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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一角钱,要是买三个烧饼还可以剩一分呢!她揣着沉甸甸的一角钱蹦蹦跳跳去找陈三娃。
陈玉娥和儿子正推门而出。她挑着装垃圾的空箩筐,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一瘸一瘸地走着;陈三娃慢吞吞地跟在母亲后面,手里拿着垃圾铲和小扫帚。
“陈孃孃!”幺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叫道,一只手很老练地把胸前的细毛辫往肩后一甩。
几个月前,叛徒家属陈玉娥被红卫兵踹伤了一条腿,至今尚未痊愈。虽然瘸着腿,但她依旧那么干净得体,头发用水抹得溜光,膝盖上的那块补丁精工细作,跟工艺品似的,连针脚都看不见。不过,浮肿的眼睛和乌黑的眼圈在告诉你,这是一个经常失眠的女人。原先那双细皮嫩肉的手变得面目全非了,好像戴了一双麻布手套。她放下水桶,用锯齿般的手指摸了摸幺妹的小尖脸,微笑道:“幺妹来了,啥子事那么高兴?”她的上海四川话嗲嗲的甜甜的,听起来特别入耳。
幺妹笑了笑,摸了摸被刮得有点疼的脸颊,又甩了甩另一只黄毛细辫。然后,从陈三娃手中拿过垃圾铲,低头耳语道:“我……我爸爸给……给了我一角钱,等会儿我们去大……大阳沟买好吃的。”
“金(真)的呀?!”陈三娃喜形于色,露出了缺牙。你想想,他妈妈去年买老荫茶,生意最好的时候,整整一天,才可卖出5杯,连本带利收回一角钱。这张票子可买三个烧饼或半斤面条或两斤白菜,总之可以让他们母子俩饱餐一顿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幺妹的衣兜,感觉那里面装着稀世珍宝。
春风得意马蹄疾。两个小娃儿手牵着手,以梅花鹿的神速飛快地向前奔跑,心中盛开着太阳花,很搶眼的鲜艳欲滴的太阳花。
他们来到国营肉菜市场大阳沟的干果摊,东瞅瞅西看看,想找到一角钱一包的好吃的东西,譬如红枣啦、桂圆啦、花生啦……转了半天都没有着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沮丧像一条小虫啃咬着两颗稚嫩的心,又痛又痒,但却舍不得放弃支配大票子的欲念。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鹿子,伸长脖子在干果市场转来转去,眼珠都转累了。正在为难,只见一拨又一拨的人向一个摊位涌去。陈三娃猛地甩开幺妹的手,很男子汉地说:“我先钻进去看会儿。”几分钟以后,他满脸通红地从人堆里突围出来,一不小心,被那些挤来挤去的人攘了个四脚朝天。“三娃子!”幺妹惊慌失措地叫道,跑上前去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陈三娃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腕擦着额上的汗珠,急切地说:“幺妹……幺姐!我看到了,有一角钱一包的东西卖!”
“你看错没有?是不是写的一角钱一包?”幺妹像老师质疑学生的判断力那样,一丝不苟地盘问。
“细(是),绝对细(是)。”陈三娃虽然口齿不太清楚,但却认得不少的字。
幺妹小心翼翼地从衣兜里摸出那张珍贵的票子,又仔细地翻来覆去审视一番。没错,是一角钱的大票子。它可是买三个烧饼还剩一分钱的票子哟。她细心地把它叠成三折,紧紧地捏在手心,慎重地交代陈三娃说:“你就……就站在这里,一……一步都不能动哟。”說罢以一种出席重大仪式的姿态轉身离去。
又有许多男女老少往这个摊子涌来,幺妹瞅了瞅这个陣仗心生畏惧,但她转过脸去看到了陈三娃那双如饥似渴的黑白分明的大眼晴,于是内心的畏惧瞬间消失。
怀着对好东西的渴望以及和陈三娃分享好东西的甜蜜,还怀着对这张大票子的占有欲和支配欲,幺妹奋不顾身地往人堆里扎去,不行,密密匝匝高高大大的人肉围墙让她无法切入内里,在焦急之中她陡然记起了那次遭遇老鹰袭击的情景和母亲的谆谆教诲,于是,不得已往后撤退。然后灵机一动,跟上次在解放碑台前听辩论会一样,像泥鳅似的从乱哄哄的人堆侧面滑了进去,很快就站在了摊位的前面。
没错!陈三娃没有看错!用旧报纸折叠的,里面鼓鼓囊囊的金字塔,一个个堆在摊子上,上面清楚地用蓝墨水写着“1角”。肯定是好吃的东西,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抢着买。幺妹二话没说,就将手中沉甸甸的大票子慎重地递了过去,营业员飞快地递过一个金字塔来。幺妹激动得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紧抱着用大票子换来的宝贝往外挤,一只发辫被挤散了,她顾不得找红毛线头绳,也没有办法找。眼看就要挤出去了,“哎哟!”她的辫子挂在一位老爷爷的衣扣上了,“小娃儿!你啷个搞的嘛……”老爷爷极不耐烦地骂骂咧咧,幺妹知道自己耽误了老爷爷搶購金字塔的宝贵时间,只好一声不吭。
