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书,《树犹如此》

在小镇图书馆的中文书架上翻到一本好书,是白先勇的散文自选集《树犹如此》。

    集子分为四个部分。 “至念” 回忆故人往事。“青春” 记录《现代文学》杂志创办始末以及台大外文系同学今昔。“师友” 部分,有追悼之作,也有书评画评。最后的访谈录叫 “关爱”,多围绕同性恋和艾滋病展开话题。

    《树犹如此》,《第六只手指》和《少小离家老大回》三篇散文很多年前就读过,这次再读,仍然很喜欢。

《树犹如此》写的是白先勇和挚友王国祥的深厚情谊。两人从高中认识开始,到王国祥五十五岁病逝,整整三十八年,两人都是彼此最 “默契” 的陪伴,“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文章开头的1973年,白先勇买下南加州 “隐谷” (Hidden Valley) 新居,还在东岸做博士后的王国祥飞过来帮他打理院子。两人胼手胝足,辛苦了一个暑假,在院里种了白先勇最喜欢的茶花,又按王国祥提议在后院种了三棵意大利柏树。树长得很好,如 “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

不料,1989年夏天,中间一棵柏树无端端坏死,“骤然间通体枯焦而亡”,只好砍掉。突然缺了一道口子的后院西侧,好像一个不祥之兆。之后不久,王国祥体检时发现旧病复发,一种罕见凶险的贫血症。他跟疾病抗争了三年,于1992 年夏天不治而逝。

《树犹如此》的结尾写道,“冬去春来,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 百花相伴,负暄品茗,岂不惬意?只是,后院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缺了一口,“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平静而痛苦的语气,好像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末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书名兼散文名《树犹如此》来自庾信的 《枯树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六只手指—— 纪念三姊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和《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写白先勇的家人往事,我觉得叫作 “半碗鸡汤和一碗糖水蛋的故事” 也合适。

白老太太一直住在山尾村老家,到湘桂大撤退时才搬进城跟儿子一家同住。九十高龄的祖母独自开伙,住在隔壁的白先勇过去玩,老太太便分半碗鸡汤给他喝。这本是善意,却让白先勇染上了肺病。原来祖母有肺病,但是没人发觉。白先勇这一病就是五年,“病掉了我大半个童年”。

生病隔离的日子,孤单难过,只有两只小狗陪伴。三姐偶尔偷跑出来探望他,白先勇感激三姐,送了一只小狗给她。三姐给小狗起名叫 “米达”,成了她的心肝宝贝,睡觉也一起睡。多年后,白先勇回台北小住,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有三姐和老佣人罗婆婆作伴。白先勇每日早出晚归,忙着把《游园惊梦》搬上舞台,跟三姐的交流有限。有天深夜回家,看见她在厨房里煮东西吃,煮糖水鸡蛋。三姐盛了两只到碗里递给白先勇,让他吃。白先勇说,“我并不饿,而且也不喜欢吃鸡蛋了,可是我还是接过她的糖水蛋来,因为实在不忍违拂她的一片好意。” 白先勇后来在访谈里谈到三姐对他的影响:“跟我姊姊在一起的时候,她感染了我,使得我性善,使我有同情的可能。”

1960年,在台湾大学上二年级的白先勇和几个朋友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因为资金困难,中间一度停刊再复刊,苦苦支撑到了1984年。拉稿,排版,印刷,销售,所有的前期后期工作都是志愿。凭着对纯文学的热爱,居然坚持了二十几年。白先勇回顾了创刊缘起,中间各种挫折和坚持,列举了中间有交集的作家和诗人,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其中最有名的是张爱玲和三毛。

1961年初秋,张爱玲赴香港写电影剧本,顺道访台。美国在台湾的新闻处处长李察 麦卡锡 (Richard McCarthy) 做东宴请张爱玲,找《现代文学》的年轻作家作陪,有白先勇,王祯和,欧阳子,陈若曦,戴天和王文兴。白先勇回忆:

“午宴设在西门町的 ‘石家饭馆’,那是一家苏州菜馆,在当时算是有名的江浙馆子了。台北还是秋老虎的大热天,饭馆里开足了冷气。我坐在张爱玲右手边,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还携带了一件紫色缎面的棉袄,大概台湾饭馆里呼呼的冷气她有点吃不消。那天张爱玲话不多,但跟我们说话时很亲切,大概看见我们这一群对写作兴致勃勃的年轻学生很有意思。她的国语带有京腔的,很好听,大概跟小时候在北方住过有关。张爱玲是近视眼,眼睛看起来有点朦胧,可是她一专注的时候,眼里一道锐光,好像把什么都穿透了似的。” 这是珍贵的史料。

三毛发表在《现代文学》的第一篇小说《惑》,是白先勇的朋友顾福生推荐的。“她那篇处女作是她的绘画老师 “五月花会” 的顾福生拿给我看的,他说他有一个性情古怪的女学生,绘画并没有什么天分,但对文学的悟性却很高。” 当时《珍妮的画像》刚在台北上映,小说里提到了这部电影。白先勇认为三毛的《惑》应该是从电影里获得了灵感,讲的都是人鬼恋。

白先勇第一次跟三毛见面,是在纪念《现代文学》一周年的庆祝会上。“我记得三毛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连衣裙,剪了一个赫本头,闺秀打扮,在人群中,她显得羞怯生涩,好像是一个惊慌失措一径需要人保护的迷途女孩。” 我不厚道地联想起《金锁记》里,长安赴宴前精心打扮,也是穿了一身绿,“换上了苹果绿乔其纱旗袍。” 哈哈!

