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新年刚过,县委调整了庆余乡党委、政府的班子。乡党委书记换人,乡长留任,蕙莲作为女干部代表进了乡政府领导班子,担任副乡长,分管文教卫。
蕙莲当了领导,分管的部门多,事情也多了。始初那段日子,她总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似乎这一切都是梦,太突然了。然而,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当领导的那种很美妙的感觉心里十分受用,仿佛每一个日子都盛开着鲜花,飘荡着浓浓的花香。她每天听到的大多是好话,每天看到的大多是笑脸……
乡政府有一台北京吉普车,主要供书记、乡长使用,副职以下的干部平时走村串户,一般都是骑自行车,或者步行。乡下公用的自行车,大多是载重型的,笨重结实,骑行时比较吃力,而且旧车破车居多。蕙莲骑过一两回,心里不太爽。那天,她去县城开会,自己花钱买了一辆“凤凰”牌包链壳的女式自行车。这车轻便漂亮,车把上安装着转铃,声音格外的优美动听!
事物在变化,人的角色也常常自然而然地在变换。家良由家中的男人,变成了家中的妇男,蕙莲曾经承担的家务活,几乎都落到了家良的身上,做饭、洗衣、搞卫生……刚开始那阵子,蕙莲还不好意思让家良为自己洗衣洗裤洗鞋袜,有点拉拉扯扯。她觉得洗衣服应该是女人的事,让男人给女人洗衣服有点过分,另外她还担心家良洗不干净。拉扯了几回之后,蕙莲便不再与家良争要。她发家家良虽然是个男人,洗洗涮涮还是很用心,洗出来的衣服比较干净。
蕙莲在乡政府当助理员的时候,走村串户或外出的次数较少,基本上每天下午都能按时回家,在家吃晚餐。蕙莲当了副乡长后,管的人管的事多了,外出开会和应酬也多了,今天什么时候回家,能不能回家,就很难说准。家良的晚餐也就变得没个准时。有时候等到很晚,蕙莲回来了,但她已经在外吃过饭了。有时候很晚了人没回来,等来了村委会的人,说陶乡长在外面开会,今天不回来了。不管怎样,他每天都按时做好两个人的晚餐,当然,他一个人吃的时候多。没吃完的饭菜,他就留着第二天中午吃。
这天是庆余圩逢墟的日子,他把近半个月做的几样小木器担到墟场去卖。想必是个好日子,担来的几样木器都卖掉了,价钱还可以,尤其是有两个本乡的人还跟他预定了两样家什,讲好下个墟场日交钱交货。家良心中舒爽,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抬头看看天,时已正午,到了中餐时候,难怪腹内饥饿。他想了想,决定到乡政府去一趟,到乡政府的食堂吃一顿饭。说实在话,蕙莲到乡政府工作已经两年有余,他还从未去过乡政府呢!一是没有什么事,二是没有闲功夫,三呢,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些胆怯与自卑。他今天心情好,生意做得好,想着让老婆也分享一点喜悦。他想着去乡政府食堂,还有一层意思是看看食堂的伙食究竟好不好。如果食堂伙食不好的话,他就可以隔三差五做点好的,让蕙莲自带,或是自己送去。另外,他现今确实饿了,突然去二姐家吃饭似有不妥,回家做饭吃,时间较长,会饿得难受。
他进了乡政府大院,传达室的老头正在吃饭,端着瓦钵出来询问找谁,有什么事。他如实说找蕙莲,找他老婆。老头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半信半疑,领着家良来到食堂,刚进门,老头一声大喊:“陶乡长,妳老公找妳!”
