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台月 之 瀚海烟波 第十章

她父亲范衡精通易经,曾为刘彻、卫青和霍去病占卜军国大事,她也跟随父亲学过易经,一直懵懵懂懂,以为是用来占卜的。可就在今晚,她从这些娟秀的字迹中,突然领悟到了易经的真正内涵和道理:孔子说易经集成了四种圣人之道,立言者通过卦辞、爻辞中的仁德之意去感化人心;为政者通过书中讲述的天地阴阳变化去顺应天时和民心;大国工匠制作大国重器时,也可以效法卦爻之象来顺应天道;决策者占问决疑时,则可以参考六十四卦来辅助决策。等她看完第一卷周易治要,天色已经发白,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她听到了厨房里传来姥姥和姥爷准备早餐的声音,于是躺在了床上装睡,直到他们收拾停当,悄悄出门关门的声音传来。

 

    蒙贞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来不及洗漱,出门便跟在了周崇文夫妇的身后。她看到他们俩打着伞,抱着那束鲜花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也在街边拦下了一辆出租悄悄跟着。没多久两辆车先后在龙华烈士陵园的门口停下,蒙贞看着周崇文夫妇在风雨中下车进入了大门。她下车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五十米左右,清晨的风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伴随着他们两个来到了一座白色的墓前。蒙贞在拐角处的柏树下停住了脚步,伴随着时密时疏的雨声,她看到周夫人打着伞,周崇文略显吃力地弯下腰,用一块毛巾仔细擦拭那块墓碑和小小的汉白玉墓体。周崇文擦拭良久,秋雨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蒙贞看到他花白的发梢上滴落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溅落在墓上。接着是周夫人将那束花放在了墓碑前,两人直起身来,对着墓碑上的遗像喃喃倾诉。

 

    蒙贞合上了雨伞,不让雨滴砸落伞面的声音影响自己的听力。两位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击在了她的心弦之上。

 

    “丫头,我们都过的很好,爸爸前年已经退休了,我们每年暑假都去醴泉小岳那里避暑,他也进步了,现在是醴泉市委书记。他还是一个人,对我们很好。前年上海家里装了地暖,妈妈冬天咳嗽的毛病也好了很多。”

 

    “对了,005已经正式列装了,核动力,电磁弹射,排水量11万多吨,威风得很。那帮孙子已经不敢再靠近咱们家门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也想告诉你,我们收养了一个姑娘,16岁的小外孙,跟小时候的你一模一样,这里面的曲折详情,等爸爸妈妈有空了写信烧给你,现在我们也还像在做梦。”

 

    “她很孝顺,给我们买了很多东西,还很喜欢读书,特别像你上中学的时候。昨天在你的房间里捧着你的书不放手。”

 

    “丫头,我和妈妈都知道,你在天上舍不得我们难过,就请这个姑娘来到我们身边替你陪我们……爸爸妈妈谢谢你……可是……我们还是好想你……”

 

    “从002开始,你就一直缠着爸爸带你去看航母,可是爸爸立刻去了003工程。没能带你上舰,是爸爸这一辈子最大的痛,请你原谅我……”

 

    周崇文夫妇已经泣不成声,蒙贞转过身去望向天际,铅灰色的云中落下无数细密的雨滴,洗去了她眼中的泪水。良久,她耳中传来周崇文夫妇渐渐离去的声音,她目送他们走远,才穿过茂盛的柏树林来到了墓前,她看到了墓碑上照片中熟悉的笑容和眼里的温暖,正是姥爷旧华为手机屏幕上的样子。蒙贞走上前,看清了墓碑上的字迹:爱妻周蕙蘅之墓 1991—2017,夫岳谋忠敬立。在墓体上也刻着几行红字:周蕙蘅烈士,1991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绍兴,在2017年国家重大反贪专项行动中为掩护战友而壮烈牺牲,享年26岁。

 

    蒙贞跪在墓前,深深地俯下头去,她的前额贴在了汉白玉的墓体上,仿佛能听到来自大地的呼吸和心跳。“妈妈,我会替你照顾好姥姥和姥爷,还有爸爸,”她轻声说道,她知道妈妈能听到。

