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91:华东八室之07号密库(上)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3年第11—12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一、共产国际的红色特工
江苏丹阳县城西门大街上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院,曾是华东局社会部的临时驻地。1949年5月1日,“华东八室”成立于此。其时还没有“华东八室”这个称谓,而是“华东局社会部第八处”,为叙述方便,本文提前以“华东八室”称之。
虽是大宅院,可作为华东局社会部的办公地点,还是显得有点儿逼仄,各部门人员众多,办公空间紧张自不必说。初创时的“华东八室”只分到两个办公室。处长甄真倒是挺满意,对部下们说,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办公室人挤人,咱这儿宽敞得能随便翻跟头。
这也是实情,两间办公室,老爷子独自占一间,秘书齐准鸣和第一个前来报到的侦查员赵慕超两人占一间。“华东八室”的人员编制是十人,其余七位有的刚刚接到通知,还没交接完手头的工作;有的则正在前来报到的途中。
也是凑巧,赵慕超原本就在华东局社会部下辖的一个调查小组任组长,一周前南京解放,华东局社会部机关人员随部队渡过长江驻扎丹阳,那个调查小组的任务也结束了,奉命解散。接着,他就接到了上级命令,让他立即前往刚刚成立的“华东八室”报到。
赵慕超幼时曾在武当山当过道士,1933年参加红军“少共国际师”(由平均年龄不到十八岁的青少年组成,正式番号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红十五师)。担任师长陈光的警卫员期间,他和甄真“不打不相识”,甄真穿着便衣前往师部,赵慕超有眼不识泰山上前阻拦,被甄真随手一撩,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若不是在武当山练习扎马步时没偷懒,他恐怕要被掀到旁边的柴火垛上去了。
如此一来,赵慕超沉稳的下盘功夫也给甄真留下了深刻印象,两人就算认识了。多年后甄真奉命组建“华东八室”,其他成员的档案他都一一仔细斟酌,唯独这个赵慕超,他压根儿没看档案,直接点名,我就要这个人!
5月3日午前,赵慕超刚刚完成报到的一应手续,就被隔壁的甄真唤到办公室里。“小赵啊,你如今已经是正旅级干部了,若是下部队,那就是旅长啦,按照规定,出行可以有车,还要给你配备警卫员。把你调到我这个部门跑腿儿,你不会有意见吧?”
“报告处长,我天生喜动厌静,在武当山道观里坐不住,才被撵出来的。跑腿儿的活儿我最爱干了。”
“呵呵,正好有一桩活儿要派给你。不过,这桩活儿有相当难度,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赵慕超立正敬礼:“请甄处长指示!”
“那好,咱们第八处开张的第一桩买卖非你小赵莫属了!你可不要大意,这是中央社会部李部长指派下来的任务!你先看看这些材料,看完了咱再说道说道。”
这桩任务还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
1927年初夏,一位名叫米哈依尔的苏联船舶工程师应上海江南造船厂之邀,从香港来到沪上,加盟该厂新组建的“国际船舶制造顾问团”,担任该团的动力机械顾问。其实此公还有一个身份:受共产国际指派,赴上海秘密调查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对中共造成的损害,以便共产国际方面制订方案,对国民党反动派作出反击。通俗点儿说,米哈依尔其实就是一名共产国际的红色特工。
其时中国革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之中。受刚刚发生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影响,加上沪上帝国主义租界当局的推波助澜,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被白色恐怖笼罩。由国民党政权控制的华界自不待说,公共租界、法租界警务处也向各巡捕房下达“严厉防共”的指令。反动势力采取的措施是:不论国籍,只要在上海的言行涉及“共产主义”,哪怕随口提到“共产”二字,都可能被捕,轻则判处徒刑,重则枪决或暗杀。
因此,共产国际方面对米哈依尔的安全问题特别重视,赴沪之前,由契卡(即全俄肃反委员会,1917年12月成立,1922年改组为国家政治保卫局,即格别乌,系克格勃前身)的专家组制订了周密计划。专家组为米哈依尔量身打造了一套真假参半的履历,其中他本人的家庭情况是完全真实的,船舶工程师米哈依尔出生于莫斯科。1921年,他和一个名叫桑娜的女医生结婚,次年生一女,取名柳妮雅。1926年春天,桑娜参加其供职的医院组织的假日旅游活动,所乘汽车因机械故障发生严重车祸,死亡八人,她是其中之一。这起车祸曾由莫斯科的报纸、广播予以报道,其中一家报纸还刊登了八名死者的照片和个人简况。
丧偶后,米哈依尔和女儿相依为命。1926年底,米哈依尔代表其供职的苏联造船厂,前往香港一家船舶公司进行技术指导。临行前他提出要求,必须把女儿带在身边,苏联造船厂和香港方面均无异议。1927年5月,米哈依尔在香港的工作顺利结束准备回国,“刚好”上海江南造船厂向香港那家公司咨询聘请国际知名船舶工程师之事,香港公司遂推荐了米哈依尔先生。
契卡专家组之所以安排米哈依尔父女同行,就是为了让米哈依尔有一个稳妥的身份掩护,国际间谍为避免引起活动地警方的怀疑,往往会以携家带口的方式在当地短期或长期生活以掩人耳目,而这个所谓的“家庭”,是由其所属的情报机构精心设计的,“家庭”成员多半也是情报人员。米哈依尔一个大男人带着自己四岁的亲生女儿跑到万里之外的上海从事情报工作,这种情况绝少出现,明显是个累赘嘛。因此,虽然有一定的冒险成分,但其隐蔽性也更强。
契卡专家组设计的这个障眼法出人意料,他们的本意自然是为了更好地掩护米哈依尔的活动,却不料此举竟然导致米哈依尔父女骨肉分离,他的女儿柳妮雅再也没能返回祖国。如此,在二十二年后的这个鲜花盛开的春天,柳妮雅成了中共华东局社会部刚组建的“华东八室”承办的第一起案件中的一名重要当事人。
而米哈依尔的命运,也如著名诗句中描写的那样——“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米哈依尔完成了对上海白色恐怖形势的调查,原本是可以回国了。他当然是盼望回国的,尽管上海是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可毕竟是异国他乡,生活习惯难以适应,况且还要考虑到爱女今后的成长,在莫斯科肯定要比在上海强多了。他正准备收拾行装,却接到了共产国际的指示:鉴于米哈依尔同志出色的工作表现,决定让他继续留在上海从事秘密工作,今后他的直接领导是苏联远东红军情报部驻沪办事处,该处会安排专人跟米哈依尔接触。
说是共产国际的指示,其实就是苏共中央的命令。命令是必须执行的,不论来自共产国际还是苏共中央。对于米哈依尔来说稍有不同的是,从此他算是光荣入伍了,成为苏联红军的一员。
以当时的形势,沪上国民党政府也好,公共租界、法租界当局也罢,当然不欢迎苏联军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设立什么“远东红军情报部驻沪办事处”。实际上,这个办事处就像中共设在上海的临时中央一样,只能在地下活动。
出乎米哈依尔意料的是,远东红军情报部驻沪办事处的秘密办公地点,竟然设在江南造船厂,再具体点儿,就在他工作的“国际船舶制造顾问团”所在的办公楼里,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打通关系做到这一点的。
这样过了两年,造船厂一个股东见米哈依尔工作忙碌,还要带孩子做家务,就提出给他介绍一门亲事。
女方叫常婉凝,跟米哈依尔一样,也是丧偶。常婉凝出身官僚家庭,其祖父曾是李鸿章麾下的一员参将,领四品衔,算是高干了。其父早年做过北洋政府的司长,也是高干,只是寿限不长,不到四十岁就殁了。旧时女子出嫁早,常婉凝十六岁就做了新娘,嫁的丈夫程先生比她大十岁,是留洋归国的医学博士。程博士出身沪上富商家庭,遗传了祖辈的基因,很有商业头脑,从英国学成回国后,既不去医院做个大夫,也不自家开诊所,而是做起了西药和西医器械批发生意。四年后他的意外殒命也与这个选择有关——
那是一个台风侵袭上海的夏日,程博士接待了来自伦敦的西药商人阿尔杰先生,是他在英国读书时的洋同窗介绍的。这主儿原在英国皇家海军当军医,退役后转做西药生意,这回还是第一次来中国。一到上海,由程博士陪着在南京路转了一圈,马上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阿尔杰有学识有才情,两人在外白渡桥畔的礼查饭店用餐,等候上菜时,他突然诗情大发,当场写了一首赞美上海的英文诗,随即叫跑堂唤来门童,让他临时充任听差,即刻把诗稿送英文版《字林西报》报社去。饭吃到一半,门童带回一纸洋编辑的条子,说阁下的大作写得很好,决定采用,立刻发排,样报和稿酬将奉寄阁下下榻的饭店。如若着急的话,傍晚出报时到街边买一份就能看到了。
两人原本是喝啤酒的,这下就必须上真家伙了,阿尔杰又要了一瓶杜松子酒。饭后两人都有点儿喝高了,路经外滩,见黄浦江边码头有出租汽艇的,洋仁兄便提议租条汽艇游览黄浦江,还说这是上海人的母亲河,我爱上海,所以也是我的母亲河!
