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 （19）齐啸初见孙凤

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从年轻的生命体中欢快地迸发出来，带着脱胎换骨的力量，使筋疲力尽的孙惕不由得亢奋起来，他呛着风大声跟妹妹宣告：“孙凤，咱们终于到镇上了！”

孙凤听了，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她扔掉怀里的树枝，说： “哥，我困了，我想睡觉。”

孙惕急忙喝止她：“不行！先别睡，会摔下去的，腿要是摔断了明天还怎么体检？再挺一会儿，咱们马上到了。”

一听体检二字，孙凤立刻打起了精神。

兄妹二人从灵水村出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路上穿过两条小河，八个山坳，三个小山村，历经十个小时，终于到了离岭镇。

孙惕从小火车站拐弯向西，骑到离岭镇那条东西向的主路上。此时的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路过老石豆腐店的时候，孙凤惊讶地注意到，门竟然没有关。室内浅黄色的灯光与迷蒙的水汽中，一个瘦弱的人影正在弓身忙碌着。

这么晚还在干活。她想。

没一会儿，他们就骑到了镇中心的招待所。孙惕在门前锁好自行车，拉着孙凤走了进去。他们在前台没有看到人，却听到雄壮的呼噜声。孙惕顺着声音往柜台里看去，见一个人四脚朝天地躺在一张折叠钢丝床上，张着大嘴睡得正香。

孙惕把他叫醒，那人很不开心被扰清梦，没好气地嘟囔：“这都快下半夜两点了，还来住宿，搞什么名堂。要几间？”

孙惕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布袋，打开看了看钱数，默默算了一下，然后抬头说道：“一间。”

那人左手不住地搓弄眼皮，右手利落地收了钱，开了票，给了钥匙，然后又躺倒在钢丝床上。还没等孙惕他们离开，声势浩大的呼噜声就又续了起来。

孙凤一看见床，便一头扎了上去。孙惕裹了个床单与孙凤头脚相对靠在床头。他像被挨了一顿暴打，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痛，却因为需要发愁如何解决明天的交通问题，才能在十点前赶到县一中，所以根本没有心思入睡。

可他辗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出个章程，又因实在太累，就心里一松，眨眼睡死了过去。

兄妹二人睡得沉，但在灵水村却有人因为他们而一夜没有合眼。除了惦记儿子的周蕙和惦记弟弟的孙琳，还有一个惦记孙凤的黄爱书。

“真是作死！”黄爱书在炕上烙饼一样翻腾，“为了读个书，连命都不要了，至于吗？”

身边的妹妹实在受不了，抱怨道：“三姐，你睡不睡了，你这样不停地翻身，还嘟嘟囔囔的，让我怎么睡？这都下半夜了，明天早起还干活呢，哪个像你，这些天任嘛不干，爸妈竟然也由着你。”

“让熊瞎子一屁股把你坐死，山豹子一口把你脖子咬断，山狼把你吃的连骨头渣也不剩。”黄爱书不理会妹妹，她发挥着可怕的想象，并在由此而生的恐惧中继续坐卧难安。

天刚蒙蒙亮，孙惕就醒了过来。他嘱咐孙凤：“我出去一趟，你别乱走，在这里等我。”

他先去了长途汽车站。小小的一座破旧红砖房，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三猫两狗，竟然东南西三个方向开了三个门，虚假繁荣得十分具体，谁说边远的小地方没有幽默感？

孙惕把脖子拧个角度，好让脸最大限度地呈现在小窗口，问里面正义凛然的中年女人，到县城最早的汽车是几点。

“十点！”

两个字像是刚从冰块上切下来的，冷峻而干脆，砸得孙惕心里一沉。

一大半的希望落了空，他不敢耽搁，跨上自行车再往火车站奔。两者相距不远，骑自行车也就三两分钟便到了。

孙惕扬着脖子，目光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上来回穿梭，忐忑地发现每天只有两趟路过离岭镇的火车途径清水县城：一趟中午十一点，另一趟是晚上七点多。 

而孙凤说体检是在上午十点。汽车不行，火车也不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自己和妹妹冒死夜闯大山来到镇上，就这么白费了？

孙惕瞬间急出一头汗，他呆呆地站在时刻表前，心慌得比昨夜遇见山狼时还剧烈。突然，他灵光一现，想起孙凤物理竞赛得了奖，镇里还表彰了她。死马当活马医，去镇政府求求，说不定就有好心人能帮忙想个什么办法。

孙惕随即跨上自行车，朝镇政府飞速骑去。

此时还没到上班时间，但镇政府已经来了不少人，上班的，上访的，都有。

孙惕把情况跟收发室的老大爷大致说了一下。

老大爷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白色蓝边儿大茶缸，从窗户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嘴角用力向后咧去，“哎呀，这个事你得找教育科。哎呀，他们科好像还没来人啊，”正说着，大爷忽然眼睛一亮，“哎呀，你找的人来了。”又对正往这边走的一个中年人喊道：“哎呀，楚科长，这孩子有事找你啊。”

一个四十出头的微胖男人走了过来，上下扫了孙惕几眼，见不认识，便绷着个脸，扬了扬下巴，示意后者说话。

孙惕忙陪着笑脸说道：“楚科长，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去年底在县里物理竞赛拿第一的孙凤，被咱们镇上也表扬了的，孙凤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孙惕。”

楚科长本来冷峻的脸上随即有了笑容，“孙凤，当然记得，当然记得，咱离岭镇的才女啊，可真给咱镇挣了脸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孙惕见事情有门儿，忙继续说道：“孙凤被江市一中录取了，但是·····”

