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乳房
我們的頭腦至今仍不能完全指揮我們的感覺,這的確是個很大的不幸。有時候,你明明在認識上可以接受一種理論,也可以開口或提筆宣揚其中的道理,但一進入日常生活領域,則多會按照固有的習慣作出難能免俗的反應,好像你已經理解的思想為你看待事物所提供的視角根本就不存在一樣。特別是在如何看待自己或他人身體的問題上,我們還是容易受到古老癖性的影響,更容易為當前的風氣所左右。我們基本上還是自己感覺的奴隸,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我們總是容易對悅人的虛幻信號流下欲望的涎水。
女人大都喜歡突出身體的美感或性感,她們的努力和刻苦已經使身體成了個人的負擔和對生活的限製,身體幾乎被刻意地塑成一種外在於自我的東西。男人則普遍迷戀對象化的女性形象,為女人的身體上突出的美感或性感而興奮,並渴求著他們實際上不可能從女人身上得到的東西。就在這半自以為是、半自討苦吃的忙迫中,人世間擠滿了值得我們從一邊仔細檢討一番的悲喜苦樂。
當然,拘束在現實的好惡得失中是很難反觀那一切的,最好還是去讀一本有趣又有益的書,比如像美國學者瑪瑞蘭•雅蘢(Marilyn Yalom)的《乳房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New York,Alfred A.Knopf,1997)這樣引人入勝的新作,讀了它即使未必能改變我們的感覺,也會對自己認清某些感覺的形成有一定的幫助。就我個人的領會而言,只是在讀了此書之後,我才對乳房在西方世界從古到今如何被感知的過程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
在不同的文化中,社會固著在女人身上的性感部位是極其不同的。我們的祖先對小腳曾有過一段古怪而殘忍的迷戀,但對於乳房,無論是在把軀體幾乎只當做衣服架子裹起來的人物畫中,還是在描寫女性身體的文字中,似乎全部都假設了它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們在最初甚至沒有為身體的這一部位發明專有的名詞。「乳」字的本義只是指生養哺育,然後才兼指用來哺育的汁液和流出那汁液的器官。就像它始終埋藏在衣服下面,只在給孩子餵奶時才拉出來一樣,乳房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是沒有什麽特殊意義的,乳房就是乳房而已。相比之下,乳房在西方文化中卻甚受關註,自古以來,它都是視覺藝術所表現的對象。按照雅蘢的描述,對乳房的再現和論述基本上貫串了兩條主線,即由崇拜它所顯示的神秘含義漸趨凸現它的肉感之美;在哺乳的功能與觀賞的對象兩者之沖突中,它日益淡出嬰兒的需要,而越來越為消費的刺激所俘獲,成了點綴大眾媒體的新偶像。
我們的身體是歷史地發展起來的,所謂的人體美,基本上乃是文明進程的產物。自然並沒有賜給女人苗條的身材、光潔的皮膚和優美的姿態,一切屬於女性的(feminine)麗質美色,其實都是對雌性本質(femaleness)的超越。包括人在內,整個生物界的雌性本質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讓雌性的個體囿於生育的事務,使其身體發育成一個生育的工具,使個體在種的延續之鏈中只作為一個環節而偶然存在,並沒有它自身的目的和價值。在幾年前頗有轟動效應的《性角色》(Sexual Personae)一書中,作者佩格利亞(Camille Paglia)把這種雌性本質與臃腫、混沌、粘稠、幽暗等屬於生命蒙昧狀態的特征聯系在一起,把這種重濁的雌性形象視為自然加在女人身上的醜惡一面。