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特刊
《我们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庆
科大硬汉张腊狗
刘祖平（624）
张腊狗遗像
几十年了，每当与科大校友谈起文革那痛苦充斥、卑劣 横行的十年时，也会提到人性善良正直的一面在灾难中发出 的光芒。这时候常提起的名字中往往少不了他：张腊狗，一 条中国科大的硬汉，一个侠骨柔情的汉子。
腊狗是我最敬重的朋友。我曾跟他说，希望他写篇回忆， 记叙他自文革以来带点传奇色彩的人生。他往后推。遗憾的 是，这件事已经做不到了。
张腊狗，江苏金坛人，1944 年 1 月 15 日生，1962 年考 上科大，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626)校友。我和 他同一年入学科大。我认识他比较早，因为我的同班同学姚 志元是他的金坛老乡。腊狗衣着朴素，个子算比较高的，最 大特点是非常壮实，肩膀尤其宽阔，一身力气，脸上总绽放 着憨厚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他，不免有疑问：他就叫这个名字？
他就叫这个名字，父母起的。他前面有两个哥哥在襁褓 中夭折，父母给他起名字格外用心。他生在农历腊月，属羊 的，父母觉得狗的生命力比羊强，更好养活。由第一印象， 不难推断他的家境：父母是道地的农民，上溯几代，都没多 少文化；金坛算鱼米之乡，但那个年代，他们家真穷，孩子 多，腊狗最大，下面是五个妹妹(最小的妹妹生于困难时期， 父亲说这孩子别要了，母亲坚持才保住)，他强壮的体格应该 来自从小的田间劳作。但是腊狗会读书。读到高中，他与姚 志元在两所中学，成绩常在全县数一数二，两人有英雄相惜 之感。高考之前，华罗庚副校长回家乡金坛给应届高中生做 过报告。所以他们都报考科大。
后来，他给自己起了个雅一点的名字：张恒烈。他到工 作岗位后似一直用它。我猜想，他的户籍资料、官方简历用 的应该都是张恒烈。可是，因为各种原因，与不同阶段的朋 友相处，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腊狗叫得响。
文化大革命来了。刚开始，作为 1966 年 5 月才在“四 清运动”中入党的新党员，腊狗一切唯年级指导员的马首是 瞻。很多科大人记得，626 学生曾游行反对中科院派来的工 作组，腊狗那时站在同班多数同学的对立面。
想不到中央精神变得那么快。工作组突然撤了，紧接着， 运动好像脱缰的野马，现有的一切组织、秩序、对未来的设 想都被它踩得粉碎。许多“最新最高指示”、各种小道消息、 为解释这些指示的“理论”满天飞，真伪难辨。有热情有精 力的青年学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正因此，那时人们的选择， 若非迫不得已，反映了选择者的良知。
腊狗苦闷了几个月，可能因为对该做什么的茫然，其间 他做的一件事当时有点独具一格，到石景山钢铁厂去“劳动 锻炼”。1967 年他回到科大，早已停职的刘达还被监禁在卫 生所楼上，腊狗当了一名监管刘达的“看守”。
后来听说，可能因为那个楼停了暖气，刘达的囚室温度 降到零下十几度，多亏腊狗找了炉子来，在房间里升上火， 刘达才能平安过冬；造反派在食堂掌权了，有些大师傅很 “左”，刘达去买饭，只卖给他玉米面窝头和素炒白菜，腊 狗知道了，自己去买米饭和白菜熘肉片，拿回来给刘达。有 人说这表现腊狗对刘达印象不错，没把他当“敌人”，我却 觉得，以腊狗的秉性，即使看管的囚徒不是刘达，腊狗也会 这样待他，因为他首先是一个人。腊狗敢这么做还有个因素， 那是“血统论”盛行的年代，若有人不满意你的作为，常大 声喝问：“什么出身？”有时还要“查三代”，然后分析你 的“阶级感情”。腊狗的名字和形象仿佛一道护身符：老子 出身没问题，查八代也不怕。
