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街原来是有一个极风雅的名字的,叫沉雪榭。只是由于近年来在这街上做生意的商贩很少有规矩的,千篇一律的短斤少两,久而久之,人们就把沉雪榭的名字给废了,都叫它八两街。你在这街上若买一斤油菜、一斤腌牛肉、一斤什锦小菜,如果每样不短上二两,那才叫奇怪呢!
奔波劳碌在这街上的商贩的名字,同这街的命运一样,渐渐地也把正经名字混丢了,只落得一个诨名,比如做酥饼的刘大江,人们都唤他刘酥饼;专做各式鸡杂的吴永明,叫吴鸡杂。洪正青开着粥铺,他的名字就成了洪粥铺。至于卖豆腐的马艳,大家想着她是个女人,诨名中也要有女人的味道,就叫她艳豆腐。
得了诨名的都是做着小本生意的成年人,可是李瓦罐的十岁的儿子李志远,竟没人知道他的本名,都叫他“小泥猪”。八两街做买卖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小泥猪从来没有穿过干净的衣裳,脸上总像鬼画符似的,鼻涕、灰迹、汗渍样样占着。由于他爱啃肉骨头,所以唇角总是油汪汪的。八两街的业主都怕看见他,他白吃人家的东西不说,还老是给人惹麻烦。比如他就把王油条家的一锅热油给掀翻过,白白糟蹋了人家二十多斤的油。他还撞翻过艳豆腐家整板的豆腐,豆腐落入土中,吹不得打不得,只能弃了。由于他整日面目糊涂着,脏得仿佛在泥里打滚的猪,大家就都唤他“小泥猪”。
小泥猪的爸爸李士风,五年前和妻子双双下岗回家,两人就朝各自的亲戚借了些钱,准备在人流密集的八两街做点小生意。
李士风当过伙夫,掂马勺的功夫十分了得,他就想开一家即炒即卖的小炒铺。铺子还没开,有一天他在八两街上走,忽然碰见一个老者问他:“这街上哪家有鸭子卖?”他这一说,倒提醒了李士风,他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八两街没有做鸭肉生意的人,他茅塞顿开,决意在鸭子身上做文章。如今瓦罐很盛行,李士风决定做瓦罐鸭。因为酱鸭、卤鸭、盐水鸭和烤鸭已经为人熟知,屡见不鲜了。
在哈尔滨,鸭不像鸡那样上得了台面,不够普及,所以鸭源成了问题。正在他愁眉不展时,小泥猪的舅舅来家串门,他也刚刚失去工作,三十岁仍孑然一身的他正苦恼着。听姐夫说了难处,他说:“鸭源不成问题,我认识太阳岛江桥下的一户人家,他家旁边有个苇塘,专养鸭子。”李士风喜出望外,连忙唤内弟去跟养鸭户联络,也合该李士风有财运,一说即成。
由于这鸭子在太阳岛上,往来必须经过松花江,所以,每周要由人去岛上挑了鸭子回来。李士风见内弟在家也是干闲着,就唤他来帮忙。李士风的妻子白秀英做得一手好凉皮,哈尔滨人又素喜吃凉菜,白秀英就让弟弟白士禄在八两街卖凉皮;每隔三四天再挑了箩筐,撑了船到岛上运鸭子。一年下来,白士禄的凉皮出了名,他的名字就被人替换为“白凉皮”;而李士风的瓦罐鸭更是风靡了八两街,食者甚众,成了一种品牌。他原有的名字也就在鸭肉的气息中被蚕食掉了,成了响当当的李瓦罐。
李瓦罐煨鸭子用的是大号瓦罐,里面宽绰得可容八只鸭子打滚。他先将清水盛入瓦罐,放上桂圆、红枣、枸杞、芝麻、黄芪等滋补品,再撒上姜、葱、蒜末,扔上几颗干辣椒、几片肉桂、一把麻椒,再用炒锅把黄酒、酱油、红糖煎得沸腾了,淋入瓦罐内,用文火煨上三四个小时,这鸭子就被煮得浓香扑鼻,令人闻之口水横溢。
一只鸭子的进价大约在十六元上下,每只鸭子二斤左右;李瓦罐将煨好的鸭子卖到每斤十五元,除去调料、煤气等费用,再加上在秤上做手脚,每只鸭子赚十元是极从容的。一天下来,少说也要卖上十只鸭子,可净得一百元。运气旺的日子,卖二十只鸭子的时候也是有的。
几年下来,李瓦罐的鸭子就入了八两街食品中的“正官”,以其独一无二的风味,稳稳地占据了消费市场。
八两街在哈尔滨的道外区,濒临松花江。解放前,这里曾有一条著名的巷子,叫桃花巷,是青楼云集的地方。那时候,大烟馆也比比皆是。所以流匪、白俄、妓女、贩夫走卒、嫖客、瘾君子、手工艺人、拉车的、修脚的,在这街上都可以看到。至今,这一带的老人在黄昏纳凉时还常给孙儿们讲那个年代发生的旧事。什么拉车的把赚得的钱都扔在了大烟馆里,他的老婆拖着儿女跪在烟馆外号哭;什么妓女从良不成,吞了金子等等。那些旧事就像老房子上的青苔,是结了痂的岁月,由经年累月的风雨凝结而成的。
解放后,道外也是小业主聚集之地,所以房屋多是低矮破旧的民居。虽然近些年政府对这里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动迁改造,起了很多高楼,拓宽了一些马路,大型商场和酒店也相继出现,但仍有一些老房子尚没有得到改造,比如八两街,再比如十九道街等等。
