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已经一年多了。炮火把沃土变成焦土,百姓变成流民……
中国两千多年前的《诗经》吟叹“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这是《国风·唐风·葛生》其中的一句。“角枕”是牛角做的枕头,给死者垫头用的,“锦衾”是死者入殓的装裹;“予美亡此”是指“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谁与?独旦!”死者已被人忘却,只有孤独的爱人哀伤到天明。
战争,对大人物是手段,是维护国家或者个人利益的手段,他们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下台一鞠躬”;而对平民百姓,是旦夕的生命幻灭,是流离失所、失去至爱和一生的哀痛。
长裙、纱巾、手风琴
俄罗斯与乌克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一大片梦境般美丽的地方。如今我却不忍看电视新闻中的断壁残垣。
我有一位远房长辈,是1950年代留学俄罗斯/乌克兰的留学生,后来在游泳的时候溺水(好像是在莫斯科河)。我并没有见过她本人,只见过她的照片,一位美丽端庄的知性女子。我后来得到了她的部分遗物,一条质料极好的粉红色长裙(我怕被指责为资产阶级,竟把它染成了黑色);一条有俄罗斯传统装饰图案的红色纱巾; 我也借用了她留下的手风琴有十年之久,用它来自修手风琴课程。
我七十年代所工作过的工厂,也有一架国产的手风琴。我一对比,才了解到两国产品的区别:当年的俄罗斯手风琴,琴键厚重,和触碰风琴键的感觉相差不多:而国产的手风琴键盘很浅,只需轻触琴键就会发声,在弹奏时,与钢琴或者风琴的手感相差比较远;此外俄罗斯手风琴的风箱需要比较用力才能拉开和推回,中国产的风箱则比较轻巧,推拉都不太费力。大概“老毛子”力气大,做乐器用的材料更扎实,也略显笨重。
邮票、糖果、电影
在中苏友好的年代,很多中国和苏联的大学结成姐妹(友谊)学校。学生之间常常通信(当时大学生都学俄语)。五、六十年代,我有四位叔叔都在名牌大学读书,每人都有苏联或者东欧国家的“笔友”。他们因此攒下不少“外国邮票”,加上他们搜集了从建国之后到文革中全套中国出版的邮票,一共有满满的四册集邮薄。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就把集邮薄转送给了我,我当宝贝一样收藏保护着。谁知文革中造反派突然袭击和占领我的家,我们连一分钱都来不及拿,就被赶出家门,集邮薄当然也和其它家中物品一样,全部丢失了。
我还记得那些俄罗斯和东欧(捷克、东德等)国家的邮票,不但印刷精美,而且纸质好,又厚又白且细腻。后来才明白他们有丰盛的森林资源,是用木质纸浆来造纸;而中国的纸浆多是出自稻草麦秸,或者回收的废纸破布。
我的幼儿园,在北京西郊一代,离友谊宾馆不远。有时候阿姨带着小朋友在宾馆外的人行道上行走,就常常看到出入宾馆的外宾。他们多是金发碧眼,很喜欢孩子,会发给我们糖果;糖果味道如何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包装纸很漂亮。外国专家还会用洋腔洋调的中文逗小朋友,老师教我们要礼貌,不要大笑。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突然就被外国专家抱起来“举高高、转圈圈”;长大了才明白,他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表演节目的服装也是苏联式的,女孩子的裙子外面常穿一条有肩带花边的小围裙。
记得大概是1960-62年,我父母工作的大学里每个周末都放电影,当时没有多少国产电影,大部分都是苏联和东欧的电影。我太小,看不懂,但是喜欢里面的人物和音乐,感受到非常的优雅和悦耳。记得有:“上尉的女儿”、“红帆”、“白痴”、“叶普根尼.奥涅金”、 “风筝(中俄合拍)” 等等好多。
从审美视角,可以看到苏共的领袖比中国的更尊重民族文化,才没有发生像文革那样的“粗、蠢、劣”的反文化运动。
卫国战争文学
我读的第一本俄罗斯小说,是在小学二年级时,母亲在图书馆给我借的《古丽雅的道路》。古丽雅确有其人, 她19岁就在卫国战争中牺牲了。
到了文革中,图书馆失去管理,有胆量的人就进去自取书籍。而抄家也司空见惯,去抄家的人都不太看书,就有大量书籍被乱丢出来。我家住的家属楼一度被造反派占领,成了武斗的前沿,住户都被赶出了家门。武斗过后,一开始大部分人还不敢回家;我已经在外流浪了一段时间,加上父母、家人或者被关押,或者不在北京,一听见可以回家,就不管大部分原住户还在躲避,赶紧回到家。
家中自是一地狼藉,稍微有点用或者值点钱的物品被洗劫一空,来不及吃的午饭还在碗中发霉。好处是每家都门户大开,在楼道中有堆积如山的书籍。我从中找到了许多好书,有机会读了读普希金、契柯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莱蒙托夫、肖洛霍夫等许多俄罗斯作家的作品。
记忆比较深的是《青年近卫军》,也是刚上初一的时候,听俄语老师讲过这本书。书中说的是卫国战争中乌克兰少年人反抗纳粹的故事。
《青年近卫军》的女主角乌利雅,是个黑发黑眼的乌克兰女孩,在花样年华勇敢地反抗法西斯,最后和她的一群年轻朋友一起被杀。
《青年近卫军》的故事发生在克拉斯诺顿,就在今天俄乌边界的卢甘斯克州。离俄乌激烈争夺的巴赫穆特(顿巴斯),只有一百英里。八十多年之后,那里应该还有些青年近卫军的后代亲属吧?他们怎么看俄乌战争呢?
还有《海鸥》中活泼灵动的卡佳,与德国人周旋斗智斗勇,干下了许多惊天大事,最后也是被捕、受酷刑、被杀,到最后一刻都是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孩。
到了70年代的苏联小说,已经不再表现英雄主义情怀,比如《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讲述一个凄美的战争故事:在一个清晨,一群花样年华的女兵,突然面对德军,美好的青春划上了句点。这个故事,由一位当时唯一的幸存者(男性士兵)来讲述,听起来更加刻骨铭心。 也记得《普通一兵》中有一句话,“士兵躺在雪地上,如同躺在天鹅绒上一样”,那种对阵亡者的尊重赞美,一直刻在我的脑海中。
除了描写二战的作品,苏联和平年代的作品,像“静静的顿河”、“多雪的冬天”、“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等,也都很有人情味和思想性,远超同时代的中国文学作品。
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令我感动的民族,他们有强烈民族自尊感,也有文化底气和英雄气概。如今却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我不懂政治,只看见战争造成的痛苦;兄弟相残,何苦至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