程博士也颇感兴趣,可码头方面说,因为有台风,汽艇驾驶员估计不会有活儿,下午就没来上班。洋仁兄却一点儿不在乎,说他是英国皇家海军出身,会开汽船,即便驾驶员在,他也不需要--汽艇和汽车一样,只有自己驾驶才有味儿。
两人上了汽艇,洋仁兄随即发动引擎,人家眼睛还没来得及眨,汽艇已经像脱缰之马窜到了江心。飙艇飙到了吴淞口,超级爽。阿尔杰还想往长江口去兜一圈,可这时台风也开始发飙了,汽艇消失在风雨之中……次日,有渔民发现了两人的尸体。
就这样,年仅二十岁的常婉凝成了寡妇。男方家倒是开明,劝说常婉凝改嫁,如今是民国了,总不见得像大清时那样一守到老啊。于是,婆婆托人帮着物色合适的对象,辗转让江南造船厂的那位股东得知,遂牵线搭桥。
两人见了几次面,互相都觉得不错。不过,米哈依尔是谍报人员,别说在异国跟外国人谈婚论嫁,就是在苏联国内跟本国女子建立婚恋关系,也必须经过组织批准。他按规定向上级报告,上级也认为他和中国人结婚有利于掩护身份,当然,还是要对这个女子进行一番秘密调查,以防她是敌对谍报机构派去的。至于怎么调查的,米哈依尔就不知道了,反正过了一段时间,上级批准了他的结婚请求。
婚后,这对异国夫妻相敬如宾。常婉凝对柳妮雅小朋友视若己出,饮食衣着学业玩耍,都照顾得非常妥帖。柳妮雅自幼聪慧,长相虽然谈不上多漂亮,却有一种越看越顺眼的特质,属于耐看型的妞儿,加之性格也不错,跟她的中国继母相处和谐。一家三口住在沪上赫德路(今常德路),那里属于公共租界,柳妮雅顺理成章地去教会小学上学了。当时的上海滩,若论综合教学质量,教会学校名列前茅,寻常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是无缘进入的。1934年,柳妮雅从教会小学毕业,顺利考入教会中学。
转眼初中三年读完,就在她准备考高中时,发生了两桩事情:一桩是国事——“七七事变”爆发;另一桩是家事——米哈依尔接到莫斯科其妹发来的急电,说母亲重病,预后不佳,请速回国。
按理,米哈依尔应当把女儿带上一并回国的。不说其他,让柳妮雅跟即将仙逝的老祖母见最后一面乃是人之常情。可问题是,柳妮雅没办过苏联护照。
当时苏联方面规定,学龄前儿童随同持有效护照的监护人出国旅行或侨居,都准予放行,但必须在七周岁前返回国内,如果超过七周岁,就要申办护照了。米哈依尔本可以到苏联驻华使领馆为女儿申办护照,但这样一来最快也得三四天后方可成行。上海到莫斯科路途遥远,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十天八天能不能到都两说着。老妹催得急,他也担心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不敢拖延,加之对妻子常婉凝非常放心,知道她会把柳妮雅照顾好,况且回国的时间也不会很长,遂向上级请示,获准后就立刻出发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回国其实是苏联情报部门的安排。苏联国内正在进行肃反运动,一名负责远东国际情报的高级将领被隔离审查,斯大林考虑到国际情报工作的重要性,决定采取“掺沙子”的方式调整远东乃至中国境内的共产国际谍报队伍。米哈依尔长期在中国进行谍报活动,遇到这种情况,自然属于首先调整的对象。
于是,这个对组织忠心耿耿、已在上海潜伏十年之久的资深布尔什维克谍报人员被召回国内,配合组织调查去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他的女儿……
二、落难母女
米哈依尔这一走,音讯皆无。常婉凝、柳妮雅母女望眼欲穿等了三个月,依然没有一点儿消息,终于感到不对头了。她们向莫斯科方面接连发了七封公私信函,都没有回音,便去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询问。领事馆接待人员对此类情况并不陌生,苏联召回在华潜伏的谍报人员不止米哈依尔一人,家属前来询问也不是第一回,自有一套设计好的回答,非常热情,非常亲切,就是没一句有用的。
其时上海华界已经沦陷,大批难民涌入租界,物价大幅上涨,母女俩的生活陷入困境。原本以米哈依尔那份高级工程师的薪水,一家三口可以过上一份小康日子,米哈依尔回国后,家里没了收入,而常婉凝的娘家也发生了一系列变故,父母双殁,子女分家,娘家房子还在,由她的哥哥住着,但真正意义上的“娘家”已经不存在了,时不时对她的经济救济也就断了。
拮据生活对于这对不同国籍且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是一个考验。常婉凝和柳妮雅各自交出的答卷,如果打分的话,大致上可以给一个“良”。为了把日子勉强过下去,常婉凝不得不翻箱倒柜,把家里稍稍值点儿钱的东西陆续变卖;她年轻时学过钢琴、小提琴,演奏水平还过得去,时不时到有钱人家找些家教的活儿干。
柳妮雅已经考上教会中学的高中部,还上了一学期课,因家中捉襟见肘,被迫辍学。她的小提琴拉得也不错,但年龄太小,无人请她去做家教,只得发挥另一个特长,凭着出众的舞技当了一名舞女。
转眼到了1940年,米哈依尔还是杳无音讯。根据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以及去教堂做弥撒时从外籍教友那里听到的情况,母女俩知道苏联国内正在搞大清洗,涉及者不计其数,她们怀疑米哈依尔已遭遇不测……如此,就只有认命了。
谁知,就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久。忽一日,柳妮雅对继母说,她得罪了一个帮会头目,舞厅老板纪宝根虽然也有帮会背景,但对方风头更盛,跟“七十六号”有交情,看来是罩不住她了,纪老板劝她暂时离开上海,去南京躲躲。
常婉凝自然不放心。柳妮雅一个外国姑娘,虽说来中国已经十几年,但一直居住在沪上,连郊区也没去过,让她独自一人去南京,人地生疏,她怎么生活?工作、住所怎么解决?南京虽说是国民政府的首都(由日本扶植的汪伪政府打的也是国民党和中华民国的招牌),但是社会治安跟上海滩没法比,弄得不好,性命丢掉都有可能啊!
柳妮雅让继母不必担心,说纪老板已经给她安排好了,纪老板有个师弟叫林清啸,是南京地面上有名的大佬,帮会、商界、警局、日本人、“军统”和“中统”的地下组织,甚至跟“老四”(当时坊间对新四军的称谓)都说得上话。纪老板已跟林清啸通过电话,托他给予关照,对方一口答应,说他老婆窦三娘就经营着一个舞厅,唤作“雷卡登舞宫”,让那个洋妞去工作就是。
常婉凝寻思,那也只能如此了。但她还是放心不下,次日,她陪着柳妮雅一道去了南京。
接站的是林清啸的妻子窦三娘。窦三娘是跑江湖出身,会武术,精射击,性格豪爽,宛若男子。午间,林、窦夫妇在夫子庙“江南饭庄”请沪上来客吃饭,席间聊起常婉凝的身世,窦三娘忽然起身向常婉凝行礼敬酒。
原来,她的武术师父跟一班弟子聊江湖往事时,曾提到过常婉凝的祖父、清廷游击将军常悟道。她师父刚出道时干的是没本买卖,曾被清军抓获,本以为小命不保,没想到押到大营后却被释放。当时他不明何故,死里逃生自然是拔腿就走,生怕人家反悔。后来方才知道,常悟道观其脸容,与早年的一个江湖盟兄酷似,待看了军中幕僚呈上的俘虏清单上的姓名、籍贯,便断定必是盟兄后人,于是就下令放了这小子。
此刻窦三娘听常婉凝自述其祖父在清廷做官之事,断定她必是师父救命恩人的孙女。一旁的林清啸对妻子说:“既然如此,你就认这个罗刹国的姑娘当干女儿得了,我也算是攀了一门洋亲戚。”
常婉凝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面前这二位显然是南京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他们罩着,她对女儿的担心也就放下了。次日,待林、窦夫妇把柳妮雅安顿妥当,她就坐夜班火车返沪了。
林清啸对其师兄纪宝根的承诺倒是没打半点儿折扣,从这时起至1945年秋,柳妮雅在“雷卡登舞宫”一直平平安安,加之长相甜美耐看,性格平和温柔,舞技出类拔萃,还有“外籍+窦三娘干女儿”的特殊身份,很快就成为南京城里的红舞女。
抗战胜利后,林清啸被定为汉奸,“首都警察厅”派人前去抓捕时,林跳楼自杀。按照规定,汉奸的财产就是“敌产”、“伪产”,“日伪财产接收委员会”随即启动相关程序,没收林的产业,但“雷卡登舞宫”没受影响。
窦三娘和林清啸早在三年前就办理了离婚手续,还有律师见证。两人分割财产,窦三娘只保留了“雷卡登舞宫”。如今,舞厅的房契和营业执照上都是她的名字。她的前夫虽被定为汉奸,与她却没有任何瓜葛,“汉奸”的帽子戴不到她头上,接收官员只得作罢。
其后,柳妮雅仍在“雷卡登舞宫”从业。
材料上的内容到此为止。赵慕超伸了个懒腰,扭头看看甄真,甄处长正伏案翻阅卷宗。不过,老爷子已经发觉了赵慕超这边的动静,头也不抬,顺手扔给他一包香烟。赵慕超伸手接住,看看牌子,居然是美国的骆驼牌,当下拆开抽出一支点上,剩下的老实不客气地揣进了自己的衣兜。
一支烟抽完,甄真还在埋头看卷宗。赵慕超忍不住问:“甄处长,那个苏联妞儿后来怎样啦?”