“啥？孙凤被江市一中录取了？这都啥时候的事？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县里怎么没有通知我们？”楚科长一声高西音，激动地再次打断孙惕，随即意识到有些失礼，便不好意地做了个请继续说的手势：“哦你说你说，然后呢？”

“江市一中今天要体检，地址是县一中，时间是上午十点。但是······”

已经激动的脸色发红的楚科长忍不住再次打断孙惕：“中午十一点之前没有路过县城的火车，长途汽车也指望不上，晃晃悠悠不知道啥时候能到呢。你跟我来，咱们去找镇长，让他派小车，小车快。这可是咱全镇的荣誉，咱全镇的大事，他必须得派车。不派车我跟他急！”楚科长一边说一边小跑似的急匆匆往前走，孙惕则紧跟在他后面。

镇政府是座带个大院的二层小楼。楚科长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子，朝楼上急奔。

此时镇长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四十多的是镇长齐赫，小伙子是他的秘书小林子。小林子一脸的忠厚老实，眼睛里却透出足够支撑秘书之职的人情练达。

楚科长进门便对中年男人嚷道：“齐镇长，大喜事大喜事！咱离岭镇要在县里露脸了。这小伙子的妹妹孙凤，就是去年底在县里物理竞赛得第一的那孩子，现在考上了江市一中，就是我曾跟你报告过的那个省重点高中，这是咱镇历史上第一个考上的孩子。你说喜人不喜人！你说喜人不喜人！”

没等楚科长话音落下，齐镇长已经高兴地唰一下站了起来，上前握住孙惕的手，“哎呀！这可真是咱镇的大喜事，咱们这边远山区也飞出自己的金凤凰了，这可是咱们自己培养出的人才。值得庆贺，值得庆贺。老楚，这事一定要全镇表彰，树典型，广宣传。还要······”

楚科长满脸急切地打断齐赫：“可现下有个急事，今天孙凤必须赶在上午十点去清水县城体检，否则就没法正式录取。但去县城的火车和汽车都不赶趟，镇长你看能不能给派个车？”

“这咋不早说，当然得派车。这么地，用我的车，我亲自跟车，咱也去看看小才女。走，上路。”齐赫说着，转身往外走去。

小林子站起来在身后问：“镇长，我跟着吗？”

“不用，车上坐不下。”齐赫已经到了门外，头也不回地说道。

“去喊一下那浑小子。”齐赫边下楼边指示楚科长。

“不用喊，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齐啸在院里跟人唠嗑呢。”楚科长说道。“那不是吗？”

果然一出楼门，顺着楚科长手指的方向，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小伙，手指间各自架着一支烟，正在那里嘻嘻哈哈地闲聊。

齐赫立刻青了脸，站住，喊道：“把烟掐了！有急事，出车去县城。”言简意赅地命令完，他继续往前走。

其中那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住，小声嘟囔道：“前天打了我好几棍子了，气还没顺下去呢。”

对面的烟友问道：“还是因为前几天打架的事？你也是，就你那身牛劲，谁抗的住你的三拳两脚？”

“我当时搂着呢。谁知道那怂货这么不抗打，两脚就进了医院。我爸这就跟我俩没完没了了。”

“上县城干什么？你爸身后那小子是谁？”

长头发嘴一撇，“谁知道去县城干什么？估计跟那小子有关，看他慌慌张张的。不知道是哪个屯子里来的土鳖，好大的脸，竟然让爷我亲自开车送！”

“快点，你磨蹭什么呢？”齐赫已经走到了收发室门口，站在那里朝儿子喊道。

“回头再说。”长头发忙甩开大长腿，朝父亲走去。

孙惕歪头看过去，见那小伙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留着山村乡镇年轻人里少见的齐肩长发，穿着一件薄薄的贴身跨栏背心，下身穿一件肥大过膝的短裤，脚上一双大拖鞋，拖鞋大的象两只小簸箕，稳稳当当的托着他整个人。

小伙子人长得非常高大健壮，肩膀，胳膊上坚硬而硕大的肌肉狰狞地露在外面，但他的脸却十分白皙英俊，每个五官，每个弧度，每个转折，每个角度，都是经过精算后的结果。如果他静止在那里，你会以为他是一尊雕塑。这是一种凌厉得像刻刀的英俊，因为你只需要一眼，他就深深地刻进你的脑海中去，再难忘掉。

孙惕暗道，天啊！还有这么帅的男人！本地不少人家祖上有俄罗斯血统，不知道这个小伙子是不是也是混的。

楚科长打招呼：“齐啸。”那叫齐啸的长发小伙子点点头，却把目光朝孙惕斜了个来回。孙惕被他一瞟，心里不由得又一凛，这眼神，分明就是昨晚那头狼！

齐啸手指上风车一样转着车钥匙，噗嗒噗嗒踩着两个小簸箕跟在父亲后面。阳光倾泻在他裸露的胳膊上，米色的皮肤仿如瓷器上的釉一般又润又亮。

停在大院门外的镇长专车是一辆半新不旧的绿色吉普，开车的就是长头发的齐啸。

弹丸小镇，一行四人眨眼功夫就到了镇招待所。孙惕下车进去接妹妹。不一会儿，孙凤便跟在哥哥身后，出现在招待所门口。

薄薄的晨光下，十五岁的少女仿若荷叶上的一滴露珠，纤尘未染，晶莹剔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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