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震楼,钥匙

天涯浪迹 四海漂泊 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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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陆京生回到楼上的“家庭办公室”,继续修改他的楼房抗震结构新设计。毕业工作四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晚上坐在电脑前,陆京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紧迫感。想起白天到加州南部一个边界城市评估地震灾情一路上的见闻,让他恨不得明天就把设计方案拿出去。

昨天下午墨西哥北部发生的7.3级地震,几乎整个加州南部都有感觉。早晨一上班,皮埃尔就把陆京生叫到办公室。让他立刻准备随公司的小型飞机到距离震中最近的边界城市参加震后公共设施的安全评估。

一路上,皮埃尔显得很健谈。天南地北的一通神侃之后,捎带对目前经济萎靡形势下建筑行业的走势做了一番预测。他认为这次墨西哥地震对美国西南建筑业肯定震动不小。客户对设计投标的要求不再会只求物美价廉,还将注重它的抗震能力。当然,建筑业受到整个房市次贷危机和经济萧条的影响,即使在强调抗震保命的同时也忘不了银行户头里钱紧。行业内顾客压商家,下家压上家,大家都想从紧绷绷的预算中省出几个铜板。这样的大环境对处于业内上游的建筑设计公司来说难度太大了。客户要求你设计的楼房结构既要抗震,又不能增加费用。你说难不难?

陆京生当时点头说“难”,心里却算计着他这些年利用业余时间设计的新型抗震结构能给客户省多少钱。虽然难,但是他的新设计还是可以做到既抗震又省钱。如果连设计界的老权威皮埃尔都觉着难,那么他的设计成果可以说生得其时。这些年没日没夜的干,总算没有白辛苦。更何况当下正赶上经济萧条,公司里人人自危。大锅饭早就没得吃了。要想保住工作,最好具备能给公司带来经济效益的个人优势。所谓个人优势,不同行业说法不一样。比如江湖上的绝活,战场上的秘密武器,领导层里的政治手腕。在陆京生这样的工程博士族里讲究的是原创设计。掰着手指头算算,像他这样拿到“高薪聘请”还在刻苦钻研的工程师能有几个?

正想到得意处,手机一阵狂响。陆京生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同事,点头表示歉意。因为第一次坐小飞机比较紧张,竟然忘记关闭手机了。皮埃尔笑笑,说小飞机有小飞机的好处。它没有商业客机要求乘客关机的说法。所以,不必过意不去。

陆京生放心的接通电话。妻子魏圆圆说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位房地产经纪。初步咨询了一下,她说房价怕是还要跌。她还说,她的客人里和我们处境相似的远远不止我们一家。所有和我们前后买房子的美国人都有同样的问题。而且,今后几年内我们的问题只能越来越严重。因为有很多房主选择弃房或者欠售,市场上房屋过剩。房价一时半会不仅不会回升,最坏的的局面还在后面呢。如果像我们现在每月付出高过房价一倍的房贷就觉着有压力,将来房价再跌我们的压力就会更大。她很热情。主动提出到家里来详细介绍弃房和欠售的优缺点。

陆京生脑子里一阵嗡嗡响。他分不出来到底是飞机快降落了,还是房地产价格继续下跌的消息在脑子里产生了回声效应。

这时,皮埃尔坐直身子,同时紧了紧安全带,表示飞机真的快着陆了。他提醒陆京生,“陆,第一次坐小飞机,一定要做好承受颠簸的准备。”

果然,飞机在跑道上先弹了几下之后,三个轱辘才全部着地,踏踏实实的滑行起来。

从机场坐车到目的地的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什么车辆行人,也没有倒塌的房屋。路边停着的工程抢险车辆、十字路口闪着灯的警车、和黄色隔离带围着的建筑物说明这里已经被州长阿诺施瓦辛格定为地震灾区。据说震后当地没有死人,只有一些轻伤。大部分居民都被疏散了。皮埃尔说,建筑规范要求结构设计达到抗震标准,虽然费用提高了,从长远观点看还是划得来。

一行人赶到目的地,陆京生拍了不少照片。从表面上看,建筑物有几处裂纹。因为租来帮助检测建筑结构损坏情况的超声探测仪还没有送到,陆京生有时间详细了解原设计的抗震能力和实际造价。

这会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陆京生感觉他的设计成果很有竞争力。用他的设计不仅可以提高楼房抗震能力,而且为客户节约开支。兴奋之余,他几乎忘记了当下房地产价格下跌,经济萧条,失业率高,等等。好像他的抗震新设计对苟延残喘的公司来说活生生就是一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

魏圆圆推门进来跟他说,“老板今天找她谈了,劝她赶紧找新工作吧。加州政府要裁人了。”

一句话把陆京生唤回到现实世界。他脑袋里“嗡”的一下,好像感觉到八级地震。他首先想到的是,房子的月供怎么付。眼下两个人挣钱都难维持,若是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全家人岂不都要变成饿肚子的房奴?