八两街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它既狭窄又有些歪斜。它的两侧有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也有破旧的等待拆迁的平房。这一带居民很多,八两街因而成了一条生意繁荣的街。
虽然市民对它的短斤少两颇多微词,报纸和电视追踪报道过,工商和物价部门也通力整治过,但八两街仍然是我行我素,能在监督下好上三天就是奇迹了。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无赖姿态。
然而它的顾客却从来没减少过。一则这街上物品丰富,主食中的切面、手工水饺、烙饼、馒头、糖包、馄饨、锅贴、窝头应有尽有;副食中的炸鸡、酱牛肉、荷叶排骨、瓦罐鸭、熏鹅头、辣子鸡丁、烤鲫鱼等更是各具风味;此外,各色蔬菜果品也一应俱全。在这街上走上一遭,该买到的都能买得到,确实让老百姓感到了方便。
再者说了,八两街的东西比大副食商场的要便宜得多,品质又好,业主用的都是自家的绝活来经营生意。如雷家的豆芽从来没有用过化肥“速生”;马艳家的豆腐用的是纯天然的黄豆,绝对不用石膏;王家的酸菜也是用缸经过漫长的传统发酵腌制出来的。所以一遇到顾客对八两街说三道四时,业主就会振振有词地辩驳说:“这街上卖的东西可都是‘绿色’食品,多花点钱等于少吃了药,划得来!”
所以,在这做买卖的人又自诩它为“绿街”,这绿当然不是说它的绿化好,事实上,这街上没有多少树,仅有的十几棵榆树也由于终日饱受油烟的熏炙,看上去满面尘灰,叶子蔫软着,像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态龙钟地弯弓在那里。
八两街的路面没有铺方砖,还是土路,且有些凹凸不平,所以一到雨季,路面很泥泞。这个时候的小泥猪在这街上走上一趟,总要跌到泥水里一回。他喜欢像小马驹一样跳着走路,而且从来不看路,两眼撒目着两侧的店铺,脚也就没个准,随时就会躺倒在泥坑里。他倒地后总要兀自骂一声这泥坑:“操!你这坑里盛的是烂泥,又不是燕窝,拉你大爷干屁!”
他五岁时即被李瓦罐带到这街上做买卖,学得一口的俚语和脏话。李瓦罐觉得儿子将来会比自己有出息。他的判断标准很简单,一则儿子有闯劲,天不怕地不怕;二则小泥猪聪明:当他发现新开的五香猪蹄的铺子影响了他家瓦罐鸭的生意的时候,他就使出了个坏招,从瘫痪在床的刘老汉家的炕上,提了几只蟑螂,把它们捏死,悄悄放在那家铺子的猪蹄上。顾客见了,自然要大呼小叫,指责他家的食品卫生太差,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五香猪蹄就无人问津了,生意自是一落千丈。还有的时候,他会抓着一把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投到别人家炸鸡的油锅里,使本已腌渍过的鸡经过油锅后咸得发苦,炸鸡铺子自然是门庭冷落了。业主不知是小泥猪作祟,竟是吃了哑巴亏也浑然不觉,这令小泥猪分外得意。
他每每干完这些事,回家总要炫耀一番,李瓦罐不但不责备他,还夸奖他,更使得他有恃无恐,得寸进尺地在八两街上横冲直撞,愈发像个小无赖了。
小泥猪早过了上学的年龄,可他讨厌去学校。李瓦罐也就不强求他,说让他再玩个两三年,等他自己乐意了,再去学校也不迟。
为了这,李瓦罐常和妻子发生口角。白秀英执意让小泥猪去学校,有两次她牵猴子似的用绳子要把他拖到学校的入学报名处,可小泥猪又哭又叫地抗议,以死相胁,惹得路人围观,臊得白秀英只得松开他,由他去了。她不止一次跟李瓦罐说:“孩子不读书,将来有什么前途?”可李瓦罐却说:“上了学又有个屁用!没见很多大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倒叫爹娘养活着,还不如我个卖鸭子的!”噎得白秀英无话反驳。
白秀英虽然不用到八两街出摊,但她在家里比谁都累,她每天除了要宰杀鸭子之外,还要为弟弟制作凉皮。弟弟白士禄很内向,嘴拙手也拙,学什么都笨。她教他做凉皮,他没有一回能做得如意的。那凉皮不是由于搅拌不均匀而起了癣点似的淀粉块,就是滤出来厚得跟海带根一样。所以他卖的那些又白又薄色泽又均匀的凉皮,都出自白秀英之手。
李瓦罐渐渐地有些看不惯小舅子,觉得他在生活上很低能。他不止一次对妻子说:“就你这个弟弟,我看他五十岁了也讨不上老婆!干什么都死心眼,还不如咱家小泥猪脑筋活泛!”