当披散着一半头发,扎着一只辫子的幺妹一陣旋風似地回到陈三娃的面前时,已然满头大汗,半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只刚刚摆脱猎人追捕的小狼。陈三娃眼里顿时闪烁出的惊喜与她手上的那个金字塔交相辉映。幺妹用颤抖的手儿打开纸包,红黑黄褐杂陈的干果呈现面前,有的像五星,有的像蚕豆。管它长得啥样,吃了再说!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她递了一颗“五星”给期待已久的陈三娃,又送了一粒“蚕豆”慰劳自己的嘴。
“ 呸!呸!”味蕾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他俩同时吐了出来。什么怪味呀?那种味道是他们从来都不曾尝过的。不甜不咸不苦不辣也不酸。到底是一种什么味?还真的没办法说,反正有点扎舌头冲鼻子。幺妹心虚地觑了觑周围,生怕有人嘲笑他俩。
“ 呸!呸!”口腔极其难受,有不少残渣余孽在里面作怪。两个人像焉了气的皮球,一前一后顶着初夏的烈日,滿腹懊惱地往回走。肚皮都贴到背脊骨了,而大票子却没有起到丁点作用。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熟人热心招呼道:“路幺妹,你们到哪里去了来呀?”“幺妹,你妈在家吗……”她垮着苦瓜脸,裝聋作哑,连扯一下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呵……”陈三娃像夏日惧怕炎热的小狗仰首张口摊开舌头呵气。又问:“是啥子东西哟?幺姐。”
"问啥子嘛问,问了好几遍了!我跟你说过了噻,我也不晓得……”幺妹没有一丁点儿说话的兴致,怀着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吞的屈辱,默默地加快了步伐。边走边想,鼎鼎有名的大阳沟的干果市场,啷个会卖这种怪东西呢,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抢着买……
穿过小什字,快到市场街时,远远看见陈玉娥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还在街口低头扫地,幺妹赶紧把手上剩的无名物朝马路旁边的一个水洞眼(重慶方言:下水道口)一扔。
“妈妈!还在扫呀?”陈三娃跑过去仰起桂圆脑袋纳闷地问。
“刚才有几个红卫兵来检查,说这里没有扫干净。还说……“陈玉娥低头邊扫邊說。
看见路边有陈嬢嬢自带的一瓶水,幺妹上前央求道:“陈嬢嬢,给我,我要洗口。”说着一把抓过杯子,咕嘟咕嘟涮了起来,陈三娃抢过杯子,依样画葫芦咕嘟咕嘟起来。
“你们两个娃儿到底吃了啥子东西?”陈玉蛾抬头惊慌地问。
幺妹刚想开口,却又警惕地閉上了小嘴。可陈三娃居然无视她眼神的提示,像抖包袱似的把什么都抖了出来,气得幺妹对他直翻白眼。
“到底吃了啥子东西噻?”陈玉蛾伸出手来要看。于是两个娃儿便把她带到水洞眼旁边去。她蹲下去仔细一瞅。“哎呀呀!乖乖隆地咚呀!(江淮方言:表示强烈的惊讶)这不是三奈八角吗?幺妹你不认得吗?你妈妈烧红烧肉就是用的这些香料。这东西哪里能够直接拿到嘴里去嚼呢?该死的,两个小傻瓜!”
两个小傻瓜憋红了脸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这是花多少钱买的呀?”陈玉娥一边捡三奈八角一边盘问。
“ 一角钱!”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里充满了遗恨。
“啥子呢?一角钱?”陈玉娥霍地站了起来,竖起一根食指问道。两个娃儿哭兮兮地使劲儿点头,她目瞪口呆好了一阵子,又甩着脑袋叹道:“哎哟哟,一角钱就这样扔了?!”说着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揉了又揉,好像犯了心绞痛一般,这下两个小东西意识到犯了下了“滔天罪行”, 于是乎,深深地低下傻瓜的头颅。
“还不快点捡起来!”陈玉娥板着脸命令道。三个人一起蹲下去捡。幺妹闻到了下水道里冒出的热烘热烘的恶臭味,赶紧捂住鼻子退后一大步,她偷偷瞥了两眼那母子俩,他们全神贯注地捡着,好像没有嗅觉一般。
陈玉蛾把脏兮兮的三奈八角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然后又从瓶里倒水出来仔细清洗了兩遍。面带微笑安慰道:“别难过了,这个拿回去还可以做五香豆。”
话音未落,陈三娃就欢快地叫道:“妈妈!我今天就想吃!”他喊出了幺妹的心里话,她立即瞅着陈嬢嬢瘦削而柔和的臉龐使劲点头。
“嗯……”陈玉蛾拿着扫帚,一瘸一瘸地吃力地在前面走着,边走边含糊地回答。她停下来歇气,用手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转头瞟了一眼两个孩子充满渴求的目光,又迅速地转过脸去。她的眼里有水晶般的东西在阳光下闪动。五香豆于她是江南的童年,五香豆唤起了她的思乡梦。五香豆,五香豆,现在哪里有钱买豆子给孩子们做呢?自从不让卖老荫茶以后,她和小儿全靠靠两位亲友悄悄施舍维持度日。
“唉……”她捋了一下腦門旁邊汗津津的散发,重重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