那时我和腊狗不熟，不清楚他当看守之前对刘达有没有 好感。我猜想，腊狗当看守的前几十天，是他与刘达之间通 过观察、接触、由浅入深的交谈相互逐渐了解的过程。细节 不清楚，结果肯定是：腊狗发现，这个常梗着脖子不低头的 囚徒有见识，有骨气，是位令人敬重的老革命，值得为他做 些事情；刘达也看明白了，这个健壮纯朴的看守有善心，有 担当，是个本质很好的年青人，值得信任。
运动在继续，就像“拉洋片儿”的一幅幅画面飞快地拉 过去，到处夺权、支左、两派对立，科大校园也一样，“东 方红”、“延安”之间的争斗逐渐升温……可能因为《红旗》 社论开始有“解放干部”的说法，又有人想起了被遗忘的囚 徒刘达。
1967 年春夏之交，刘达的名字又出现在大字报的标题里， 不过不是“打倒刘达”并在名字上打一个大叉，而是颇夺眼 球地称他为“刘达同志”，表明作者不视他为“敌人”、呼 吁“解放刘达”的立场。我记忆中，腊狗的 626 同学魏尚丰 是一位写这种大字报的先行者。一时之间，持类似观点的大 字报前出后继，此呼彼应，科大师生中相信“刘达是好干部” 的人曾如涓滴之水，俨然汇成了一股溪流。不知是否与腊狗 担任看守有关，626 同学持这样观点的人很多，当时无疑是 “刘达的同志们”的主力。这个队伍里也包括我和几位我在 “井冈山”(曾为“雄师”鸣冤叫屈的小组织，很快被冲垮 了)里认识的朋友。
相互联络、筹划的过程不细说了，愿意站出来“保刘达” 的人心很齐，1967 年夏天，“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彻底批判干 部问题上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联络站(简称干联站)”正式 成立。张腊狗是 626 的一员，立场坚定，观点鲜明，性格豪 爽，宜于团结大多数志同道合的人，也因为家庭出身不怕 “抓辫子”，被大家推举为干联站的第一负责人。曾经的看 守，此时的保刘铁杆，这个身份反差使腊狗一定意义上成为 干联站的一面旗帜。
干联站是文革期间科大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在那个“黄 钟毁弃、瓦釜雷鸣”，主旋律是“造反有理”的年代，干联 站对“干部问题”立足于“保”，要保一批好干部，中心任 务当然是保刘达。在别的高校，有些造反派团体也会“解放 干部”，让干部工作，其基本模式是：叫运动初期被打倒的 干部写个自我贬损的检查，关键必须承认人家打倒他打得对， 然后造反派宣布“欢迎某某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该干部感激涕零，从此成为该团体在单位夺权斗争中的棋子， 该团体对他的态度也从“打”变为“保”……这样的“解 放”，看来是施舍，其实是利用。干联站“保干部”的出发 点却是，干部队伍的大多数本来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是社会 的积极因素，其中优秀者如刘达是干部的楷模，也是干联站 许多成员自己愿一生效法的榜样，应该批判检讨的是对他们 的错误打击。干联站那么长的名字，隐含着这一层意思。当 时科大两派尖锐对立，干联站从成立之初就明确不与任何一 派挂钩，表层的原因是想保刘达的人两派都有，更重要的是 不愿自己和被保的干部沦为某派争权夺利的工具。干联站之 所以出现在科大，第一当然是因为刘达的人格魅力，另一原 因是科大党委和下属干部没有整过学生(运动中整学生的是 工作组)，也反映了张腊狗等组织者主持公道、捍卫真理、不 计一时之利害的品格。