也的确,他在八两街是唯一不吆喝生意的人,他的凉皮卖得好,除了仗着品质上乘之外,还得依赖小泥猪为他招徕顾客。小泥猪能把凉皮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他家的凉皮能治小儿的蛔虫,能让姑娘吃了俊俏,能祛除小伙子脸上的粉刺,能治老太太的咳嗽。听得人都笑,都说小泥猪天生就是个做买卖的。白凉皮呢,他听见小泥猪把凉皮说得神乎其神,还会抢白小泥猪:“别瞎说,凉皮要是那么灵验,它就该进了药铺子了!”
白凉皮个子很高,头发微微卷曲,宽额头,小眼睛,很浓的眉,鼻子挺直,可惜嘴巴有些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过脑血栓落下的后遗症。他走路喜欢垂着头,爱穿藏蓝色的衣裳。
自从在八两街做了小业主后,他就住在姐姐家里。姐姐家住在平房里,有一个堆满杂物的院子,窗前有三棵沙果树。白凉皮喜欢树,只要是夏秋时节,他就端着碗蹲在果树下吃饭。他和小泥猪睡一间屋子,小泥猪嫌他不活泛,很爱捉弄他。有时从路上捡了一只死老鼠,把它塞到舅舅的被窝里,白凉皮夜里用脚蹬着了老鼠,吓得直叫,小泥猪就会笑得肚子都疼了。
有一次,白秀英给弟弟介绍了一个对象,三十二岁,是环卫工人,矮矮的个子,眼角下倾,唇角也下倾,随时随地要咧着嘴哭的样子。小泥猪回家后只看了她一眼,就咯咯地笑了。他跑到灶房对正忙活着待客的饭的白秀英说:“这个女的长得像个哭巴精,我舅舅跟了她还不得倒霉啊!”这话被里屋的姑娘听见了,气得人家抬腿就走,白秀英苦留不住,免不了要埋怨小泥猪,说他把一门好亲事给搅黄了。小泥猪跟个小大人似的分析说:“她的脾气这么大,一句都说不得,将来还不得骑在我舅舅脖颈上拉屎啊,趁早黄了净心!”
小泥猪最厌烦的就是舅舅给他讲大道理,什么为人要善良了,不能干损人利己的事情;做生意要规矩,不可对自己经营的东西夸大其词;学一定是要上的,没知识的人让人瞧不起等等。小泥猪听了嘻嘻地笑,他嘲讽舅舅说:“我要是不帮你吹嘘,你从天亮站到日头落了,也卖不掉一张凉皮!”
有一次,李瓦罐跟小泥猪抱怨,说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新疆人开张的烤羊肉铺子的生意太红火了,抢了他家不少食客,他连续一周一天只能卖掉四五只鸭子,他问儿子有什么高招没有。白秀英数落丈夫说:“你自己财迷心窍倒也罢了,别把孩子也拐带坏了!”李瓦罐说:“这世道,有奶便是娘!我刚下岗时,过去的同学谁联络过我?好家伙,这两年都知道我卖鸭子发了财,三天两头同学聚会时会叫上我。他们吆喝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钱?让我买单时出大头!我明知道吃亏,可也愿意去,图的就是个痛快!我一个月能赚三四千,就说我们那个在水利局工作的同学,他还是个正处级干部呢,一个月才开九百块!”白秀英说:“反正你以后怎么的我不管,不能拉儿子下水!”
