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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画坊
青城是个县级市,离省会萳京只有一百多公里,如果你乘飞机俯览这座城市的话,会看到在规整的大马路和拖着长长阴影的高层建筑之间,依然夹杂着一簇簇一片片低矮的小房子,它们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很有生命力地呼吸着,白色的炊烟从小房顶上袅袅升起,再缓缓地融入青城茫茫的大气层中。这样的城市景象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那就像在参天密林里生长着一片片低矮的灌木,它们伸出短短的枝叶抓住大树漏下来的阳光,顽强又自在地生长着......
那些群聚低矮的小房子就是城中村,在城建汹涌大潮中依然站住脚跟、固守祖地的城市村落。
如果从高空俯瞰梧桐村的话,你一定会被那一团团覆盖在小屋顶上的浓绿树冠吸引,到了秋天,这些树冠便变成一片耀眼的金黄。梧桐村的名字来自村中种植的几百棵法国梧桐树。很久以前老村长的儿子在省城当官,他对那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十分喜爱,遂和老村长一起带领村民四处种植。几十年后大批外来的艺术家被此村的不凡景色吸引而在此聚居,他们租用村房当自己的工作室,或经营油画出口生意,从而让梧桐村成为远近闻名的艺术品批发市场。
村子南头有几棵粗壮的梧桐树围起了一片小广场,广场边上的一圈建筑里除了大队部的活动室,就是经营各种生意的楼房。外地来的画家老胡租用了其中一栋的楼下全层当油画作坊,专门复制欧洲的风景画,再以低廉的价格批发到国外市场去。作坊里堆满了各种尺寸的画框,颜料和瓶瓶罐罐,空气里弥漫着调和油的气味,七八个画匠正在各自的画架前忙碌着,有人画天空大海,有人画房子街道,还有人负责花草树木。流水线的工作方式大大提高了产画速度和成品的一致性,至于画里有没有情感和灵魂,那就不是这种行货要关心的问题了。
戴着一付黑框眼镜,下巴蓄着一丛花白胡子的老胡满头大汗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忙不迭地从饮水机接了一大杯冰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又摘下眼镜满头满脸地抹擦了一通,才说:“还不到六月这天就这么热,这空调费也真是交不起了!”老胡见大家都在低头忙活,就指着一张空椅子说:“憨憨还没回来?都走三天了!”
憨憨是这座两层小楼的房东,就住在楼上,他已经三十出头了,但人还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缺心眼,据说他父母在生时曾带他去医院测试,结论是有轻度弱智。
老胡走到憨憨的画架前,那立杆上用图钉摁着一张A4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请假”两个仿宋字,这是憨憨一贯以来的请假方式。老胡再瞥了那个画架一眼,七八年前憨憨来这上班的当天晚上,就趁画室没人用油彩给它涂上了豹纹的图案,还用刻刀把木杆刻得一棱一棱的。第二天憨憨兴高采烈地向老胡展示时,老胡差点没以破坏公物之名扣掉他五十元工资。
老胡愿意让一个弱智在画廊干活也不完全是出于好心,憨憨画画的确有一手。老胡刚租这房子时老房东莫叔莫婶还在生,老夫妇年轻时和两个儿子挤住在后面用猪舍改建的小屋里,前面的厅房用来开小吃店,专卖豆腐脑、葱油饼、黑米蒸饭这些吃食。随着梧桐村出了名,买画的商人和游人络绎不绝,老莫家占据了大好地头的小吃店生意越做越兴旺。等赚足了钱,老两口就把平房改建成现在的两层楼房,下铺上居,日子倒也过得顺心。
憨憨在小学读了六七年就再也不肯上学了,除了在小吃店里干活就是胡涂乱画,什么手艺都不愿意学。村南头的人都见过莫婶举着扫帚棍棒鸡毛掸子等等凶器追打憨憨的场面。憨憨虽然傻,但长得却是眉清目秀,腿长脚快,他跑几步就停下来等莫婶,然后又跑几步等莫婶,脸上还笑嘻嘻的非常气人。莫婶嘴里骂憨憨又傻又懒,画画能当个屁用,看以后父母过身了谁还养他这个废物!村人听了都摇着头幸灾乐祸地说:“莫家怎捡来这么个傻种!”
