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遗物中的傅雷遗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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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遗物中的傅雷遗像

沈亚明


傅雷在书房;1957-1961年间,上海傅宅;沈仲章摄

傅雷夫妇双双弃世前,为一件极小的事,在遗书中提到了我父亲沈仲章

傅雷遗书第2“委托数事如下”:第一事“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第二事“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傅雷遗书》第2

武康大楼602

我家紧邻周炳奎早已刊发一文,题为《我所知道的沈仲章先生》。文指出606是傅先生的一个小小笔误,沈仲章住在602室。

说实话,写错我家门牌号码关系并不大,只要找到武康大楼就行。因为,在我出生前好几年,我家就已经搬进了这栋大楼,是楼里最老的几家住户之一。要是有人走进楼门,一提沈仲章的名字,开电梯的工友肯定能把来人带到六楼我家。

不过傅雷先生去世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我家这类成分不好的,被剥夺了享用电梯的待遇不清楚这禁令是否波及访问者,但记得那年头可被拦住问:侬啥成分?如果是“红五类”,尽可大摇大摆地走进电梯,接受劳动人民服务而“灰不溜秋”的亲友,恐怕不敢罗嗦,自觉爬“步了。

为写本文,我特地请武康大楼602室的现住户去数了数,从底楼走到我家所在六楼,共有一百三十多级梯阶。即便如此,我父母人缘好,说要找沈仲章,大多数邻居也都会指点迷津。

遗像“发掘”小史

父亲沈仲章遗言,他的书籍、信件、纸片、照片等等,都留给我。我在海外,难得回国,每次只能带一小部分美国。之后,诸事忙乱,常要隔好长一阵,才得空抽出一点东西看看。

有次,打开一个小纸袋,里面大都是家人和亲友的照片。一眼认出,其中两张是傅雷先生一张是傅雷先生在自家书房,坐在书桌后面(暂名“傅雷在书房”,篇首图);另一张是傅雷先生坐在家中一角,正在点烟斗(暂名“傅雷持烟斗”,待另文)

虽然这些照片千里迢迢,越过太平洋搭飞机来到我美国的家,但是整个纸袋并未打开过。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保存了“发掘现场”。

既然这么说了,就得介绍一下父亲的习性。

外人看来,父亲的书籍物品一包一包、一盒一盒、乃至一堆一堆,东放西放,好像杂乱无章。其实,父亲是有条有理、分门别类地存放。

父亲十八岁考入唐山交通大学,受过良好的科学研究训练。三年后又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因会一些梵文和德文,受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推荐,协助一位极严谨的德国汉学家翻译佛经。父亲毕业后留校,担任北大助教。同时,兼任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干事。沈仲章的工作能力,包括整理物品制作清点,受到斯文·赫定(Sven Hedin)称赞

抗战期间,父亲在香港单人负责整理万余枚居延汉简、用红外线拍摄并制了图册战后,他放弃粤港区图书接收委员的正职,在江南给徐森玉当副手,清点敌伪图书文物,干得十分出色。不过,父亲对于自己的东西,相对马虎多了。可是即使没有造册登记,对分档规律以及索检途径等等,脑子里都有一本账。

记得小时候,母亲偶尔整理父亲的“割据之地”,理完后看起来是整齐多了,但父亲直报怨,说东西找不着了。

我略长大,无形中成了父亲的半职“秘书”。那些“禁区”,只有我必要时可以动,因为我比较善解父亲的意愿,会按他的习惯,物归原档。

父亲去世后,把他的遗物留在原地不现实。母亲去世后,东西更是几经挪移。可是,我见到原包装及原来放在一起的物品,往往能看出一些线索。观察分析,这包照片在某种程度上,保存了“发掘现场”。

像“次品”非赠照

说了上面这一大通,原因是想弄清楚这两张傅雷遗像,到底是傅雷先生赠送给我父亲的,还是父亲为傅雷先生拍摄的。

通过观察“发掘现场”,我可以肯定,那两张相片不是什么“赠照”,而是父亲在冲印放大时,觉得效果不够满意的“试样”。因为,如果是傅雷先生的“赠照”,父亲会珍重地专门放开。可随同这两张相片“出土”的,还有我和其他家人亲友的照片,混在一起。而且整个纸袋里的照片,还正好都是质量上有些欠缺的。