正当他们争执时,小泥猪已想好了策略,他唤李瓦罐给他二十块钱,他用两天时间准能把那家的生意给毁了。
结果第二天那家烤羊肉的铺子前出了桩奇事,一个戴着锅盔似新疆帽的高鼻深目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破衣裳,站在铺子前不停地哭,说他失去了父母,这个开铺子的叔叔不管他,害得他到处流浪。
其时正值正午,八两街人流很密集,这小男孩一哭,大家都围聚过来,纷纷指责他那莫须有的“叔叔”黑心烂肺;而铺子的主人还不明就里,也隔着铺子瞧热闹。于是,八两街附近的居民都认定这个新疆人品德败坏,好像买他的羊肉就是助纣为虐一样,去的人寥寥无几,一连多日都是如此。最后他看自己在八两街的生意难以维系,就把店铺兑掉,做别的去了。
直到他离开这里,也不明白自己栽在一个毛头小孩身上。小泥猪只不过花五元钱在一家民俗风情用品店买了一顶新疆帽,把余下的钱给了一个从外乡流窜来讨饭的小孩,给他装扮了一番,让他当了一天的演员。结果这小孩把戏演得惟妙惟肖。别看这一带的人爱斤斤计较,但他们却有强烈的道德感,对遗弃儿童的行为自是无法容忍、同仇敌忾。
新疆人灰溜溜地离去后,李瓦罐给儿子买了一个电动轨道玩具车犒劳他,令白秀英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气。就为这件事,白凉皮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小泥猪,这使得他和李瓦罐之间产生了隔阂。
白凉皮每周大约要上太阳岛两次收购鸭子。冬天的时候,他挑着箩筐直接就从冰封的江面上走过;而春夏秋三季,他必须要乘船过江。
白凉皮常走这条水路,与渡口的张来庆混熟了,他四十来岁,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如今由张来庆的母亲照管着。六年前张来庆死了老婆,他很爱她,回家后看着妻子用过的物件都要撕心裂肺地哭上一场,精神十分萎靡。船务公司的领导见他终日像掉了魂似的,不再适合在机关当司机了,就把他调到渡口工作。他来到渡口以后,精神状态大为改观。他喜欢黑夜时坐在江畔望水上的月光,喜欢那湿润而清新的晚风。
白凉皮与他认识后,他也同情白凉皮的遭遇,觉得他三十多岁还没有女人来心疼,是十分可怜的,于是免费为他提供渡船。不过只限于他夜间来用,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白凉皮自幼在松花江边长大,水性好,划船的本领也好。他通常是在渡口解下一条小船,把箩筐担子放上去,轻松地划到岛上。到了养鸭人的家里后,把鸭子装好,付过钱,挑了箩筐再回到太阳岛的渡口,划船归来。
小泥猪很喜欢跟着舅舅去运鸭子,他爱坐在夜下的船头望风景。看见流星他会叫:“舅舅,流星肯定是挨了老天爷的揍,从天宫逃出来了!”看见月亮沉在江心颤颤抖动着,他会说:“舅舅,月亮挺干净的嘛,怎么还要下水里洗脸?”看见江桥上的火车轰轰隆呼啸而过,他会说:“舅舅,火车的脚是铁脚,跑上几千里都不累!”只有在这时,白凉皮看到的才是少年的小泥猪,所以乐意带他出来。
小泥猪除了爱在船上望风景之外,还喜欢去见养鸭人的女儿——叶蜻蜓。她比小泥猪小两岁,生得十分伶俐可爱,一双明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弯弯的唇角总是漾着笑意,两条细细的辫子就像两支充满生机的芦苇飘荡在耳际,小泥猪一见了她话就格外多。
在白凉皮往箩筐装鸭子的时候,小泥猪会跟她讲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有一个人吃饭时吃出了苍蝇,饭馆赔了人家好几百块钱,小泥猪称那只苍蝇是银子做的;比如一个出租车司机捡了一个乘客的手提包,打开一看,里面的钱夹里除了装着钱之外,还有一张他老婆的照片,气得他差点没昏倒。叶蜻蜓对他讲的有些话不明白,就问:“司机老婆的照片怎么跑到人家的钱夹里去了?”小泥猪就会撇着嘴角嘲笑叶蜻蜓:“这还不懂,司机的老婆让人给搞了呗!”叶蜻蜓仍是糊涂,她继续问:“什么叫‘搞’啊?”小泥猪就会笑得前仰后合的,说她:“你可真笨!”
