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中部的深山裏有個叫做"Preci"的小鎮,海拔596 公尺,人口只有八百。山裡住著少數農人牧人,以養豬牧羊維生。農地種些豆子,冬天用來餵養動物。年輕人嚴重外流,老人們生活貧苦。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謀生更困難。春夏之際每個星期五,農人牧人從各個小山谷來到農夫市場做交易(這裡有一個中世紀時期建的堡壘),這是唯一的市集。如果不勝寂寞,或想重返文明,那麼開車到最近的城市要一個多鐘頭。山谷與山谷間有一些古蹟,其中一個叫做"Abbey of Saint Eutizio"的小教堂很美(圖一)。有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去這個Abbey旁邊的小餐廳吃飯,典型的義大利食物,又精緻又美味,到今天仍感到口齒餘香。
旅館占地廣袤,除了少數房間,還有幾棟公寓,獨棟度假屋,及露營區。七月份全是丹麥人來此地度假,八月九月大都是本地人。五六月和十月份沒有旅人,旅館會辦些為期兩週的workshop招徠顧客。旅館所在的山谷被層層疊翠環抱,與外界幾乎沒有溝通,山路崎嶇窄隘,常常只容一輛車通過,所以下山的路途頗險峻。每個星期二Workshop安排小巴士載我們去郊遊,一次去Montefalco, 另一次去Norcia, 都屬於Perugia Province。大家在鎮裡閒逛,喝咖啡,吃午飯,逛博物館,或到國家公園看野生植物。
旅館的Workshop每天早上八點供應早餐,九點鐘大家到畫室和老師一起畫畫,一點鐘在旅館大廳吃中飯(非常豐富的自助餐),下午自由活動(大部分人仍然在畫室畫畫),七點半晚飯(不過很多人七點不到就坐在游泳池畔喝雞尾酒)。晚餐很正式:湯、冷盤、主菜、甜點。大家喝酒聊天到十點多才回房休息。這樣的生活對眾人來說不乏完善,然而對我這樣的邊緣人物,完全不能適應。但這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兩星期。我一直性近自然,但我不知道大自然能給我如此狂喜。在去Norcia的路上,車子沿著之字型的小道前行,兩旁青山秀麗,路邊野花遍地,遠處偶爾有一兩處農舍。谷地被分割成一畦一畦的方塊,粉色的是豆苗,柔黃的是小扁豆,豔紅的當然是罌粟花。一路上心裏充滿感動,為這寧靜安詳的大自然,為自己有幸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快到山頂之前,車子停在路旁讓我們漫步,一地的野花,最高不滿半尺,像地毯一樣包裹住整片高原,那麼那麼多的顏色,在風裏輕微的顫動,這才理解"花畔"(The legends of flowers)的作者Paolo Mantegazza 是在怎樣的心情和環境中寫出那麼多關於花的綺麗的故事。回到車子的路上,突然看到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羊沿著山路走來,羊群前面有兩隻白狗開道,兩旁和後面有兩隻黑狗壓陣,浩浩蕩蕩的,好美!活脫脫一幅電影和書裡描繪的山城景象(圖二)。
義大利人真的很浪漫,本來已經野花遍地的山谷野地,他們仍然不滿。每一段矮牆,每一個轉角,都種滿各色鮮花;蔓藤爬滿小屋農舍,青青翠翠,景緻怡人。我住的房間有個小小的陽台,屋前有一排日本核桃樹,長得挺拔飽滿;屋子四周種滿爬藤玫瑰(圖三),還又擺滿了鮮花盆景,色彩鮮麗可人。躺在陽台上讀梭羅的湖濱散記是一大享受。
每天清晨被鳥鳴喚醒,晨曦初曉,谷底的濕氣緩緩升騰,把青山裝點得像在仙境。本來晴空萬里,但突然飄來一片雲,風沙沙的響,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雲的變化奇詭,忽濃忽淡,谷底也忽晴忽陰,雨點隨著雲的消息隨性飄落,時而傾盆,時而籠煙。夜晚的天空特別清新,眾星閃爍,好像在跟你輕聲細語;而月色如洗,不知不覺的,好像你也可以和群星交談。
在山上的最後一天,心裡充滿不捨。短暫的羈留,聽風聽雨,觀望雲彩的變幻,聆聽鳥兒輕靈的歌鳴,漫步山間小道,追逐多彩的野花,啊,可惜我不是詩人,不能把心裏的感動化做詩篇。多麼羨慕年輕的黑塞(Hermann Hesse,德國詩人,1877-1962),漫遊在原野,在森林;穿梭在鄉間,在農舍;讓一片輕柔的雲把他帶到遠方。如果我沒有來到這孤寂的鄉野,沒有隔絕於科技文明,我不會真正理解黑塞的詩情詩意!我這才明白為什麼詩人需要獨處:人只有在獨處時才能感受,才能寫詩;因為那不只是文字,那是心靈與大自然的相互感應。
附 兩首黑塞詩 (歐凡譯)
(一)《輕雲》
一片孤雲,
飄過藍天,
輕柔而悠閒,
喜悅吧,你心!
他將攜潔白的清涼,
掠過你藍色的夢鄉。
(二)《春日》
林間的風,枝頭的鳥鳴,
晴朗的天宇
一葉白雲之舟輕泛??
我夢到一位金髮美女,
夢到我的童年,
一望無際的藍天
是我憧憬的搖籃,
我在其中沈思默想,
沐著溫煦
我輕聲哼唱,
如一個嬰兒
在母親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