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2013年12月3日有这样一张图片,让我好一阵伤感,甚至有了泪水,是为我家在文革中所焚烧的藏书而哭泣。 这篇报道还有一个古籍的配图,报题是《历尽劫波古籍在,合璧亮相人争睹》,文章报道“过云楼藏书在南京隆重展出”,“历经劫波”四个字,真令人感概万千,唏嘘泪落。
因为看了这张图片,就想起了我家中被焚烧一尽的古籍。
我出生于一个中医传世的家庭里,自我辈上溯九代就是奉儒习医的,所以家中藏书特别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和这报上配图一样的古籍,一匣一匣,整整齐齐,解开丝带,里面一册一册打开,首页有着大小不同的七、八题印章,那就是历代祖宗们的钤章,古色古香,不用读,就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美的感受。这样的书,有好几十种,父亲用一个大木橱,把它们一匣匣置放其中,外面加上锁,因为这些书,父亲决不允许我们乱翻。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日,父亲开了橱门,叫我们一匣一匣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只有这时,我们才看到父亲解开丝带,一本本摆在搭好的台子上暴晒。这一天,除了有急诊,父亲会带着我们一直守着这些书,他一一打开书,告诉我们这是什么书,上面印章各是哪位先祖的,尽管当时我们都读不懂那些书,但给我们的美却是铭心刻骨、终生难忘。而父亲那种肃穆与虔诚,兴奋与自得,也是让我终生难忘的。太阳快下山时,父亲将书一匣匣系好丝带,令我们搬回屋里,而母亲则早已把书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父亲将书一一摆好,仍加上锁,然后站在那里欣赏好一阵子,才带我们离开。反正每年六月初六,我们家就像过节一样,全家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有时,如果父亲晚上不出诊,他往往要看看书,有时阅读那些古籍,父亲就用一条极薄的象牙片翻书,而且示范给我们看,怎样用牙片翻页,千万不能用手指甲去揭书。有时候,父亲有朋友来家里借书,所谓的借,只是借阅,并不借出,那些叔伯们一边看书,一边跟父亲聊天,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对我家藏书的赞赏,当然,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宋版、明版、木印、石印的概念,但却能感到诸位叔伯那种迷恋之情。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到1966年8月戛然而止。
文化大革命来了。各地抄家的消息不断传入母亲的耳中,家中当时除了全家一些旧衣衫,根本没有值钱之物,而不识字的母亲担心的就是那些书,她几次跟父亲商量,要把一些特珍贵的书送到外公家里去,试图以逃过这一劫,可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谁也不会跟书过不去,更何况家里绝大部分是医药典籍。说实话,至今我都不明白,不识字的母亲何以有书籍难逃一劫的预感,如果当时父亲听了母亲的主意,说不定有许多珍贵古籍就得以保存了下来,如果那样,绝不是对我这个小家,而是对整个中华民族文化,都是一件幸事。只可惜,父亲太不懂革命,政治敏感性还远不及不识一字的母亲。也就终于彻底葬送了代代相传的珍稀典籍,也同时失去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八月的一天,火毒的太阳晒得人真喘不过气来,大约上午十点左右,一支约四十人的队伍戴着红卫兵袖章,拿着梭镖,担着箩筐,杀气腾腾地开进了我们家,这是自文革风暴以来造反派第一次光顾我家,母亲颤颤惊惊地把家中唯一的柜子与箱子打开,以期让他们搜查,谁知对方根本不看一眼,整队直冲我家几个大书柜,当日父亲不在家,造反派用梭镖一撬,橱门全打开了,一伙人七手八脚把家里的书扫掠一空,然后挑起七、八担满箩筐的书,直奔大队文革绝尘而去。当天下午听邻居说,书担到大队部,便放在一堆,一把火烧了。其中一些古典小说被一个造反派头目拿去了,而大队医疗点的医生,也就是我父亲的大徒弟,也是后来上台斗争师傅的大弟子,拿走了几套医书,据说一些精本造反派不准拿,只搬走了诸如《医宗金鉴》、《景岳全书》等几套,后来这些书,我一个朋友在他家里都见过。
当天傍晚,等父亲从所在单位批斗回来,家中所有的藏书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农村医土手册》,还有我大哥一本高中国文教材。父亲看到洗劫一空的书橱,顿时呆了,手扶着橱子,泪水直流,任母亲怎样劝他,丝纹不动,犹如一座雕塑。过了许久,他才在母亲搀扶下,躺到了床上。也就是这样躺下去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健康地站起来了。尽管父亲是死于胃穿孔,死于贫病交加之中,但我一直认为,真正击倒父亲的是那些珍贵的书!
直到临死前,父亲还念着那些书,后来母亲临终前,也又说到了书,我想,等我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心中之至痛一定也会是那些书!功名利禄身外物,我没有、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更何况,名利于我未得到,但别人得到了。可那些珍贵的书永远成了灰烬,谁都失去了!
当然,那次烧书,也有几本劫后余书,一本是民国年间出版的《聊斋志异》第二册,一本是清代岀版的《古文笔法百篇》的残本,这二种残书我一直珍藏着,并且要一直留下给儿孙。告诉他们,虽然这二本书没有什么文物价值,但却有着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因为它是那场浩劫中幸存的文字。
还要补充的是,那日抄家烧书,有一造反派勒令要我母亲交出祖传的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开始母亲觉得莫名其妙,后经对方提醒,说是救了丁某小孩一命的那个药,于是母亲明白了,那是祖传一块羚羊角,这块羚羊角已传三代,是曾祖父治愈晚清李翰林母亲顽疾,李翰林送曾祖父的,而李又是得之于皇帝,外国进贡清廷一对羚羊角,皇帝一高兴,分给医僚们各一小片,做急惊救命之药。我家得到这片羚羊角后,为周边百姓小孩急惊、脑炎等危症救过急,造反头头不懂原理,以为是起死回生的仙丹。母亲立即交给了他,好几年后,他还曾问过母亲,这东西怎么用,母亲以自己不懂医而拒绝了他。至今,那块羚羊角也不知去处,我估计那造反头目早已把它扔了,因为他根本不懂得羚羊角的价值。按现在的市场价,那块羚羊角真还能值上几万之钱的。但我的一家对这片羚羊角一点也不牵念,正如我母亲说的,放在家中,几代人从未给自家人用过,全是为别人救急,没有了也好,清静。母亲说的对,物在物亡,自然之理,祸兮福兮,盈虚之数,该去的去吧,可那些书则永远不能使人释怀。
父亲逝矣,百死莫赎;典籍毁矣,哭也无益!只是希望残存的二册书别再被焚烧,尽管人言再不可能有第二次文革,我却不时心悸,内心总有一丝恐惧。
2013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