叶蜻蜓当然比小泥猪纯洁多了,她在岛上除了帮父母喂鸭子,大部分时间在鸭塘子周围玩耍,接触的自然是植物和动物,所以她给小泥猪讲的,都是花呀草呀飞鸟的事情。什么鸭塘子来了野鸭子了;房子的柱子让蚂蚁给钻了一个洞;她提了两只大肚蝈蝈,它们在阳光下叫得特别亮堂。
小泥猪听她的故事时总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觉得故事里要是没有人的因素就没意思。往往他们还没说完,白凉皮就要向回返了,小泥猪就会和叶蜻蜓告别。
白凉皮记得,有一次叶蜻蜓说小泥猪:“你怎么总跟泥猴似的,你不洗脸啊?”从那以后,小泥猪在上了渡船后,就会俯身撩起江水来洗脸。等他上了岸,看上去就显得面目清秀多了。
就在小泥猪导演了那场驱逐新疆人的闹剧之后,白凉皮和小泥猪到岛上运鸭子。
上了渡船后,白凉皮一言不发,把船飞快地划到江心。
那时正值雨季,松花江的水很丰满,江心的水位总在五六米深。小泥猪坐在船尾,仰头对着月亮旁的一朵云彩发感慨,他说那云彩是片荷叶,月亮是个蛋,由此断定天公晚上吃的是荷叶包蛋。白凉皮想教训一下小泥猪,便趁他不备,弃了桨跃入水中。小泥猪听得水面“扑通”一声响,低头一看,舅舅不见了,他慌了。小泥猪不会游泳,他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左一声“舅舅”,右一声“舅舅”地唤着白凉皮。白凉皮不动声色地凫游着,并不回应小泥猪。
船开始随着波浪摇摆起来,小泥猪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江面的微风一样,让白凉皮听了心臆舒畅。他在八两街上听到的总是小泥猪那缺乏童真的笑声,而从小泥猪的哭声中,他才可以感受到他还没有消泯的天真。
小泥猪见船不是朝对岸的岛上荡去,而是斜着身子顺水而下,他更加惊恐了,哭得更加凶了。大约他认定白凉皮已落水而死,他不再呼唤舅舅,而是对着空荡荡的江面呼救:“来人哪!救救我呀!”一阵疾风漫过,船越来越颠簸了,小泥猪喊得嗓子都嘶哑了,白凉皮就像一条鱼一样静悄悄始终尾随在船尾。
小泥猪四顾无人,他就颤抖着走到船中央,拾桨划起来。可他从来没有碰过桨,不得要领,力气又弱,船反而让他摆布得更加摇晃了。偏偏这时那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江面骤然暗淡了,阴森森的,小泥猪绝望到了极点,他再次声嘶力竭地呼救。
这时对岸驶过来一条船,划船的人听见了求救声,就朝小泥猪这儿靠过来。当船主发现船上只有一个孩子时,就问小泥猪:“你家大人呢?”小泥猪说:“我舅舅掉水里去了,就剩我一个了!”好心的船主就把小泥猪接到自己的船上,并把那装了箩筐的船的缆绳拴到自己的船的尾部,打算连人带船一并带回岸上。
白凉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头来的,他吆喝小泥猪:“舅舅在这里呢!”白凉皮麻利地爬上船,谎称自己一不留神落了水,呛了好几口水,差点没丧了命。他谢过那个船主,解下缆绳,把小泥猪接到自己船上。那个船主埋怨白凉皮:“带着小孩出来,怎么还这么大意?”白凉皮向船主讨要地址和姓名,说择日一定登门道谢。船主说:“有什么好谢的,这世上谁还没有个求人的时候?你们要谢,就谢我老母亲吧,她害了咳嗽,夜夜都睡不安稳。我在岛上得到一个偏方,给她煎了一罐汤药,这是给她送药去。我白天在公园上班没时间,就得晚上出来,这不是赶巧吗?”白凉皮说:“你心眼这么好使,你母亲的咳嗽一定会好的!”船主笑着说了句:“借你吉言吧!”就划船急急地走了。
白凉皮调正船头,依然朝太阳岛而去。小泥猪惊魂未定,他打着寒战,跟白凉皮说:“舅舅,你要是淹死了,那个人不来救我,我是不是就死了?”白凉皮说:“那是啊。所以说呀,人活在世上,不能学得太自私了,人是需要别人帮助的!”