甄真摘下眼镜,身子往后靠在那把赵慕超怀疑是从理发店淘来的转椅上,微叹一口气:“死了……”
“死了?”赵慕超微微一个愣怔,继而恍然,“李部长指派我们的任务,就是调查这事?”
甄真点头:“说起来,我跟这个苏联妞的老爸米哈依尔先生还有过一面之缘。”
1927 年初夏,米哈依尔受共产国际派遣来上海执行秘密调查任务,第一个要求见的就是“周委员”(1926年12月,周恩来奉中央之命从广州密赴当时中共中央机关所在地上海,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秘书兼中央军委委员)。“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后,周恩来没来得及撤离,藏身于虹口,直到5月下旬敌人搜捕风声渐小方才离沪。甄真是受命保护周恩来的便衣警卫之一,米哈依尔最先就是跟甄真接头的。
米哈依尔不会说汉语,但英语说得很流利。甄真曾在外国轮船上当过海员,英语法语日本话都能对付几句,比较容易和米哈依尔沟通。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中央方面没有同意米哈依尔见周委员的请求。之后,米哈依尔又跟甄真接触了两次,无果。
据甄真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米哈依尔回到莫斯科后,未能通过政治审查,随即遭到关押。万幸的是,在接下来的大清洗中,他只是被发配到劳改营,而非送到地下室枪决。如今,解放军已经攻占南京,解放全国指日可待,苏联方面也在考虑和中共之间的关系。如何试探一下中共方面的态度呢?这时,有人想起了长期被关押在劳改营里无人问津的米哈依尔。
米哈依尔随即被释放,是否官复原职什么的,甄真并不清楚,但苏联方面允许他来中国探亲。昨晚甄真接到李克农部长发来的密电,说米哈依尔“不日将抵北平”,我方自然要设法通知他的妻女。米哈依尔的妻子常女士还在上海生活,但此时上海尚未解放,要过些时日才能安排他们夫妻团聚。本以为可以安排米哈依尔先去南京跟分别了十余年的爱女见面,没想到那位柳妮雅小姐竟然出事了。南京方面报告,4月24日,即南京解放第二天,有人发现柳妮雅死在其寓所里。据法医初步检验,柳妮雅至少已经死了两天,至于死因,目前还无法确定。
甄真对赵慕超说:“此事牵涉外侨,甚至可能影响我方跟苏联的关系,中央社会部指示迅速查明柳妮雅的死因,给人家父母一个说法。李部长点名让我们完成这个任务,小赵你是第一个来报到的,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怎么样,有信心吗?”
赵慕超不假思索:“保证完成任务!”
“这活儿比较着急,你这就动身吧。我已经跟南京方面打过招呼了,到时有人接站,是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指派的联络员,不论工作生活,有什么需要,跟他说就是。”
三、案发解放前夜
下午2点,赵慕超搭乘的客运列车抵达南京中央门车站。还没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一件米黄色细帆布猎装的国字脸青年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赵慕超乐了:呵呵,这不是小盛吗?甄处长真是不简单,把我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连这个都想到了。
接站的小盛,赵慕超不但认识,而且是老交情。
小盛大名盛盼水,山东临沂人氏,七年前参加八路军时才十四岁。当时赵慕超奉命前往根据地协助开办公安培训班,他和小盛是同一天到的。培训班领导把小盛介绍给赵慕超:“赵队长(赵慕超曾是胶东地区赫赫有名的锄奸队队长),这小孩儿是孤儿,挺机灵的,帮我们跑过交通,今天刚参军,我们派他给您当勤务兵,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这小盛是个自来熟,马上立正敬礼:“报告队长,俺如果做不好事,您老人家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俺绝不敢有怨言。”
赵慕超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勤务兵,生活上的一应杂务,他一向是自己动手。他对小盛说:领导把你安排到这个临时岗位上,属于浪费,也耽误了你的学习成长。不过,既然来了,我也不能就这么把你打发走。这样吧,你作为旁听生,跟其他学员一样上课、训练,培训结束,就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了。你看这样行吗?”
小盛当然求之不得,又担心这样做违反规定:“要是上头领导不同意,我挨个处分到不打紧,万一连累了您老人家……”
赵慕超被他一口一个“老人家”逗乐了:"我才二十多岁,被你这样叫,真会给你叫老了,回头媳妇都娶不到。行了,你不必有顾虑,我是培训班教官,有权招人,这边的领导如果有意见,培训结束你跟我走,我给你安排工作。”
就这样,小盛由勤务兵一跃成为培训班的一名特别学员,而按照规定,必须是入伍两年以上并且表现优秀的党员才有资格进入培训班的。
赵慕超眼力精准,本期培训结束,小盛的各科目考试总分竟然在五十一名学员中排名第九。不过,小盛还没来得及向赵慕超表示感谢,教官人已经不见了-军区发来急电,指派赵慕超深入敌占区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从此,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没想到这次来南京,小盛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公安人员了一有资格有能力给华东局社会部侦查员担任秘密联络员的,必定不是凡品。当下,两人自有一番亲热。小盛告诉赵慕超,他是以营级军官的身份从部队调到市军管会公安部的,今后的去向就是即将挂牌的南京市公安局,组织上准备让他去政保处下面的一个科担任科长。
小盛征求赵慕超的意见,用的还是当年老区培训班时大伙儿对他的称呼:“队长,为您准备了三处落脚点,分别位于鼓楼、颐和路和宁海路,都有电话、便衣警卫,领导说这是出于保密考虑。您这次来调查的案子极为重要,我们理应全力配合,办案时需要的车辆、人员都安排好了。人员是我一个个挑选的,都是政治可靠业务突出、熟悉南京风土人情的精干侦查员。另外,还要向队长请示,是否需要跟军管会公安部的领导见个面?”“这桩活儿上面催得紧,我就不去见领导了,回头你帮我打个招呼吧……哦,现场勘查材料在哪里?”
“就在我办公室的保险箱里锁着呢。”小盛建议,“您先挑一处落脚点,我把您送过去安顿好,您稍微休息片刻,我回办公室把材料拿来给您过目,您看怎么样?”