她以舊石器時代的大母神石像——所謂委蘭朵的維納斯(Venus of Willendorf)——為例,認為該像那完全缺乏線條的軀體明顯地體現了雌性本質,它那永遠懷孕的大肚子、水囊似的巨乳和累贅的肉塊堆起的胯部壓倒了身體上的其他部位,這一誇張和突出正顯示了生育的功能對人體的拖累。原始的生育崇拜者神化了雌性本質,在物質貧乏的處境中,他們把自己對豐饒的貪求都寄予雌性軀體的神秘力量,以致在這個大母神身上,過量的生育功能完全壅蔽了身體向優美成長的可能。但也正是基於雌性軀體潛在的此類巫術功能,在後來的宗教圖像中,女性的乳房才罩上了神性的光輝,才被普遍作為象征聖潔觀念的形象。而正是在轉向聖潔的蛻變中,女性的軀體才漸漸甩脫了雌性本質的重濁,那被誇張為生命源泉的巨乳才開始變小,在雕塑家和畫家的手中呈現出勻稱、渾圓的形狀,就像出水的蓮花從汙泥中亭亭玉立起來。與神話思維總是趨向極度的誇大完全相反,優美基本上遵循縮小的規律。作為象徵的乳房於是轉換為作為審美的乳房,乳房的對象化就這樣生發出來。對象化是訴之於眼的,它使乳房被塑造成只是讓人看的形象,而非哺乳的器官。因此,凡是與哺乳動物有關的肉體性反而成了盡量被刪除的東西,理想化的乳房從此與長在女人身上的乳房拉開了距離。
理想化的乳房是堅挺而嬌小的,它們像蘋果一樣在胸膛上一邊一個,被約束在衣服之下,以標準件式的美與女巫的乳房形成明顯的對立。它們更多地代表了男人的理想,因為男人畏懼和厭惡女人身上固有的雌性本質,比如像基督教這樣男性意識的宗教,它所戒除的淫邪、汙穢、貪婪等罪惡,便都與雌性沒有限製的繁殖力量有一定的聯系。乳房於是在兩種對立的女性形象上有了不同的含義:按照美的標準塑造出來的乳房遂長在了聖母等聖潔的女性身上,而淫蕩、邪惡的女人則被表現為袒露出醜陋的大奶頭。她們的乳房甚至被視為她們的魔力之源,一些描寫懲處女巫的中世紀繪畫往往就有血淋淋地切除乳房的場面。乳房的再現史從一開始就走上了一條不斷地經歷自身分裂的道路:一方面從其固有的肉體性中汲取可塑造的美質,一方面把理想化乳房之外的其它多種形態貶為醜陋的標誌。而一旦藝術的形象成為生活的範本,現實中的女人也想把自己裝扮得像畫上的女神一樣時,乳房的美與不美便具有了區分身份貴賤的意義。
應該說,女性美乃是對女人身上自然本質的改造,是在揚棄生育事務的過程中發育起來的,是那些職業情婦和貴族婦女最初為了把自己與其他普通女人區分開來的結果。例如,由於害怕給孩子餵奶會把自己的乳房弄得下垂失形的貴族婦女便雇乳娘來代替她們的職責,她們之所以能保持青春的胸脯,正是因為來自農家的乳娘承擔了像哺乳這樣的雌性事務,才使她們有條件為取悅丈夫或情人而把乳房保養得更美。此外,哺乳也對夫婦間的性生活有所妨礙,而且據說奶汁由血變成,性活動引起的情緒激動會敗壞乳汁,富有的丈夫當然寧可讓妻子把餵奶的差事交給職業的乳娘。雅蘢在書中所選的一幅十七世紀繪畫生動地說明了哺乳與性感的對立:這是一幅描繪法王情婦的畫,她的全裸的上半身被置於前景,繪畫的中心意圖就是展示她胸脯上兩個像象牙球一樣光潔的乳房,它們以其被閑置的狀態顯示了一種被精心培養起來的優美。她的背後是著衣的乳娘,後者正露出圓滾滾的大奶頭給她與法王生下的孩子餵奶。兩種乳房的對比讓我們明顯地看到,被視為有魅力的女性形象都是在非雌性化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隨著優美的乳房在男人好色的眼睛中日益被從孩子的需要中分離出去,雇傭乳娘的做法便在富貴人家普遍風行起來了。於是在上層婦女中,對很多做母親的人來說,不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孩子,已不完全是一個單純的愛美的問題了,能保持不給孩子哺乳的乳房,本身就顯示了高貴的身份和脫俗的儀態。
