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三号广播里传来北越人民军开始对南越发起总攻并且接连攻破北线阵地以来,赵老板心神不定,在厂房办公室经常端着茶杯自言自语,望着窗外的天空,听着远处的炮声,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城里许多有头面的商界老板纷纷变卖家产,乘飞机飞赴周边国家,更有能耐的飞赴欧洲,美国。报道称,北越军队已将南越军官、天主教徒、知识分子及资本家等类型人士锁定为革命目标,这些人害怕是有道理的。
他的厂子坐落在南越西贡最繁华的商业区,华人聚居区第五郡堤岸,也是越南最古老的商业区,厂名“华越饼干厂”,产品自然是饼干。虽然规模不大,十几个员工,却行销西贡全市,有点儿名气。这是他本人苦心经营,从小学徒,慢慢掌握技巧,瞅准商机一应而起置办的产业。说起来出走海外,其实都是未知数,茫茫人烟,哪儿也不熟悉,带着一家几十口人出走安家谈何容易。
广播里传来南越总统府发出的战时宣传,这几天侧重发生于一九六八年的戊申顺化屠杀事件,说是当年南北交战的顺化战役,北越军队大屠杀,有女人、男人、老人、儿童甚至婴儿,也就是格杀勿论,灭绝式杀戮。战后从无名坟茔挖出两千八百一十具尸体,大大震撼国际社会,震撼南越各界。南越这次大量宣传无疑是雪上加霜,本意是激起民愤共同对付邪恶的北越,结果反倒让已经心惊胆战的市民吓破胆,尤其是有点儿钱财的商人,富人,因为他们是革命的敌人,被杀的首要人群。
赵太太更是心神不宁,最近待在佛堂里的时间加长,木鱼敲得比往常响亮而且有些乱。她一辈子信奉一个理,相夫教子,管理家务,像这种出走的大主意得由丈夫拿。她生了十一个子女,大哥、二哥、三姐都已经成家在外单过,四姐待嫁,五哥、六哥上大学,七哥读高中。老八赵雅春与老九赵季春姐妹俩则是双胞胎,今年十四岁初中生,下面两个弟弟,十弟小名猫猫,最小弟小名大象,十岁。
雅春和季春每日纠缠一起,形影不离,同吃同住同劳动。她们两个负责下学后收集饼干加工落下的碎屑,用小筐装起来,提到厂门口叫卖,挣到的钱就是她们两人的零花钱。上面的哥哥放学后在厂里干活儿,也从爸爸那儿领取零花钱。赵老板是有心之人,言传身教,让孩子从小就知道钱来之不易,靠劳动才能挣到钱。
太太交代,今天任何人不准出门,外边炸弹横飞,太过危险。
下午,所有的子女全部到齐。赵老板坐在八仙桌的东首主座,赵太太坐西首偏座。子女大些的在两边椅子坐定,雅春和季春站在母亲身边,猫猫和大象站在爸爸旁边。
赵老板已经私下与大儿子商量过,宣布:“今天炸弹已经打进我们工厂大院,炸死老王叔和另外几个工人。形势凶险,炮弹不认人,我们已经面临生死关头。我已经与你们的大哥和三姐商量,明天一早买船票,你们所有人全部离开,乘船去美国在公海等待着的军舰,当下逃命要紧。你们活下来就是我们赵家的根,有你们在,无论天涯海角,你们都是赵家人,就没有绝后!我和你们的母亲留下安排职工,安排厂子,将来安定了,我们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孩子们被震慑住了,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天霹雳炸弹不认人,此处危险,必须出逃。对于父母不走,大些的孩子还是想劝,可是看到父亲坚毅的目光和决绝的神情,无人再敢多言。从小的家教,父命不可违。
母亲的目光镇定,似乎了却了多少天来的最大心思,对丈夫的决定她由衷地高兴,孩子安全走掉不受伤害是她最大的心愿。她从桌子上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黄杨木刻“阿弥托佛”坠儿给每一个子女挂在脖子上,祈求佛爷保佑平安无事。这都是她这些天精心准备,且在祠堂拜佛,拜祖宗祈祷过的,每一个木坠儿背面刻有他们的名字。一二十口人鸦雀无声,这是一场浩劫在即的惶恐和难以预测的生死离别,气氛沉重,屋内充满死亡气息。
二十五岁的三姐在美国驻南越大使馆做翻译,能跟着使馆撤离。可是以家庭为重的她选择与家人同生死,留下帮忙。第二天,她通过关系,花了几倍的价钱买到全家的船票,定于傍晚出发。家人已经做好准备,轻装上阵,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换成美金,由大哥二哥负责,保证兄弟姐妹的日常用度。