干联站的任务之一是联络，联络对象以观点相近的学生 为主，也包括青年教师和相对处于运动边缘的科大中下层干 部，如一个叫“八五战团”的干部组织。有些中层干部如党 办主任李侠、系总支书记孙文凯和宣雅静发挥了积极作用。 干联站工作的重点是收集整理资料和“内查外调”，与所谓 造反派“鸡蛋里挑骨头”式的调查干部不同，他们的努力方 向是以科学态度还原历史真相，推翻那些捕风捉影、无限夸 大的诬蔑不实之辞。
干联站最重要的成果是在大量调查后，由 626 同学严挹 非、魏昆、王培德执笔整理的长达七万字的《刘达同志综合 材料》，该材料交给刘达在晋北抗战时期结交的好友王震， 请王震设法呈送周总理。另一成果是编辑印刷了几本资料汇 集，意在保护科大的一批好干部，包括校级领导钱志道(副校 长，既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也是科学家)、何作涛和中层干 部包忠谋、姚国华等人。
有点特殊的是华罗庚副校长。运动刚开始，华先生在中 科院数学所被指为“反动学术权威”而遭受冲击，处境险恶。 听说，科大数学系学生打着把华先生“揪到学校来批判”的 旗号开过去，数学所造反派不敢阻拦，实际上让华先生回科 大得到保护。可以这么说，住在科大校园，华先生是安全的。 腊狗关心华先生既属于干联站的工作，也有一层“私人关 系”。前面说过，华先生和腊狗都是金坛人，腊狗入学时， 母校金坛二中的校长宋文英(宋校长是金坛的教育界名人， 腊狗的处世风格有不少得传于这位良师，他毕生对宋校长极 为尊重)让腊狗给华先生带些土特产，为的是向华先生介绍 这个学生，华先生回赠了《杨辉三角形》等几本科普小册子， 所以他们算“老相识”。“揪”回学校后，华先生住在自己 的办公室，腊狗常主动去陪华先生聊聊，既解寂寞，也帮华 先生放宽心，学校行政系统瘫痪了，华先生如在生活上有种 种不便，腊狗会及时提供雪中送炭的帮助。
干联站有过发展相对顺利、情绪轻松的时期，学生热情 高涨，干部讲真话的顾虑逐渐打消。当时其他单位在领导干 部中抓“叛徒”、抓“特务”抓得天昏地暗，许多科大人相 信，既然刘达从未被敌人抓捕，没有这种致命伤，他的解放 和恢复职务只是时间问题。但更多的时候，干联站是在压力 下奋斗。科大两派中的一派以“置刘达于死地”为目标，调 动种种关系，先后搞来了杨成武、戚本禹(这两个红极一时的 人后来被打倒)、康生等人对刘达不利的定调表态。保刘最积 极的干部李侠，因为多年前曾闲谈她参加革命初期的经历遭 倒刘派干部卑鄙的揭发，以“攻击江青”的罪名被逮捕。两 派的另一派则不对刘达问题表态，等于默认不利结果。“为 走资派翻案”的大帽子一直悬在干联站的头顶上。
从 1967 年 3 月开始，科大的近邻铁道兵司令部有若干 军队干部与学校运动发生关系，最初的任务似是为学生安排 “军政训练”(中央文件语)，故称为“军训团”，科大两派 闹得不可开交时未见有什么作为；到 67 年 9 月“大联合”、 68 年 3 月校革委会成立，这些军人称为“支左部队”，对校 内事务越来越有发言权；到 68 年 8 月，首都工人解放军毛 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科大，这批军人又参加进来，事实上成 为管理科大的决策者。为行文方便，不论哪个时段，本文称 他们为“军工宣队”。不知是相信了大人物康生的断言，还 是依据倒刘派整的材料，还是被刘达桀骜不驯、藐视其权威 的态度激怒，军工宣队大权在握时悍然宣布，刘达是“三反 分子(指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反毛主席革命路线)”和 “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保刘师生敢怒而不敢言。真正的考 验时刻到了。
