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
上海家中的大花瓶,是父亲极其爱护的宝物,从小我们就被告知只许看不许碰。
我小时好动,父亲看到我在花瓶旁蹦跳,就吓唬我:小心,你要是打碎这个花瓶,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他指的是二楼窗口。害怕的同时也想不通,在他心里这个花瓶居然比女儿的命还重要。
这个花瓶是爷爷留给他的。爷爷去世后,奶奶离开老家来到上海,能带的东西有限,这个花瓶当年经受了长途汽车的一路颠簸跟到上海,很不易。
虽然父亲从没直说,但我想他对这个花瓶怀有如此深厚的情感,肯定是见到它就让他想到老家,想到爷爷。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花瓶没被他的孩子损坏,却被他自己不小心碰出了一个破口.记得那次我和妹妹两家六口都回到了上海,正逢他生日,知道他碰坏了花瓶,我们调侃他:该怎么受罚呢?看在你是老寿星的份上,就不把你扔到窗外去了,不过生日宴席级别下降,只给你一碗阳春面。我们全体哈哈大笑,可父亲却埋着头一声不吭,他心里真的非常难受。
漱口杯
在北京住校时,每天一早一晚端着漱口杯去水房,刷着牙,眼睛常看着杯上的两个熊猫,他们也在注视我,互相对视了7年。
出国前我把漱口杯与铺盖脸盆一起带回了上海,就再没想过它的去处。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走进父母的卫生间,赫然看到了父亲竟然在用着我当年的漱口杯。杯上一大一小两只熊猫神情仍如当年,算来,它应该有四十年的高龄了,还完好无损。
不知父亲接收了我的漱口杯,是为了避免浪费,还是因为看到它,就想到远在它乡的女儿。看到当年这个与我朝夕相处的漱口杯,在我离开家乡后继续伴随父亲三十多年,有股暖流从心底涌出。
算盘
不知这个老算盘到底有多少年岁了,只知道从记事起就看到父亲在用它,父亲是我家算盘打得最好的,大概跟他学财经有关。
我上学后,用这把算盘学会了珠算,不过我很快就不需要它了,父亲却一直在使用它,直到他去世。每次家里要算账,与保姆计算开支,都由他在这把算盘上操作,他一直拒绝用计算机。通常用这把算盘算完账后,都要还保姆菜金,他拿出钱包时,总要有意故作心痛地大叫:又要来拔我的虎毛了!
棋盘
这个可以关合成盒子的棋盘,是父亲利用家中的废物自己制做的,设计和做工都很妙,算来它应该有五十多年的高龄了。父亲的棋艺超棒,我没见过有人在这个棋盘上赢过父亲,他的棋风少有的好,极其安静,从不多话,从不悔棋。
我和父亲下棋,一定要他让出车马炮,我不断悔棋耍赖,还是根本别想赢他。
父亲晚年身体虽然衰老的厉害,但棋艺却一点没退步,平时糊里糊涂的,棋盘前却清醒之极。为了让他多动脑,来照顾他的老潘三天两头有意要求与他下棋,可是老潘实在不是父亲的对手,每次都是老潘在那里绞尽脑汁思考,老爸眯着眼半打着瞌睡等他,老潘好不容易以为走出一步好棋,父亲一动棋,马上让老潘又大叫“哎呦呦”!后来他干脆就拒绝下棋了,太没给力的对手,让他提不起兴致。
画
父亲退休后开始学国画,就跟他十七岁时学小提琴一样痴迷。每天一得空就抓着画笔不放,从最简单的石头竹子开始画起,越画越好,进步飞快。家里那间他作画的北屋墙上很快挂满了他的画,后来他的老师推荐他去参加业余画家比赛,还得了一个奖。只是他中风后,虽然我们看不出他行动有何异样,可他说控制不好画笔,就不愿再作画了。幸好在他热衷作画时很勤奋,留给了我们不少作品。
小提琴
父亲那把德国小提琴,声音明亮,尤其低音浓厚,在当年他那帮玩琴的朋友中很被羡慕。父亲一直引以为豪。
到我长到可以用成人提琴时,父亲没把琴马上给我用,怕我毛手毛脚的损坏他的宝贝,平时练琴只配用他的另一把国产琴。只在我有独奏演出时,才允许我用好琴,并且一再嘱咐:一定要小心啊!
刚去北京上学时,音乐学院提供乐器,这把琴没随我北上。到了毕业考那年,感到学校那把琴不够好,要求带上父亲的琴,他同意了,很郑重地说:这把琴从此就交给你了。
记得回到学校第二天刚进琴房,林耀基老师就闻声特地来看琴,看完出去时,听到有个等在门口的同班男生问:她那把琴怎么样?“不错”!林老师的回答随着即将关闭的门缝传了进来。我在琴房里偷笑,那是我班的高材生,他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我带去的琴究竟有多好。
当年国内的好琴非常有限,父亲这把德国琴算是佼佼者。一把好琴能为演奏者助一大把力。毕业考关键时刻,谁都希望自己的琴声不输于他人。
父亲的琴伴随我完成了毕业考,又随我出了国。孤身到了国外,父亲的琴就是我最好的伴侣,为了早日拼杀出一条生路,我每天勤奋努力练琴,参加各类演出活动,不是举着琴不停地拉,就是背着琴赶路,时常在寂寞的路途中,我怀抱着琴盒,会在心里默默对提琴说话,它仿佛有生命,在静静倾听,那种时刻我会生出在与它相依为命的感觉。
在澳洲学习的两年,是我学习生涯最辉煌的时代,我获得了硕士文凭,开了两场独奏会,三次与乐队合作演出,在维多利亚省音乐节比赛获得两项小提琴第一名,并被选入混合项目的决赛,最后获得了音乐节决赛的唯一金奖。
离开澳洲后,用父亲的小提琴考入新加坡乐团,欧洲乐团,在乐团工作期间,同时就读当地音乐学院,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演奏一等文凭。
86年,和老公与乐团两个同事组成了四重奏,不久,老公幸运地买到一把意大利古琴,这把琴光彩的声音,遮盖住了父亲的琴声,使我的声部在重奏中显得薄弱。为了使重奏的音色平衡,不得不寻找一把音色相近的提琴。琴找到后,只有忍痛把父亲的琴放进柜子,从此冷落了这把陪伴我多年的琴。
几年前,我忽然想到可以把父亲的琴带回上海,至少每年我回去探亲时,可以在上海每天练琴,让它重见天日。记得那年回去,把琴拿到父亲面前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中闪出了难得的激动,有如重见一个久别亲人。
每年回到家,总会尽快拿出它来,它的状况几乎都是惨不忍睹,四根弦走音,甚至全部松拖。小心翼翼调好弦,发出的声音总是不堪入耳。我相信琴是有生命力的,受到冷落之后,它会失去活力。每次在开始的两天,演奏它都很困难,但随着我的努力,声音会越来越好。
每当假期快结束时,它的声音一定变得通畅圆润。每回临走前,一定要好好擦拭它,对再次要远离它感到不舍,必是歉意重重在心里对它说:对不起,又要冷落你了,好好等我回来······。
清明的到来,让我倍加怀念父亲,我要对父亲说:这些宝物也是我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