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十五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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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广坪回了合作社,仍在一队。他跟社员们一样,不懂得这个“康庄大道”是啥意思,反倒觉得这合作社,他入了退,退了又回,入社和回社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像挨打的牲灵,不得不上的套,他觉得窝囊,走路躲着人,头都不想抬,学戏文那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天底下卖啥药的都有,没有卖后悔药的,本来就话少—不像有的人喜欢胡念八说,有的说没的说都能呱呱,一说一抬筐—这时候话更少了,天天闷着头干活儿,回到家也不多说,如兰说他:“你心里憋屈,有话不跟外人说,就跟老的说,跟我说,老憋在心里,坐下病,怎么办?你不知道,你上坡下坡,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多么难受。”说着说着就掉了泪,广坪苦笑笑,说:“你看你,这都是担的没味儿的心,不说话,是没的说。我能吃能干,能有啥事儿?你放心,没那么娇贵,坐不了病。”

说着念着,秋收到了。各生产队先掰棒子。在早自己种地的时候,棒子熟了,就整棵整棵的砍下来运到场里,再一家人都偎上,齐搭乎地掰棒子,入社后,社员磨洋工,干活儿慢,不少天才能收完,熟透的棒子被人偷,收的晚的,一块地能偷去半截子,社里派民兵看着也不顶用—民兵也不是“圣人”,得架子一样偷。没办法儿,只好先把棒子掰下来运回村,回过头来再砍棒子秸。

第一生产队队长梁仲山的本家兄弟梁仲木,干活儿是把好手,人老实,可是,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队里有几个捣蛋包,不好生干,他管不了,慢慢的,一牢本把(1)的人觉得好生干吃亏,也干的没劲儿了,地里庄稼长的不像样。这天他 带着,上午掰的几块地,大多数一棵上结一个棒子,还不大,疯子六儿说:“看这棒子,大的跟线穗子似的,小的不跟鸡巴头子大,好,一个个秀溜的,好掰,往场里送,也轻省。”墜蛋老汉“哼”一声,说:“这黄子说‘拼’话。”二旺说:“这就叫‘优越性’。”墜爷说:“真不假,是‘优越性’。”他拿一个大点儿的棒子,给队长看,说:“仲木哥,我这是挑个大的,就这点买卖儿,长的这样,中个屁用?你可得破棉裤先伸腿,給社里说,咱得少卖余粮,要不非饿干牙不可。”梁仲木“嘿嘿”笑笑:“咱就是个领着干活儿的,卖多卖少咱插不上言—人家也不听咱的。”墜蛋老汉想犯急,一看队长那老实样子,不吱声了, 一会儿跟广坪说:“哼,那些黄子辩你和二旺,是他娘的拿着不是当理说,你看这地里棒子,就知道谁说实话,谁放狗屁。”广坪苦笑笑说:“俺七爷,你又坠了。”墜蛋老汉指指广坪,说:“你这黄子,也刺挠(2)我。”

过晌午,来到广坪单干种的地里,满地里棒子棵挨挨排排,人插不下脚,一棵棵棒子秸跟锨把一样粗,叶子又大又厚, 一棵上差不多都结俩,还有结仨的,大个儿的像棒槌,小个儿的也跟蒜捶子大,疯子六儿一到地头儿就咋呼开了:“张广坪,你叫你老婆挨棵撒尿泚的?怎么长成这样儿?”有人喊道:“疯子六儿,你趴下闻闻,张广坪他老婆的尿什么味儿?”满地里人都笑起来。疯子六儿又说:“张广坪,无怨辩论你这个黄子,你捣鼓的棒子长成这样儿,不是给合作社没脸?”队长说:“疯子六儿,别胡咧咧了,干你的活儿吧。”墜蛋老汉说:“不怪疯子六儿说,这黄子话糙理不糙。仲木,你看看,一样的地,有的地比这地还好,可就是没长出好棒子,要是兄弟爷们儿个顶个都把心眼儿长到当中间儿,庄稼都长的跟这块地似的这么好,还愁吃不上饱饭?”有个小年轻的说:“坠大爷,你呢?你的心眼儿长当中了吗?让我摸摸。”疯子六儿说:“坠爷,听见了吧?也有人坠你了。”二旺说:“哼,长的好也白搭,架不住公家征购都给你拉走了,你还是吃不饱。”梁仲木说:“那反正多打比少打好。”

开始掰棒子了,劳力们“咔哧咔哧”掰一阵子,疯子六儿咋呼开了:“张广坪你个黄子,弄的这棒子这么难掰,这不是成心累死人吗?”队长说:“疯子六儿,别没的说了,好生掰吧。”墜蛋老汉说:“疯子六儿,你瞎喊呼,累死谁也累不死你。”疯子六儿说:“你这老黄子,是个蛋也坠死我。”干活儿的又都笑了,张广坪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心里想,庄稼人真皮实,不怕你分不着多少粮食,不怕你大人孩子吃糠咽菜,只要还有碗糊涂汤子喝着,到一块儿就耍贫嘴,就傻子一样笑,他又想,不这样又怎么样呢?你倒是想得多,闹退社,就像疯跑了的驴,到头来,不还得乖乖地回来带上笼头?