当晚六点,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八号,离北越军队攻入西贡的前两天,他们乘坐简陋的商船,在南中国海上向公海美军军舰出发。她们很走运,没有受到袭击,安全登上美军军舰。这只等待难民的军舰把他们带到关岛,那儿临时设置的难民营。这些难民多多少少与美军有着某种联系,例如三姐美军翻译的身份就有这种紧密的联系。
以后得知,他们离开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攻陷南越总统府的那天,工厂被一颗大炸弹炸得火光冲天,父母均死于这场横祸。从此父母与子女阴阳相隔,再也没有团聚的可能。
这对双胞胎姐妹相差五分钟出生,前后脚来到人世,自小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待遇,两个人终日厮守在一起不离不弃。她们在美军轮船上也是肩并肩坐在一起,每人带着一个弟弟。她们很乖,在家里养成的习惯,听父母话,听长兄的话。
她们还小,自然就要继续上学。英语是主课,所谓的第二语言课。姐妹俩聪明如斯,课堂上不仅听,还善于问,所以学得快。姐妹俩像两朵并蒂莲齐头开放,豆蔻年华自然引人注目。她们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越南人,她们是正宗华人。在华人区域生长接受华人传统教育,与当地土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白净丰腴传统的唐装旗袍更显美妙身姿。
越南华侨难民在越南抱团生存,来到美国更是如此。她们一家大小来到费城立即被社团接纳帮助。华人在国外侨居基本上住在自己的唐人街区,她们自然也来到费城唐人街,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环境。尽管当时是几十年前来此的广东人为主,可是她们祖上也是几百年前逃难到越南为生,对这种区域性群居习以为常,往远了说还是同宗中国人嘛。
年纪大的哥哥姐姐迅速分散,合资开饭店。而最容易入手的自然是最拿手的“Pho”粉。越南米粉说起来也是简单,是大家熟悉历史悠久的广西米粉,加上云南米线概念,一碗滚烫的高汤米粉,外加一碟薄片猪肉或牛肉片,或者是鸡肉鲜虾仁,最具代表性的越南米粉是其搭配的九层塔罗勒嫩叶,辅助绿豆芽柠檬块,端上桌让人食欲大振。两个小姐妹蝴蝶般地穿梭于各个台桌,让食客享受美味之时,还享受美女秀色。
女孩子爱美,长大跟着美国潮流跑。季春心心念念想做隆胸。每天照镜子,左看右看,总感觉胸太平,不够性感,打听下来美胸手术价格不菲。姐妹想到一起,姐姐雅春也是蠢蠢欲动,两个人商量好赚足钱就去做。生活一旦有了目标,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打工挣钱,还要上大学,考会计证做专业会计。路漫漫兮,屏住气。
多少年后,大年夜团圆饭,在自家饭店关门庆贺。这对姐妹花穿着黑色裘皮大衣,镶宝珠红色平绒高跟鞋,经过美容店精心化妆,闪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店里几张大桌子的家人爆发出惊艳的呼声。两个大美女!她们脱掉外套,侧身立定,大而丰满的乳房骄傲挺拔闪现在众人面前,继而全店静了,男人们转头盯着桌上的菜瞧,其他的姐姐,嫂子,侄女外甥女毫不掩饰对她们俩的羡慕,依然嘁嘁喳喳。整个人太漂亮,胸围漂亮,腰肢漂亮,高跟鞋突出的臀更漂亮,女人们的饕餮目光恨不能吃下她们俩。这就是她们俩人的期盼,这次隆胸手术瞒天过海,谁也没说,请了几天假,说是功课紧,休息几天就过年了。两个姐妹内心扑通地跳,期待大家的赞许。嫂子和侄女赶紧把身边预留的位置拉开,方便她们安坐。
当着男士们的面,也不好过多言论。饭后,全部女人追逐蝴蝶一般跟着她们去家里内室,热烈非凡,女人羡慕她们的勇敢,羡慕她们挺拔的胸,太美了。侄女贪婪的眼睛被大嫂的大白眼给怼回去,外甥女还小点,似乎也已经知道将来做什么。