其實無論是男性的個體還是群體,大概都很難單方面強迫婦女群起去做有害她們自身的事情的。是一部分女人想從外表上和另一部分女人顯得不同而首先發明了折磨她們自己的穿著打扮。例如,為了進一步同粗壯的農婦拉開距離,歐洲富貴人家的小姐太太自從中世紀以來就在自己的腰胸之間費盡心思,把一種叫做「corset」 的緊身內衣發展到了絕不次於三寸金蓮小鞋的地步。那是一種為束腰、箍胸和托乳而精心製作的女性鎧甲,但與鎧甲的旨在護身不同,它的作用是壓迫筋骨皮肉,把身體的自然形態當成必須矯正的東西,最終要把一個女人從腰至肩再塑得幾乎像V形的花瓶,通過把腰胸之間的部分盡量縮小的做法,以達到突出乳房的目的。這種褡鏈似的內衣甚至夾有鐵片,或輔以鯨骨,講究穿戴的女人一旦把它穿在身上,便如同置身刑具之中。男人在藝術上創造出理想的女性形象,熱衷效顰的女人往往不惜拿自己的身體去做實驗,結果總是把事情搞得過了頭,前仆後繼地為時尚作出了犧牲。有一個力反緊身內衣的醫學博士曾激烈地指責,說它對西方婦女的殘害甚至比中國女人的纏足還要厲害。
大約從19世紀末期以來,corset的應用日益受到醫學界人士和婦女解放運動的批評,後來的乳罩就是累贅的corset被廢除之後在女人內衣建製上留下的遺跡。胸腰總算從束縛下解放出來,但束縛機製對其最執著的硬核仍沒有放手。乳罩就像市場伸出的一雙爪子,始終都緊扣在女性消費者的胸脯上。隨著女人胸圍的流行尺寸時大時小,起襯托作用的乳罩也被廠家花樣翻新地生產出來。動聽的廣告總會使你相信,不同的乳罩各有妙用:不管你的乳房原來是什麽樣子,戴上它就會顯得標準而入時。對大多數女人來說,接受一種反對男人控製的理論並不困難,但在對待自己身體的事情上,要做到一反內心的審美理想,卻非想象的那麽容易。因為,你想要讓你成為的模樣是社會地構成的,它已深入到你的無意識深處,你只有向它看齊,才能夠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覺。
胸脯的高低也像時裝的寬窄一樣隨社會風氣的變動而時起時伏,在美國女權運動高漲的六七十年代,平胸曾一度風行,而八十年代以來,女權日益受到反挫,逐漸聳起的胸脯又開始釋放出頗有感染力的召喚。模特兒、明星和舞娘紛紛都向公眾顯示出大乳房的魅力,高胸已成為一種價值,以致在求偶的廣告上,高胸的女士把「48DD」那樣的尺寸標舉為自己的優點,以廣招徠。袒胸露乳的美人形象被同各種商品拼貼在一起,使消費和性感成為合二為一的東西。針對這種乳房頑念,雅蘢在她的書中感慨地質問,既然女人就只是乳房,為什麽不讓男人徑直去成人玩具商店買個仿真的橡皮美人拿回來,想怎樣狎玩就怎樣狎玩呢!在男人戀物的同時,女人也把自己物化。自隆乳術興起以來,成千上萬想要自己胸膛上改觀的女人都冒健康的風險,讓大夫用刀子拉開皮肉,把膠質填充物植入其中。女人為趨時尚而作出的努力的確是艱苦卓絕的,據雅蘢提供的一個調查結果顯示,很多接受詢問的隆胸女人都一致堅持,她們的隆胸系出於自願,並非受了丈夫、醫生或社會的壓力。也有人嫌肥大的乳房給身體的活動帶來了麻煩,她們則選擇手術將其割小。例如在巴西上層階級的家庭中,女孩過十五歲生日時就被父母送去作這樣的手術,目的是讓他們的女兒與大奶頭的下層婦女趁早劃清界線。當如何處理身體的某一部位關系到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和形象時,人們往往並不覺得對自己的身體做了非常殘忍的事情。