张广坪一边使大劲掰着棒子,一边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起,过了麦,天旱,他跟如兰从清水河往这挑水点棒子,如兰的肩膀肿多高,回到家,肩膀疼,呲牙咧嘴的,娘把如兰的扣子解开一看,肩膀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都血洇了,娘心疼的哭了,说:“小四妮儿这个黄子,非得闹这单干,你有本事自己干哎,这弄着老婆孩子跟着受多大罪?”如兰说:“娘,咱不怨他,他也是为着这个家,我还能看着他自己干?娘,这不算受罪,大人孩子吃不上喝不上才叫受罪哩。”又一回,他夫妻俩在地里耪棒子,娘做了面条儿,用瓦罐子挑着来给他们送饭,小脚点点跶跶,走起来摇摇晃晃,好歹来到地头儿上,一块小石头把娘绊倒了,瓦罐子破了,面条子撒到路上,他和如兰两人先把娘扶起来,又急急忙忙把撒在路上的的面条子捧到碗里,不管脏净全吃了,吃得满嘴里土面子,如兰说:“这面条儿更有嚼头了。”娘看着他俩吃这土垃面条子,眼里含着泪,说:“都怪娘,忒不中用了。”如兰说:“娘,你可不能说这个,你说这个,俺俩罪过儿就更大了。俺胡踢蹬,叫娘陪着受罪。”……

   这天晚上,很晚了,张广坪翻来倒去睡不着,如兰说:“怎么,睡不着?又寻思那些事儿?”广坪说:“我跟二旺大了大胆,发了发野,闹着退了社,到了,挨斗不说,还叫人家逼着拿出去一点子粮食。今天过晌午,社里掰咱那块地里的棒子,长的忒好了,我一边掰着棒子,想想咱两人挑水点棒子,上粪,耪地,出的那个力,还让老的陪着受罪,心里提不得的味儿。”如兰说:“你就别想那点子事儿了,咱一个小老百姓,在当官儿的眼里,还不就跟个蚂蚁差不离?人家想怎着就怎着,咱有什么法儿?”广坪说:“我就是想不通,怎么人都跟喝了符儿似的,明明是个当,可还非得上呢?怎么庄稼人想过个能吃饱饭的日子,就不让过呢。”如兰说:“别想这没味儿的事儿了,一朝一朝的王法,人家就认准了这个法儿,咱能咋的,你钻这牛角尖儿,那不是傻了?”广坪说:“想想也是这么个事儿,可是在社里干,吴家槐是社长,这一前一后的跟他这仇是结下了,往后还能有好果子吃?”如兰说:“你也别二乎这个,他当他的社长,咱当咱的社员,咱跟他当中还隔着队长哩,咱干活儿挣工分儿,他也不能无事地掐亏给吃。”

过一会儿,广坪又说:“这吴家槐是外姓旁人,随他去吧。最叫人恨的是小五妮儿,跟姓吴的跑,充积极,批判我不说,还卖人家广培。这些日子不敢照面儿了,哪天见了他,得好生拾掇他。”如兰说:“他也是跟潮流,管怎么着你们也是亲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弄他,村里得嫌你,说你不服气,不认识错误,老的还得生气,可别惹了。再说,他跟能能结婚几年了,共总没个孩子,咱娘急的了不得,春季里叫着我一起上了泰山,在泰山老奶奶、观音菩萨两下里給他们求子,还真灵,能能怀上了,到十一月就占房,奶奶和爹娘都高兴的了不得,你别这时候惹事儿—能能怀着孩子不能生气。你孬好是孩子的大爷。一拃不跟四指近,你可不能胡来。”广坪说:“当时小五妮儿找能能,我跟咱爹就不赞成,你跟咱娘就乎,已经这样儿了,能怎么着?放心,我不糊涂。”如兰伸胳膊揽过广坪来,亲他一口,说:“知道俺四妮儿哥是明白人。”广坪搂紧如兰,抱着她亲一阵,说:“这一阵子闹腾的,多少日子没亲热了,不想那些闹心事儿了,咱那样吧。”如兰说:“我还寻思你忘了那事儿了哩。”广坪说:“你说的,有这么好的媳妇儿,哪能忘了呢。”如兰说:“这会儿又巧嘴了,不是会会儿跌卸着脸不搭理人的时候了。”说着把头脸紧贴到广坪怀里。

……

(2)