姐妹俩年龄不小,美也美了,再就找对象结婚。
华人圈子小,越南华人圈子更小。还好,这一批西贡难民人数众多,还好,很多人年龄差不多。十几年闯世界,难民基本上安定下来。姐姐雅春很快落实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家族有些根源,受过良好教育,颇有教养。在费城华人区搞了一家装修公司,买旧房翻建修缮后卖掉,flip flop。季春稍微滞后一些,也找到了同时期来的华人难民。相处些时日,感情成熟,就在德拉华大河东边的新泽西州买房成家。
人说世间无巧不成书。
季春的丈夫陆乐声当年与家人乘船奔向公海,本来只能装十几个人,但是涌上来五十人。公海惊涛骇浪,不大的船只被抛向空中再甩入深谷,船上的人惊慌失措,牢牢地躺在甲板上互相挎着胳膊以免被冲下船。第二天风平浪静,又日光灼人,晒鱼干一般难受。陆乐声身旁躺着邻居女孩阿钦,她人小干瘦,呕吐几次,有如大病。陆帮不了什么,只是那只被女孩死死抓住的胳膊,再疼也不抽出来。漂泊了好几个昼夜,人们似乎已经绝望。然而,坐在棚顶的人们高呼,有船!
按照惯例,海上行驶的船只如果遇到险情求救,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前去支援。那只船远远地停了下来。这边难民船以为他们没有看见,于是全船的人站在甲板上一起呐喊,“我们在这里!”
原来是美国一艘商船经过此处,船长早就看到他们。大副立即请示解救孤船,可是船长不太情愿,说,这是越南难民船,人很多,救了这一批还会遇到其它船。大副杰克坚定地说,我的信仰不允许我见死不救。神的意旨是绝对的,本来有些顾虑的船长只好说,你看着办吧。杰克迅速通知全体船员做好营救准备,靠近时,难民有序地爬上商船。很多人已经虚脱,由两个人架着才能走路。这是一只刚卸完散装货准备去菲律宾再装煤炭的大船,足以让五十几人安身立命。船上提供紧急救护,无人死亡,谢天谢地。到了菲律宾,陆乐声跟着家人与阿欣的家人分手,分别乘坐不同的船只到达中途岛,关岛难民营,从此天各一方。
与季春结婚后生子,日子安稳。尽管有时候朦朦胧胧记忆中闪现阿欣的影子,可是年代久远,不能成像。
早上他在读报,一则新闻图片引起他的警觉。定睛再看,就是当年他们乘坐的破船。坐在甲板上中间对着镜头的男孩子就是自己。他激动不已,赶紧寻找阿欣。是的,阿欣,她抓住陆的胳膊正在起身。小小脸蛋儿,惊慌的眼神。陆的心几乎跳出胸腔,我的天呐,她在哪儿,怎么会有这张图片。
仔细阅读,才知道正是当年那只救命船。大副杰克已经退休,回想起当年的船人,他心中甚为惦记,不知营救以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求救媒体刊登文章寻找他们的下落。这是一个人间悲喜剧的大好题材,报纸很快帮助编写故事,还原当时的情景,加上图片,希望帮助杰克圆梦。
陆乐声在费城地区的亲人和船友得知这个消息奔走相告,按着联络方法与杰克联系上。五十几人目前联系上十几人,也是难能可贵了。他自然也告诉了季春,季春也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她们的越南华侨联谊会。每个人都感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突然就有时间倒流的感觉,当时投奔怒海,哪里还顾得死活。季春她们的船,还有陆乐声的船都得救了,但还有无数不幸湮灭于大海之中的冤魂啊。
陆乐声带着十几个人辗转几千里找到住在乡下的杰克,此处还有从别的州过来的十几个人。他已经老了,发胖的身子与当年大不一样。他热情地向众人展示他的微型博物馆,客厅的墙面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当年难民船的图片以及杰克自己编辑的介绍。
大家纷纷指证照片中的自己。陆注意到一个身材略微发福,大约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士指着照片中陆乐声旁边的女孩,他再次震惊。不敢贸然打扰,在她的身边距离一米的地方仔细打量,慢慢地找回了女孩当年的眉宇间的愁容。他压低声音喊道:“阿欣?”