赵慕超思忖片刻,选了宁海路的落脚点,那是一座花园洋房,曾是国民党“首都警察厅”副厅长仇秋声的公馆。
很快,赵慕超已经在那幢花园洋房里一边翻着卷宗材料,一边由小盛介绍情况了——
柳妮雅原本住在“雷卡登舞宫”后院的集体宿舍,南京无家的舞女都住在那里。她是窦三娘的干女儿,管事的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客房。抗战胜利后,窦三娘的丈夫林清啸自杀,柳妮雅生怕人家再来清算窦三娘,到时她的单人客房待遇肯定会取消,难免灰头土脸。与其自取其辱,还不如自己主动点儿,于是她跟干妈窦三娘说打算搬离舞厅,自己掏钱租间房子住。
窦三娘理解这位异国干女儿的心情,说你不用掏钱,一切由我张罗就是。遂以长租的方式在水西门大街的“信康公寓”为柳妮雅租下一套带煤卫有暖气的二居室,柳妮雅在那里一直住到猝死。而她在“雷卡登舞宫”的工作,则是在去年8月结束的。
时局动荡,窦三娘有心到海外安度晚年。她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想了就做,二话不说把“雷卡登舞宫”廉价盘给了别人。原打算把干女儿一起带走,征求柳妮雅的意见,柳妮雅却不愿意,说她已经在中国待惯了。窦三娘也不勉强,给柳妮雅留下两根“小黄鱼”和一个沪上的联络地址,嘱其若遇到急事需要帮助,可以往这个地址写信。柳妮雅倒也讲义气,干妈一走,她就向“雷卡登舞宫”的新老板提出辞职。这时她已是“雷卡登舞宫”的头牌舞女了,很多舞客都是冲着她来舞厅消费的,就这么走了,舞宫新老板觉得吃不消,自然是极力挽留,还许诺给她加薪,甚至让她入股。柳妮雅婉拒。
离开“雷卡登舞宫”后,柳妮雅暂时无业,倒不是找不到工作,南京的各大舞厅都抢着要她,但这些年来她身心俱疲,不想再当舞女了。闲了一段时间,终于歇够了,她干脆像继母一样,到一些有钱人家做小提琴家教。
“信康公寓”是南京市的高档住宅,里面的住户都是高收入阶层,大多买下了房屋产权,像柳妮雅这种租住的屈指可数。高档住宅里的住户有一个共性——不大愿意跟邻居搭讪。“信康公寓”也是如此,哪怕就住隔壁,互相之间也没有任何来往,更没兴趣了解邻居的情况。进出门时遇见,点个头算客气,不打招呼也正常。
尤其是到了4月22日这天,解放军百万雄师饮马长江,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千帆竞渡杀过来的当儿,公寓住户别说搭理邻居了,就是同住一户的人都懒得互相搭话。因此,根本没人关心住在五楼512的这个苏联姑娘是否安好。
据公寓大堂的门房陈老头儿回忆,4月21日下午,苏联驻华使馆曾来电要求传呼512室的柳妮雅接听电话,这是使馆对旅居南京的苏联侨民的例行关心。陈老头儿记得柳妮雅下楼接听电话时情绪平稳,以职业舞女特有的柔声细语跟对方交流,当然,说的是俄语,陈老头儿一句也听不懂。后来了解到,柳妮雅告诉对方自己一切正常,不想出去搞饭局访友什么的,她已经储备了充足的食品,一个星期不出门也没问题。
这是陈老头儿最后一次见到柳妮雅,之后两天未见其露面。这也正常,因为4月22日、23日正是解放军解放南京之时,外面比较混乱,南京城里绝大多数市民都缩在家里不敢外出。
4月24日上午,南京已经解放一昼夜,初时的混乱局面得到控制,正常生活工作秩序正在恢复,出门的人多了,街道的喇叭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之类的歌声响彻云霄。
10时许,一辆邮电局的绿色摩托车驶至公寓门口,那是来送电报的。送报员跟门房陈老头儿认识,点头招呼一声径直上楼,按照当时邮电局的规定,电报不管是否加急,都须当面送交收报人签收。可是,这小伙子白跑了一趟,512 室无人应门。对于送报员来说,这是一桩有点儿麻烦的事。那时没有手机,人不在家,送报员只能过半小时再来一趟(这是加急电报的两次送达间隔时限,普通电报是一小时)。
陈老头儿在该公寓已经干了近二十个年头,见小伙子一脸沮丧地下楼,就知道是吃了空门,不禁觉得奇怪:大前天下午,512室那洋妞儿不是还下楼接听苏联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吗?陈老头一直都在门房间,没见柳妮雅下过楼。可现在邮电局来送电报,512的房门怎么敲不开呢?
想到这儿,陈老头儿不禁一个激灵,这洋妞儿可别出事了!得上楼去看看。遂叫住正往外走的送报员:“那位小姐应该在家的,我陪你上去。”
两人上了五楼,小伙子再次敲门,同时大叫“512 有电报”。正折腾间,同楼层510室的张太太牵着哈巴狗要下楼去溜达,哈巴狗经过512时忽然驻步,对着房门狂吠,张太太连哄带吓,用力扯狗绳,却也奈何不得。见多识广的陈老头儿看到这一幕,脸色倏变:“不对头,512的柳妮雅小姐多半出事了!”
吵闹声惊动了同楼层的住户,纷纷开门出来查看何故。听说情况,都怀疑出事了,有人建议赶快破门。在场众人中,只有陈老头儿一个是公寓管理方的,却不敢拍板,但也无力阻止其他人采取行动。正犹豫间,早有人从家里取来榔头撬棍之类的工具,三下五除二就把512的房门给砸开了。卧室里,柳妮雅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脸色呈深度青灰,嘴角渗出不明液体,估计身体内部已开始腐烂。
哈巴狗嗅觉灵敏,就是因为这股气味才狂吠不止的。此刻房门砸开,空气流通了,那股腐败气息迅速蔓延,一窝蜂拥进来的一干邻居纷纷掉头,掩住口鼻逃也似的原路返回,还把房门重新带上。不过,砸破的房门已经挡不住那股味儿了。
陈老头儿立刻下楼打电话报警。
四、死因不明
案发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指派的军代表正在接管旧警局的过程中,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有这么一桩事儿,死者不仅是外籍人士,还是苏联公民,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向上级报告。同时,通知正在接管中的派出所派警员前往“信康公寓”保护现场。
南京市于1949年4月23日解放,市公安局以及下辖各分局、派出所则是5月15日挂牌正式宣告成立的。“华东八室”侦查员赵慕超来南京调查柳妮雅猝死一案时,距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挂牌尚有十余天,故本文对南京警方的称谓统一使用“市军管会公安部”。
不一会儿,市军管会公安部指派的刑警、刑技鉴识员、法医都赶到了“信康公寓”。其时现场已被派出所军代表带着一些旧警(还没决定是否留用)控制,正在询问门房陈老头儿,并走访楼内其他住户。法医闵先生系原国民党“首都警察厅”法医室的头牌,也是那时中国法医界的大佬。看过现场,初步检查死者遗体外表后,他表示尚不能判定死因,但尸体外表并无任何伤痕,可以排除因外力导致死亡的可能性。最先进入现场的刑技鉴识员没有发现512卧室内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随后跟进开展工作的刑警在勘查该户的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后也觉得纳闷儿:512门窗紧闭,现场的指纹脚印都是死者自己的(因尸体腐败的气味,邻居们的鞋印止步于客厅),看死者躺在床上的姿势,估计临睡前应该还是好好的、怎么就在熟睡中毫无知觉地死亡了?这,正常吗?
刑警和法医交换意见后,决定对尸体进行解剖。
当天稍后,法医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其一,根据尸体胃内容物推断,柳妮雅是在晚饭后四五个小时死亡的,比照厨房里的剩菜以及垃圾桶里的蔬菜残余,她的死亡时间大致应在4月21日晚上10点至11点之间;其二,可以排除中毒身亡的可能;其三,死者生前健康状况良好,应该是在熟睡中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导致死亡的,但为何心跳骤停,目前还无法解释,有可能是某种目前尚未发现的“暗疾”。
根据法医尸检及现场勘查情况,警方对柳妮雅之死作出了一个含糊的结论:死因不明,但基本可以排除他杀。
往下,就是处理善后了。柳妮雅在南京居住多年,唯一的身份证明就是她在上海向苏联领事馆申领的护照。其后到南京投奔林清啸、窦三娘夫妇,那二位是老江湖,说你还得有一个中国人身份,否则万一哪天东洋人来找麻烦,你是苏联国籍,到时候肯定不好办。于是又通过关系给她办理了一个中国国籍,在登记材料里的家属一栏,填的是继母常婉凝。抗战胜利后,苏联驻华使馆要求在华苏联侨民进行重新登记,柳妮雅去登记并换了新护照,但并未取消非法获取的中国国籍。眼下,警方面临的问题是处理死者遗体和遗产继承,那就只有找柳妮雅唯一的亲属常婉凝了。可常婉凝在上海,而这时上海还没解放。南京解放后,与上海的交通完全中断,邮路则是时通时断,即使能把死亡通知寄送到上海,常婉凝也无法赶来南京。
涉外问题不是小事,警方不敢有任何闪失,即使打出市军管会的名义,没有死者家属的委托,警方也无权处置善后。经过研究,警方决定请苏联驻华使馆通过其驻沪领事馆代为转达,如果常婉凝无法来南京,估计她会向上海的苏联领事馆提出请求,通过南京的苏联驻华使馆委托南京警方处置一切善后事宜。
果然,常婉凝接到苏联驻沪领事馆的通知后提出申请,要求苏联驻华使馆代为处理,不过,她要求处理的仅仅是柳妮雅的遗体,至于遗产什么的,她认为算不上迫切,可以缓一下。南京警方遂请苏联驻华使馆派员到场见证,火化了柳妮雅的遗体,骨灰暂由使馆方面保存。
这事刚办好,4月26日,南京方面就接到北平急电,是中央社会部李克农部长亲笔签署的,要求南京方面严密控制柳妮雅死亡的消息,妥善保护现场,如果警方还在对柳妮雅的死因进行调查,亦应立即停止,封存全部物证材料,听候命令。中共南京市委书记柯庆施立即下令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遵照执行。
鉴于这是来自中央社会部的命令,军管会方面料想柳妮雅之死很有可能是一起政治性案件,遂将一应事宜交由政保处办理。盛盼水恰被指定负责此事,得以跟老领导赵慕超久别重逢。
小盛介绍完情况,拿过热水瓶往赵慕超的茶杯里添水。“您现在看的材料是第一部分,还有第二部分,是军管会公安部接到上级通知前查到的情况,具体是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小盛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卷宗袋,"都是密封着的,我无权打开,也不好向经办刑警打听,到时您自己看吧。”
赵慕超稍一沉思:“这第二部分先往旁边放一放,现在我想去看看现场。”
没等小盛回答,他已经打开带来的那口硕大的皮箱,取出一套行头穿上,又对着镜子作了一番化装,整个人就变了个模样,由原先身穿军便服的干部变成了一个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彪悍保镖,把小盛看得一愣一愣的。
出于谨慎,小盛接受任务后就指派两名警员守在“信康公寓”。这二位冷不丁见小盛身后跟着这么一个气度不凡的“保镖”,一时吃不准这是演的哪一出。小盛当然不会向他们介绍这是何许人,来到512室门口,打开挂锁(原先的司必灵锁已被邻居破门时撬坏了),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赵慕超入内,每个屋子都转了转,把眼前的景象跟脑子里留下的对现场照片的印象一一对比,感觉那个拍照的刑警水平不错,拍摄技术绝对专业。一圈转下来,并无什么发现。想了想,又来到卧室窗台前,打开窗子探身查看外墙和一侧的水落管子,当初勘查现场的刑警并没有漏掉。如果柳妮雅死于他杀,因门窗紧闭,那就是一起令刑警头痛的所谓“密室杀人案”了,所以肯定要考虑到外墙和水落管子上是否有攀爬的痕迹。之前刑警无甚发现,而眼下赵慕超也没有惊喜。
返回宁海路临时驻地时天色已暗,小盛征求赵慕超的意见:“队长,咱们该吃晚饭了,您想吃什么?”