老莫夫妇熬到四十多岁还不能生养,可老天显然眷顾他们,放了个眉清目秀的男婴在孤儿院门口让他们去捡。也许是没有了传宗接代的压力,两年后莫婶竟然奇迹般地怀了孕,又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老莫夫妇到黄大仙庙算了一卦,说这两儿子是上天派来的福星,如果做生意会顺风顺水,衣食无忧。
老胡看过憨憨那些塞在抽屉和床底的画,他觉得这个傻乎乎的青年人心思很是奇特,他画的东西像是梦境里看到的——在天空飞翔的人,被一只手拽住跑不动的人,没有影子的人,喊不出声音的人……憨憨显然对大脑也很感兴趣,他的画里到处是开着花长着草的大脑,被刀子割开的大脑,皱褶里插入了金属晶片的大脑。有张画引起了老胡的注意,画里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婚纱的女人,还有两个男孩和一只猫。显然老莫夫妇从不穿西服和婚纱,而憨憨非说这就是他的一家子……这些画作很有灵性,但也充满了诡异的味道。老胡暗想,这个农村孩子显然没有看过超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大师的画,这些画作纯粹出自心灵,但这内涵隐晦图像复杂的画作和这个傻孩子的外表怎么那么不一致呢?
不过憨憨也画现实中的东西。老胡第一次上楼造访老莫一家,憨憨就不由分说地把老胡拽到自己床边去介绍家里的第五个成员。那贴在床头的A4纸上画着两只猫,大猫是憨憨自己,而那灰色的小猫叫灰灰。憨憨说爹妈把自己捡来两周,家里的母猫就生下了灰灰,灰灰是自己最亲近的玩伴,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十六年才老死的。
老胡记得那是个秋天,村子里一片金黄,老莫家门前那棵梧桐树的叶子终于抓不住枝条,在风中颤颤巍巍地跳完最后的舞蹈,就逐片跌入莫家后面的小菜园里。憨憨硬拉着老胡去菜园看灰灰的墓。在厚厚的落叶之下,一小块权当墓碑的石头长满了青苔,早已看不出小天使的模样。憨憨把从厨房顺来的一小块鸡肉放在石头上,嘴里叫嚷着:“灰灰,快来吃吧!香香!今天没鱼了。”
憨憨今年三十有二,算下来灰灰已经走了十六年了。一只猫死了多年还有人给它上供,这也算猫界里死得比泰山还重了吧!看着自言自语的憨憨,老胡发现这个长得十分帅气的年轻人眼里闪动着清亮而深邃的光,这样的光似乎不应属于一个傻子,而应属于一个大智若愚的隐者。
老胡多少抱着积德行善的心态把憨憨招进了画室。憨憨为人厚道,与世无争,整天象个开心果一样笑嘻嘻的,再加上有房东身份的加持,画室上下都没人欺负他。憨憨能把画画的热情从“可以养活自己”的地方释放出来,更是自豪得不得了。老胡专门分配简单的工作给他,比如画蓝色的天空大海,漂浮的云彩和飞翔的小鸟等等,只要憨憨不加油添醋,在天空画上彩虹或在海里画上喷水的鲸鱼,就万事大吉了……
老胡方正的大脑袋突然像被刀子撬了几下,疼得他的脑子霎时短路了。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想着这个傻孩子?莫非我为他担心了?老胡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好像在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眼前还有一大堆棘手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老胡走到房子中间,一屁股坐到大会议桌上,用力敲了敲木头桌面说:“大家停停手,今天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房间里的人一听老胡语气严肃,就都放下手里的画笔,擦着手上的颜料围了过来。
老胡环视了大家一眼郑重其事地说:“现在的画没以前好卖了,今年的订单比去年又下降了三成不止。现在AI已经打到门口了!我刚看了一家紧跟潮流的公司,他们用软件搞出来的东西真是让人心服口服!比如顾客要一张自己站在红色枫林里的半身画像,他只要提供头像,AI就能生成各种场景,各种光线的油画,画风还能指定模仿哪位大师的风格,比如是莫奈的、梵高的还是维米尔的。如果再用仿真的油画打印机打印在画布上,那就跟买了张大师的原作一样!AI出活块,成本低,还能做量身订做的原创,我们这些赝品哪里还有还手之力呢?”