再看一眼他的抗震新设计,但愿它能把家里这些烦心事统统摆平。

门铃响了三下,魏圆圆说那就是她上午说起的房地产经纪,专门帮助解决高月供问题。在此之前,魏圆圆已经找过三家朋友,都是房价最高的时候进场。如今房价暴跌、大家同病相怜,聚在一起开过几次“诸葛亮会”。结论总是“要赶紧想办法”。魏圆圆的工作眼看保不住,不得不抓紧时间将“赶紧想办法”从口头说说转化为实际行动。

四岁的女儿玛丽从魏圆圆身后挤到前面,瞪着两个眼睛问,“爸爸,我们是要搬家吗?”

陆京生抱起玛丽,让魏圆圆下楼开门。他看着玛丽的眼睛问,“宝贝,你愿意搬家吗?”

“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呀?”

“搬了家,姥姥来看我,该找不到了!”

陆京生一边把玛丽抱进她的房间,一边说,“好,那我们就不搬家。睡吧。”

女儿的话让陆京生很难受。是姥姥辛辛苦苦把玛丽带到三岁。俗话说“隔代人更亲”,这话不假。玛丽和姥姥的感情最深。为此,他和魏圆圆都不忍心告诉玛丽她姥姥去世的消息。老人家把孙女带到上幼儿园的时候才离开美国。没想到,回四川没几个月就赶上地震,不幸葬身在坍塌的瓦砾中。

地产经纪名叫戴安娜。她看上去虽然年龄不大,讲起话来却显得很老练。据说迄今为止,她与银行合作成功解决过许多“弃房”、“欠售”案例。用广告上自我介绍的原话形容,戴安娜是名副其实的专家,专门代理“银行屋”和“欠售屋”。陆京生明白“弃房”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欠售”是个大词。从前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如何运作。

戴安娜说,“回答问题正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其实,现在的经济情况下,弃房和欠售的都大有人在。其中大部分人做决定之前并不知道两种选择的实际过程和最后结果,稀里糊涂地跟着感觉走。要有思想准备,弃房的家庭很可能几年内不能贷款买房子。当然,如果你们真打算弃房,我可以帮你们向银行申请三千块钱,条件是你们走的时候保证房子内外状态和现在一致。就是说,不要损坏任何东西,也不要带走固定设施:如壁橱、地板、门窗、空调机,等等。如果运气好,银行会付五千块!”

魏圆圆很好奇,“什么人会破坏自己的房子、或者拆走那些不能再用的建筑材料?”

“人在弃房之前会做出很多疯狂的事情。相信我,我见的太多了。这些人平时看上去都很正常。”

陆京生不认为弃房出走是第一选择。他看一眼魏圆圆,“咱们还是听听‘欠售’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和弃房相比,欠售不会影响信用。既然有这种好事,为什么大家还要弃房呢?”

“你的问题问的好。别听有的经纪人说“欠售好、不影响信用”。他们的目的是代理你们的房子。等到你们真的把房子交给他卖了,才明白有经验跟没经验差别很大。没经验的人不会准备文件,给你一拖就是半年六个月。最后还是批不下来。对不起,我还没有解释什么是欠售。所谓‘欠售’就是银行同意房主将房产按市价出售,售后将房主贷款额和售价之间的差值一笔勾销。房主信用指数不受损害。比如说,你们借了四十万房贷,现在房产就值二十万。如果银行同意你们欠售,那么房子出售之后,银行从买家收到二十万,剩下你们欠银行的二十万就算抹了。当然,欠售也不保证以后银行不再追究。我认识一个客户,欠售文件表面上看不出毛病。谁知道一年以后又接到银行的讨债信,说他仍然有付款责任。所以,我对每一个客户都要说,要做欠售最要紧的是选择有经验的经纪代理。”

陆京生脑子里还在算他自己的帐。“如果房子欠售出去了,我们先前付的四万头款是不是也抹了?”

