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问起她对巴黎的最初记忆,这可怕的头几个月,她会说那是一个悲伤的季节,模糊如迷雾。她会说她记不得了。
但,她当然记得。
她记得腐烂的食物和垃圾的恶臭,塞纳河的咸水, 码头上的身影。 记得那些和善的瞬间,被一道门或是一个黎明抹去,记得哀悼她的家,新鲜的面包和温暖的火炉, 家里安静的旋律和艾斯黛尔强劲的节奏。 她曾经拥有的生活,为了这个她以为她想要的生活而被放弃了,被偷走了,被换成了如今这个。
然而,她同时也记得,她是如何惊叹于这座城市,阳光如何扫过这座城市的清晨和黄昏,精雕细琢的富丽堂皇夹杂在粗陋的街区之间;尽管充满了的污垢,悲伤,和失望,巴黎却依然充满了惊喜。 美丽在裂缝中闪现。
艾迪记得那个秋天短暂的喘息,人行道上的树叶从绿色变成灿烂的金色,仿佛展柜里的珠宝, 然后急速地切换成了冬天。
记得,寒冷冻僵了她的手和脚,然后吞噬掉全身。 寒冷和饥饿。 维隆当然也有寒冷的几个月,当寒冷偷袭了最后的收成,或者倒春寒毁坏掉新种的庄稼——但,这是一种新的饥饿。 它从里面袭击她,它的指甲嵌入她的肋骨。这摧毁着她,尽管艾迪知道它无法杀死她,但是知道这个事实并无法消弱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她没有变的消瘦,但她的胃扭曲着,啃噬着自己,就好像她的脚拒绝长茧,她的神经系统拒绝学习。没有麻木,这一切没有因为习惯而变得轻松。 疼痛总是那么新鲜,尖锐,锋利,那感觉如她的记忆一样敏锐。
她当然也记得最糟糕的。
记得,突然而至的寒潮,严寒潜入整个城市,紧接着是一场疾病的浪潮,如秋风卷起成堆的枯死的或者行将枯死的树叶。 记得,载着悲哀的马车吱吱嘎嘎经过时的声音和画面。艾迪转过脸,避免看到车后胡乱堆着的瘦骨嶙峋的肢体。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裹紧偷来的外套, 梦想着夏天的炎热,而寒冷却钻进了她的骨头。
她不觉得她会再次温暖过来。 她又去了码头两次, 但寒冷把顾客都逼进了妓院的温柔乡,围绕着她的, 是被寒流变得残酷的巴黎。
富人们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紧挨着火炉, 而大街上,穷人们被冬天消减着。 无处可藏——或者说,唯一的位置都已经被占领。
第一年,艾迪太疲惫了,无力争夺空间。
太疲惫了, 无心寻找避难所。
又一阵风吹过, 艾迪蜷缩着,双眼模糊了。 她侧着身子,走到一条狭窄的街道,只为了躲避肆掠的狂风,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没有一丝风的平静,巷子仿佛羽绒,柔软且温暖。 她的膝盖一软。 跌坐在一个台阶的角落,看着她的手指变蓝, 感觉她可以看到冰霜在她的皮肤上扩张, 她静静地,睡眼惺忪地惊叹着自己的转变。 她的呼吸在她面前变成霜,每一次呼气都短暂的遮盖了外面的世界,直到整个灰色的城市变白,变白,变白。 奇怪,雾气怎么似乎停滞了,每次呼吸都多一些,好像她正在让玻璃起雾。 她想知道多少次呼吸可以让世界隐藏。抹去,好像她。
也许这是她的视线模糊了。 她不在乎。
她累了。
她太累了。
她无法保持清醒,她为什么要呢?
睡眠是一种解脱。
也许她会在春天醒来, 就像她父亲故事里的公主那样,发现自己躺在萨特河边的草坪上, 艾斯黛尔用一只破鞋轻轻地推她,嘲笑她又做梦了。
***
这是死亡。
至少,在一瞬间,艾迪想这一定是死亡。
世界一片黑暗,寒冷也无法抑制腐烂的恶臭,她无法动弹。 但随后,她想起,她不会死。 她顽固的脉搏,奋力搏动,她顽固的肺部,奋力充盈,艾迪意识到她的四肢并非完全不能动,只是被重重的压着。 上下左右都是沉重的麻袋,恐慌笼罩着她,而她的大脑仍然因睡意而迟钝。 她扭动身体,身上的麻袋轻轻移开。 黑暗裂开,射入一线灰色的光亮。
艾迪不断扭动,直到她抽出一只手臂,然后另一只手臂,拉向她的身体。 她开始推上面的麻袋,这才感觉到衣服下有骨头,手碰到蜡质的皮肤,手指缠到别人的头发,现在她醒了,如此清醒,挣扎着,流着泪,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她张开手指,扒开瘦骨嶙峋的尸体堆,向上爬了出来。 不远处,一双乳白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惊掉了下巴,艾迪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倒在地上,呕吐,抽泣,她还活着。
一种可怕的声音从她的胸口中流淌出来,剧烈的咳嗽,一种介于抽泣和大笑之间的东西。
然后,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来自她自己干裂的嘴唇。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站在马路对面,惊恐地用双手捂着嘴,艾迪当然不能责怪她。
这一定是无比的震惊呀,目睹一个尸体自己从运尸车上走了下来。
女人在胸前画着十字,艾迪用沙哑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喊道:“我没有死。” 但那个女人只是拖着脚步跑开了,艾迪把怒火转向了运尸车。 “我没有死!” 她踢着木车轮,又说道。
“嘿!” 一个男人喊道,他手里抱着一具虚弱扭曲的尸体的腿。 “走开,”第二个人喊道,抓住了尸体的肩膀。
当然,他们不记得曾经把她扔了进去。艾迪向后退了一步,他们把最新的尸体扔进了车里。 压在其他人身上,发出令人作呕的重击声,一想到自己曾经就在其中,即使是短暂的,她的胃就翻腾起来。
鞭子响起,马迈向前方,车轮在鹅卵石上转动,直到马车走远,直到艾迪将颤抖的双手伸进偷来的外套口袋里,她才意识到里面空了。
小木鸟不见了。
她曾经的生命里最后的一个物件,与死者一起被带走了。
后面的几个月里,她的手不停地滑进口袋, 伸向那只小鸟,就像撩起那撮倔强的卷发,一个因为做了太多次而产生的习惯性的动作。她似乎无法提醒自己的手指,它已经不见了,似乎无法提醒她的心,那一刻的颤抖,每当她发现口袋空了的时候。 但是,悲伤中绽放出一种可怕的解脱。 自从离开维隆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失去这最后一个印记。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悲伤中夹杂着一丝愧疚的喜悦。
这最后一根,和她的旧生活之间的脆弱的线索已经断裂,艾迪终于得到了完整的、真正的、强行的自由。
翻译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三节,第三&四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