 过大年了,有道是,富也过年,穷也过年,任谁也落不到年后头,张德成家虽说从统购统销到这年秋季社会主义教育被公家刮插得不轻,可是,到底家底儿厚实些,张德成会过,广坪两口子能干,把家虎儿一般,自留地比别人种得好,家里猪羊鸡鸭也养得好,日子终究比一般户儿强,虽说跟单干的时候没法儿比了,可到底也置办了不少“年货”,大门、家里所有屋门,连猪圈、羊栏、鸡窝门儿,院子里的石磨台上都贴了红对子,大门口挂上了一对红灯笼,院子里还在一根高竿顶上挂上了“天灯”,准备到年三十晚上点起来,满院儿里一片喜色,老的少的,一家子都乐呵呵的,广坪挨整的窝囊事儿过去了,这些天也露点儿笑脸了。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过去以后,广垣怕广坪拾掇他,不大敢上爹那边儿去。阴历十一月二十九,能能生了孩子,是个闺女孩儿,他和能能都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儿,孙寡妇劝他们:“年轻轻的,还怕没儿?后边儿再要哎。”那边一家人倒高兴的了不得,奶奶说:“你看这孩子,那小眼睛,小鼻梁,小嘴儿,多受看,又白,谁要是嫌俺是个妮子,小心我拿把棍子抽他。”李桂芹说:“闺女孬吗?有的想闺女想不着哩。再说了,能生闺女就不愁儿。”苦子来看小侄女,孙寡妇说,咱两家就苦子学问大,给妮子起个名吧。苦子见小丫头儿不好哭,安稳稳的,说,让她叫静静吧,大名就叫张静。孩子满月,待“粥米”(2)客,广垣见了广坪,低声说:“哥,对不住了。”广坪一瞪眼,说:“别弄这些事儿,对不住自己家里人不要紧,只要对得住吴家弟兄就行了。  ”

阴历腊月二十八了,张广垣拿了三斤肉,两只鸡,一条鲤鱼来家,給奶奶和爹娘送节礼,奶奶和娘高兴,如兰忙接过来,说:“广垣和能能可真孝顺,看这年礼有多重吧。”张德成说:“一年就吃他这点东西。”奶奶说:“这个德成,他俩跟个寡妇娘,小门小户儿的,刚又添个孩子,在着合作社,分那点儿东西,过日子难着哩,孩子有这份儿心就不孬。”李桂芹说:“小五妮儿,这边儿办年货就给你们预备下了,不管肉鱼、酥菜、豆腐、粉皮、连在集上买的爆仗都有你们一份儿,你嫂子都给你打点好了,你一霎儿拿回去。”广垣红着脸说:“俺不要了。”李桂芹说:“光你吗?能能奶孩子,得吃,还有你丈母娘呢。”广坪说:“别装样儿,给你你就拿着。”广垣看一眼广坪,说:“行,我听哥的。”广坪说:“哼,这个听哥的了。”

广垣拿了东西要走了,李桂芹说:“三十那天,你勤力的,给你丈母娘做好敬天祭祖的菜,包好包子,别等黑天,叫能能抱着静静—强一包好了,别冻着—上这边儿来过年三十儿。你嫂子把床铺都给预备好了,火炕都点上了。初二上午,你们才能回那边儿。”如兰说:“把能能家婶子叫过来一堆过年算了。”李桂芹说:“可不行,她也不能来,得在家里敬天祭祖,五妮儿不是倒插门女婿,他们不能在哪边儿过年,能能她娘明白。”

年除夕晚上,吃年夜饭了,正巧儿静静醒了,老嫲嫲非得让能能把孩子抱到饭桌跟前,说:“俺静静也是老张家的宝贝闺女,不叫俺吃年夜饭可不行。”苦子、胜子,广坪家俩小子都偎到能能跟前惹静静,过一霎儿,静静睡着了,李桂芹说:“快把孩子放到你奶奶炕上睡去,给她堵上耳朵眼儿,到子时放爆仗别吓着她。”

吃饭了,张德成说:“过年了,不孬,你奶奶壮实,家里双喜临门,五妮儿和能能有了孩子,咱家添人进口,苦子考上了县中学,是咱家头一个中学生 。四妮儿为这个家受了不少颠险(4),也都过去了,咱往后就当顺民百性,图个素净,安稳就行了。”奶奶说:“那院儿里培儿是师范生,咱这边儿又出个中学生,听说二十多个人才考一个,俺苦子是真争气。人家说,这考上中学就跟大清朝中秀才一样哩。”苦子说:“奶奶,老百姓不明白,胡比方,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奶奶说:“那反正也差不离儿。”如兰说:“甭管咋着,是喜事,后年,胜子再考上,就更好了。”奶奶说:“一会儿给你爷爷磕头,这两喜都给他说说。”广坪说:“苦子,还有胜子,你俩可得好好念,你看这农业社,别说小闺女孩儿,就是男爷们儿有什么盼头?”张德成说:“四妮儿跟前这俩小子到时候也得好生念书。”奶奶说:“五妮儿,能能,我可给你俩说下,你们可得疼静静,供她上学,别因为是小妮子,舍着裂着的,咱老张家门儿里不兴。”广垣和能能忙答应着。