“你说对了。不过,对不起。无论弃房或是欠售,你都要跟头款说‘再见’。不过没关系。你应该这么想,你们赔四万、银行赔二十万,还是划算。从另一个角度想,你们如果现在花二十万买个同样的房子,五年以后地产回升,四万块钱很容易就回来了。不过,别得意、请注意,许多人都觉着欠售这办法不错。其实,这里面有很多不定因素。最起码,能申请到银行批准需要满足许多条件。其中包括房主支付月供确实有困难。像你们这样收入高的双职工,很难批的。一般没有经验的代理都不敢接你们这样的案子。”

听戴安娜这么说,魏圆圆自然想到她自己如果失业,家里就不再是“收入高的双职工”。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失业还能对家庭经济产生正面影响。“戴安娜,我们今天找你的原因,就是因为我那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好哇!当然,我不是说没有工作好。我的意思是,收入情况改变对欠售申请有帮助。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帮助办。我已经办成很多案例,很有经验。其实,甩掉现在的房子很划算。想想看,你们现在贷款四十万,手里的房子只值二十万。甩掉之后,买一个同样的房子只要二十万。欠二十万住二十万,跟现在欠四十万住二十万比,是不是很爽喔?其实,申请欠售也不是那么难。你们只需要填一些表格,提供一些证明。剩下的事都有我来办。”

陆京生看见戴安娜从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文件,头都大了。这么划算那么划算,其实他就是陪着听听,根本没有算过来这笔帐。天下的帐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初不是另一个经纪人说,“现在借贷是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想想看,你们刚刚工作,就能借到四十万买房子。老辈人可从来都没听说过!利息又是这么低,划算。”结果怎么样,老辈人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的一个地产泡沫,更没见过泡沫破裂有多悲惨。今天,这四十万“划算”的房贷被重新定义为“不良贷款”,已经不再代表“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甚至,想甩都甩不掉。

填表后一连过了好几天都没有听到戴安娜的消息。陆京生白天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结果都是“银行办事慢、耐心等等”。好在陆京生的抗震楼房设计经过许多白天黑夜,终于可以向公司各级老板报告了。毕业四年,没有一天不想着出成果。这一天总算没成泡影。

陆京生的顶头上司是设计部主任皮埃尔。他拿着设计图纸看了半天,提了很多挑战性的问题之后,指示陆京生立刻准备在虚拟地震平台上演示。不到一小时,整个建筑设计公司员工都接到召开“紧急会议”的备忘录。许多人在走廊交头接耳,不知召开这个计划外会议是福是祸。眼下经济不好,公司里三天两头有人接到解职通知。大家都认为坏消息降临之前往往会出现一些前兆。例如投资人上门希望低价收购公司,便宜雇员毛遂自荐来找工作,公司丢了大客户等等。因此,但凡遇见生人来访、公司开会、老板约见,都让人心存疑虑。

等到陆京生露面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总裁霍夫曼也到了,坐在最前面和皮埃尔小声交谈。陆京生坐在投影仪旁边,伸出拇指给皮埃尔做了一个“准备就绪”的手势。

霍夫曼立刻站起来,“各位好。赶上现在这个时候,许多公司日子都不好过,很少有什么好消息。可是,今天不一样。皮埃尔领导的团队把新一代抗震楼房设计搞出来了。有了它,我们在近期几个招标项目中将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根据初步计算,这种新设计不仅抗震能力超过现有技术,而且费用可降低三分之二。很有竞争力。皮埃尔和你的团队不简单。我祝贺你们!”

陆京生的英文虽然没有土生土长的洋人好,却听的出来总裁一句没提他的名字。张口闭口的“皮埃尔”,让他感觉不爽。终于,霍夫曼说出“陆京生博士”几个字。陆京生一阵心跳,好像要发给他头奖。可惜,总裁没提他就是原创者或发明人的事,只不过告诉他可以开始演示了。

演示过程中,皮埃尔站在一旁解释,好像他是发明人一般。“现在是模拟八级地震,比最近海地和墨西哥地震稍强。请大家注意比较新设计和目前标准设计的差别。地震再强一些,现有设计就扛不住了。看看裂缝有多大,再看新设计,是不是细多了?”