赵慕超的心思不在吃饭上:“随便弄点儿什么来,能填饱肚子就行嘛!”
小盛就吩咐担任警卫的公安大队战士去对面包子铺买些菜包子,再向路边摆熟食摊的买几块卤豆干,再三叮嘱不要荤的,他知道赵慕超虽然不是出家人,却常年吃素,但一直不明白是何缘故,也不好询问。
小盛把晚饭端到赵慕超面前时,老领导已经在翻阅第二个卷宗袋里的材料了。他去水房拧了把毛巾过来让赵慕超擦手。赵慕超头也不抬地接过毛巾:“你也快去填肚子吧,回头不用过来了,在这里找间屋子休息就是,有事我会叫你的。”
赵慕超的思维甚为敏捷,就这么十来分钟时间,他的思路已经转移到第二个卷宗袋里的两个嫌疑人身上了。
应该说,之前受命调查柳妮雅之死的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几位刑警的思路跟赵慕超差不多。赵慕超的思路是在从丹阳到南京的火车上形成的——
据甄处长介绍,南京方面根据现场勘查和法医尸检结果,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但法医未能对柳妮雅的死因作出令人信服的医学方面的解释。赵慕超认为这种情况也情有可原。别说国民党长期统治下的旧中国了,就是放眼世界,也没有哪个医生(哪怕是医学大家)敢说可以判明任何类型的死因。况且死者是苏联公民,赵慕超相信,南京警方在确定死因一事上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于法医的结论,官方也基本认可。否则,即便家属同意,估计也不会批准把尸体火化。
不过,那时南京方面还没接到正式通知,没料到这个洋妞儿的身世竟然这等复杂。她的生父即将来华,如果她还活着,肯定是要跟着老爸回莫斯科的。过几天人家老爸来了,要见女儿,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这边当然只能如实相告。可人家老爷子曾是共产国际的老牌特工,你告诉人家女儿死了,又说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死因,人家能接受这种“轻描淡写”吗?
赵慕超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身体随着列车行进的节奏摇摇晃晃,一边抽烟一边寻思:若我是南京方面的领导,接待米哈依尔同志的时候应该怎么回答?既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就只好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进行抽象的说明。那苏联老爷子既然是老布尔什维克情报人员,逻辑思维水平应该不低,逻辑对逻辑,只要推理充分,应该也能让对方接受。
那么,该用怎样的逻辑推理说服人家呢?赵慕超想出的法子是:如果查不出死因,就当他杀来对待;方方面面他杀的可能都调查到了,并且都被有形的事实排除了的话,那不管是谁,就只能接受南京方面给出的结论了。
此刻在宁海路的临时驻地,赵慕超撕下第二个卷宗袋上面的封条,抽出里面的一沓材料。粗粗浏览片刻,他发现之前南京同行对此案的调查思路竟然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尽管没有进行详细的说明(因为被催促尽快上交卷宗,没来得及),但已经包括了两个嫌疑对象的基本材料。再看负责主持对嫌疑人进行外围调查的警员的签名,赵慕超暗暗点头--并不是说他认识,但作为一名情报工作者,他是知道这三个老刑警的。
赵慕超不禁感慨: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都说南京警界藏龙卧虎,果然不是虚言!
五、舞女和“神童”
金二贵时年二十七岁,南京本地人,未婚,家住长乐路。金家是开典当行的,金二贵的父亲金有德是长江运输船上的水手出身,其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
据说他早年在一次航行中遇到大风浪,和其他几个水手把运输船撑进一条河汊避风。夜间轮到他值守,干坐着觉得无聊,见月色颇好,就随手抄起网兜往水里胡乱捞了几下想寻求渔获,不意竟然兜住了一件重物。网兜的细竹竿吃不住分量,就改用竿头有铁弯钩的竹篙伸到水里钩住,捞起来一看,竟是一口尺余长七寸宽的铜匣,不过是被一把老式铜锁锁住了的。他寻思里面说不定有宝贝,又担心砸锁惊醒了其他水手,就把铜匣藏在船舱隐蔽处。
这趟运输活儿结束,金有德把铜匣夹在铺盖里拿回家。没有人知道这口铜匣里藏着什么东西,但老金从此不再跑运输了,先是做些倒腾西药的小生意,一年后与一个英国掮客合伙开了一家只有一个门面的西药及医疗器械批发行,快进快出,就是做皮包生意。两三年下来,批发行散伙,英国人去了上海,老金盘下了仪凤门的一家典当行,自己做起了老板。
直到这时,金有德方才娶妻生子。生的是双胞胎,金二贵是老二。老大金大贵性格内向,看着还有点儿木讷,五岁才会说话,人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闷葫芦”。老二金二贵正相反,口才记忆力俱佳,三岁的时候,社会上流行的儿歌随口就唱,到了五岁,已经能背诵几十首唐诗了,因而被亲友称为“神童”。
双胞胎八岁那年,金家遇到一场祸事--元宵夜,金家全体出动去夫子庙逛灯会,谁知一个不留神,金大贵让人拐走了!金老板不惜花费重金,动用能够动用的所有社会关系,包括警察局、帮会甚至洋人,还在报纸、电台发布“悬赏寻子”启事,折腾了两三个月,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柳妮雅的干爹林清啸,就是这期间金老板攀上的朋友。老林未能帮金老板寻回儿子,按照老派江湖规矩,把金家送来的十两一根的“大黄鱼”退还了。由此,金有德认为林清啸这人值得交往,渐渐两家开始走动。窦三娘婚后不育,很喜欢“神童”金二贵,干脆认其为义子。
此后金二贵一路顺风,不仅年年被评为优等生,高中还跳过级,从高一跳到高三,然后保送江苏省立医政学院(该校当时在镇江,1957年迁至南京,更名为南京医学院;1993年更名为南京医科大学,即现在的“南医大”)。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主攻的专业不是医学,而是选择了药学。那时候能上公立大学乃是一桩颇有脸面的事,干妈窦三娘非常高兴,为此举办了庆贺宴会。
从江苏省立医政学院毕业后,金二贵谢绝官方的聘请,没去担任药监官员,而是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做西药经纪生意,这在当时可是一个能挣大钱的营生。那年他已经二十三岁,还没有对象,亲朋好友纷纷为他张罗,他一概谢绝,别说相亲了,连照片都不看;也有姑娘直接寄信要求交往的,他连拆也没拆就扔炉子里了。
若是认为金二贵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没有考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早已有了心上人,那就是窦三娘的干女儿、“雷卡登舞宫”的头牌舞女、苏联籍姑娘柳妮雅。
由于窦三娘的关系,金二贵跟柳妮雅早就以“兄妹”名义接触了,只是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窦三娘走江湖多年,应该是有眼光的,可在这事上面却被那层“干兄妹”关系蒙住了眼睛,对于两个异国青年男女的接触,她压根儿没往其他方面去想。直到抗战胜利后两年多,典当行金老板夫妇发现了儿子的心事,在一次饭局上将儿子的心事和盘托出。窦三娘才醒悟过来。
回去问下来,柳妮雅的回答是:“可以交往,是否能发展到恋爱关系,那要看双方接触下来各自的感觉;至于谈婚论嫁,去年我母亲(指继母常婉凝)来南京探望我时我跟她说过,我必须知道父亲是死是活的确切消息后才嫁人!”
窦三娘竖起大拇指:“好姑娘,有情有义!那就这样定了!”
这是1947年的话头。之后,两个年轻男女的关系就公开化了。去年8月,窦三娘把“雷卡登舞宫”盘出去,准备到海外定居。她曾征求过柳妮雅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和二贵哥结婚,然后随她一起去海外。柳妮雅却是摇头:“我还没打听到父亲的消息呢!万一我走了,父亲却来中国找我,那可怎么办?”