曾表态保刘达的党员干部、干联站的一些主要负责人受 到巨大的压力，强迫他们向军工宣队的定性“统一认识”， 认错检查。据我所知，当时的施压对象，只有张腊狗一人顶 住了压力。腊狗明智地并不与军工宣队争辩，这时的争辩既 无用，又危险，因为话多了容易被人抓住“辫子”。军工宣 队说得天花乱坠，他基本只说一句话：“我保留意见”。你 们有权，你们给刘达定性，我不同意这个定性，保留意见， 是党章赋予普通党员的权利。
压力在加码。本来，到这时候，腊狗该毕业分配了。科 大 62 级按计划在 1968 年 7—8 月分配，但此时中科院除了 一些与军工关系密切的所划归国防科委领导，其他的所前途 未卜，自身难保，所以第一批分配方案只针对军工口研究所， 对学生家庭、社会关系的政审必须达到“密级(指保密、机密、 绝密)”要求，达不到的只能“待分配”，到年底前后分往各 省或各部委。那时候的政审“左”得很，我所在的 624 共 50 多人，只有十多人有资格第一批分配，但腊狗不怕政审，他 本应分配到“绝密”的成字 128 部队。军工宣队告诉他，如 果你对刘达问题没有正确认识，就不能让你第一批走，相当 于降低密级，失去到军工单位工作的机会。怎么叫有正确认 识呢？很简单，写个简短的声明，里面有“打倒刘达”四字 就可以了。另一个加压的着力点是腊狗的学生党员身份，军 工宣队威胁说，要是你不表态打倒刘达，离校时就不让你带 党员关系介绍信，这等于取消党籍。
军工宣队有他们的如意算盘。他们察觉到，对刘达的野 蛮定性在科大并不服众，假如迫使干联站的保刘代表性人物 张腊狗贴出一纸打倒刘达的声明，足以产生震慑全校的效果。 此类政治运动施压者有个共同的心理逻辑，尽管他们嘴里 “一心为公”、“斗私批修”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他们的压 力总是向人的切身利益下手，并期待所有人在这种压力下屈 服。这些“左派”内心真正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 灭”。
这一次，如意算盘不灵。农民的儿子张腊狗不吃这一套。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认为刘达不是三反分子和死不改悔的走 资派，这样的声明我不写。他顶住了。腊狗一定考虑过最坏 的可能性，甚至“大不了，回家去种地”。古语说“三军可 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这样的匹夫为了坚持真理，一 定有舍弃一切的勇气。
坚持到底的结果：张腊狗的分配延期，1968 年底，他到 没有密级要求的镇江煤田地质机械厂报到。幸亏刚恢复工作 的宣雅静冒着被再次打倒的危险据理力争，直到毅然写了书 面的政治担保，腊狗的党籍算保住了。
在知道这段坚持的朋友圈里，腊狗赢得了这个称号：中 国科大的硬汉。
刘达问题的后续：林彪集团垮台半年之后，1972 年，王 震亲赴合肥，经过他的干预，刘达不久后获得解放，官复原 职。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腊狗曾修书致王震，再次希 望他向仍在科大被囚禁的刘达伸出援手。