除了机械地完成电脑演示步骤,陆京生一句话也插不上。其实,新设计的中心优势在于保护建筑物内的生命。地震本身不会伤人,只有建筑倒塌才会压死人。如何保证建筑结构在震动状态下互相支撑,协调移动才是新设计的主导思路。他这话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

演示之后,皮埃尔把陆京生叫到办公室里商量申请专利和建筑师年会上争头奖的事。说是商量,其实题目和作者都写好了。陆京生只需要完成正文部分。作者中第一人是皮埃尔,第二人才是陆京生。还多了个第三人,好象是皮埃尔和加州大学教授联合培养的女研究生。

陆京生对这样的安排非常不满。“皮埃尔,你知道这项设计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皮埃尔也板起面孔,“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我们这个团队里最具有协作精神的一员。怎么,对这样的安排有想法?”

“可是,”团队协作和个人发明是两回事。如果公司有什么特殊安排,最起码应该征得他的同意。可是,陆京生不知道怎么用英文把他的意思委婉动听地表达出来。

陆京生在心里找词组织句子的空子,给了皮埃尔继续讲话的机会。“再说了,这样安排也是霍夫曼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提高这项设计的分量、可信度、和获奖机会。”

“可信度,什么意思?”陆京生一听就急了。本来只是对皮埃尔对他不够尊重,独自做主安排作者先后有意见。“可信度”三个字让他感觉公司老板在公然小看他的专业能力。

“没别的意思。有些人就是愿意看见知名人士的名字。我不是这种人,但是这种势利小人太多了。像霍夫曼说的,这项设计也许能让公司摆脱目前的困境。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标。我们都在为公司工作,个人名分其实都是次要的。还有,我一直想找你谈谈。有人反映你最近总和地产经纪人通电话。也许他们听错了,不过作为你的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上班后,你的时间属于公司所有。不可以用公司时间做自己的生意。”

陆京生觉得皮埃尔为了达到自己当第一作者的目的,不惜用攻击自己工作表现的卑劣手段来要挟。包括你在内,谁不用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你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业余时间都在为公司工作!”

因为声音太大,办公室外面的同事们都听见了。几个人伸头向这边张望。

皮埃尔并没有试着赶上和超过陆京生的音量。他还是绅士般的慢声慢气,“我是好意,千万别误解。目前经济危机,能有一份稳定工作实属不易。”

绅士坏起来更让人生气!陆京生没想到皮埃尔是这样一种人。居然开始用失业来威胁他。一气之下,他决定去找霍夫曼。

路上戴安娜打来电话,说欠售的申请有些困难。即便只有陆京生一个人工作,他们家还是有足够收入支付房贷。假如不能提供其它生活困难的证据,可能批不下来。戴安娜问该怎么办?

本来就烦透了,戴安娜带来的坏消息让陆京生不自觉地彻底忘记了绅士风度。他甚至顾不得考虑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不能太明目张胆,反而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说你有经验吗,你说该怎么办?”

陆京生在霍夫曼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等了半天,秘书才把他带进去。显然,皮埃尔已经抢先打电话过来通报情况。霍夫曼还是显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轻松样子,说了句:“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只有一个希望,由我负责抗震楼房设计。因为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我一个人在做,而且大部分是业余时间做的。”

霍夫曼站起来,坐到办公桌边上。“陆京生博士,原谅我如果念错了你的名字。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到公司才四年。你做的很好,我听到不少关于你的好话。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工程师。我现在非常严肃地问你,如果你的希望不能实现、不管什么原因,你会怎么办?”

“我会辞职!”

“你是否明白,抗震楼房设计属于公司所有,你不能带走?”

“我明白,可我是唯一的发明人。”

“不错,作为发明人,你有义务签署文件,将这项发明转让给公司。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可以做,做了之后能让你改变主意、留在公司?”

“我想,没有。”

“好吧,我知道你怎么想。现在我就去看看皮埃尔会不会改变主意。”

其实,霍夫曼找皮埃尔的目的并不是看他是否会改变主意,而是了解陆京生离职后皮埃尔能不能全面接手演示新技术。因为公司首创抗震新设计方案的消息一传出去,已经有一个大项目的承包公司对改良抗震设计非常有兴趣。客户两天后就要过来看演示。

皮埃尔充满自信地说,“没问题,今天的演示你都看到了。”

霍夫曼回到办公室的一瞬间,陆京生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果然,霍夫曼表示他真诚的遗憾,并且答应支付三个月工资作为遣散费。条件是交回手提电脑和技术资料,立刻签署专利所有权转让协议。看见交接时皮埃尔得意的样子,陆京生也在心里想着那个让全世界所有不服气的倒霉雇员都想过的念头,“走着瞧,将来我发达了回来收购这家公司,第一个裁掉的就是你!”