小泥猪到了岛上,把江上那惊险的一幕对叶蜻蜓说了。叶蜻蜓说:“你要落了水也好,能洗个干净澡!”小泥猪说:“我不会水,我要是被淹死呢?”叶蜻蜓说:“那你就托生只鸭子吧,我把你放在苇塘里,天天给你捉蜻蜓吃!”小泥猪说:“那我不是把你给吃了吗?”叶蜻蜓抿嘴笑着说:“我叫叶蜻蜓,那个蜻蜓没有姓!”小泥猪叹口气说:“我可不想托生成鸭子,到时我还不得进了我家的大瓦罐,给煮开花了啊!”白凉皮和养鸭人听了都笑了。小泥猪从岛上回家后,又跟李瓦罐描绘了一番他在江上的遭遇。李瓦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是白凉皮故意教训小泥猪的,他就对小泥猪说:“以后别跟着舅舅去岛上了,你又不会水,不像你舅舅,藏在水里几个小时也死不了!”白凉皮没有吱声。
等到小泥猪睡了,李瓦罐把白凉皮叫到院子里,对他说:“儿子是我养的,轮不到你教训他!他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白凉皮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他很伤感。他和小泥猪住一间屋子,隔着灶房,常能听见姐姐屋子里的动静。那个夜晚他听见李瓦罐气呼呼地对白秀英说:“赶快给你弟弟说个媳妇吧,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了还没尝着女人的滋味,不变态才怪呢!”接着,翻云覆雨的声音就传来了。白凉皮觉得心里很凄凉,他披衣下床,来到院子,看着墙角处鸭舍里那些离开了苇塘的待宰的鸭子,忍不住落泪了。
自此之后,他和李瓦罐很少说话,小泥猪要跟着他乘夜船去岛上时,他总找借口甩下他,小泥猪为此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帮他吆喝凉皮生意了。白凉皮知道小泥猪惦记着叶蜻蜓,最后心还是软了,依然如从前一样带上他,只是再不敢把他孤零零地撇在夜下的渡船上了。
八两街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就是黄昏时分。下了班的职工,遛街的老头老太太,放了学的孩子,都喜欢来这街上逛一逛。家庭主妇最爱光顾的就是蔬菜和水果摊;老头老太太牙口不好,他们最爱流连的就是豆腐摊、粥铺、包子铺;孩子们呢,他们喜欢吃烧烤,于是烤羊肉串和烤鱿鱼的摊床就拥挤着许多背书包的学生。小泥猪最讨厌背书包的孩子,他常凑过去嘲笑人家,说:“你包里背着的书本能当钱使吗?”如果人家不搭腔,他就悻悻走开了;但如果有孩子反驳他,小泥猪就非要停下来跟人家争个面红耳赤。所以经营烧烤生意的人最怕小泥猪来挑衅,一见他溜过来了,连忙赏他几串烧烤,叫他一声“小祖宗”,让他拿别处吃去。
这天的黄昏小泥猪朝卖泥鳅的刘四讨要了一条活泥鳅,用布袋提了,打算捉弄谁一下。他踅到烤鱿鱼的摊床前,见有一个孩子背着的书包非常漂亮,它是金红色的,上面印着一台很威风的飞驰的黑色摩托车的图案,而且左右两个肩带旁各吊着一根金黄的穗,十分惹眼。他就钻到这个孩子身后,把泥鳅塞进书包,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人家面前,说:“我听见你的书包里有蛇叫。”那个孩子正吃在兴头上,他说:“你骗傻子去吧!”小泥猪说:“我跟你打赌,要是你的书包里有蛇,你请我吃五串烤鱿鱼;要是没有,我请你吃十串!”那孩子觉得打这个赌自己必赢无疑,就答应了。
他当即卸下书包,在一群围观的孩子面前打开书包。他翻着翻着,手就触着了滑溜溜的泥鳅,这孩子吓得“啊”的大叫一声,撇下书包就跑。只见那泥鳅已经探出了如蛇一样的柔韧的身子,别的孩子也叫嚷着:“有蛇!有蛇!”纷纷跑了。
摊主知道是小泥猪搞的恶作剧,正要揪着他去李瓦罐那里理论,却见一个老女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她一见小泥猪,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喊你爸去,你妈让人砍了!”那老女人姓姜,是小泥猪家的邻居,开裁缝铺子的,人称“姜裁缝”。小泥猪家人的衣裳都由她来免费做,白秀英也常送瓦罐鸭给她家,两家处得很和睦。
李瓦罐、白凉皮和小泥猪跟着姜裁缝赶到医院时,天已昏暗了。白秀英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一见了亲人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了。她受袭击的部位在右肩胛,别处倒是没有伤痕,李瓦罐这才长吁一口气。
白秀英说,她下午时正宰着鸭子,忽然从院外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孩子。他们问:“这是小泥猪家吗?”白秀英刚说了声“是”,他们就同时掏出一把刀子,一前一后地逼着她,说:“你家趁钱,赶快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不然就让你去见阎王爷!”
