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 — 我的左邻右舍 ( 二 )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们正在上四年级。记得学校从六月开始停课,学校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几个住在市区里的老师被当作资产阶级批斗。宿舍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得相当紧张,每家大人的脸上都带着十分沉重的表情,我们这样大的小孩子都被大人管住,平时只能待在家里。

有一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外面有游街了,” 好多孩子都跑了出去。我跑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看见游街的场面。对面的同学告诉我,被游街的是别的宿舍的大人。过了几天,又有人叫了去看游街,我也跟着跑出去。我吃惊地看见对面同学的爸爸王叔叔和漂亮姐姐的爸爸丁叔叔都在车上,他们的双手被反绑着,头上带着高帽子,背上贴着标语。王叔叔平时总是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他虽然个子不高,但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飞。外婆总是说,“你看,他身体真好,以后会长寿的。” 外婆说得还很准,王叔叔至今还活着,已是97岁高龄。丁叔叔个子很高,他不太说话,却是个很和蔼的人。这两个叔叔都是学校里的干部,他们怎么啦?为什么在游街的车上?我正在纳闷,迎面跑来我的同学,她什么也没说,一脸惊恐,急忙跑了回家。

过了几天,外婆说里弄小组长李太太自杀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顿时把我吓懵了。李太太是我同学小芳的妈妈,她们住在C区。小芳妈妈是四川人,她爸爸是物理系的教授。我和小芳是很好的朋友,我常去小芳家玩。以前我们曾经在暑假期间到小芳家去办连环画图书室,几个宿舍里的同学拿着自家的连环画,大家可以交换着看。小芳妈妈很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子,总是拿糖果招待我们。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她家玩,小芳的妈妈正在腌咸肉,她告诉我,腌咸肉的时候,要先用糖擦在肉上,然后再擦盐,这样可以使肉更鲜。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感到很新鲜。

有一天,爸爸回来时一脸忧伤。对面的陈叔叔,还有前排的董叔叔,都来到我家,三个大人在一起低声交谈,大家都显得很悲痛。原来是他们的好友任叔叔自杀了,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一个才三岁的幼儿。任叔叔是爸爸和董叔叔的大学同学,也是他们的好朋友,他在另一所大学工作。他的妻子是爸爸系里的老师,我们叫她陶阿姨。我还记得陶阿姨生孩子时的情形,那个男孩和弟弟差不多大。

又过了几天,突然有人说对面漂亮姐姐的妈妈,那个托儿所所长也走上了绝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前几天我还看见她骑着自行车去上班。那一阵,连着几天看不见丁家的漂亮姐姐去买饭菜了。她的小弟弟有天在外面徘徊,好像不知所措。外婆后来把他叫到家里给他吃了顿饭。只听外婆说,“作孽,作孽呀……” 没几天功夫,又听说隔壁楼上的叶教授自尽了,那时叶家的两个孩子比我还小好几岁啊!

忽然间又听说姚医生和马教授也都受冲击了。姚医生失去了脸上的笑容,每天上下班急匆匆地推着自行车走过那条水泥道。马教授更是皱着眉头,再也听不见他哼京剧曲子了。

那个时候,我们每天几乎生活在惊恐之中,经常听见今天这家的家长被斗了,明天那家被抄家了。我偶尔还听妈妈说她学校里的事,当时也听不太懂,当然父母也是尽量不让我们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

宿舍里有一段时间出奇地安静,听不见大人的声音,没有孩子在外面玩,有的只是恐怖和惊吓。漂亮姐姐的妈妈前几天还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怎么一下子没了呢?楼上叶教授的音容笑貌似乎仍然就在眼前,他怎么也死了呢?我的心里每天都感到惶恐不安,害怕哪天灾难会突然降临到我家……

可怕的那一天还是来了。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好像是在暑假。爸爸妈妈已经去上班,我和外婆在对面楼梯口的阴凉地方剥毛豆。突然看见一群红卫兵,押着爸爸闯进家里。他们不让我和外婆靠近家门口,我们只听见他们在里面抄了一阵,从家里拿了一些东西,然后就把爸爸带走了。家里书橱、衣柜和箱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地收拾凌乱不堪的家。晚上听外婆和妈妈在说,红卫兵抄去了一套爸爸的西装和领带,爸爸的三弦和琵琶以及所有的线装本古书,另外还有所有的照片和照相本。那天晚上爸爸没有回来,妈妈也没有和我们细说爸爸不回来的原因,后来我们知道爸爸被关在学校隔离审查。几天后,半夜突然有人来敲门,我惊恐地立即起来。当时我和外婆睡在后面房间,几个红卫兵闯进来后,命令我和外婆出去,他们粗暴地撬开地板,想从里面找出什么东西。那块地板本来已经坏了,前些日子爸爸刚把它修好。红卫兵忙碌了一阵没找到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撬地板的原因:爸爸读大学时曾经在一个教会学校教过书,红卫兵认为爸爸是特务,再加上爸爸平时爱装矿石机,也就是后来类似的半导体收音机,他们由此认定爸爸装半导体收音机是为了发报,而发报机就藏在那块被修好的地板下面。现在想来真是荒唐至极!

过了大概将近一年的时间,一切算是比较平静了,爸爸也被解除了隔离。可是别的事又来了,几乎每个大学老师都要去五七干校劳动。对门的陈叔叔和他夫人必须在同时间去干校,这样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呢?最后他们只能把儿子送到浦东的外婆家,女儿由我父母和外婆一起照看。那段时间,我和妹妹还有这个女孩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星期。

浩浩荡荡的革命在继续,孩子们也在家长受冲击的阴影下逐渐长大。漂亮姐姐的妈妈去世时,她正是青春期的年纪,但却必须强忍极度痛苦和悲伤,担负起照顾弟弟们的责任。我的同学小芳,自妈妈去世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总是充满欢笑的女孩,从此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默寡言,大家都不愿和她多来往了。

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这些宿舍里的孩子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白猫妈妈 发表评论于
您家还是木地板。我家住五层楼,水泥地面,楞让他们砸了地面“找枪”。都什么智商啊。
麦琪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efang' 的评论 : 谢谢阅读和评论!记忆是不可磨灭的,特别是在那段不正常的年代,
麦琪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tart2020' 的评论 : 谢谢阅读以及你的共同回忆!
yefang 发表评论于
这段回忆令人想起了当年亲历的红卫兵造反派抄家、家长被隔离以及被下放农村和干校... 动乱年代的特殊经历给许多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无法平复的伤痕。不忘过去的悲惨经历,才会更加珍惜今天的自由生活。感谢作者付出的努力!
start2020 发表评论于
文革末期,他们还抄外公家,所有地板都撬起来堆在一边,说是有黄金藏在地板下、家里人要过来风头才敢装回去。我开始记事时一楼除了卧室都是砖地,上面的地板据说太厚太好,被弄走了
麦琪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谢谢晓青!
晓青 发表评论于
记忆里确实游街看了不少,那时候自杀的都是觉得自己被冤枉,看不见光明的,真不堪回首。
写得特别好。期待续!
又是我的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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