年初一,天还嗡黑(5),广培就过来拜年了,給奶奶和大爷大娘磕了头,李桂芹说:“广培是教书先生了,还得年年磕头。”奶奶说:“俺孙子不光学问好,还孝顺,灵芝也算有福的。别说是教书先生,就是当了官,骑马坐轿,他也得磕头,咱也得接着。”李桂芹问:“头年二十八,淑媛来到家,见着了吧?”苦子说:“俺娘没得问了,淑媛姐回来不见俺广培哥,家来干么的了?”广培笑了,说:“苦子这话说的,家来也不能就为见我哎。”苦子说:“反正是最重要的。”李桂芹问:“培儿,今年你俩得结婚了吧?”广培说:“还没商量。”李桂芹说:“别落耽(5)了,早结早利索。”广培苦笑笑,说:“看看再说吧。”

(3)

广坪和广垣送广培到大门外,广坪问:“广培,刚才俺娘问你结婚的事,你说的含含糊糊,怎么着了?”广培说:“没怎么着,初四全县中小学教职员到县里集合,整风反右,还不知咋弄。”广坪说:“咱村里社教扯啰的那些事儿,吴家槐别再使坏,都怪小五妮儿。”广垣支支吾吾地说:“广培哥,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广培说:“不怪广垣哥,我也没说什么坏话,再说了,我这个情况,人家要是出心整你,总能找着理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吧。广坪哥,咱啦的这节话,别跟奶奶和大爷大娘说。”

从大爷家出来,广培又去了陈家,給淑媛的大娘,娘拜年,跟和尚哥说一阵话,淑媛送他出来,说:“黑天我上你家。”晚饭后,淑媛来了,给灵芝婶子拜了年,跟广培两人上东堂屋说话。广培说:“在北京工作怎样?还习惯吧?”淑媛说:“还行,乔伯伯一家人都对我不孬。就是心里不好受,想俺娘,想你。”广培不接这话茬,问:“哪天回去?”淑媛说:“请假请到初六,应该初六走,我不想走。”广培说:“为什么?”淑媛说:“你说初四去参加整风,我不放心,想在家听听动静。”广培说:“你有多傻气,这回整风得不短时间,你在家能听见什么动静?再说,你就算听见动静,也帮不上我。赶紧回去上班。”淑媛想了想,说:“好,听你的,你初四上县城,我送你,在家过个初五,初六准走。”

初四早饭后,广培用自行车驮了行李卷儿上县城,淑媛送他到村外官道上,广培给她掖掖围巾,说,你看这风,抽抽的,脸都冻红了,快回去吧。淑媛眼里含着泪,说:“我好怕,怕人家整你,晚上老做恶梦。”广培心里发酸,但强忍着,说:“看报纸上说的,按党的政策,我这情况,应该不会有啥事儿,你不用担心,快回去上班吧。”淑媛说:“你是哄我高兴的,……培哥,这回你要出了事儿,怎么办啊?”说着就哭了,广培眼眶热了,一边掏出手绢儿给她擦泪,一边说:“淑媛,不要哭,这还啥事没有,你就这样,万一出了什么情况,那你怎么办?可不行。说好你来送我,高高兴兴的,这倒弄得凄凄惨惨的,别这样,你快回家吧,准时回北京。我该走了。”淑媛擦擦泪,听话地点点头,说:“好,你走吧。”广培就要上自行车,淑媛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培哥,我这回走了,不知啥时候再回来,你……抱抱我,行吗?”广培看着淑媛涨红了的脸,心里倒海翻江一般,他和淑媛青梅竹马,好了这些年,两人小时候,常手拉手在一起玩儿,甚至一个尿尿,另一个就在旁边儿等他(她),他们长成大人以后,两人谁也没招过谁,在一起,总是板板正正地说话,现在,眼前这个姑娘已经在北京工作,而他正在火坑沿儿上,他站在淑媛跟前,轻轻抱抱她,淑媛仰着通红的脸,两只眼热辣辣地看着他,广培多想抱紧她,亲吻她,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他和她这辈子不可能在一起了,他不能给她留下更多的念想—那只会增加她的痛苦,他强迫自己松开胳膊,回转身,翻身上了自行车,不回头,一溜烟走了。