白秀英见他们年龄不大,矮个的也就小泥猪那般大,高个的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就劝阻他们,说:“你们要是缺什么,我给你们。你们年纪轻轻地就出来打劫,不是毁自己吗?”白秀英的话音刚落,高个男孩就用刀在她的右肩胛上划了一下,说:“少他妈的啰嗦!愿意上政治课,给你家小泥猪上去!”白秀英就说:“好,那我进屋里给你们拿钱去。”两个孩子尾随着她进了屋子,她把家里的八百多元现金都拿了出来。两个孩子嫌少,非说她还昧着钱,高个孩子就伸出刀朝白秀英的右肩连刺数刀。
白秀英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和那两个孩子厮打。就在此时,姜裁缝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嚷嚷:“秀英,风华商场的布料大减价,咱看看去呀?”两个孩子一见事情不妙,就夺门而逃。
白秀英是个左撇子,由于常年做家务,手劲很大,她用左手一把扯住那个矮个的孩子,对姜裁缝喊道:“抓住那个人!”姜裁缝见一个半大孩子提着刀跑了出来,早已吓软了腿,哪有追他的力气,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溜掉了。不过那个矮个的孩子最终没有挣脱掉,姜裁缝和白秀英报了警。
两天之后,白秀英出院回家了,她的伤不重,可以在家养着。只是她无法宰鸭子了。白凉皮除了去岛上运鸭子之外,还要负责宰鸭子和做凉皮,忙得昏了头了。
公安局很快把伤害白秀英的那个逃掉的孩子捉到了。原来那矮个孩子就是小泥猪花钱雇他演戏的小孩,他听说小泥猪家是八两街的富户,就伙同那个高个孩子,来勒索李瓦罐家。他们探听到,李瓦罐、白凉皮和小泥猪在黄昏时都会在八两街上,家里只有白秀英,而且他家从不闭门,两个人觉得他家简直就是一个敞开的银行,就买了两把刀,实施计划了。没想到让姜裁缝把事情给冲了。
两个少年犯的犯罪事实作为特殊案例上了电视和报纸。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学。高个儿孩子的父母在他七岁时离异,他被判给了父亲,可父亲再婚后对他非打即骂,也不供他上学,他就在社会上游荡,结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染了一身的恶习。矮个孩子呢,他长得很漂亮,家在外乡,父亲是个种地的,他们听说在大城市要饭能发家致富,就来到哈尔滨,在道外租了一间平房,每日化装成乞丐,沿街乞讨。他们每个月少说也能要到一千块钱,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每年净剩一万元左右。那孩子的父亲见这营生如此好,也不顾让孩子上学了,所以他满十岁了,连“日月人手”这样简单的字都不认识。
他在接受审讯时,交代了小泥猪雇他去八两街“演戏”的事情,此事一经媒体披露,李瓦罐的铺子在八两街立刻就门庭冷落了。李瓦罐自觉颜面无光,他就怪罪小泥猪:“都是你,做事情留尾巴,把贼引进家了,把我这几年赚来的好名誉给毁了!”小泥猪觉得很委屈,他对李瓦罐说:“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他们惦记咱家?是你让我这样干的,到头来还埋怨我,有你这样当爸的吗?”
小泥猪对父亲的责难使白凉皮听了心里格外舒服,所以即使他姐姐受了伤,他的凉皮生意和姐夫的瓦罐鸭生意都很寡淡,白凉皮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他常在夜晚时站在沙果树下对着星星哼小曲,气得李瓦罐对白秀英说:“你瞧你这傻弟弟,家里事事不顺了,他倒高兴了,真是没心没肺!”