阿欣猛然惊吓,久违的,熟悉的乳名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喊出。她回头惊讶地看着陆,“你是?”
陆乐声指着照片中的自己回答:“我是阿陆!”
两个人悲喜交加,紧紧拥抱,所有在场人无不动容。
儿时的懵懂情愫突然间就迅速成长为艳丽的爱情之花。阿欣自从与阿陆分开以后,也是心有念想,随着年龄增大,这种念想越来越强烈,好像她心有所属,阿陆就是她梦中情人。她迟迟不肯结婚,心里总是満腾腾的,容不下任何人的进入。这次来此之前,脑海里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虽然是那么的渺茫不确定。但是天随人愿,上帝把他推到自己面前。全体人员跟着杰克热烈鼓掌,几十年的分离满载着撕心的想念。
阿欣代表众人向杰克致谢:“杰克先生,我们一船五十人好多天漂泊在公海,几乎失去了希望。如果不是上帝派来你个这个安琪儿,我们早就葬身大海,哪有今天。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是上帝的使者,无论说什么都难以表达我们对你的感谢。没有杰克,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说完,带头拥抱杰克,在他的腮上深情地吻了一记。其它女士们效仿阿欣,每个人都吻了杰克,男士们则紧紧拥抱,感谢的话无以言说。
阿欣自从与阿陆分手以后,去了另外一个难民营。与季春她们一样,接受教育,然后分配去向,她们家去了德州休士顿。现在也在经营一家中餐馆,跟着哥哥他们一家生活。了解到阿陆的情况,虽然意料之中,却也还是唏嘘感叹,阿陆何尝不是呢。在那儿的两天,他们在一起散步聊天,之间的感情脉络越来越清晰。
阿陆回到费城,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愁眉苦脸,与季春也懒得互动。抽空就去打长途电话,心里念念不忘当年的阿欣。
事情总有暴露的那一天。季春只能忍痛割爱与他离婚,阿陆飞去休士顿与他的“初恋”结合。
这段婚姻虽然没有惊天动地,可是这个家庭破裂了。季春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失败的悲情,毕竟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还是令她可惜留恋。
日子还是要过的。孩子小,她的负担大,感情生活当然更是一个大缺口。
她们联谊会一个信奉佛教的中年男子在庙里诵经期间悄悄接近她。他丧妻两年,一人独自带着女儿过,尤其不方便。惺惺相惜,两个人便有了很多共同语言。男人家的女儿年龄大些,早熟。对爸爸再与其它女人接触亲密,十分反感。虽然不断让步,但是坚守底线,坚决反对他们二人结婚住在一起。磕磕碰碰好几年,一直保持男女朋友关系,生活上有些帮助,例如商量事儿出出主意,干点小活儿,基本上算是周末夫妻,每周末带着女儿来住一晚,仅此而已。也算是背运,就这种聊胜于无的关系还是被无情地终止了。这个男人居然患癌,相处六年便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