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92) 敝屣

老烟从中青社铩羽而归,是他人生遭际的第二次重大挫折,仅次于反右当中被划为“中右分子”。对这段历史的详细了解,我是最近才完成的,之前只停留在小时和他散步过程中的“道听途说”。我开初写《老烟记事》,不过是一篇随笔。那会儿老烟到北京来看奥运会,引发了我写他的念头。文中提到他“立志要写一部中国的《静静的顿河》”,然而一些细节并不准确,比如说有个编辑“老王”负责审他的书稿,其实中青社是“三剑客”对阵老烟。“老王”确有其人,不过他是另外一家出版社的,要等到70年代才能登场。

但我不打算修改这个错误了,因为15年前的文字已经成为历史,而我对历史总存有几分尊重。我那时并未看过老烟自传,对他的过去也无特别兴趣,全凭印象写就此文。作为《老烟记事》的第一章,它真实记录了我当年的写作情境。现在我为了个“老王”再做修改,就像把一件青铜器除去铜锈,得不偿失。

对于这次惨痛失败,老烟在其后不同的人生阶段,回味再回味、反思再反思。上一章的最后三段,是他自传中的盖棺定论之语。人之将死,其言也重,他对自己的解剖不可谓不彻底。但我把这事细细捋了一遍,觉得老烟不必过于自责,假如他还活着,我也会劝他看得再淡一些。

中青社当初邀他来京改稿,本身就有点虚头八脑。创作假从两三个月缩短到40天,最后实际写作时间不过26天,其中还有3个礼拜天老烟给自己放了假——我倒不觉得他在偷懒,而是写得太累了,写不动了。欲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晚上射精过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射出10万字来,谈何容易?换作是我,大概只能像鲁迅形容的那样——“立仆”。《老烟记事》写了这么些年,我没有哪天能够写出7000字的,那可真要了我的盒钱。

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业余作家,阙道隆作如此要求,近于儿戏,既不严肃,也不认真,足见对老烟已经失去兴趣。然而退回到1965年12月11日,中青社在给867农场写那封信时,对于老烟的稿子还是相当肯定的:“较好地表现了北大荒人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的激情,生活内容比较充实,对广大青少年读者有教育意义。”仅仅过了三个月,阙的态度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落差?

梳理一下这三个月发生的要事,不难发现,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姚文元批吴晗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但凡研究文革起因的,都不可能跳过这篇文章。尽管背后机关重重,但一经《人民日报》11月30日转载,大招就放出来了,阴谋开始成为阳谋。各大报刊密集发文,显然不是出于学术兴趣,而是有最高层在策动,为着一个更大的目标。

就算老烟对此尚不敏感,身处宣传口的中青社领导也不可能麻木不仁。姚文元是中共上海市委机关刊物《解放》的编委,与阙道隆算是同行,居然在《文汇报》上肆无忌惮地攻击北京市副市长,并且把问题上升到“同无产阶级专政对抗”的高度,这已经不同凡响。更加离奇的是,19天以后,北京各大报刊忽然打破沉默,齐刷刷转载此文,表明在这场“京沪较量”中,首都不战而降。若没有超级强大的力量在后面起作用,怎会出现如此颠倒乾坤的结果?

“秋江水冷鸭先知”,阙道隆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就别当第二编辑室主任了——这是中青社最重要的一个编辑室,负责文学作品的出版。享誉全国的“三红一创”(《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都是由这个编辑室搞出来的。

身为主任,阙道隆不必会写小说,但一定要洞察出版方向,因此政治嗅觉不能迟钝。北京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甚至“黑云压城城欲摧”了,阙在作品的选择上必须高度谨慎,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因文致祸的案例,没有比吴晗更加现行的了,他虽然还戴着乌纱帽,但明显仕途不保(最后连性命也不保)。去年感觉还过得去的《大荒无极》,现在看来不再符合形势的需要了——这是阙道隆在没有拿到后半部分书稿时,已经做出的结论,所以才会逼着老烟4月5日就交卷。交卷才好判不及格,才能把老烟打发走,毕竟人是自己请来的,总要体面收场。