离开科大以后，腊狗的生活相对比较平淡： 1968 年起在镇江煤机厂，身份是工人，当过仪表班副班 长；1978 年，调入江苏省计量局，从普通技术工作做起，做 到省计量测试技术研究所党支部书记、副所长，1984 年 3 月 任省计量局副局长；随着该局并入省技术监督局，又并入省 质量技术监督局，一直担任副局长，党组成员，到 2004 年 12 月退休。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腊狗的生活不平凡。这个贫苦农民 的儿子，与两位“重量级人物”保持着终生的友谊：党的高 级干部刘达，大数学家华罗庚。这是经过患难锤炼的忘年友 谊。腊狗每到北京，一般会分别到刘达和华老家探望，有时 在刘达家住几天。刘达和华老有些事，有时候愿意跟腊狗说， 听听腊狗的意见。刘达有个儿子是长春地质学院学生，文革 的武斗中被冷枪误伤致死，腊狗参与了一些后事的处理。某 种意义上，腊狗就像两位老先生的家人，他与他们的孩子建 立了兄弟般的友情，这种友情在华老与刘达去世后，一直维 系着。与华老的友谊在镇江有段佳话，另一家工厂(镇江矿山 机械厂)有位 30 多岁的工人吴汉臣，酷爱数学，八十年代得 知腊狗的“特殊关系”，请腊狗转寄他的多篇论文给华老， 其中有一篇还对华老专著的某个公式提出了“不完整”的 质疑，华老收到后并不轻視这位工人的研究，分别转请数学 家陆启铿先生、裴定一教授很快回复并与吴汉臣讨论，最终 促成吴师傅的几篇论文在正式期刊发表。
从上面的“简历”也看不出来，腊狗的家庭生活幸福美 满。他和夫人陆宗伟的感情在保刘达的并肩战斗中萌芽，历 久弥坚，尽管在一些俗人眼中这一对不“般配”。腊狗的家 庭前面说过了。陆宗伟是科大 6431 学生，干联站的得力干 将，她和我因参加“井冈山”相识，一个家住淮海路的典型 上海姑娘，外表文静，思想活跃。最初真的很少人想他们俩 会走到一起。这个“很少人”中有刘达，刘达促成他们的办 法是常趁腊狗不在场时跟陆宗伟讲腊狗的各种优点，反过来， 也常在腊狗面前夸宗伟。当然，最终是两人的品格赢得了对 方的心，曾一时肆虐的危难让两颗心越贴越紧。宗伟的同班 同学记得，1970 年，“一打三反”运动，随学校下迁的他们 在马鞍山被安徽的工宣队整得好惨，宗伟的罪名很吓人，正 在这时候，腊狗从镇江过来看她了。面对“拿着鸡毛当令 箭”、成天挥舞政治大棒的工宣队，别人可能会害怕，腊狗 不会。连同学们都觉得，腊狗的到来给了他们极大的精神安 慰，帮他们度过难关，更不必说宗伟。宗伟一定感觉到，腊 狗那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任何情况下的依靠。某种意义上，他 们俩的爱情是生活在历经磨难后给予他们的报偿。
腊狗和宗伟 1972 年结婚，几十年风雨同舟，伉俪情深。 两个孩子——儿子张毅(刘达给起的名字，纪念陈毅元帅)、 女儿张尔(跟哥哥合在一起，名字谐音张一、张二)都在城市 长大，但从小了解爷爷和姑姑们在农村的生活，学校放寒暑 假，要走进社会，尝试自食其力，比如儿子拉车运过货，女 儿在夫子庙卖过气球，这是有腊狗特色、外人如我即使欣赏 也难照学的教育方法。别人家的孩子或许可夸奖为“懂事”， 这两个孩子最合适的评语是“自强”。儿女与父母间亦亲亦 友，感情深厚，而且各自事业有成。
我父母的家在南京，我的前妻也是“井冈山”战友和干 联站负责人之一，与腊狗一家人的友谊很自然地从他们成家 之初开始，延续至今。以下，大致按时间顺序，讲一些我听 到或看到的片断吧，算是对腊狗“平淡生活”的补充。