这一声喊,胜似惊雷。正在吃饭的几十个男女,几乎同时停了碗筷,停了嘴,眼光齐“刷刷”地投射 过来:一个黢黑矮瘦的半老头,满脸皱褶,额前的抬头纹,又粗又长;一身破旧的黑色棉布衣裤,已经泛白发灰,腰间捆扎着一条麻布汗巾;右手拿根长扁担,扁担的尖端系着一小把麻绳;两条裤腿,一只盖住了脚踝,一只高高挽起,露出了膝盖;脚下的旧胶鞋,没有鞋带,一只鞋尖还张开了口,露出黑黄的大脚趾。
蕙莲的脸上挂不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家良会到乡政府来,而且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这样一副尊容!她看到同事们各式各样的表情与目光,尤其是邻桌的刘仲彪,脸部的表情过分夸张,既有惊讶又有鄙夷和不屑。她沉着脸走向丈夫,冷冷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家良此刻慌了神,面对那么多穿戴齐整的男女干部,面对那么多投向自己的目光,他觉得这些目光像钢针一样锋利不敢碰,自然而然地缩紧了身子耷拉着头。当衣着光鲜的妻子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仰头看到妻子满脸的不高兴,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闯了祸。妻子是乡领导,自己这副模样,明摆着给妻子丢脸!他胡乱地回应了妻子一句,便急急忙忙地逃离了食堂,逃离了乡政府!
晚上,蕙莲回到家,心中仍有不爽,又正言厉色地告诫丈夫:今后没什么特别重要或紧急的事情,不要到乡政府找她!
家良像是犯错的小学生,不敢正眼对妻子,也没说什么,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
近几日,刘仲彪如同打了鸡血,一直处在亢奋中。他写的一篇千余字的散文在地区群众文艺杂志上发表了。他仿佛看到神圣的文学殿堂为他敞开了大门,一条铺满鲜花和荣誉的金光大道就在他的脚下。昨天夜里,他还真的做了一个好梦,自己接二连三地在国家级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作品。他的作品在国内文学界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热浪,到处为他组织召开作品研讨会,他的名字四处传播……他在领奖台上,忽然发现台下有一位美貌如花的女子向他频送秋波,也许惊喜和兴奋的缘故,美人的红唇很性感地张开……他似乎被一根红丝线牵引到美人的跟前,这美人竟是陶蕙莲!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矜持,身子一歪,竟倒在他的怀中……
刘仲彪贪图蕙莲美貌的念想,在遭到严词拒绝之后已经破灭,特别是蕙莲当了副乡长之后,他就完全死了心。可是,那天蕙莲和她的丈夫双双站在一块的时候,真是天差地远,对比十分强烈,一个美如仙女,一个猪狗不如!他的心里塞满了愤慨与嫉妒,曾经的那个念想竟像一条复活的毛毛虫,又开始蠢蠢蠕动。
现今,他的作品发表了,有了资本,也找回了自信。他还发现,蕙莲对他的态度也温和亲切了许多,昨天的一个小型会议上,蕙莲亲昵地叫他“仲彪同志”,而不是像往常那样一本正经地呼名道姓。他的心窍渐次洞开,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念想,竟然呼之欲出。自古讲究男才女貌。他的才华已经得到认可,而且还将继续展现张扬。他和她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男才女貌。他认定自己与蕙莲之间将会演绎出一段温馨浪漫的情爱佳话。
自己上一回的表白示爱为什么会遭到拒绝呢?最重要的固然是自己的才华还没有得到社会的认可,除此之外,方法上也许有些问题,急切了一点,又过于直接。这一回,他一定要选准进攻的方位。男女都一样,最柔软处,也是最脆弱处,最脆弱处则极易突破,胜算最大!