對理想的乳房懷抱癡念的男女也該質疑一下,長在女人身上的那個器官是否確如提香等大師所畫的那樣渾圓而翹然聳起,或像好萊塢展示的那樣顫巍巍誘人?一個整形外科醫生運用電腦技術繪出了乳房的實際形狀,她告訴我們:「大多數乳房都像一滴眼淚,上部扁平兒下部欲垂,很多女人都讓歪曲了她們身體的肖像害得好苦,她們寧願隆胸,是因為她們以為自己那地方長得同別人不一樣。」還有人認為,豐滿的乳房是吊在女人脖子下的磨盤,她不但排斥了其它形狀的乳房,而且對那些女人構成了歧視。然而,它只有在它還豐滿的時候才被贊賞,一旦它變得膚色晦暗,松弛而乾癟,它就會為人所厭棄。仿佛它不是一個人身上的一部分,而是她胸膛上的尤物,須弄得像面團一樣揉來捏去。
面對乳房這一不幸的荒誕境況,雅蘢提出了「自由乳房」的概念。她建議女人好好想想,到底是舒服重要還是美觀重要?我們的身體的不少部位往往都是在以障為彰的作用下被強加了性感。在非洲和太平洋島嶼上,男女全都裸露上身的部落內壓根就不存在乳房頑念的問題。現在,中國女人早已不纏裹腳,日本女人也脫下了古老的和服,她們的腳或後頸自然地隨之失去了昔日的性感。正是基於消除「魔障」的理由,一些女權主義者提出了燒掉乳罩、裸露上身的倡議。針對美國法律不準婦女公開把乳房暴露到乳暈部位的規定,雅蘢反詰說:「我們該不該把這一規定視為對婦女的一種歧視呢?男人都有赤膊的自由,婦女就該在公園和運動場上頭頂烈日捂出一身汗嗎?難道這一規定只是為了加強女人的乳房天生就誘人而男人一見女人的裸體就不能自持的成見嗎?製定這樣的法律是不是旨在為色情圖案和影視廣告保存赤裸的乳房,好讓它們由於在私人身上的隱藏而在公開場合顯得更加珍貴?」盡管如此,乳房似乎還是與腳或脖子有別,固著於其上的頑念畢竟過於濃厚,以致它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裸露出來,因而還不會立即得到全面的解放。
已經得到的解放主要還是觀念上的,已往大都是由男人從外部對女人的乳房作這樣的規定或那樣的再現,如今則由婦女從個人內心的感覺出發,要就自己的乳房發現完全不同的、從未揭示的東西了。她們試圖利用各種藝術的媒介重構女人的身體,或消解傳統的理想美,或敗壞男性視角的色情味,或運用反諷和戲擬的手法顛覆男性中心的程式,將其轉換為女性中心的性逗趣。內心感受與外在註視的根本不同在於,被再現的乳房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對象,而是婦女開始辨認自身和發現了新的性感的顯示。比如,在一首描寫新母性的詩中,作者以自我界定的口氣寫出了哺乳的快感與做母親的喜悅,而乳房所傳達的自豪和脆弱也被抒情地融合在一起。在視覺藝術中,她們力圖提供更接近女人身體和感受真相的乳房形象。她們首先要突破男性的單一模式,表現乳房的多種形態:既有肥胖的,也有瘦小的;既有年輕的,也有衰老的。她們特別攝取了日常生活中乳房的平淡灰色的一面,甚至有意向公眾暴露出它的病態和殘缺。乳癌在今日嚴重地威脅著婦女的健康,做過乳房切割手術有胸膛也成了眾多女性之胸的一種。唯美的乳房已經受到了挑戰,並不美觀的,甚至近乎醜陋的乳房被大量推到了眼前。面對這些乳房的新形態,觀眾會不會慢慢習慣,以至最終淡出已往的癡迷呢?
在大眾媒體推行的乳房癡迷依然居壓倒優勢的情況下,這些不同的聲音所產生的影響當然還極其有限,婦女的主流並不理會從邊際發出的呼喊。男人也不會輕易去垂青用觀念武裝起來的新女性。誰也無權禁止別人愛美或勸說別人不修邊幅。人類對自己歷史地形成的荒誕依然無可奈何。自由的乳房尚停留在觀念的層面上。大概只有到了那一天,當大多數女人把身體的舒適看得比美觀重要,當乳罩已毫無用處,當乳房已同脖子或腳一樣失去性感,被同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看待,女人才有可能挺起自由的乳房走向人群。
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