镇江煤机厂。汛期，水漫市区。家属宿舍楼的底层开始 进水，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底层住户把箱柜等物品往高处搬。 刚进厂不久的腊狗忽然注意到，有一家没人过问，女主人束 手无策。打听一下，说那家的男主人是右派，不在家，众人 避政治嫌疑，不敢帮忙。“右派？右派的东西就该让水淹 吗？”腊狗出手了。他力气大，重的东西一次扛一件，轻一 点的两手各拎一件，陆续都搬到了安全的地方。好多人静静 围观，没人阻拦，但也没人伸手帮一把。从此后，厂里有很 多人向腊狗显示善意。人们知道，这位党员大学生和别的来 “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不一样。他是个好人，而且敢做敢 当。
北京，东长安街，煤炭工业部招待所。从通信知道，腊 狗到北京学习，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恰好有个机会来京 出差。去找他。“找谁？镇江来的，张恒烈？住哪个房间？ 不知道？那没法找。你要看住宿登记？那不行！”传达室的 老大爷断然拒绝。那可不是人人有手机的时候，走投无路， 我犹豫一阵，欲说又止：他还有个名字，算小名吧，叫张腊 狗…“找腊狗！你怎么不早说！来找他的朋友很多。”老大 爷警惕的表情瞬间换成笑容，告诉我腊狗的房间号。腊狗和 我愉快地聊了大半天。说起刚才的事，腊狗说，这应该不仅 因为确实来访的朋友不少，也因为在等人的时候，他常和这 位老大爷友好地聊天。腊狗是有温度的人，不管谁，接触过 他，就感受到他的温度。
镇江煤机厂，礼堂，1976 年初。厂领导宣布，张恒烈同 志被评为“学大庆当铁人先进工作者”。掌声雷动。全厂职 工不觉得意外：到野外勘探队劳动锻炼，腊狗肩上挑的蓄电 池比谁都多都重；车间一线工人说他是“最没架子”的大学 生；研制新仪器仪表的会战，他理论与实践结合的长处有突 出表现。而且腊狗的人缘极好，那时物资短缺，腊狗每次出 差上海回来，总是双手提满同事托带的商品，胸前背后还挂 着两个既省煤又易燃的上海产新式煤炉。但下一步的发展可 能多数人没料到。厂领导有意提拔腊狗，抽调他到政工组搞 宣传，正对越来越紧的“批邓”反感的腊狗谢绝了，“我还 是搞技术吧，当不好吹鼓手。”这次“不识抬举”可能断送 了腊狗在煤机厂“往上走”的机会。
腊狗调进江苏省计量局是刘达帮忙安排的，刘达离开科 大后、到清华(1977)之前，曾担任国家标准计量总局局长。 我知道，刘达刚在科大官复原职的时候，腊狗曾表示想调回 科大，被刘达劝阻。刘达重任党委书记，视消除校内派性为 第一要务，要争取团结那些“打倒刘达”喊得特别响的人， 如果这时候干联站的保刘代表性人物张腊狗经刘达帮助调 回学校，对工作不利。腊狗听了刘达的话。我认为，这件事 刘达做得坦诚，腊狗理解刘达一心办好科大的愿望，欣然接 受，反映了他们两人关系达到“相知”的境界。
南京，夫子庙附近，腊狗夫妇简陋的家。1984 年 12 月 2 日。还在清华任职的刘达代表全国人大常委会科教文卫委 到江苏视察，约好来腊狗家过一整天。早晨 7 点半刘达就到 了，腊狗陪他到夫子庙，吃点特色小吃，饭后边散步、观景， 边谈腊狗工作的情况。午晚两餐都在腊狗家，在南大工作的 宣雅静也来相聚，午餐比较丰盛，以致刘达抱怨宗伟做的鱼 汤上得太晚，肚子没容量了；晚餐就很简单。刘达事先关照， 特意要和腊狗的父亲聊聊，了解江苏农村的第一手情况。腊 狗父亲从乡下过来，午后到达，两位老人的谈话是下午的 “重头戏”。曾经多次通信问候，这回第一次见面，老革命 和老农民谈得很融洽。刘达满意农村不再搞“割资本主义尾 巴”一类的瞎折腾，夸奖腊狗父亲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培养 了一个大学生，还让几个女儿读到初中，现在则在试养良种 鸡，努力奔好日子。针对与腊狗上午谈的单位情况和他简朴 的家居，刘达用毛笔为他提辞：