刘仲彪理了发,刮了脸,好像年轻了一些,精神状态也格外好。他轻快地登上三楼,敲开了蕙莲的办公室。
蕙莲的办公室简洁干净,桌子、柜子、藤条沙发椅和茶几等,各自所处的位置恰当,相互间距适中,一眼望去,立马就有好感觉好心情。蕙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看文件。办公桌居中,面对房门,后背的墙上悬挂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蕙莲见刘仲彪来了,没有起身相迎,仍旧坐着,问他有什么事。
刘仲彪很认真地说,要向领导汇报工作。蕙莲习惯性地把案头的工作笔记本拿到面前,然后看着刘仲彪,等待下文。
刘仲彪故作姿态,咳嗽清嗓子,又摸摸头,便说起了他发表在地区群众文艺杂志上的作品,大谈作品发表后的心理感受。他说,文学艺术为他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美丽的窗子,让他看到了人生的瑰丽多姿。他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不断登上人生的高峰。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继续说起了他的打算。他要把本乡本土爱好文学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农民文艺研究会,大力开展乡土文学创作活动,繁荣乡土文化。他请求陶乡长能够出面担任会长,他自任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负责日常的组织协调工作,同时还恳请陶乡长做做乡党委乡政府主要领导的工作,在经费上给予一定的支持。
蕙莲是主管文教卫的领导,群众文化是她负责的工作内容之一。虽然群众文化在乡村很少被人重视,但既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是应当予以关注。她凭直觉认为,刘仲彪这个想法不错,对于活跃乡村的文化生活很有益处。如果这个事情弄得好,弄出了成绩,她们这个乡就会成为全县的标杆,她这个主管领导的脸上也有光彩。
“仲彪,你发表的作品,我拜读了,向你表示祝贺,也为你感到高兴。你提议成立农民文艺研究会的事,我认为可行。至于能不能当会长,还有经费的问题,我要请示党政一把手,再给你答复。”
刘仲彪心中甚喜,嘴里一个劲地说:“感谢领导!”随后他又眉飞色舞地谈起农民文艺研究会的一些构想与细节。
蕙莲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在本子上写上一段。她听着写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不对。她搁下笔,抬头望着刘仲彪,发觉刘仲彪脸上的神情与前一刻大为不同,一脸的消沉悒郁,俨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颇为惊讶:
“仲彪,你是怎么啦?”
“我……”刘仲彪欲言又止,轻轻地叹息,仿佛大有难言之隐。
“不要婆婆妈妈,有什么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我、我没有什么难事,我只是忽然觉得心酸心痛,心里难受。”刘仲彪卖了个关子,扫了蕙莲一眼:“陶乡长,我是为妳感到心酸委屈,为妳难受呢!”
蕙莲心头一惊,被弄糊涂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还让你难受了?”
“陶乡长,无论从哪方面讲,妳都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大家都敬佩妳。但是,我们乡政府绝大多数的干部,心里都有一个疙瘩,一个疑团,妳的那个老公实在太差火了,连妳的脚趾头都配不上!显而易见,妳的婚姻与情感生活一定毫无幸福可言。有不少的同志私下猜测议论,说妳的内心一定很苦,所经受的委屈,一般人难以想像与承受,是嘛?”
蕙莲的心灵深处感到震撼。说实在话,她自从与家良结婚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对于情感,她一直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生活需要麻木。麻木就是最好的生活!不然的话,这十多年她如何活?她的儿子如何能够上大学?古人不是老讲“舍得”,有所舍弃,方有所获得。她舍弃能够舍弃的,获得了想要得到的,所以她的内心一直很平静,没有那种明显的苦啊痛啊的感觉。
蕙莲很快就平复如初,用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话语中带有明显的责备:
“你们都是瞎操心,操空心!我找什么样的老公,那是我自己的事。同志们在背后如何议论, 我管不着。但是,我不会和任何一个男人来讨论自己的老公,讨论自己和老公之间的情感!”
蕙莲说毕,合上笔记本,站立起来,一副逐客的样子。
刘仲彪心里急了,他的迂回战术还刚刚挨到阵地前沿,尚未正式进攻,之前想好的一大堆火辣辣的情话一句还没有说,怎么就可以鸣金收兵呢?!他一下子乱了套路,少了讲究,急红了脸:“蕙莲,我是真心爱妳,真心想帮妳!妳的婚姻不应该是这样!”
蕙莲霎时变了脸:“你住嘴,给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