头发已经半白的老刘打断了老胡说:“老胡,在这个大环境下我知道你必须炒人,但这个画坊是我帮着你一起打拼出来的,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还有房贷车贷,我这个年纪恐怕很难再找到工作了。”大家都盯着老胡看,这时候才发现他脸上的皱纹比以往明显了不少。老胡下意识地搓着手上的一块油渍说:“我知道大家的难处,但我们除了与时俱进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从下月开始,留下来的员工必须学习AI技术,不然往后谁都没饭可吃。”
老刘又说:“那什么时候公布裁员名单呢?这虽然是个私人作坊,但我们也受劳动法保护,如果我们的权益受到侵犯,那也别怪我们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了。”老胡对老刘做了个往下按的手势,说:“裁员的名单逐个通知吧,公司现在连发工资都困难了,如果申请破产,那大家更连遣散费都拿不到。”
老胡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裁员名单,上面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莫再生”,年近半百的老刘当然也名列其中。老胡犹豫半晌,终于忍住了要拿笔划掉老刘名字的冲动。
老胡把名单重新锁回抽屉里,抱着头揉了半天太阳穴,又再次抬起头看了看那个空空的座位,终是拿起了电话。
“嘟……嘟......您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老胡了解憨憨,他总把手机设成静音,还经常忘记给手机充电,可象今天这样几天不见人的情况却很少见,莫非这傻憨失踪了?
老胡爬上二楼,等了半天才有一个年轻女人把木门打了个半开,顺带把孩子的哭嚎声也放了出来。
“哦,是老胡啊,你还送上门来了,你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交?已经晚了一周了。”老胡尴尬地搓着手说:“红姐,我知道,我们发的货在海上耽搁了,货主的钱一直收不到,等收到马上就会交的。”红姐挑了挑纹得很突兀的眉毛,同样突兀的上下眼线象一对括弧一般往两头一张,把一对鼓突的眼珠子推送出来。她一边拍打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敲打道:“贵生的生意也不顺,货款也没收到,我这也是急着用钱呢!”老胡抹了把脑门的冷汗,把憨憨留下的A4纸递给红姐说:“我今天送上门来是为了憨憨,他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你知道他到哪去了吗?”红姐瞥了一眼那张纸,又撇了撇绣了大红色的嘴唇道:“我孩子还顾不过来,还管得了这傻子?贵生也出去三四天了,他俩应该在一起吧。”老胡一听这话,就点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打搅了,你忙吧。”红姐隔着防盗门瞪着老胡说:“房租!别忘了!”
老胡赶紧溜下楼去。
贵生是比憨憨小两岁的弟弟,长得象矮脚虎一样壮实,他也不喜欢读书,但对舞刀弄棍练拳脚却十分热衷,在家里他没少占傻哥哥的便宜,但在外面却是憨憨的保护神。憨憨上小学时有个同班孩子喊他“垃圾桶拣来的傻X”,还给憨憨后背贴了个大乌龟,结果贵生凭一己之力把他推到鱼塘里,差点没给淹死。有这个弟弟撑腰憨憨的日子好过多了,崇尚丛林法则的村童一想到贵生打架的狠劲就先自泄了气。
贵生脑瓜子非常灵光,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点子,他对小吃店的生意看不上眼,满脑子都是挣大钱的雄心壮志。十年前老莫夫妇年纪大了干不动小吃店,就把店面出租给了老胡,可惜享福的日子没过三五年,老两口就相继过身了。
弟弟娶了媳妇又生了孩子后,这四个人挤在一起的日子就变得鸡零狗碎了,弟媳红姐总嫌这个弱智的大伯碍事,有事没事就找他的茬子,还一连介绍了几个残疾的女子给憨憨,希望憨憨当上门女婿早日滚蛋。可这傻子对介绍的对象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红姐一想到这就会在心里骂一句: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是什么囧样!
老胡一步一沉重地走下楼梯,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把憨憨炒掉,那这个由红姐把持的家他更呆不下去了,可如果把他留下,一个连读小学都困难的傻子,你能指望他学AI技术吗?罢了罢了,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有行慈善之心,也难行慈善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