再看相片本身,不像是照相馆的出品,而是在家庭暗房里放大的。看得出照相纸的边角还未修整,相片与周边留白也没有调正。傅雷先生口味如此之高,如果他要赠送照片给沈仲章留念,绝对不会拿这样的“次品”。

父亲是照相业的,假如必需,我家的暗房也可以印放出专业水平的照片。但平时父亲还是考虑节省,会用一些比较便宜的材料,先试放样张。然后挑出一部分,采用较贵的材料,精心加工。我小时候,父亲有时准许我到暗房见习。而在暗室外,他也常叫我参与评议样张,推敲最佳裁剪、比较曝光长短等等,说是训练我的眼光。

依我熟悉的惯例看,这两张傅雷先生的照片,以及纸袋中“出土”的其余照片,都是我家暗房里出来的样张。我估计,质量合格的父亲已经送给了傅雷先生,自己珍藏的也许在文革中被毁。恰巧因为他对这几张的质量不太满意,就随便和家人的照片放在一起,没有特意去妥善保管,结果反而留存了下来。

拍摄者怎么算

基本弄清了上一个问题之后,我又想进一步确证摄影者是谁。

傅雷先生在世时,父亲和几位爱好摄影的朋友,曾相约一起去傅家,但那几位老友家里都有暗房设施。一般来说,如果是别人的底片,不需要拿到我家来试印样张。所以,我觉得拍摄者也应该是我父亲。

至于另一张傅雷先生手持烟斗的照片,有意思的是墙上镜子里还有个人影。镜中之人相机齐眉,像是拍摄者不小心,把自己也拍进去了。我不敢认镜中的人影是我父亲,倒觉得更像父亲的一位老朋友。那位老友也是照相圈子里的,我还听他遗孀说过,他和我父亲曾一块儿去傅先生家,恰与照相有关。

我推测,就这两张相片而言,可能是两位朋友一块儿去傅家,互相献策,不分你的还是我的相机,轮流尝试取景。底片在谁的照相机里,作品就归谁了。看来这两张相片的底片是在父亲的胶卷里,而朋友那儿的底片,有些也可能是我父亲所摄。大家都只想为傅雷先生拍摄一些好照片,友人之间不计较。

盼望故旧续联

起笔本文前,惊悉我未及带出国的一批父亲遗物,其中有很多照片,被商贩像盗墓般“掘”走擅自拍卖。

愤慨之余,我决定发表“傅雷持烟斗”那张照片,而先辨认拍摄者,征求意见本文结稿前,我已请教了可能是“镜中摄影师”的家属,我的猜想基本得到证实。但是,得知他们全家即将出国旅行,我不好意思多加干扰,需待他们回美后,再商量可否由我公布。

这里,我先分享傅雷先生在书房的照片。除了傅雷先生的姿势表情,照片上还可以看见他身后挂的字画、书桌上的物件,墙边的书架……就留给有兴趣研究傅雷先生的有志者,去进一步观察讲解。

或许,待我联络上其他也认识傅雷先生的父亲老友之后,“发掘”出更多的回忆。

确实,刊发这篇小文也有一个目的:盼望久疏音信的亲友旧识读到此文后,能够重续联系,共同缅怀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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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首刊于《南方都市报》20141128日,作者授权刊发修改稿。郑振铎是傅雷与沈仲章的共同朋友,沈仲章曾通过郑振铎向故宫捐献名画。参见: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一) 博客 文学城 (wenxuecity.com) ,四篇连载。

【作者后记】
近日,点击本拙文原链接,发现已断。再者,我早有愿修改原文内的一些差误。因此,找出自留底稿,作了更正并稍改文字,分节加小标题重刊。亦须说明,文内有些言辞反映2014年估测。两年后,我在《纽约时报》刊发了续篇,专议另一张照片(傅雷持烟斗)。傅敏读文后与我续联,对“镜中摄影师”提出不同解释,我也请他辨认了这一张照片(傅雷在书房)墙上的画作——均已写入续篇之续,征得傅敏同意后刊发。岂料,又过了几年,又有了新解,尚待另写新篇。如此步步进展,可谓探究常例。重刊之文仍保留2014年估测,于此许诺,将继以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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