全县中小学教职员整风反右在县中学进行,正月过完了,县中还没开学,啥时开学,一点音信也没有,苦子等着急了,一个人回学校去打听,进学校大门一看,就被吓着了,学校围墙、教室、办公室的墙上,白纸、各种色纸的大字报、大标语贴得满满登登,标语和大字报的题目全是“揭开某某反党反社会主义真面目”,“撕下某人身上的画皮”,“打倒极右分子某某”,“看反党分子某某的蛇蝎之心”这一类吓人的,杀气腾腾的语句,苦子看着,心“砰砰”跳,身上有点哆嗦,她不敢去找老师问开学日期了,想赶紧离开学校,扭头回学校大门,可是,迎面看见初一教室墙上贴着一篇大字报,题目是“彻底揭发富农羔子张广培的反动言行”,苦子的心跳得更急了,头上冒了冷汗 ,她想快走,可又挪不动脚,她慌慌忙忙,一目十行地看完这篇大字报,疾步朝外走,走了没几步,又看见一篇大字报,题目是“颜华的假慈悲包藏反党反社会主义祸心”,大字报说,颜华曾接待一个因家庭不和离家出走的女社员,颜华借题发挥,说农村妇女受公婆丈夫虐待,承担着繁重的家务,还要和男劳力一样出工干活,有的合作社干部作风恶劣,欺压妇女,妇女解放的目标十分遥远。大字报硬说,颜华是丑化和污蔑农村合作化后的大好形势,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还说颜华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苦子看着这大字报,心里“磕蹬”一下,里头说的颜华接待的离家出走的女社员就是她姐姐广玳,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給这个好心肠的颜华老师扣这样的大帽子,这不是胡扯,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苦子心想,说广培哥的那些罪过就够勉强了,給颜华老师安的这罪名简直就是荒唐了。苦子心想,原来右派就是这样打出来的……苦子被自己的想法儿吓了一跳,忙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个别现象,反右派运动肯定是正确的,苦子身上冒出汗来,她像做了小偷儿,干了瞎事儿一样,慌慌张张跑出学校,往家赶,走出几里路了,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太阳刚刚偏西,苦子到了家门口,爹和哥正要上坡干活儿,走出大门不远,看见苦子,哥说:“苦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小腿儿够连当(7)的。”爹说:“看一头一脸的汗,跑那么慌干什么,小书包儿,去咋样,回来还咋样,你娘给你拿的干粮也没吃啊?”苦子点点头,拿手背擦擦汗,说:“没迭地吃,也没心吃了。”爹说:“不是去问开学的日子吗,问准了吗?怎么还没心吃,咋了?”苦子说:“没见着俺老师,学校那个乱样儿也没法儿问,也真碰见大事儿了,吓坏我了,急忙回来了。”爹说:“你能碰见啥大事儿,老师整风有咱啥事儿?”哥说:“爹,你听她说,苦子,莫非广培出事儿了?”苦子说:“是,俺广培哥毁了。”爹问:“怎么着了?”苦子说:“人家贴他的大字报了。”哥问:“说他啥?”苦子说:“说他是富农羔子,说他在日记里写反动话。”爹说:“写反动话?那孩子不能啊。”哥问:“什么日记?日记是干么用的?”苦子说:“日记是自己写自己做的事,自己想的事儿的。”哥说:“多没味儿,写那干啥?”苦子说:“哥,你不懂的,有文化的人不少都写日记。”爹问:“他写啥了?”苦子说:“他爷爷、他姐、他爹死,他难受,写了些心里话。”哥说:“自己家里人死了,还不能难受啊,这怎么还成罪过儿了?真他娘的不讲理。”张德成说:“四妮儿,别胡念八说。”爹又问:“还有旁的事儿吗?”苦子说:“再就是—”苦子对着哥说:“哥,还牵扯着你了,人家说,你和二旺退社是他的事儿。大字报上有你跟二旺的名。”广坪说:“这不是他娘的吃腌胡萝卜放咸屁吗?我跟二旺是三岁的小孩吗?他就能鼓动俺退社?这不是祸害人吗?”张德成眉头锁成大疙瘩,说:“这事儿麻烦了,咱村里辩论那会儿,吴家槐就使坏,咱白替广培洗白,他还是把广培給告了。”广坪说:“全怨五妮儿这个坏黄子,都是他充积极,把广培咬出来的,这回广培没事儿便罢,要是倒了霉,我要五妮儿死的。”张德成说:“小祖宗,你可别再作了,你那也得成反革命。五妮儿那是‘进步’,人家就喜那样儿的。你弄他,人家也轻饶不了你。”广坪说:“那咋办?广培不就完了吗?”张德成说:“没点儿法儿,看看再说吧。小苦子,你家走吃饭,歇歇,广培的事儿别跟你奶奶你娘说,记住。”苦子点头答应着,又说:“还一个奇怪事儿哩,俺姐那回跑,去找的那个颜华老师也挨了。”张德成问:“为的么?”苦子说:“因为她跟人说俺姐这样的女社员太苦了,人家说她是败坏合作化,反党反社会主义,还有点子别的事儿,我没细看。”广坪说:“哎吆,这不是动了胡来了吗?”张德成跺跺脚,说:“哎呀,你姐去这一趟,不是把人家给害了吗?”苦子点点头,说:“是麻烦了。”广坪说:“怎么还这么个弄法儿?这不是不叫好人活吗?”张德成说:“咱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儿,小四妮儿,你可别胡咧咧。苦子也别乱说,你是学生,说不合适了不得。”

