脸上超越年龄的深沉,让Chris吃了一惊。Jose看向Chris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爸爸早就离开我们了,不知去向。妈妈当时和我在一辆车里。我受了重伤,她死了......”
Chris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Jose,于是把轮椅滚近Jose侧面,伸出手臂拥抱着他。
等Jose平静一会儿,Chris问:“是在高速公路上被流弹击中的?”
Jose摇摇汗涔涔的脑袋,说:“我哥说是有人故意追杀。”
“啊?”Chris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他忽然联系到,Jose的哥哥似乎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好像财力不俗,难道是黑帮?做走私贩毒的?
“我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了。不过,他的工作很忙,也......很危险。”Jose的声音越来越低,垂下浓密的睫毛,掩盖他满含担忧的大眼睛。
“Jose,你哥哥的事情我无法评价。但是,我劝你好好读书,将来有自己的安身立命的本事。你还小,应该有很多机会等着你。”
“就我这样?”Jose苦笑了一下。“什么人会给工作让我这么一个残废做?而且连女人也不会有了。对了,你上次没告诉我呢,你......有感觉吗?”他冲Chris挤挤眼睛。
“Jose!说正经的呢。你不能这么想。很多工作是残疾人可以胜任的。我自己也面临以后职业变化的挑战。我想,我可以转为做地勤,或者航空管理之类的,甚至做模拟飞行的教练。还是会有很多出路呀。你别......”Chris的话让Jose脸上一股不屑的神情打断了。唉,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难搞。
Chris拍了拍Jose的肩膀,说:“算了,今天先说这么多。咱们去游泳吧。”
入夜之后,山中特别安静。Chris看着桌子上早已干透的纸飞机,心绪起伏不定。Pia这一次次的“问候”,一次次温暖他的心,也让他酸楚不堪。半年过去了,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在事业上也取得了进步,还赢得了什么“食品园林”比赛的第二名。
Chris笑着自己摇摇头,觉得Pia这个女孩真的特别。他吸了口气,憋住四秒钟,慢慢呼出来,依照心理治疗师的办法,让自己减轻焦虑。但是,真的是太想念Pia了。虽然每周见面,每天通话,可是思念的潮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就好像是这纸飞机,湿了晒干,干了又湿......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从前的简单甜蜜呢?圣诞节的时候,Pia、Dusty、Sean夫妇带着Mat,来和他一起过节。Pia留宿了三个晚上,还参加了疗养院的圣诞晚会。
那天,Chris弹奏钢琴,和Pia合唱了一曲英文歌《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两个人在音乐室练习了一下午,居然表演时配合得天衣无缝,迎来很多掌声。在Pia用干净的嗓音唱出来那句“I will die for you”的时候,他们俩望向彼此的眼睛里泪光闪动。虽然如今充满阻塞,可是他们还是坚守着彼此,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估计当时也激励了其他的病人吧。
Chris小心地把纸飞机拆开,拿出纸笔,费力地誊抄上面的诗句。看着自己画的中文字,Chris苦笑了起来:中文真的是太难了啊。最近跟着CD学中文,让薛医生帮着他纠正发音,进步是有的,可是速度很慢,甚至赶不上在学校修读中文的Mat。
最终,他盯着小飞机上的一簇勿忘我发呆。拿起笔来,他用心模仿花朵的形状,却屡屡失手。唉,无论怎样描画,都不能完全复原Pia的忧伤。半年来,自己的腿基本没有进步,未来的希望在一点点消亡,他的意志力不止一次地动摇了。他害怕拖累心爱的人。很多时候,他都觉得马上会被溺毙在自己的汗水和泪水里。
也许,自己这架飞机就该让它自由坠落吧?迫降的意义在哪里呢?反正翅膀坏了,引擎死了,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Chris甩甩头,猛然叫停自己毫无逻辑的思绪。不行,自己没有消灭生命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
天,怎么想到这些了?
就在Pia出差前的那个上午,在针灸治疗的时候,Chris给薛医生看自己抄录的Pia的诗。薛医生先是鼓励地笑了笑,待他读完,有点悲哀地看着Chris说:“女朋友写的?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只是,她不能天天来,伤心了......噢!”Chris低叫了一声,把薛医生吓了一跳。
两个人惊讶地瞪着彼此,眼睛里有说不出是喜悦还是疑问的感情。
“刚......刚才很痛。”Chris看着大腿上的银针,不可思议地说。
薛医生兴奋地小心转动银针,Chris咬住牙,点头道:“疼。我感到疼痛了!”
“太好了!中医说:不通则痛。那是说半通不通。要是彻底不通,就连痛觉都没有了。你能感到疼痛,是好现象啊。来,试试另一条腿。”薛医生一边小心下针,手指搓捏旋转,试探深浅,一边观察Chris的表情,他自己秃秃的脑门上比Chris先挂满了汗珠。
Chris眨眨眼,皱起眉头,却又带着微笑,点点头说:“也痛。”
“太好了!来,我顺着筋络用针,你忍着点儿啊!”
越是靠近脚部,Chris觉得越是疼痛难耐。他太高兴了,这是等了多久的一天啊。他的双腿,终于有了感知-----虽然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感知。他撑起来自己的上半身,看着腿上的银针在薛医生手下排兵布阵,觉得中国的古老医术真是太神奇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怕你太受罪了。”薛医生开始慢慢撤针。随着最后一根针被拔出来,Chris终于放松了拳头,舒了一口气。他带着疲惫的兴奋,赶紧打电话给Dusty报告这个喜讯。
“不过,你还先别告诉Pia。我怕情况再有反复。再观察两天我再告诉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Chris最终嘱咐道。
“好,没问题。Pia反正要去出差了。去新加坡,然后顺道回北京看望家人。前后要一个月才回来呢。”Dusty告诉他。
“对了,我差点忘了。那就更需要等几天再说。”Chris放下电话,转身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打算告诉Jose,也给他打气加油。自己能有进步,那么他也应该存一线希望。
Chris在走廊里行进,碰上不少熟识的病人,有时候还要停下来攀谈几句。到这个疗养院半年多,Chris交了不少朋友。他脾气好,又年轻有活力,经常陪着人家聊天,还会在周末给大家弹琴解闷,大人孩子都喜欢他。
不过,今天他在走廊转了一圈,却没有看见Jose的身影。这个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最近他哥哥也来的少,唉......
忽然,他看见有医护人员开始跑动。周遭的空气像是瞬间被点燃了。有的医护人员焦急地等电梯,有的则冲向楼梯间。
“怎么回事?”Chris拉住一个护工问。
那个年轻护工焦急地说:“听说有个小孩,在顶层天台要跳楼啊。”
他话音未落,远处救火车的警笛开始长鸣。Chris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
“是Jose吗?平时老是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坐轮椅的西班牙裔男孩?”Chris问。
“对,对,好像是他!”
“你赶紧推我上去!”Chris叫道。
那个男护工愣了半秒钟,马上推着Chris跑了起来,赶上了即将关门的电梯。
看着电梯楼层指示灯一个一个向上,Chris的心不由得往下沉。Jose这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没看见他,是有点反常。唉,也是怪自己,没有立刻去查看他。
电梯终于停在了十楼。Chris一出电梯,就看到通往天台的门口聚集了好多人。
“让一下,请让一下,我是Jose的朋友。”Chris叫道。
疗养院的院长-----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人对Chris说:“你好好劝劝,争取拖延时间,下面好做准备啊。”
Chris点点头。
围观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Chris吸了口气,滚动轮椅,上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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