小泥猪已经好久不跟白凉皮乘夜船去岛上运鸭子了。瓦罐鸭生意的冷清也使他上岛的次数减少了。白凉皮每次挑着箩筐下了渡船,都会看到迎候在渡口的小泥猪。小泥猪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叶蜻蜓,她在家做什么,问没问他?白凉皮知道小泥猪是没有勇气去岛上,因为那两个少年犯的事家喻户晓,他一手导演的那出闹剧也连带着被公开了,他怕叶蜻蜓知道后,会不理睬他。白凉皮明明见着了叶蜻蜓,却总是说:“我只顾着装鸭子,没看着她。”小泥猪就会显得很沮丧,垂着头闷闷地跟在白凉皮身后,一声不吭。
秋天的一个晚上,白凉皮挑着箩筐来到渡口,见小泥猪已经等在那里了。张来庆见了白凉皮,对他说,小泥猪给他送来了一座金箔纸做成的房子,那里面有牛马猪羊、金银财宝、丫鬟马夫、绫罗绸缎、锅碗瓢盆、桌椅箱柜、瓜果梨桃,真的是吃的用的样样齐全。
原来,小泥猪每次和白凉皮来渡口,张来庆都要凄惶地诉说他在梦中见到亡妻的情景,不是说她没鞋穿了,就是说她衣裳破了,再不就是出门没车坐了。小泥猪留意了这话,听说有一家寿衣铺子专给死人做东西,就为张来庆的老婆定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纸房子,让他夜晚时烧了,她老婆夜里再来他梦中时,就会穿戴新鲜、喜笑颜开。张来庆感动得眼泪汪汪,他对白凉皮说:“这孩子仁义啊,是块好料,让他赶快上学去吧,不然可惜了!”
小泥猪上了渡船。船一离岸,他就俯身撩起一捧捧水,一遍一遍地洗脸。白凉皮一边听着桨声,一边听着“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内心有一股格外温存的感觉。月亮半圆着,但江面很明亮。秋夜的晴朗总是给人一种雄浑、开朗的感觉。白凉皮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歌。歌声如星光一样在江面弥漫,白凉皮觉得自己正行进在一幅画中。那渡船是粗的画笔,而两支浆是细的画笔,至于那白的江水和柠檬色的星光,就是散发着芬芳气息的颜料。
叶蜻蜓见小泥猪来了,先是故意撇了一下嘴,然后就抿着嘴笑了。白凉皮见叶蜻蜓有了笑容,就放心地去鸭塘子装鸭子去了。等他回来,发现小泥猪正在抹眼泪。原来,叶蜻蜓要上学了,她把新书包里的本子和文具盒一样一样地展览给小泥猪看,并指着那本子封皮上写着的名字对小泥猪说:“看,‘叶蜻蜓’这三个字是我写的。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小泥猪说:“我不会写‘小泥猪’,我会写一二三四五。”叶蜻蜓嘲笑他:“你要是上学,就不能叫小泥猪,你要写学名,你的学名是什么?”小泥猪想了好久,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来,叶蜻蜓就愈发挖苦他了,说:“你连自己的学名都不记得了,你要是再不上学,一辈子只能叫小泥猪了!”小泥猪就哭了。
白凉皮挑着箩筐荡悠悠地走在前,小泥猪像条惹人哀怜的小狗一样跟在后面,他们朝太阳岛的渡口走去。
夜色越来越浓了,岛上的树丛看上去就像一团一团的墨迹,而江水宛若一幅洁白的画纸。他们走到渡船旁,把箩筐放上去,解开缆绳,划桨离开岸边。小泥猪依然坐在船尾,他手把船帮,一动不动的。船至江心时,江风迎面呼呼吹来,水面被月光浸润的地方,就起了一层乳黄的波光,好像这江受了伤,结了疤痕似的。
小泥猪打了一个冷战,问白凉皮:“舅舅,你能想起我的学名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白凉皮也打了一个冷战,他不唯想不起小泥猪的学名,连自己的学名也想不起来了,就像八两街附近的居民忘记了沉雪榭的街名一样。白凉皮的头脑里,充斥的都是八两街那些业主的诨名:刘酥饼、吴鸡杂、艳豆腐、王酸菜、葛炸糕、魏猪蹄、张血肠等等。小泥猪见舅舅不出声,就说:“我想上学去了,我也要像叶蜻蜓一样,把我的学名写在本子的封皮上。”
渡船在夜的江面上缓缓行进着,风越来越大了。小泥猪突然对白凉皮说:“舅舅,你现在要是把我一个人扔在渡船上,我不会害怕了。”白凉皮愣了一下,然后就像一条鱼似的迅疾地一跃而下,隐匿在江水中了。
小泥猪在剧烈的颠簸中离开船尾,拾起双桨,奋力划着。有一刻船倾斜得厉害,船舱涌进来一股水,漫向箩筐,使那些湿了脚的鸭子叫了起来。鸭子的叫声使小泥猪格外心疼,他丢开桨,摇摆着把箩筐盖挪开,将两只筐里的鸭子纷纷放入水中。那些鸭子入水后优雅地凫游着,看上去就像画中的一片盛开的墨莲。白凉皮突然从那群鸭子当中露出头来,他大声问小泥猪:“怎么把鸭子都放了?”小泥猪说:“我不想让它们再进咱家的大瓦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