走出公司的时候,陆京生的提包和钥匙链都轻了许多。心里却觉着很沉重。他希望政府能多挺一段时间,别让太太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业;也希望戴安娜带来银行方面的“好消息”,让他们少交点月供。就是租个同样大小的房子,也不过只有现在月供的一半。路上,他拨通了戴安娜的电话。“如果我失业,银行能不能把欠售申请批下来?”

戴安娜的声音里带着尽量掩饰却依然洋溢出来的兴奋。“那样的话,当然容易多了。”

很快,戴安娜启用她在银行的“内线”,开始准备正式文件。

陆京生离开后的第三天,公司里来了很多陌生人。这回雇员们没有感觉六神无主。因为他们知道来的不是替公司老板做恶人,专门靠裁员赚钱的“人事顾问”,而是兜里有钱的大客户。每次大客户登门,霍夫曼都要亲自出面。即使谈的都是些技术问题,霍夫曼也要陪同吃午饭。今天显得有点反常,饭不吃不说、客人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要走。原来,皮埃尔的演示砸了锅。

霍夫曼把皮埃尔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演示失败。皮埃尔认为一定是遇上病毒、破坏了电脑程序。他表示立刻组织团队杀毒。

午饭后,霍夫曼问皮埃尔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始演示。凭着他与生俱来和多年培养的个人魅力,只要皮埃尔的团队杀毒成功,霍夫曼完全有信心把失去的客户再拉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皮埃尔觉得照目前的速度查下去怎么也要三个月才能把病毒围起来杀光。“您知道,毕竟这个设计是陆京生做的。如果他做了什么手脚,别人是很难找到原因的。好比一个人藏钥匙,这么大一个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藏在哪里。别人只有找遍整个房子才能找到。”

“你是说,陆京生有意做了手脚?”

“那只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们不妨问问他。如果真是他干的,我们可以告他。”

“告?能补偿我们的损失吗?”

“或者,让他出个价,把病毒找出来。”

霍夫曼当时叫秘书拨通了陆京生的电话。他抓起电话,简略描述了演示失败时的状况。陆京生一听就知道中了病毒。因为设计刚刚完成,还没来得及加设防毒保护。如果放在公司共享系统里,一定受到大量污染源的攻击。从前,这套程序一直是他一个人在做,污染机会很小。不知皮埃尔接管后,有多少团队成员接触过核心设计部分?

皮埃尔看着天花板在心里默数。

霍夫曼摇摇头,请皮埃尔回办公室等候。他继续问陆京生,“皮埃尔认为目前杀毒、恢复运行好比在一所大房子里找钥匙,需要三个月才能把房子找一遍。你认为多长时间可以找到这把钥匙?”

“我认为三个月不可能找到钥匙。皮埃尔的比喻是错误的。如果说钥匙丢在一所大房子里,那不是一所普通房子。而是一座三代锁匠祖传的老房子。如今主人一家弃房跑了,三代配钥匙的专业户走后没留下别的,就有几吨钥匙。你一个一个试吧。三个月不一定够。”

“如今客户排着队要看,三周之后建筑师年会评大奖。你的意思是,都赶不上了?”

“赶得上。”

“怎么赶得上?”

“不找钥匙了,换锁。”

“换锁,你在说什么呢?你别忘了,我们实际上不是讨论找钥匙开门。我们关心的是程序染上病毒该怎么办?”

“我说的换锁就是重新设计程序。用独立平台,与污染源隔绝。我设计的抗震结构环环相套,特点就是整体运动。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防止地震导致结构分离,造成坍塌,伤害人命。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处受损、牵动整体。只要一处程序被病毒修改,全部结构几乎同时发生改变,非常不容易找到最初被病毒修改的部分。最快的办法就是推倒重来。”

“这活儿皮埃尔的团队能干吗?”

“能!如果你能等三年。”

“三年?!皮埃尔都快退休了!等等,我有个想法,如果我诚挚的请你回来干呢?”