张广坪听了苦子说的这点子事儿,特别是知道了 广培遭“事儿”后,心里百抓五挠,恨不能立马跑到县中学去找那里当官儿的,可他知道那不是办法儿,第三天上,他正撅着腚往地里推粪,村里来人叫着他上了村公所,办公室里,有两个戴遮檐棉帽,穿制服棉袄的公家人,一个细高,黄面皮,戴眼镜,一个短轱辘粗,黑脸,梁仲山和吴家槐陪着。梁仲山招呼广坪坐下,说:“县文教系统整风反右,牵扯着广培点事儿,县整风办公室的同志找你了解个情况,问你么,你一五一十地说。”吴家槐接着说:“张广培犯错误了,他在咱村放毒不少,你叫他挑唆得闹腾的不赖,今天叫你来,是叫你弄张广培的罪证材料,你态度要老实,不能替他蒙着盖着。”张广坪站起来,说:“你们要是问,张广培给我说过啥话,我就给你说说,你们要是咬死了是张广培挑着我退的社,还叫我证着他,那我就没得啦,因为不是那么个事儿。也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我给他瞒哄,是谁,咱也不能给人家胡说,不能丧良心。我正推粪,回去了。”说着就要往外走,黄面皮干部说:“张广坪,你别慌着走,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你沉住气,把张广培给你说过什么话,实打实地说说。”黑脸干部说:“张广培都交代了,你要是不肯作证,那可就是态度不老实,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到时候别怪对你不客气。”张广坪说:“就是张广培个人胡说了,我当时没听他说过的话,我也不能给他编。咱啦不到一下里,算了吧,我走了。”梁仲山过来,把张广坪按到板凳上,说:“广坪,你不能走,上级同志也不是非叫你说么不行,还是得有么说么。你就说说吧。”张广坪说:“那我就说说。”

张广坪把头年把他打问广培,广培给他说的啥话,能想着的,挨着说了一遍,临了,说:“我是个大老粗,广培是有学问的人,他说的话,我就知道个大约某的意思,可句句是实话,你们以后调查,我要是扒瞎话,给我吃枪子儿,也不寒脸。”黄面皮干部说:“按你刚才说的,他从没说过合作社不好,叫你退社单干这种话?”张广坪说:“上级领导,我说的,你要不信,我给你骂誓,我要是说瞎话,替张广培打掩护,上大公路就叫汽车轧死。”黑脸干部气呼呼地说:“胡啰啰,谁叫你骂誓来。”梁仲山说:“张广坪是老粗儿,也老实,要不就这样?”黄面皮看看黑脸,黑脸说:“不这样还有啥法儿?就这样吧。反正张广培也不是就这一项错误。”黄面皮把他记的张广坪刚才说的话念了一遍,问张广坪“对不对?”张广坪说“都对”,又在那纸上按了手印,梁仲山说:“广坪,行了,你回去干活儿吧,别跟旁人说这事儿。”张广坪苦笑笑:“也不是啥好事儿,给谁说?”

 青山县文教系统教职员、干部集中整风反右结束了,批判、审查对象都回原单位,停职劳改,等待处理结论,张广培请假来家,推开大门,娘正端着猪食盆朝猪圈走,妹妹珠儿懂事地在娘身子后头跟着,苍茫暮色里,广培看着娘消瘦、身上的棉袄框框荡荡的背影,眼里的泪珠一下滚了出来,他抬手抹去眼泪,喊道:“娘,我回来了。”娘听见广培的喊声,猛地把猪食盆撂下,猪食洸出来一些,广培快步走到娘跟前,娘说:“培儿,你可算回来了,没把娘挂死,怎着了,完了吗?你老实巴结,不多言不多语的,没事儿吧?”又对珠儿说:“珠哥儿,怎么不叫哥哥?”珠儿快俩月没见哥哥,眼生了,躲到娘身子后头,广培下腰端起猪食盆到猪圈跟前,喂上猪,回头抱起珠儿,说:“娘,咱屋里说话。”