“恒烈同志留念 谦虚谨慎 团结同志努力工作 专门 利人毫不利己 是共产党员的本色 刘达 八四年十二月”。
刘达给张腊狗的题词
一直聊到 9 点，约好司机来接他的时间，刘达才起身离 开，从 6 楼往下走。看到楼道没路灯，一片漆黑，他挺严肃 地提醒正拿着手电筒送他的腊狗：“你现在也是领导了，公 用楼道路灯要及时修理，首先保证老人、小孩上下楼安全。 这是为群众办实事。”
我 1985 年从国外归来，再见到腊狗一家人是在南京，此 后每隔一两年到访一次，先在夫子庙，刘达来过的地方，后 来(直到 2000 年)在大行宫附近的新巷，都是火柴盒式的单 位家属宿舍楼。在他们家，对“简陋”二字有了具体的理解， 开始时没一件像样的家电，陈旧、凑合用的家具不少，一家 四口，住得不宽敞。听腊狗说，单位的新宿舍条件好多了， 这些年有两批新房建成，他都参与負责分配，挑房的顺序严 格执行群众通过的规定，做到最大限度让大家满意。腊狗提 职前上省委党校的“老同学”来串门，都很惊讶他还住得这 么挤。还听他说过，有一次省委通知开会，腊狗骑自行车前 往，衣着可能普通一点，被门卫挡住不让入内，很费了些周 折。江苏是个富裕省份，同级领导干部中，他可能是最“穷” 的人之一，但是他坦然处之，不以为意，照样干工作。
质量技术监督这一摊工作，腊狗在负责岗位上干了 20 年。 这是个细活，讲科学性。他与第一线始终联系紧密，为建章 立制花了不少心血，他牵头写成的《技术监督体系研究》在 系统内颇受好评。这更是个良心活，人民关注，做好就要得 罪人。例如，有个叫沈昌的，办了个“人体科技应用中心”， 给劣质茶叶换成小袋包装就高价售卖，忽悠说茶叶里注入了 信息，治癌、减肥，你心里想啥就治啥，心诚则灵。腊狗支 持苏州市技监局全力查办，顶住了若干名人、包括高官说情 的压力，直至按当时法律对沈昌的企业处罚到位。另一例， 国务院布置全国打假，腊狗任江苏省打假领导小组办公室主 任，组织各部门联合行动，雷厉风行地查封查处省内一次性 输液器、农药、地条钢等假冒伪劣商品，查到了他家乡金坛 的造假企业，腊狗毫不手软。涉案人登门向腊狗父亲求情， 要送礼，老人家没敢收。腊狗跟父亲说，不收就对了，乡情 归乡情，公事是公事，我只能按法律办事。
张腊狗与多数校友不同，自从到南京，他的基本活动环 境是官场。他又与多数官员不同，他没有丢掉农民的儿子质 朴纯真的本色，没有丢掉科大学生追求真理的本色。一直做 到退休，刘达始终是他“当官”的榜样。这么说吧，假如共 产党的干部都像刘达、腊狗这样，哪里需要下那么大的力气 “维稳”？退休后，除了长期担任省标准化协会理事长，为 了多做点事，他还连续做了两届离退休干部党支部书记和党 总支委员。
还有一点，腊狗夫妻一直积极参加南京的科大校友活动， 包括组织聚会。听住在南京的校友说过，他们本来是爱朋友 的人，热情诚挚，认真周到，有口皆碑。
2015 年 1 月，突然听到的噩耗把我打懵了。你说什么？ 张腊狗？怎么可能？
是真的。癌症。还是想不通：他那么健壮，怎么会走在 我前面？
从合肥开车到南京殡仪馆参加腊狗的遗体告别仪式。见 到宗伟和孩子们，见到许多亲属、朋友。江苏省质监局来了 很多普通干部群众，他们在周围交谈，我听到频率最高的话 是：“张局长是好人”。官方对腊狗的评价可看作对这六个 字的补充：“勤奋工作，锐意进取，平易近人，以身作则， 为政清廉，一身正气”。这说的是他。
最后再看一次腊狗躺在鲜花丛中的身躯。脑中浮现五个 字，我想，这五个字是他一生最精炼的写照：“铁肩担道义”。
腊狗，安息吧！'
2017 年 9 月，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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