不过更加直接的原因,则是老烟1月底寄给中青社的后六章,让张羽和阙道隆看出了庐山真面目——《大荒无极》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道理很简单:篇幅已经一半,“革命英雄”还没立起来,却搞出江乔那样的小资戏来,书稿基本就不行了。倘若他们仍有兴趣,会马上给老烟去信,叫他注意这个问题。毕竟离来京还有一个月时间,早点提醒他别跑偏不好吗?但是并无片言只字,任由老烟自生自灭。王维玲接待他时,仍对他褒奖有加,但王只负责事务性工作,并未(认真)看过书稿,转达的仍是编辑室去年对《大荒无极》头五章的意见。阙张二人也不会在这个阶段与王交换最新意见——老烟又不是什么大作家,搁一边就完了,犯得着开会讨论吗?再说二人正忙着要去兰考组织焦裕禄的材料呢。

说到焦裕禄,这是让阙道隆对老烟失去兴趣的另一个原因。焦裕禄的事迹产生全国影响,始于本年2月7日由穆青主笔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穆青乃新华社国内部主任、副社长,称得上是中国最大牌的记者,为区区一个“县委第二书记”去写一万多字的大通讯,足见其背后蓄积的能量之大,势在必得。

《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推出这篇重磅报道时,上边顶着横幅一样的毛主席语录:“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旁边还配有社论《向毛泽东同志的好学生焦裕禄学习》,起点睛之用——学习焦裕禄,正是为了做毛主席的好学生。须知毛泽东乃《人民日报》的真正主编,这份报纸他每期必看,头版头条未经他的首肯、或未揣摸他的首肯,是不能定下来的。焦裕禄在去世近两年以后,忽然荣登宝殿,这绝不是哪个编辑突发奇想,而是毛有意为之。

1965年会见斯诺时,毛泽东曾说:在中国需要有一些个人崇拜,否则会像赫鲁晓夫那样垮台。毛本人对于虚名并无多大兴趣,也说过个人崇拜搞过了头、“四个伟大”讨嫌等等。但他对个人崇拜的“器之用”还是非常清楚的,深知在这样一个农民占主体的国家里,个人崇拜不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能保他的江山不变色。所以从1962年祭出“阶级斗争”的法宝开始,他就不遗余力地树立对自己的个人崇拜,以使自己在未来的权力斗争中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法力,不至于像在庐山会议那样,要再次面对来自党内的严重挑战。

如果说刘邦一个“流氓皇帝”尚需权孙通的帮忙才能镇住文臣武将,深谙二十四史的毛泽东则完全有能力把自己捧上神坛。焦裕禄之所以“蛰伏”两年后一跃而出,并不在于他有多少政绩——他在任上总共呆了不到一年半,哪有神力在死后一年半让“兰考人民笑那起伏的沙丘‘贴了膏药,扎了针’,笑那滔滔洪水乖乖地归了河道,笑那人老几辈连茅草都不长的老碱窝开始出现了碧绿的庄稼。”这不过是穆青为了显示焦裕禄做“毛主席的好学生”有所得、有所大得,费心尽力写出来的赞美诗。假如没有《毛泽东选集》在这篇大通讯里面穿针走线,处处指引焦裕禄最终完成了诸般神迹,焦裕禄充其量也就像汪以增那样,在多年以后做一个“威德明王太祖神”——名头虽大,不过当地一介土神,而不可能有全国影响。树立焦裕禄这样一个偶像,完全是为了彰显他后面那个更大的偶像。

阙道隆3月初带着张羽去兰考组稿,虽属拾人牙慧之举,却反映出他急于要挤上这趟车的迫切心情。在中青社的“三红一创”中,只有《创业史》是真正描写新中国建设的“当代文学”,其他三部均为描写革命斗争时期的作品。时下风靡全国的《欧阳海之歌》本属中青社最中意的青年文学,可惜花开别家,乃由解放军文艺社出版。事实上,自《红岩》问世以后,5年间中青社再未推出能在全国叫响的当代文学作品,反映出二编室紧跟形势不够。此次去兰考组稿,不排除阙有意在将来搞一部关于焦裕禄的文学作品出来,尽管最后只有这本署名“中共兰考县委”、实为张羽撰写的《焦裕禄在兰考》。不管怎样,阙的兴奋点已经转移到这方面来,他知道当下最需要的是“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英雄”,而从老烟的前半部书稿中找不出这样的人物,对他自然就弃如敝屣了。

2023-1-14

Melee 发表评论于
老烟光顾着写他的小说,忘了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胡一刀 发表评论于
青春之歌要是放到这个时候也出版不了。大荒无极如果此时真出版了老烟恐命运难测。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