进屋来,娘一边忙活着给广培下面条儿,一边问:“你怎么走回来的?自行车出 毛病了?”广培说:“我把自行车卖了,以后管上哪去都步撵着。”娘说:“那是做么?”广培说:“不少老师没车子,自己有车子,不大好。”娘说:“卖就卖了吧,那以后家来就累了。”广培喝了面条儿,娘打发珠儿睡了觉,坐在煤油灯下,端详儿子,说:“培儿,这一个多月开会,你瘦了不少,怎么,人家治作你了?”广培说:“咱有缺点、毛病,挨批评,不算治作。”娘看看儿子,点点头,又说:“淑媛临走,初五晚上过来,非得给我五块钱不可,我说什么也不要,她哭了,说,婶子,你就叫我对你尽点孝心吧。我看姑娘哭得可怜,只好把那钱收下了。她娘说,这回来家,不高兴,偷偷哭过几回,她娘的意思,叫你俩商量商量,快结婚吧。”广培说:“娘,俺俩这婚不能结了。我说了,你别过于难受,这回整风,我犯错误了。”娘的脸立马变了颜色,说:“不是说不乱说话就没事儿吗?怎么,你给人家提意见了?”广培说:“我没发言,也没贴大字报,可是,我写的日记上有错话,领导知道了。”娘说:“日记?你打小,你爷爷就叫你天顶天写的那个?”娘压低声音问:“怎么,你在那上头写烦恶共产党的话了?小儿,你真胡闹啊。”广培说:“我一句那种话也没写,我还写了很多听党的话,改造思想的话哩。”娘说:“那到底你写什么错话了?”广培说:“俺爷爷、俺姐还有俺爹死,我心里难受,写了些话,人家说是毛病。”娘说:“我的娘哎,家里老的、自己姐姐死了,还不叫人难受,得说‘活该’才行?唉,这也忒不讲理了。就为这?”广培说:“还硬说广坪哥退社是我的事儿。”娘说:“你说过叫他们退社?”广培说:“广坪哥关心外头的形势,问我,我给说过一些报纸登的事儿,可从没说过叫他们退社。不承认不行,硬摁到你身上。村里吴家槐去反映过,听话音,他们来找广坪哥,广坪哥没证我。”娘说:“你不来家这些日子,广坪隔天把就过来一趟,问有事吗,給挑水,也干别的活儿。他心里有话,憋着不说,真难为他了。”

广培说:“娘,对不起,儿子不孝,让娘和妹妹跟我受罪了。”娘说:“小儿,别说这,娘不怪你,也怪不着你。你也没啥错。你爹死了,你跟我说,咱家的灾难这算到头儿了,往后就没事儿了,我也信了,可是,还是不行,还没到头儿,这不又来事儿了。 ”广培说:“都怪我,日记放抽屉里,每回都锁,可眼看要反右派了,那天就忘了锁,有人偷看了,給告了。再就是,广坪哥问那些事儿,我就该什么也不说。”娘说:“小儿,别吃后悔药了,人家出心治你,你跑不掉。这是老天爷要踢蹬咱,是咱的命。”广培说:“还不光我自己出了问题,还把一个同事叫方正的給拐带了,他也跟着倒霉了。”娘问:“怎么还有这事儿?”广培说:“他平常跟我走得比较近,有人偷看了我的日记,领导知道了,他给我说了,叫人家逼得得没法儿,他先交代了,我也就不能瞒哄了。”娘说:“还有这么一出。不明白,好好地给公家干事,非治把这些人做么?人家说没说,怎么发落你这些人?撵家走?”广培说:“现在还没最后定,在学校里劳动改造等着,不一定开除回家,搞的早的地方,定成右派的,有的在原地安排劳改,有的送劳动教养。听人家说,右派劳改,就不给工资了,一月发十八块钱生活费。”娘说:“那还行,只要叫活着,也不逮起来,就算不孬。”

