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一代和华二代的英语冲突

大宝显然在数理科学方面颇有天赋，但是相比那些传说中的怪异天才，她还是太平庸，太正常，太阳光，太活泼。其实说到底，她依然应该算是一个圆娃 (well rounded)。

记得她小时候随手涂鸦过一篇小说，题为＂几何村的童话＂。我读后被其丰富的想象力惊呆了：三角宝宝，菱形姐姐，圆锥叔叔，球体奶奶等等，每个几何角色都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我当时就促她投稿: 这比我们一起读过的所有儿童读物都精彩! 她不以为然：＂妈妈，我的日子会来的，但不是现在，你要耐心。＂

大宝在天才班的主任老师，Ms. D, 素质偏文。我好几次在给大宝的数学试卷签名的时候，都发现Ms. D出的试题逻辑不通。因为总是一百分，我也不好说啥。但是正是这位老师发现了大宝语言与写作的特长，并且用最热情洋溢的赞美一直鼓励激发她。＂OMG，She is so cute！＂我永远都记得Ms. D拉住我激动的样子。我最感恩的是：Ms. D的英语品味是古典的，唯美的。

高中前一年，大宝悄悄地投稿参加了＂The Queen's Commonwealth Essay Competition＂。等获得了银奖，她才告诉我。我有点遗憾地开玩笑说：如果是金奖，你就能见到女王了呀！我虽然傲视权贵，却独对咱女王敬爱有加。

大宝上了高中，我兴致高涨，期待大宝在这所著名高中进一步得到人文熏陶。大宝最初拿回家的两本英语精读书，我也跟着读。结果没读到一半，都悻悻然放弃了。一本是华裔作家写的加拿大早期华人移民在温哥华低微生存的辛酸遭遇，另一本是牙买加作家写的当代加勒比非裔移民在多伦多经历家庭解体的悲伤故事。前一本书里夹杂了大量粤语音译，后一本里则是充斥了许多非裔俚语。我边读边猜，费力不得其解。两本书都有浓浓的＂受害人情结＂。

后来在与老师的交流中，我被告知：随着时代的＂进步＂，英语教育也在反思反省中＂与时俱进＂。在教学大纲中，经典文学被批判为＂too white”而遭到大量删减，取而代之的，是被各个族裔文化熏染过的＂彩色＂英语登上殿堂。后来大宝的作业还有印度作家写的家族乱伦与逃离，还有原住民作家写的挣扎与觉醒等等。大宝说：＂是Ms. D引导我爱上了英语，但是我现在好像又不太感兴趣了。＂想到自己在学生时代也顶不喜欢鲁迅，我对大宝的感受完全理解。大宝对语言文学中＂美＂的敏感和期盼，让我体会到血脉流淌，生命传承的喜悦。

尽管对英语文学不再如幼时那般贴心亲密，大宝依然拿着高分。老师特别评价她对反乌托邦文学＂１９８４＂的理解超越了她的年龄。而我，也因为能力和精力的不支露出残怯，加上对现代进步人文教育的意兴索然，最终不得不早早明智地退出了对大宝的学业关怀。对火箭速度冲锋的优秀高中生而言，老牛拖车般的父母，已经成了拖累。

在排斥与拥抱的并举交织中，大宝在英语世界一骑绝尘，不屑为老母做半分停留。渐渐的，过去由我一手遮天的生活日常英语，也开始遭到大宝的攻击性碾压。

记得有一次，她爸让我给某机构写封陈述短信。我写了，她爸不放心，要大宝过目校正。结果大宝大刀阔斧地拆卸了我的文，并附上以下评语：

“Your writing style is too forced, sentences are too long, and doesn't evoke any emotion. There are too many grammar mistakes because you're trying to make the words sound "flowery" and as a result sound fake.

https://docs.google.com/document/d/1my1pGe7FXSRw0voop1zsPrn6kdWiQBtuKCojPLRb4Ik/edit?usp=sharing

Even though the above link is a persuasive letter, the writer has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one and rhetoric which you should read. Then you can compare your original letter to mine and see which one is better.”

娃附上的范文，是几十年前一个美国母亲写给伊拉克总统侯赛因的恳请信。她的在科威特工作的儿子被伊拉克扣留。母亲希望侯赛因能释放自己的儿子并解释了自己一家对阿拉伯文化的友善。人家的信写得是好，不过我也没觉得自己写的有多么不好。虽然自己的中英文都在衰退，但是被如此评价，还是头一遭。懵了。

说我写作风格不再符合现代交流方式，我认。但说我有许多语法错误，我简直无法相信。那么当年托福语法满分是怎么回事？说到语法，我正想控诉呢：上次给小宝做proofreading，我说这里是单数，你怎么用了they/them? 小宝说：＂妈妈，因为不清楚角色的性别取向，所以保险起见都用they/them，省得人家被冒犯，这是新规则。＂哈，原来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了！难怪说我语法有错，敢情如今的世道，对，偏说错; 错，才是对！

申学季开始了。学校的申学顾问给家长发了标准的Brag Sheet，让家长填写补充信息，帮助申学顾问共同完成推荐信。我花了两天，认真地答满了所有的问题。发给大宝，人家二话不说，又毙了。后来，申学顾问委托了大宝的两个好友帮助写推荐信。其中一个蓝颜的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说看了儿子的信，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把大宝描绘成了一朵花。她问儿子：哟，写得这么好啊？人家答：＂妈妈，她在我心中就是这么完美！＂艾玛！我们俩妈八卦了好一会儿。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小蓝颜今年被MIT录取，祝福他。他的录取，当之无愧。

我最大的失落，是没有被允许参与大宝的文书写作。但是我知道，她关起门来修改了很多遍，节假日都没有休息。她的物理竞赛教练，不但给她写了推荐信，而且过目了她的申请文书。不过我也庆幸，如果我参与了，那么今天的申学结果，我大概要严重怀疑是自己的input拖累了她。毕竟，我是主动选择与当今世界脱节的人，我的价值观，多少都会流露笔端的。

我的英语是不是彻底歇菜啦？在大宝眼里或许是。她对我的英语评价有没有青春期反叛的因素在里面？毕竟，我的上司曾经说：＂你的英语好过祖宗八代都姓史密斯的那些家伙。＂

被自己的孩子贬损，既有主观臆断的委屈，又有青出于蓝的欣慰。对华二代而言，英语是母语，超越父母并不惊异。不过我坚信，语言毕竟只是载体，她所承载的精神，情感，美善，才是语言存在的意义。英语，曾经是我在祖国的成长岁月里的精神伊甸园。而今，美国总统的结巴，副总统的狂笑，好莱坞电影里的脏话连篇，公司CEO的信口忽悠，媒体的真相偏离，还有数字网络里的各样哗众取宠，让我渐渐熄灭了从这污染严重的土壤里吸取营养的热情。如此这般，我的英语退化也在情理当中。幸好，我一直与我的同学闺蜜Rachel保持着通信联系，三十多年了，依然不断。我的同学是如此的古典沉静。我们没有交流的障碍，她也不曾给我修改过＂语法＂。华一代的独特英语，里面有我的坚守，要我丢弃了去迎合这个时代，我还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