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大学生中村穿着薄外套,走在通往博物馆二楼的昏暗的楼梯上。楼梯尽头的左边是爬虫类标本室。中村在进入标本室之前,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金表。时针还没指向两点。(看来自己不会迟到。)他这样想着,一方面感到欣慰,但同时好像又有一种失落感。

  标本室里静悄悄的,守卫也不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淡淡的防虫剂的味道。中村环顾了室内一周之后,深吸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走到一面大大的玻璃柜前站住。柜子里一棵粗粗的枯木上盘着一条南洋大蛇。这个标本室是去年夏天以后他与三重子定好的约会地点。倒不是他俩有一种病态的爱好,只是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才选择了这个地点。公园、咖啡店、剧场这些地方都会让谨小慎微的他俩感到困惑。特别是对于刚刚成人的三重子来说,更不仅仅是困惑这么简单了。他俩会感到无数人的视线都盯在自己后背上,觉得浑身不自在。在这间标本室里,除了剥了蛇或蜥蜴,根本没有别人。偶尔遇到守卫或来看标本的人,最多也不过只是看他俩数秒而已。

  今天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手表的指针也刚刚指到了两点。(今天也不会让她等上十分钟以上的。)中村一边这样想,一边眺望着爬虫类的标本。但他的内心感觉不到丝毫的雀跃,感觉更像是在履行一种义务。难道他也跟其他所有男人一样对三重子感到厌倦了吗?厌倦应该是面对单调的东西才会产生的感觉吧?今天的三重子绝对不是昨天的三重子。昨天的三重子——那个在山手线电车里跟他交换眼神的三重子是一个清纯的女学生。而当初跟他一起去井之头公园的三重子也带着一种轻柔的怯生生的表情。

  中村又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两点过五分了。他犹豫了一下后,朝隔壁的鸟类标本室走去。金丝鸟、锦鸡鸟、蜂雀、——大大小小的鸟类标本隔着玻璃窗盯着他看。三重子也好像这些鸟一样失去了灵魂美,只剩下了形骸。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约会时,三重子一直在嚼着口香糖。上上次约会时,她一直哼着西洋歌曲。特别让他吃惊的是一个月前约会时,三重子闹腾了半天后,竟然把枕头当足球踢。

  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两点十五分。中村一边轻轻叹气,一边回到爬虫类标本室。但三重子还是没露面。他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仔细观察起眼前的大蜥蜴来。这条大蜥蜴自明治年间到现在,嘴里一直叼着小蛇。但他可不会一直等下去。他决定等手表指针指到两点半后,就立马走出博物馆。樱花虽然还没开花,但两大师前指向云天的树枝上已经点缀着红红的蓓蕾。在这样的公园里散步要比跟三重子一起出门幸福不知多少倍呢!

  两点二十分!(只要再等十分钟就够了。)他按捺着内心想要离开的冲动,在标本室里转来转去。失去了热带森林的蜥蜴和蛇的标本散发着一种失落感。也许这也是一种象征吧。象征着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失去了热情的恋爱。他对三重子是忠诚的,但三重子在半年之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几乎让他完全不认识了的不良少女。他失去热情完全是三重子的责任,至少也是理想幻灭的结果,而绝不是厌倦的结果。

  时针刚好指到两点半。中村正要走出标本室,但还没走到门口,就又转过身来。也许三重子马上就会来到这里。如果自己现在走的话,可能对三重子有点太残忍了。太残忍?——不,不是残忍。他不是因为同情三重子而烦恼,而是为自己的义务感而烦恼。这种义务感让他宁愿再等十分钟。三重子肯定不会来了。不管等还是不等,他注定会独自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爬虫类标本室依旧是静悄悄的,守卫还是没有露面,房间里依旧弥漫着阴冷的、淡淡的防虫剂的味道。中村渐渐地对自己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三重子自然是个不良少女,但自己的恋爱情感好像并没有完全冷却。不然他也不会在博物馆里呆这么久。即便是失去了热情,但欲望肯定还存在。欲望?——不是欲望。他现在仔细想想,确信自己还在爱着三重子。当三重子用脚踢枕头时,他注意到了她那伸得笔直的洁白的美腿。特别是当时她的笑声是那么的迷人。他不由得回忆起三重子的笑声。

  两点四十分。

  两点四十五分。

  三点。

  三点五分。

  三点十分时,中村离开了毫无生气的标本室,一边感受着薄外套下面的阵阵寒意,一边沿着彷佛傍晚时光的昏暗的石阶往下走去。

 

  当天晚上,中村在某个咖啡厅的角落里跟朋友聊天。这位朋友名叫堀川,是一名有着小说家梦想的大学生。他俩喝着红茶,讨论着汽车造型的价值以及塞纳的经济学理论。讨论累了后,中村点着一支烟,像是谈论他人似的谈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说完后好像很无聊似的又加了一句,“我真够傻的!”

  堀川冷笑说道,“说自己傻的是真傻!”然后像朗读似的讲了起来。“你走之后,爬虫类标本室里冷冷清清。这时——好像也没过多久,也就是三点十五分的样子吧,一个白净的女学生走了进来。守卫依旧没露面。女学生在蜥蜴和蛇的标本环绕之中静静伫立。那里光线原本就很暗,越来越昏暗,马上就到了要闭馆的时间了。但女学生一直站在那里。——如果情节这样发展的话就是小说了。不过这样的小说就不贴心了。对三重子来说还好,对你来说就不怎么好了。”

  中村嘿嘿地笑出声来,“三重子最近胖了。”

  “比你还胖?”

  “你别扯了!我有一百斤呢。三重子大概有六十斤吧。”

 

  十年过去了。中村好像在三井物产的柏林分公司工作。三重子好像也早已结婚。小说家堀川保吉在某个妇女杂志的新年期刊的封面上偶然看到了三重子。她坐在大钢琴的后面,身边围着三个孩子,看起来笑得很幸福。三重子的容貌跟十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体重也一样。说起体重,保吉有些不确定。体重也许重了三十斤吧?

                                (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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