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Pia准备好了要和姥姥谈谈的,可是这一段时间姥姥比较疲劳,血压升高。考虑到姥姥有动脉硬化,血管脆,医生嘱咐不要让她激动。这样一来,Pia犹豫了。临回美国的一天,Pia和Chris请在北京等候的吴开淼吃饭,给他解释目前的状况。
“我能理解。很开心青莲有你们这样处处关心她的晚辈。”吴开淼点点头,然后看着Pia问:“我......能提个小小的请求吗?”
“什么?您尽管说。”Pia答道。
吴开淼双手交握,再三思忖,然后说:“我本来想问你要一张清晰一点的照片。这些日子,思念难耐...... 我可不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就一眼......”他的话音未落,眼泪却抢先从他布满皱纹的眼睛里滴落下来。Pia和Chris看见都心里一缩,替他感到疼痛。
Pia点点头,说:“好。姥姥明天会去医院检查身体。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医院有个玻璃房休息厅。通常我们会让姥姥等在那里,我们去给她排队拿药。你可以从走廊里的玻璃窗看见她。”
吴开淼展开了笑容,说:“谢谢你,孩子!我可以问吗,你姥爷是......”
“您应该认识我姥爷。他叫夏建勋。”
“是他!”吴开淼七情上面,但是很快镇定下来,点头道:“也难怪。他是个优秀的人,胸怀宽广,义薄云天。他曾经给我们很多帮助。青莲眼光好。我替他们高兴。他是哪一年去世的?”
“1989年。快二十年了。”Pia想想就觉得伤心,姥爷走的时候才69岁啊。
吴开淼点点头,又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吴爷爷?我可以这样叫您吗?”Pia问。
“当然,谢谢你!”吴开淼这次笑得慈爱。他看见面前的Pia,漂亮温柔,又懂事,真的是个好孩子。
“吴爷爷,您后来和那些老兵还有联系吗?他们的命运是怎样的?”Pia忍不住萦绕心头几天的问题。
“哎,人各有命。活着就不容易了。”吴开淼陷入了沉思。
1953年6月,中朝和联合国军队双方达成了战俘遣返协议,中朝终于同意让战俘自由选择遣返地,为停战协议铺路。7月27日签署的停战协定,迎来了朝鲜半岛的和平,虽然不是那么尽如人意,起码不再有枪炮声了。
随即开始的直接遣返,被称为“大交换”(Operation Big Switch):双方交换那些希望返回原始地的战俘,其中包括联合国军队战俘4900多人,韩国籍战俘7800多人,朝鲜籍战俘70,00多人,中国志愿军战俘5600多人。
剩下一万多人属于“不直接遣返”,意味着这些战俘(以志愿军当中比较倾向于国民党的战俘为主)希望自由选择出路。为了确保战俘所做决定是出于本意,这批人要求90天后再做决定。期间有交战双方来做解释和宣传,并且一个个做甄别问话,以防止被暴力胁迫。这批人在非军事化地区接受最后的甄别和问询。中国和台湾国民党双方为争夺这批人展开了角力。志愿军的高音喇叭不停播放祖国的欢迎和既往不咎的承诺。而台湾方面则播放蒋委员长讲话,带来亲笔信和慰问品。领导这批人的亲台湾势力,也悄悄组织所谓的“背叛连坐”制度,恐吓思想动摇的战俘,给遣返工作带来阻力,也让世人质疑其公正性。
最终,这批人当中的中国志愿军愿意赴台和南韩的有14235人,愿意回大陆和留在北朝鲜的440人。联合国军队里的战俘去向也五花八门。有愿意去北朝鲜的(后来也传言是扣留和胁迫),甚至有愿意去中国的(文革期间大部分返回美国)。另外有一些选择去中立国印度(后来一部分转而去墨西哥、阿根廷等国)。
十几艘美军军舰把志愿军愿意赴台的战俘从仁川送往台湾。这批人得到热烈欢迎的老兵,后来一部分并没有得到承诺的“自由选择出路”,而是继续从军。部分人退伍后做苦工,也有的分到了田地,成了农民。也有一些成为政商、学术界知名人士。但是,他们的档案里,永远记录着他们曾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信任是一件微妙的事情。
而遣返回大陆的战俘,起初也受到了热烈欢迎。但是很快被迫接受审查,很大一部分后来被开除军籍和党籍,复原返乡。文革期间不少人遭受严酷打击。直到1980年,随着上访增加,才有一批人被落实政策,得以平反。
吴开淼叹气道:“我后来去过济州岛,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战俘营的影子了。只是有一个博物馆。我和其他战俘没了联系,他们的境况也是看报道才知道的。唉,为什么二战战俘,比如法国总统,也坐过德国人的牢啊,都受到尊重。美国还有战俘当议员呢。起码,得到了社会福利的照顾。中国战俘犯了什么罪?在海峡两岸都让人另眼相看?”