窦三娘知道这姑娘劝不住,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窦三娘去海外后,柳妮雅没再做舞女,以小提琴家教为业。家教课不是天天有,空闲时间多,她跟金二贵的交往也更频繁了。据“信康公寓”门房陈老头儿说,小伙子经常来公寓,从不空手,每次不是一束鲜花,就是糖果西点,或者是花里胡哨的礼品盒,估计装着化妆品或时装之类。在陈老头儿看来,柳妮雅和金二贵就是正在处对象的青年男女,柳妮雅对金二贵也不错,小伙子离开时,她一般都是送到楼门口;或者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等等。
既然二人的关系如此亲密,南京刑警怎么会把金二贵列为嫌疑人?第二部分卷宗表明,南京刑警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4月16日午后1点多,门房陈老头儿看见金二贵的那辆福特轿车在公寓门口缓缓停下。此前陈老头儿是看着他俩一起出去的,此刻显然是在外面吃过午餐后,金二贵送柳妮雅回来。不过,这次的情况跟以往有点儿不一样。
柳妮雅没像以前那样坐在副驾位置,而是坐在后排。金二贵绕过车头想为其拉开车门,她却自行开门下车,高跟皮鞋一路“笃笃笃”地只管往里走。金二贵急追几步,伸手搀扶她上台阶,却被柳妮雅用力甩开了。小伙子连说“你听我解释嘛”,柳妮雅的反应则是“呸”了一声,加快脚步只管上楼,把金二贵一个人晾在门口。金二贵在原地呆立半晌,黯然上车离去。
看样子,他们之间闹了点儿不愉快。可是,只隔了一天,陈老头儿又看见两人依偎着进进出出了。
然后是4月21日。那天午饭过后,陈老头儿正在门厅扫地,看见柳妮雅从楼上下来,还化了妆。估计柳妮雅心情不错,经过陈老头儿身边,还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
陈老头儿点头回礼:“柳小姐出去?”
柳妮雅在信报架前驻步,查看是否有她的邮件,随口回答:“唔……”
陈老头儿往楼门口外面扫了一眼。“金先生没来接你,要招出租车吗?”
“不用。”
柳妮雅没多久就回来了,接着就是苏联大使馆打来电话,此后陈老头儿再也没见柳妮雅下过楼。这天半夜,柳妮雅就莫名其妙死了。当然,那时陈老头儿还不知道。
让陈老头儿感到奇怪的是,次日也即4月22日到24日这三天里,金二贵没像往常那样来过公寓,以往金二贵虽不是天天来,隔天来一次总是有的。也许,这是因为那几天情况特殊,南京城刚刚解放,大多数市民不敢出门的缘故。问题是,人可以不出门,南京城里的电话并没有中断。金二贵的公司也好,家里(即典当行)也好,都是有电话机的,他却没像平时那样频频来电,让陈老头儿一趟趟爬五楼去传呼柳妮雅下来接听电话。按说这种时候,他正应该打电话关心一下柳妮雅的安全嘛。
由此,南京刑警认为金二贵的表现反常。
赵慕超从丹阳赶到南京,马不停蹄听介绍看材料,接着去查看水西门大街“信康公寓”的现场,返回驻地又继续看卷宗,直到午夜方才躺下歇息。旅途劳顿,加之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本该脑袋沾枕头一合眼就进梦乡了,可他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大脑依旧处于兴奋状态。
既然睡不着,那就继续考虑案情吧。如果金二贵是凶手,他杀害柳妮雅的动机是什么?
从卷宗反映的情况看,很可能是因感情问题矛盾激化,一时冲动之下杀了人。可现场却不支持冲动杀人的假设,柳妮雅死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而且经法医尸检,没发现任何外力击打的痕迹,甚至具体死亡原因都无法判定,只好归因于某种目前尚未发现的“暗疾”。果真如此的话,这种“暗疾”还真是够暗的,能让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地死去,还不留任何痕迹……
对于“暗疾”之说,赵慕超是不以为然的。那就换一个角度考虑,什么手段能够导致法医作出可能有“暗疾”的估测呢?答案显而易见——毒药。
有些毒药十分特殊,特殊到进入人体后,受害者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在无知无觉中死去。柳妮雅临终的神态,就像熟睡中那样平静。赵慕超结合自己长期的隐蔽工作经验以及接受技能培训时学到的相关知识,认为这种毒药的特性可能与麻醉药物相似,不像砒霜、氰化物毒药那样凶狠霸道、见血封喉。它可以让人的心脏搏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减弱,直至完全停止。由于被害人处于睡眠中,感觉不到这种减弱导致的细微不适。
法医对尸体的检验项目中包括了血液,但化验结果是阴性。但赵慕超知道,目前我国的医用化学试剂比较落后,有些可以作为毒药的新型麻醉药物可能是检测不出来的。而且他联想到金二贵在大学里是攻读药学专业的,加之毕业后一直经营西药批发,对于这样一个角色来说,弄到国外的新型麻醉药物,应该没多大难度。而且,他还具备对柳妮雅下手的作案动机。
六、十赌九输,豪赌必输
赵慕超睡了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起来简单洗漱,先在阳台上打了一套武当内家拳。返回房间,一眼看见桌上的干荷叶包,想起是昨晚小盛给他捎回的什锦炒面夜宵,竟然忘记吃了。遂往昨晚的残茶里加了些开水,三口两口把早餐对付了。
下楼走进客厅,小盛和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给他配备的侦查员已经在等候了。小盛一声“起立”,众人一跃而起,齐刷刷敬礼:“队长好!”
把七人一一向赵慕超介绍后,小盛便离开了客厅。他知道往下赵慕超就要给侦查员布置工作了,而这些内容他作为联络员是无权知晓的。
这个被赵慕超称为“便衣组”的班子,在昨天赵慕超决定下榻此处后不久,就接到小盛的通知赶来了。他们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既然报到了,就不能擅自离开,那就只好住在这里了。好在宁海路的临时驻地很宽敞,别说七个人,就是再来七个也住得下。
直到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要执行什么任务,之前领导告知,让他们前往宁海路向华东局社会部的一位首长报到,绝对听从首长的指挥,人家吩咐干啥就干啥,什么问题也不要问。
这些侦查员对“盛科长”(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大家私底下已经开始这样称呼小盛了)本就十分钦佩,听盛科长说这回从华东局社会部下来的首长是他当初参加革命时的训练班教官,那岂不是更加了得?有幸跟着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调查案子,这样的机会此生怕是难有第二次了,自然是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赵慕超首先简单介绍了便衣组的任务,告知十来天前南京水西门大街“信康公寓”512室的租客、苏联国籍的柳妮雅小姐在家中猝死,是自杀还是他杀尚不明确,法医也未能确定具体致死原因。现奉上级指令,对柳妮雅之死进行调查。
接着,赵慕超指定裘胜杰为这个七人小组的组长。便衣组留下一人在驻地值守,其余六人分为两组,分别去调查死者柳妮雅和南门“必诚典当行”金老板的儿子金二贵的情况,重点是两人的关系和最近(特别是4月20日以后)的交往情况。在外面遇到问题解决不了的,可以随时往驻地打电话。
鉴于南京刚刚解放,治安形势不容乐观,赵慕超叮嘱大家:“都带上武器,一旦遇到危险,警告无效可以开枪。就这样,解散!”
待裘胜杰等人离开驻地,赵慕超又向小盛交代了另一件事:“你去联系几个警员,让他们把‘信康公寓’512室死者的所有物品清点登记,拍照存档,然后装箱运到驻地这边来。”
这是赵慕超今晨醒来后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其理由是:既然把柳妮雅之死当作一桩案件来调查,那往下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办案的规矩。
赵慕超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个临时起意的举措竟然起到了未雨绸缪的效用。当然,这是后话。
傍晚,派出去的两拨侦查员陆续返回驻地,调查情况汇总如下——
金二贵最近可能交了厄运,诸事不顺。先是因人民解放军饮马长江兵临城下之故,今年春节以来,他的西药生意一落千丈。生意场上赚得少了,就想从其他方面捞点儿回来。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他沾上了赌博的恶习。那年月,没事喜欢玩两把的大有人在,每天在麻将桌上花的时间比工作时间还长的人比比皆是,可人家的手面不大,一枚银洋兑成铜板,出出进进能玩上一天。他却是怀着“堤内损失堤外补”的想法,想把生意上的损失从赌局上找回来。
常言道:十赌九输;又曰:豪赌必输。赌徒若是同时沾上这两条,那离家破人亡就不远了。金二贵是菜鸟,硬是不信邪,非要两条同沾,不但常赌,还要豪赌,哪怕还有三条四条,只怕他也敢试试。这一试,就折进了局子。
逮他的是旧警局鼓楼分局的治安警。有读者可能觉得奇怪:怎么,旧社会也查赌?没错,民国刑法上的确有惩治赌博的律条。不但查赌,旧社会还搞禁毒呢,那时的毒品以鸦片烟为主,故称“禁烟”。民国政府设立了一个全国性的“禁烟委员会”,主任由蒋介石兼任。当然,不论禁烟还是查赌,要看实际效果。说到民国政府禁烟禁赌的实际效果,不提也罢。
4月19日那天,金二贵与人相约,前往秦淮河的一艘船上参与赌博。之所以把赌场设在船上,就是为逃避警方的打击。身兼船老大和庄家两职的那位是帮会人士,别说跟警方了,就是军方和特务机关里都有他的把兄弟,照往常,应该是没人来找麻烦的。但是,这伙赌徒忘记了这当儿是什么形势。
解放军就在长江对岸,大炮一字排开,千舟隐蔽在港湾河汊,官兵天天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调整生物钟,渡江战役一触即发。旧警局那些警察头目平时作恶多端,眼看南京保不住了,大多逃的逃躲的躲,那些无处可逃的,也不像往日那样咋咋呼呼人模狗样了,都做了缩头乌龟。他们手下那班爪牙没了管束,不少人趁机利用警察身份在大街小巷查赌,赌资没收,坐地分赃入了私囊。赌徒则逮进局子,分门别类处置:家里没油水的,放一边不管了;有油水的,那就要继续榨取剩余价值,以罚款为名,让家眷拿钱来赎人。
金二贵就这么给鼓楼分局的警察抓进去了。那天他带了二百银洋,赌运也不错,赢了几十枚银洋。正得意时,警察化装成渔夫,摇着一条渔船迎面过来,两船交会时猝然发作,跳帮上船,将这伙赌徒人赃俱获。拉到警局一问,家里开着典当行、自己又是西药批发行老板的金少爷马上被视为一条“肥羊”,二话不说,先开出一纸为期一月的拘票。
典当行老板金有德闻讯大怒,说不管这小子,让他在里面吃点儿苦头。这下,金二贵在看守所没辙了,除了一天三顿质量极差的牢饭可以保证,其他生活用品、替换衣服什么的统统没有,这一个月怎么过呢?