“我只用七天时间。我设计的东西我心里有数。整整三年的心血,背都能背出来。”

“好,就这么定了。你明天回来,由你独立完成。皮埃尔的人你可以随便挑。”

“回来可以,不过我希望皮埃尔提前退休。”

到底是霍夫曼,说了算。陆京生再也没有在公司里见过皮埃尔的影子。直到三星期后,在建筑师年会上宣布陆京生获得本年度抗震结构设计头奖的时候,才看见皮埃尔从后台走出来。原来,他就是去年评奖委员会的主席,专门为今年获奖者颁奖。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参加年会的所有工程师说,“陆京生是他整个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富有天才的创造力、最富有对地震灾区弱者的同情心、最富有对强势权威的挑战精神的年轻人。他为有机会亲手给这样一位超人颁奖而感到荣幸。”

听了这一番话,陆京生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怀疑自己即便无愧于皮埃尔提到的全部优秀品质,也未免少了点儿对“强势权威”的宽容与大度。他表示欢迎皮埃尔回到公司,继续做他的老板。皮埃尔笑笑,说他老了,还是让富有创新精神的年轻人干吧。如果真的惦记他这个成了历史的建筑工程师,将来有什么新型抗震材料的时候想着他的宅子就行了。

看着皮埃尔离去的背影,发现往日里他在公司里走路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节奏、自信、和威严感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当一个人走完职业生涯之后出现的那种哪怕是最轻度的、但却掩饰不住的蹒跚。好像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用心避免下一步会踩进坑里、绊在地毯凸起的地方、或者莫名其妙地跌倒。没有多少天不见,他确实显得老了许多。

戴安娜打来电话,说祝贺他。他的房子已经欠售出去了。今天就签字,三十天后搬家交钥匙。不知道为什么,在“强势权威”面前没有流出来的眼泪这时候滴到他的奖杯上。是巧合吗?为什么给天下无数素不相识的人设计的抗震楼得到同行们承认的同一天,也是他自己要签字和住了三年多的房子说再见的一天?

到了家门口,陆京生迟疑了。他看着那把钥匙发呆。金黄色的铜钥匙,三年前还都是毛边、棱角,如今已经磨得圆滑锃亮。可惜,要交出去了。

魏圆圆跑过来开门。她看上去开心得不得了。“我听见你到门口了。怎么不进来?快进来,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不就是戴安娜吗。打电话告诉她获奖的消息也没听出她这么高兴,地产价反弹更没有这么快。有什么可激动的?

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尚且有情可原。丢了家还兴高采烈的,怎么说的过去?

女儿玛丽跑过来打招呼。她看上去也挺高兴。这些天,一提起戴安娜她就不开心。从大人的谈话中,她似乎听得出来戴安娜和他们搬家有某种必然联系。每次听说请戴安娜来家里,她都会莫名其妙地找各种借口表示反对。好像只要戴安娜不来,他们的家就肯定搬不成似的。今天怎么了,女儿居然用小手拉着爸爸去见戴安娜?难道,戴安娜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玛丽策反了?

原来,起居室里除了戴安娜,还坐着一个白胖男子。他就是房子的买主。按常理,买家卖家一般不见面,免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甲、乙双方克制不住咬对方一口。不过,面前这位买主不同凡响。他是中国温州有名的地产商何总。

何总这次从温州来,准备在美国加州盖一所学校。因为当地市政府要求学校建筑必须抗得住七、八级地震,又听说陆京生的建筑设计既能满足抗震要求又能降低建筑费用,所以慕名而来、登门求教。

他客气地站起身和陆京生握手。“陆博士,远在大陆的时候就听到过您的大名。真是大名远扬!久仰久仰。我们家乡有这样一个风俗,登门拜访讲究要有礼数。没什么好带的,这房子就算是个见面礼吧。”

戴安娜也站起来,替何总做了一段补充说明。“何总的意思是,他先把房子买下来,再把房子让给你们全家住。他免费让你们住也好,你们住在这里免费帮他照顾房子也好。总之,你们可以慢慢商量具体细节。等将来你们认为合适的时候,再用现在的成交价把房子买回来。何总听说你的抗震新设计获奖了,恭喜你!希望你能帮助他的公司拿到建设学校的设计许可证书。”

听起来挺划算的,只是“大名远扬”几个字听起来别扭。暗自琢磨,一时竟也想不出别扭在什么地方。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推敲文字的最佳情境,应该说点什么才是。陆京生发现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笑。显然,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只要交易划算,没有人会介意文字小节。可是,说什么呢?不如用同样的微笑回报大家。

划算不划算,他也就是陪着听听。

戴安娜一边笑,一边盯着陆京生的左手。他低头一看,原来两个指头还紧紧地捏着那把金黄色的铜钥匙。

 

2024年3月12日(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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