集子里收录了一篇访谈录,是白先勇和李欧梵对谈,回忆当年在台湾大学外文系的求学时代。两人都下苦功夫学英文,李欧梵把《飘》里不会的单词都查字典查了个遍。白先勇看《约翰 克里斯朵夫》,一千二百页的长篇小说,“也全部查字典,硬是下苦功夫。” 李欧梵还说自己大学时代背字典。”有一年暑假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背字典,背到 P 就开学了,所以我的英文单字 P 以后就比较少。” 这个跟我当年背 GRE 单词有点像嘛,不管背多少遍都是虎头蛇尾,有时挨不到 P 就开始敷衍了:)

白先勇在《我的创作经验》里回忆在香港上小学和中学的经历。他说当时喇沙书院的国文老师 “年纪满大的,教《琵琶行》时,用广东话念,特别好听:‘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他说诗里歌女沧桑的人生,“我当时并不太了解,但它文字的优美和内容,可能启发了我以后写同类的歌女生涯的小说,比如《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等。当时国文老师用广东话念《琵琶行》,对我有很大的感动,影响却在以后才发现。”

除了诗词的影响,白先勇在跟《花花公子》的专访里明确承认,自己偏爱写  “边缘人物”。他说,“我就是觉得 marginal man” 最有意思。我最不会写中产阶级,‘典型’ 夫妇的生活,可能我不擅长写 ‘大多数’”。

感谢他的 “不擅长”,我们才有了《玉卿嫂》,《一把青》,还有《游园惊梦》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我觉得《游园惊梦》写得最好看,绝对是白先勇的代表作。今天写书评又找出来重看,却读出了《红楼梦》的影子。《红楼梦》是母亲河,中国现当代作家,那一个不是喝它的水长大的?!

《游园惊梦》的女主蓝田玉,一看就是用了 “蓝田日暖玉生烟” 的典故。书里有刘俊的访谈录,提到蓝田玉的结拜姐妹桂枝香,说 “桂枝香” 是词牌名,王安石写过一首很有名的《桂枝香 金陵怀古》,里面写道 “六朝旧事随流水”。结果白先勇说 “桂枝香” 不是故意安排,但承认可能是读王安石的词后心里有印象才起的名。哈哈!

刘俊提到白先勇对书中人物的姓多重复,有讲究。比如说,金,李,吴,赖,余。金大班的人物原型姓 “丁”,改为 “金” 以后,白先勇说听起来 “派头大得很”。欧阳子分析 “金” 跟 “钱” 有关,好像很说得通,但是白先勇否认,“我想这个是无意的”。刘俊又提出 “‘爱新觉罗’ 氏的汉姓是 ‘金’,唐朝姓 ‘李’,都是皇族。” 白先勇承认 “有点关系”,再补充自己对李广非常同情。

法国 《解放报》向各国作家征集答案,问 “你为何写作?” 白先勇的回答是,“我之所以创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英文原文是: “I wish to render into words the unspoken pain of the human heart.”  这让我想起汪曾祺在《晚饭花集 自序》里说过一句话:“我有一个很朴素的,古典的说法,就是写一个作品总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我觉得他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是一件事情的正反两面,就是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网图)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iaxi' 的评论 : 握手握手,看来 xiaxi 也喜欢白先勇。

问好 xiaxi,春安。
xiaxi 发表评论于
白先勇的文字耐看,追忆的书评也好看。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xyz' 的评论 : 小 C 谬赞,汗:)

我想着乘现在还有心和劲,能写点是一点。以后拿出来读读,也好。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xyz' 的评论 : 握手握手,同喜欢:)
cxyz 发表评论于
我记得你引用的白先勇对张爱玲近视眼的描述,还有三毛, 记得好像说三毛住郊外, 经常需要在稻田间穿过 (?)。
就是写一个作品总要有益于世道人- 非常赞同, 人心,文心,总是应该向善向上的。
很佩服追忆的强记博闻,各种作者文章信手拈来,非常熨帖舒展。
cxyz 发表评论于
我有白先勇的这本散文集,最喜欢那篇 《树犹如此》, 读过很多次 :)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engxiang' 的评论 : 谢谢,很高兴你喜欢。

我喜欢白先勇的散文,写得哀而不伤。
fengxiang 发表评论于
好文。 也很喜欢那篇树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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