熬到第四天,他终于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4月23日,有消息传来,说解放军打过长江,已经进南京城了。一干人犯都是喜出望外,以为改朝换代之际肯定会被释放。哪知,除了依旧在当班的旧警看守员的态度变好了一点儿,其他方面并无改变,更没有释放犯人的任何迹象。
有犯人悄悄向认识的旧警看守员打听,方知看守所虽已随同大小警局一起被军管会接管,但有文件规定,对于因刑事犯罪关押在监狱的已决犯,以及看守所里关押的刑事未决犯,一律继续关押。待社会秩序稳定下来以后,再着手受理有冤情者的申诉,由公安局、人民法院予以甄别。
金二贵自是大失所望,无奈之下,委托一个旧警看守员给他的生意合伙人打电话,要求送一应生活用品过来,当然还要些钱钞。
侦查员薛残冬、尹代宗和小丁负责调查金二贵这条线索。他们从典当行打听到金二贵折进局子后,随即去鼓楼分局看守所提讯金二贵。以上情况,就是金二贵告诉他们的。至于他和柳妮雅吵架的原因,金二贵说之前柳妮雅已经察觉到他在赌钱,再三规劝,他不肯听,两人为此闹了矛盾。
侦查员没有透露柳妮雅出事的消息,还答应为金二贵给其父母捎一封信。离开看守所,侦查员心中多少有点儿失望。金二贵是4月19日因赌博被抓的,而柳妮雅却死于4月21日深夜,他应该跟柳妮雅之死没有关系。
七、“雷卡登”的常客
便衣组组长裘胜杰和侦查员丁志国、厉烈三人负责对死者柳妮雅生前情况的调查,他们的主要调查对象,就是小盛提供给赵慕超的第二部分材料中提及的另一个嫌疑人。
那是一个年岁与柳妮雅相仿的英俊青年,名叫曾炎轩。他是晚清归国华侨子弟,其祖父早年去美国谋生,从街头卖夜宵渐渐发展到开饭店,成为拥有十家连锁饭店的老板。1910年,老先生盘出了在美国的产业,举家返回祖籍地南京。
这时,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无意再做什么事业,便居家养老,其子曾铁笙子承父业,在南京珠江路开了一家“归侨楼”,兼营餐饮、住宿,消费定位中高档。由于经营得法,又占了地理位置优势,以及众多有钱外国顾客的追捧,生意甚好。这家饭店一直开到抗战爆发,南京保卫战时毁于兵火。
其后曾铁笙隐居了两年,又做起了汽车零部件生意。当时中国的汽车全是舶来品,零部件自然也是舶来品,曾铁笙之前经营“归侨楼”,掌握众多外国顾客的人脉资源,有稳定的进货渠道,即使在日伪统治时期,生意照样红火,他是南京屈指可数的几个有办法从日本以外的其他发达国家诸如英美等国购得紧俏汽车零部件的商人,日本军方对他也比较客气,免得断了货源。如此,曾家的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曾炎轩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生活条件优渥,自幼聪明勤奋,只要人生之路不走歪,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曾炎轩十九岁那年,南京已经沦陷,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他通过老爸牵线,获得了一个赴美国学习飞行的机会。那时他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大二学生,果断放弃学籍,办理护照签证去了美国。
两年后,他学成回国,直接去了陪都重庆,自报家门要求参军抗日。军方看到他,就像叫花子看到了一个金元宝,接待军官来不及向上级请示,先拍板再说。上级长官闻知,赶紧出来迎接,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又以保护人身安全为由给他派了一个贴身警卫。
曾炎轩先是被安排到成都航校当助理教官,一年后申请去前线作战。可航校的美国教官却不肯放他走,小伙子的祖父和父亲长期生活在美国,他自己虽然是在中国长大的,行为举止和思维方式却深受父辈影响,非常美国化,美国教官觉得和他一起在航校工作很愉快。国民党军方对于美国人的要求自是迎合,就这样,曾炎轩一直在航校待到抗战胜利,方才回到南京。不久,进入陈纳德办的民用航空公司做了一名飞行员。
1946年12月下旬,曾炎轩在教会举办的圣诞晚会上与柳妮雅相识。当时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是一名国民党少将的千金,但他跟柳妮雅跳了一曲之后,马上爱上了这个活泼可爱俏丽耐看的苏联姑娘,遂要求互留联系方式。柳妮雅具有俄罗斯姑娘的直爽性格,她知道社会上许多人对舞女另眼看待,干脆自报职业。对方却不介意,说那好啊,我最喜欢跳舞了,以后我就去“雷卡登舞宫”找你好了。
曾炎轩说话算话,次日就出现在“雷卡登舞宫”,进门直奔账台,开了一张支票,说要购买一百打柳妮雅小姐的舞票。这是“雷卡登”开张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儿,账房先生大吃一惊,以为是林老板不在了,“雷卡登”没了帮会背景,江湖上有人来踢场子捣蛋了,速去向窦三娘禀报。
窦三娘闻言也吓了一跳。一百打舞票,那就是一千二百张,就算你每天来跳两场,那也要将近两年才用得完啊。于是,就准备出面盘来人海底。到前面一看,曾炎轩和柳妮雅两人相谈甚欢,而那一千二百张舞票,用皮筋箍成十沓,就放在他们身前的茶几上。
听柳妮雅介绍说这小伙子是飞行员,窦三娘稍稍放心。那时社会上普遍对飞行员另眼相看,何况曾炎轩还是退役空军。
此后,曾炎轩成了“雷卡登”的常客,来了只跟柳妮雅跳舞,跳累了,就邀柳妮雅坐下来喝咖啡聊天。这当然是要消耗舞女的营业时间的,不过,曾炎轩买了一千二百张舞票,足够他消耗一阵的了。窦三娘私下问过柳妮雅对这小伙子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没有谈恋爱的可能。柳妮雅说交往一下无所谓,但她还没考虑过发展成恋爱关系。如果两人一直这样交往下去,恐怕就没有金二贵什么事了。
不料曾炎轩那一千二百张舞票的零头还没用掉,情况发生了变化,航空公司考虑到他的英语水平不错,将其调到美国飞欧洲的航线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两年。
其间,他跟柳妮雅自是常有书信往来,不过,以当时的邮路速度,南京与欧美之间一封信走上半月一月实属正常。原先如火的热情也就渐渐降温了。就在这时,不明就里的金二贵开始追求干妹妹。窦三娘起初没留意,待意识到这对干兄妹的恋情时,这二人已经如胶似漆了。想想也罢,既然干女儿跟曾炎轩无缘,金二贵的条件也不错,柳妮雅嫁给金二贵也不至于受了委屈。
谁知曾炎轩心里还是惦记着柳妮雅的。1948年底,他从航空公司辞职回到南京。因国内局势动荡,他家的产业已陆续迁往香港了。曾炎轩找到已经不在“雷卡登舞宫”上班的柳妮雅,让姑娘随其去香港,找不到工作不怕,经济上可以由他长期承担。而柳妮雅对曾少爷的那份感情早就淡了,当下拒绝。不过,她做舞女多年,养成了职业习惯,拒绝客人的时候自有一套婉约的说辞。
这种近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给曾炎轩造成了一个错觉,以为这洋姑娘是在摆架子,故意拿捏人。曾少爷不免恼火,跟柳妮雅吵了一架,差点儿动手,是被在场的两个朋友劝住的。
曾炎轩指着柳妮雅咆哮:“你等着!早晚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一边说,一边把手往怀里伸。朋友知道他是有手枪的,担心他一时冲动闯下大祸,连忙将其扯进路边一家酒馆喝酒去了,不过此事还是闹得沸沸扬扬。
侦查员在对曾炎轩作进一步调查时,发现他已于1949年4月初移居香港了。随即去机场查阅乘客登记资料,确实有曾炎轩的名字。
赵慕超听了两路侦查员的汇报,微微皱起眉头,因为这样一来,金二贵和曾炎轩这两个对象的嫌疑就都被排除了。
八、门卫的遗言
这晚,赵慕超又是午夜过后方才歇息。睡到2 点多钟,忽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倏地一个翻身下了床,双脚刚沾地板,右手已经抓起了话筒。
电话是在底楼休息的联络员盛盼水打来的:“队长,有情况!‘信康公寓’的门房陈老头儿给人捅了一刀,已送医院抢救……”
“信康公寓”的门房陈老头儿是个孤老,早年是酱园伙计,后来酱园关了,正好“信康公寓”刚刚落成,需要一个能够全年无休吃住都在班上的看门人,条件是忠厚老实、略识文字、身体健康。陈老头儿前往应聘,当场就被录用。那年是1928年。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公寓管理方还是住户,都对他很满意,为此,老板给他涨了好几次薪水。
这天入夜,陈老头儿像往常一样简单吃过晚饭,边吃饭边听收音机播放的京剧节目,收音机是几年前一个住户出国前清理物品时送给他的。9 点过后,他把公寓大门关上,在门房间里拉开一张行军床,躺下休息。公寓临街是两扇四周木框中间镶厚玻璃的弹簧门,夜间把门关上后,里面搭上安全链。晚归的住户按响连通门房间的电铃,陈老头儿就会过来开门。
夜半时分,公寓里的人们睡得正酣,忽听楼内发出一阵异响,似是有人在厮打,还夹杂着陈老头儿那苍老的嗓音:“抓贼啊!”