 

    “我会好好读你读过的书,让你的思想传遍这世界。”

 

    蒙贞伏地良久,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待她起身时,才发现雨已经停了,阳光驱散铅云,温暖地洒在她身上,她朝西边看去,两道巨大的拱形彩虹横亘在天际,仿佛是通向未来的门。

 

    蒙贞回到家连忙换上了干燥的衣服,不一会儿周崇文夫妇便带着买好的菜回到了家里,并告诉蒙贞了一个好消息:十月一号在浙江舟山的海军开放日,002号航母,也就是山东舰将开放飞行甲板等区域欢迎公众参观。午饭时周夫人告诉蒙贞周崇文自交通大学造船系毕业后一直在中船重工上班,参与了002到005航母船体设计的工作,当年与周崇文一起驻厂的海军军代表现在东海舰队任职,知道周崇文要来,特地给他们三人安排了早上的升旗仪式。蒙贞知道她在车上不经意的一句话,周崇文夫妇就会全心安排,她心下十分感动,却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今天其实是周蕙蘅的忌日,姥姥姥爷一定在竭力克制心中的悲痛,她借口要去睡午觉,午饭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读书,她看周蕙蘅在书上的标记和批注越多,越是在心里感到震撼和钦佩。

 

    当晚周崇文夫妇吃过饭早早就回了房间,蒙贞正聚精会神读书时听到他们俩在对话中隐隐约约提到了霍去病的名字,她合上书,索性关了灯躺在了床上凝神静听。

 

    “老头子,我们今天也看过丫头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带贞儿去祭奠一下她前世的父母、丈夫和舅舅?小岳说她前世还有一个孩子,也不知后来如何了?”

 

    “我也在想这件事,她来咱们家两个多月了,从来没给咱们提过要求。我琢磨着是该去扫扫墓,小岳说她前世的爹叫范衡,在史书中不知所终,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她生母姓张,应该是葬在了西安东边的灞桥附近,她的儿子叫霍山,很小的时候就被封为了奉车子侯,跟随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后病死在了曲阜,可是不知道葬在了哪里。我想离海军开放日还有些日子,我们就带她先去西安吧。”

 

    “嗯。对了,多年前你就带丫头去祭拜过霍去病和卫青吧?”

 

    “是,现在想想还觉得不可思议。丫头把咱们家封了十几年的一坛会稽山酒带去了,本来是等她出嫁时喝的,她咕嘟咕嘟倒了大半坛在霍去病的墓前,剩下的倒给了卫青和汉武帝。这……转眼都二十多年了……”

 

    “我记得你说过,那时是船舶系统在西安开会吧?”

 

    “对,还是001改造的事儿。”

 

    “你听到丫头在霍去病墓前说啥了吗?”

 

    “她没说话,但是肯定是许了愿。”

 

    “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霍将军在天之灵,居然把他的夫人送到咱家来了。”

 

    “我也很想知道。我当时也许了愿,求霍将军在天之灵保佑我们把航母搞出来,现在真搞成了,我也得去还愿了。有时候我在想,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是忽悠我们的。王阳明格物致知是对着竹子,周总理说面壁十年图破壁,人一旦有了信仰,爆发出的能量是无限的。”

 

    “唉,你搞科学搞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相信玄学。”

 

    “当然不是,你去看看毛选,主席他老人家告诉我们,要用辩证法,结合历史和当下去研究,思维和精神愿力也是强大的能量场,影响力足以改变世界。”

 

    “那部毛选你当了多少年摆设也没看你读过,丫头高考完一个暑假就看完了,还写了那么多批注。你啊,等她走了之后反而天天抱着看。我知道……你是在想她……”

 

    “唉,别哭了……你知道吗?我是觉得,我看着她当年想的事儿,就像她从没离开过我们一样……”

 

    “我知道,老子也说死而不忘者寿,她是还活着。你看看贞儿,抱着丫头的书不放手,她啊,会越来越像丫头的……”

 

    “过几天我把毛选送给贞儿,这里面丫头写的笔记最多。”

 

    两人再不说话,各自进入了梦乡。蒙贞轻轻起身开灯,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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