娘上东堂屋給广培拾掇铺,一会儿回堂屋来,广培见娘眼圈通红,知道娘在东堂屋偷偷哭了,广培心里掖了一个酸疙瘩,强忍着眼泪,说:“娘,天不早了,你歇着吧。”娘说:“睡也睡不着,娘再给你说会儿话。孩子,咱家打土改到这,遭的事儿忒多了,娘都撑过来了,为么?我是当娘的,为你,为你妹妹。你这又遭事儿,娘还得撑,在外头低着头,心里刚刚的,不败劲,拉巴你妹妹长大成人,盼着你出头的日子。俗话说,砖头瓦块还有翻身的时候,娘就不信老天爷真把咱这家人灭了。小儿,娘嘱咐你,人家叫你做么,你就做么,顺顺溜溜的,别无谓的糟贱自己,保着自己身体,再苦不能想别的,别学你爹没种。小儿,你要是孝顺,就听娘的。”娘说着,哽咽了,广培趴到娘怀里哭着说:“娘,打成右派的,是有想不开的,一个叫颜华的女老师,那年带姐离家出走就奔的她—她也是成分不好,这回也摊上了,她想不开,整风反右学习班还没结束,就在学校里,跳井死了。你放心,再难再苦,我也不会学她那样。我想好了,如果人家真给十八块钱生活费,我留五块,在外头吃饭,剩下的拿家来,保娘和妹妹的生活。”娘说:“咱成份不好,农业社不要咱,咱有地,自己种着吃饭穿衣花项都不要紧,你就照顾好自己,你是娘跟你妹妹的指望。”广培说:“娘,你就别管了,我怎么安排,娘?着就行。娘累一天了,你歇着,我上陈家去一趟。”娘说:“去吧,陈家三太太还是城市人的习惯,睡的晚。淑媛是个好孩子,可惜咱没这个命,是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广培来到陈家,只有陈家三太太还没睡,煤油灯下,桌子上放着信纸,三太太说:“广培,你来的正巧,白天收到淑媛的信,说她挂着你,给你写信,你也不回,叫我问问你的情况,给她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这不正犯愁,不知怎么跟她说哩。”广培说:“婶子,淑媛对我好,俺俩的事,这边老的、姐姐、哥哥都支持,我很感激。可是我的家庭底子不好,我又没把握好,出了事儿。去年暑假,我说服淑媛去北京,就是对出事儿有预感,下决心叫她走的,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一件事。现在真出事了,你给她写信,就说,我犯大错误了,俺俩的事绝对不行了,叫她信人家说的,俺两人命理不合,有缘无分,叫她忘掉我,不要自讨苦吃。过一段时间,另找个对象。婶子跟她说,我不给她写信了,她也没法儿给我来信—我很快就不知道去哪里劳动改造了,来信我也不会回,因为党组织希望人们跟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她跟我联系,对她影响不好。还有,俺两人保持联系,只能延长痛苦,没丁点益处。”

陈家三太太眼里含着泪,说:“广培,好孩子,你这些话,把婶子的心都说碎了,你受难为了。怎么你们家,你跟淑媛这俩孩子命这么苦呢。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婶子也没法儿再就乎了。我先给她回信,就说,你犯了错误,出去劳动了,让她别再写信了,先不提你俩亲事的事。我想上趟北京,把你的意思当面给她说,可能好点儿。我真害怕,不知道这妮子能不能挺过去。村里还不一定许假。愁死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娘做饭,广培吃了,说:“娘,我得回去了,你也别送我,我上俺大娘家说几句话,就走了,你一定要想开,别太难受。”广培抱起妹妹,眼里带着泪,亲亲她的小脸蛋儿,把妹妹递给娘,咬咬牙走出自家大门,去了大爷家。

张德成一家人正准备吃饭,看见广培,一家人都偎上来,奶奶说:“孩子,你可回来了,怎么着了,没事儿了吧?”广培说:“奶奶,大爷、大娘,我的事儿去不了了,我犯错误了,当不成老师了,以后就跟咱村里的四类分子一样了。”奶奶哭了:“俺的苦命的孩儿,这可咋办啊。”大娘哭着说:“老天爷,这真是不叫人活啊。”张德成说:“娘,你们别这样,让人家听见,了不得,那会给广培加载。”

广培坐了一会儿,大爷和广坪问他犯事儿的情况,广培说了几句,说完,扑通跪下,说:“奶奶,大爷、大娘、广坪哥和嫂子,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上哪去劳改,俺娘和妹妹就靠你们照顾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报答。”广坪和如兰急忙把广培拉起来,张德成说:“广培,你不能这样,咱是自己家,亲顾亲顾,亲都不顾,还叫人吗?你放心,你娘的事就是这边的事。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别叫家里挂着就行。”李桂芹问:“听说那个对你带姐挺好的颜华老师也犯错误了,她咋着了?”广培说:“别提了,她跳井死了。”李桂芹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眼里带了泪,说:“我的娘,怎么还死了?听说她是为着替你带姐诉冤倒的霉。那咱这不是丧德了吗?”广培说:“颜华也是成分不好,不担事儿,她犯错误不是光俺带姐那一个事儿。大娘,你还有俺带姐都别为这事忒难过了。”

广培要走了,广坪送他到村外大路上,广培说:“广坪哥,俺娘说了,我不在家,你常过去帮着干活儿,我很感激,可是我怕这样对你不好。”广坪说:“我就是个破社员,还是个拉牛退社的落后社员,有什么好不好?咱是弟兄,就算你蹲大狱,还得去探监哩。兄弟你放心,俺婶子地里家里的活儿路,我都给干。白天不许我假,我黑夜干,晴天不许我假,我雨天干。你别挂家,安心改造去吧。”

1.一牢本把,做事牢靠,有把握。2.刺挠,就是讽刺。3.“粥米”,家里生孩子,亲戚朋友送粥米祝贺,俗称“送粥米”。4.颠险,受颠簸,遭磨难。5.嗡黑,即特别黑。6.落耽,耽搁,拖延。  7.连当,迅速,快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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