四楼、五楼两层的人们最先被惊醒,纷纷开门查看。这时叫喊声停止了,楼梯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胆大者循声来到四、五层楼梯之间的拐角平台,只见陈老头儿躺卧血泊中,已经昏迷不醒。
这下炸了锅,全楼的住户都被惊动了。有两个以行医为业的住户上前查看陈老头儿的情况,发现他胸部被捅了一刀,血流如注,赶紧让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并报警,同时试着为其包扎伤口止血。陈老头儿突然睁开双眼,费力地嚅动着两片嘴唇:“桥……桥……”然后脑袋一歪,又昏迷过去了。
另有七八个男性住户下楼追赶凶手,但是太晚了,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瞅见。
救护车赶抵公寓时,派出所三个值班警员也骑车而至。他们稍一商量,一人上了救护车,陪同伤员前往医院,两人留下保护现场,了解情况。
留下的两个警员中有一个姓方的老警,赵慕超来到南京的当天,盛盼水打电话给管段派出所,让他们派人来“信康公寓”512室门口值守,等候赵慕超前来勘查现场,老方即是那两个警员之一。他们一直守在公寓门口,直到昨天下午小盛按照赵慕超的指令,把512室里柳妮雅的个人物品清点登记、打包装箱运走后方才离开。当时盛盼水也在场,离开时跟两人握手表示感谢,随口关照说:“这几天还得麻烦你们多注意公寓这边的情况,有什么异常,随时打市局总机找我。”
此刻,公寓门房被人捅伤了,老方寻思512室那洋妞儿刚出事不久,陈老头儿又挨了捅,不管是否跟512室死人有关系,先向市局总机打个电话总是没错的。于是,宁海路临时驻地的盛盼水就接到了市局总机转来的电话。
当下,赵慕超听盛盼水如此这般一说,暗忖这事儿的确发生得蹊跷,该立刻去现场查看,遂让小盛把睡在一楼及后院的一干便衣都唤起来。
一行九人过去时,军管会公安部派出的刑技人员已经赶到,正在勘查现场。赵慕超让便衣组长裘胜杰布置组员协助勘查,自己则走向聚集在公寓前厅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的那些住户们。这些住户你一言他一语所说的内容,经过旁听者赵慕超的一番梳理排列,竟然就把案发过程拼出了一个大致轮廓——
陈老头儿在门卫室睡觉时,案犯悄然来到公寓大门外。他把两扇并拢一起的木框玻璃门轻轻往里推开一条缝,伸手到里面,拉开一端挂在拉手上,另一端固定在门框上的白铜链条。进入门厅后,隔着门卫室的玻璃窗,瞅见陈老头儿睡得正酣,便顺着楼梯悄然上楼。
谁知就在这当儿,陈老头儿醒了,习惯性地走出门卫室查看,忽见大门的安全链被摘下来了,情知不妙。估计他也判断不出贼人是刚刚潜入公寓呢,还是成功作案后逃之夭夭了,但陈老头儿的经验还是有一些的,贼人跑了,多半追不上,那就只有报警了;如果还在楼上,那肯定能堵个正着。于是他立刻拿着手电筒上楼查看。
贼人还在蹑手蹑脚上楼梯,他做贼心虚,生怕走得快了脚步声被人发觉。而陈老头儿担心住户遭窃,急匆匆上楼,也顾不上脚步的轻重了。夜晚楼道里本就安静,难免被贼人察知。这时贼人已经来到四楼和五楼中间的拐弯平台上,闻声心说不好,便加快脚步,想上到五楼躲进楼道尽头放置清洁工具等杂物的那个小间里。可脚步一快,动静也跟着大了,陈老头儿确认贼人还在楼里,当即高喊“抓贼啊”。
贼人意识到已经暴露,别指望藏匿于杂物间什么的了,还是往外逃吧。下楼时必定会跟陈老头儿劈面相遇,问题应该不大,这么一个老头儿,还不是一推就倒。可两人相遇之后,剧情并没有按照贼人设想的方向发展。陈老头儿老归老,动作依然敏捷,而且手里有家伙,抡起手电筒就朝贼人砸过来。
至于砸没砸到,赵慕超不知道,但估计除了用手电筒砸,陈老头儿还有拽住贼人衣服之类的动作。贼人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可一时又挣不脱,耳听得被惊动的住户的开门声和询问声,情急之下冲陈老头儿捅了一刀。
稍后的勘查结果与赵慕超的上述推测基本相符。刑技人员还在四、五楼之间的平台上发现了一颗纽扣,经住户辨认,应该不是陈老头儿衣服上的。陈老头儿当时穿一件中式对襟夹袄,上面钉的是传统的琵琶扣,只会被扯开,不可能把纽扣扯下来。而现场发现的这颗纽扣是黑色胶木材质,从大小式样上判断,多半是从春秋外套上掉落的。
由于陈老头儿的大声呼叫,楼内众多住户闻声而出,大厅地板和楼梯上鞋印杂乱,无法辨认案犯的足迹。同样的原因,也未能在楼梯扶手上提取到案犯的指纹。大门的安全链也检查了,估计案犯戴了手套,未能发现任何可疑痕迹。但这至少表明,案犯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
不久,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抢救无效,陈老头儿不治身亡。法医随即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案犯那一刀刺中了血管,陈老头儿因失血过多而亡。
前往“信康公寓”勘查现场的刑警撤离后,赵慕超和便衣组还在楼内走访住户,分局和派出所警员则继续控制外围,禁止进出。赵慕超之所以没下令撤离现场,是因为他总觉得陈老头儿之死显得蹊跷,这种蹊跷无疑提升了柳妮雅死于他杀的可能性。他让便衣组走访公寓住户,了解陈老头儿生前的情况,以及他临死前吐露的那个含糊不清的字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也没闲着,从底楼到五楼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甚至还打开512的房门入内查看。白天,小盛已经按照他的吩咐通知市局派人过来,把柳妮雅生前的个人物品清点登记造册后送到了驻地,暂存于地下室内。此刻,赵慕超进入512室,看到的是腾空了的柜子箱子抽屉,负责清理物品的刑警虽然把东西都带走了,但没把箱柜、抽斗关上,地面也没打扫,一片狼藉,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妙龄女子的闺房。
据小盛说,白天把512室的物品搬走后,楼内一家住户的女主人曾跟他聊过几句,提到几天之前她去门厅取报纸时,听到外面有人向陈老头儿打听那个洋妞儿住过的房间是不是会出租。陈老头儿怎么回答的,她只顾浏览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没留意。此刻,赵慕超想起这件事,寻思会不会跟陈老头儿今晚被害有关系呢?
这时,便衣组已分头走访完楼内住户,组长裘胜杰向他汇报:反复询问过距陈老头儿被害位置最近的四、五楼的七个住户,陈老头儿的临终遗言确实是“桥……桥……”的发音。几个便衣刚才初步议了议,认为陈老头儿很有可能认识那个案犯,也许凶手姓“桥”或者“乔”。这些便衣对南京地面非常熟悉,有人想起以前水西门一带有个被唤作“登堂专家”的惯偷乔四,会不会是这主儿?
赵慕超点点头:“大家辛苦了,收队回驻地吧。睡几个小时,等缓过劲儿来,我们就去找这个乔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