Pia和Chris沉默地坐在对面,看吴开淼抬起头,看着远方,缓缓说道:“连美国人都说,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伟大的战士(great soldiers)。真希望我们也能善待战俘老兵。”
第二天,Pia陪姥姥去医院,安排吴开淼远远地看上一眼。Chris返美的飞机是晚上的航班,他自告奋勇也要跟着。
姥姥看好病,在阳光温暖的玻璃房休息室里等Pia去拿药。她靠在沙发上,远眺窗外冬日暖阳下银光闪烁的积雪,心里一派平静。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几十年前那个青梅竹马最爱的人,就站在靠走廊的玻璃窗外,静静地看着她。他灼热的目光正千丝万缕地将她拥抱着。
虽然几十年未见,开淼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她眉毛和眼睛之间的夹角,她鼻翼的弧度,她左右嘴角不为他人所知的一点点不对称,她右腮上一个小小的朱砂痣…… 那些小特点、小“瑕疵”,没有被岁月磨损,也没被皱纹遮盖。她习惯性地把头发顺到耳后的姿势,一如当年如出水芙蓉的她。开淼的眼睛湿润了,他拿手帕使劲擦了一把,生怕耽搁一秒钟这近在咫尺的遥望。
“青莲!我回来了。”开淼在心里呼唤:“对不起,我……”他本想说“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但是他打住了自己的话头。这么多年,青莲有等自己吗?应该不会了。那么,她还记得我吗?
青莲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想到了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的那些年。火热的青春,血色的运动,骨肉离散的牵挂,难以启齿的委屈,按耐不住的悲愤,和夏建勋荣辱与共、相濡以沫的起起落落,一家三口有泪有笑的点点滴滴...... 还有,不忍回望的失落和痛楚----属于开淼的永世难忘的独特感情。
开淼?青莲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那玻璃窗反光里一晃而过的人影,怎么那么像开淼----他的个头,他的头型,他的大耳朵......青莲低下头,叹口气,把眼光锁在了交握的双手上,茫然地凝视自己手上的皱褶和老人斑,不再抬头。任那光影走吧,本来早已不属于自己了。
看见青莲举目询望。开淼吓得赶紧转身,他靠在窗旁的墙上,闭上眼睛,任泪水横流。
“您,还好吗?”Chris走过来关切地问。
开淼睁开眼睛,点点头。
“Grandpa,我能理解。”Chris不由分说,给了开淼一个大大的拥抱。
Grandpa这个词,让开淼几乎要失声痛哭了。他拍拍Chris的肩膀,哽咽道:“谢谢你,孩子。走吧,我知足了。来日方长。”
初夏的时候,姥姥身体恢复得不错,到旧金山帮着照顾Pia,计划等Pia临盆,夏露过来接棒给女儿做月子。一天,Chris带着Mat去墓地看望爷爷奶奶,这是他们一年一度开着爷爷留下的老爷车的父子活动。当年就是因为老爷车抛锚,才认识的Pia。
Chris也和Mat去看望了Dusty父亲的墓碑,惊讶地发现墓碑前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正当他暗自琢磨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孩子,我是吴开淼,我来湾区了。 Pia说她姥姥也来了。我想问问......”
Chris挂上微笑,体贴地说:“Grandpa,我明白。我去安排。”
Pia已经显怀了。她穿着姥姥亲手缝制的奶白色点缀着小樱桃图案的孕妇服,面色红润,一身幸福感四溢。Chris自从参与飞行安全管理工作之后,自己的飞行时间减少了一些,作息比以前稳定。在家的时候,他最喜欢眼睛跟着Pia的身影,捕捉她一个个不同的姿势和神态。他觉得母性的光辉已经在她身上晕染开来,使她周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美丽。
当他们俩在超声波检查室面对操作医师的经典问题时,相视而笑,然后点点头,决定提前知道胎儿的性别。
“是个女孩!”医师的宣告让他们俩十分雀跃。
“可以叫夏雪了。”Pia说。
“Snow。多美的名字啊。”Chris心满意足。
两个人牵着手,心里充满了按耐不住的渴望。他们都等不及把女儿抱在手里了。
“对了,李先生打电话,说他在湾区,想见见姥姥。”Chris说。
Pia点点头:“人之常情,姥姥目前身体不错,也是好时机。咱们安排一下吧。你说在哪里见好呢?”
“要不就在家里吧。在姥姥熟悉的环境比较好。咱们可以避开,让他们好好谈谈。”Chris看着Pia,眼神里都是温情。“你放心,我们可以不走远,万一有事,随叫随到。”
Pia笑了:“谢谢,你想得很周到。”
接下来的一个周六,Pia在早饭后拉着姥姥坐下来,对她说:“姥姥,有一个您的老朋友,从新加坡来到湾区,希望来探望您。”
“老朋友?新加坡?”姥姥皱起来眉头。
“嗯,他也认识比尔,认识舅姥爷,认识姥爷......”Pia小心地说。
姥姥的身子坐直了一些,眼神严肃,问:“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该不是骗子吧?”
Pia有点哭笑不得,可是想到吴开淼的渴求和遥望,她又难过起来。“姥姥,不是骗子。您别激动哈。那个人,是吴开淼。”
姥姥猛地站起来,脸色发白,把Pia吓坏了。她也立刻站起来扶住姥姥,说:“您还好吧?”
“你开什么玩笑!这孩子,没个轻重。这种事情也能开玩笑?”姥姥的声音提高了。
Chris从里面跑出来,走到姥姥身边,哈下腰,耐心地说:“姥姥,我们知道这很突然。不过,不是开玩笑。我们和他已经聊过了。您见了面,自己问他吧。”
“你们和他聊过了?他早死了!”姥姥兀自跌坐在沙发上,眼泪涌了上来,手也开始发抖。“他要是没死,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他死了......”
姥姥低头,摆了摆手,半天才开口:“别闹了。”然后,她开始擦眼泪。Pia和Chris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半晌,姥姥抬起泪眼问:“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