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特刊
《我们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庆
我与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建设
──裴元吉教授访谈录
访 谈 人:丁兆君、陈家新
受 访 人:裴元吉
访谈时间:2007 年 4 月 6 日、4 月 20 日
访谈地点: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史馆
责 编:伊默、刘辛味
图1 访谈合影
(左起陈佳新、郁百杨(摄像)、裴元吉、丁兆君)
导 言: 通过对裴元吉教授的访谈,展示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以下简称“NSRL”)创建前 后加速器专业的教学、科研基础,同步辐射加速器的预研制, 以及实验室工程的选址、布局、建设过程的几个侧面,突显 出科大“加速器人”白手起家建立起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的 艰难创业历程。
背景介绍: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是国 家计委批准建设的我国第一个国家级实验室,为我国三大核 科学基地之一,其创建与发展,在我国系列大科学工程建设 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该建设项目于 1992 年获得中科院科技 进步特等奖,并于 1995 年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针对 NSRL 创建的前期背景、酝酿、筹备、预研制、立项、审定、 挫折、初建、验收、改进、扩建等等曲折发展历程,“中国 科技大学口述历史项目组”开展了一系列对于 NSRL 创建与 发展中的重要参与者与亲历者的访谈。本文是根据访谈所整 理出的系列文章之一。
裴元吉:1939 年生于湖南麻阳,1964 年毕业于中国科 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科大”)近代物理系,留校工作至 今,主要从事加速器的研究和教学,曾任合肥同步辐射加速 器工程副总工程师、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副主任,是 NSRL 的一位主要开拓者和创业者,现任科大学位委员会委员、核 技术及应用学位点分学位委员会主任、中国粒子加速器学会 常务理事、加速器技术委员会主任等职。自 1977 年起,裴 元吉作为合肥同步辐射加速器的总技术负责人之一,在立项、 总体设计、工程建设、整机调试中为加速器的建造与发展做 了一系列工作。他推导了有关注入和电子储存环超高真空系 统的设计计算公式,完成了其物理设计;主持攻克了冲击磁 铁、切割磁铁、分布式离子泵等关键部件的技术难题,其中 低放气率脉冲切割磁铁系世界首创;负责 200MeV 直线加速 器的设计、建造和调试, 性能达到国际水平;进行机器研究, 为保证加速器正常运行,提出了克服束流不稳定的措施。此 外,他在二期工程的立项和建设中做出了一系列新的工作, 负责完成放射性药物 123I 的研究,还在 X 波段行波加速器 研制、微波电子枪研究以及应用型加速器研究等多方面取得 研究成果。他本人先后获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一等奖、科技 进步特等奖、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等。多年来,裴元吉教授 培养了多名加速器专门人才,发表文章百余篇,1996 年荣获 “光华科技基金奖”二等奖。
本文是在对裴元吉教授进行 2 次访谈的基础上整理而成。
一、科大的加速器专业
丁兆君(以下简称“丁”):裴老师您好,您作为国家 同步辐射实验室的开创者之一,见证了我校加速器建设的全 过程。我们想向您了解我校加速器发展的主脉络,尤其是您 所参与的工作及其成效。首先,我们想先请您谈谈我校加速 器专业的发展情况。
裴元吉(以下简称“裴”):加速器专业一开始还不算 是一个专业,只是电物理专门化当中的一个方向。电物理专 门化当时分三个方向:一个是加速器,一个是核电子学,还 有一个等离子体物理。国内的加速器是作为核反应与核科学 研究的工具,为原子弹制造提供基础数据。我们学校之所以 搞这个,是因为系主任赵忠尧先生从国外带回一台加速器, 在我们入学不久,就开始在玉泉路将这台加速器进行安装和 调试(大概是六二、六三年的时候),主要用于学生做实验, 能量是 1MeV,但调试过程中能量最高只调到 0.7、0.8 MeV。
丁:您作为科大近代物理系加速器方向的毕业生,自 1964 年留校工作之后是如何开展起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的?
裴:我们毕业时,正赶上搞“四清”,接着是“文化大 革命”。在“文革”期间我也参加了一些工作,但有的与加 速器没有直接的关系。
丁: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做跟加速器相关的工作 的?
裴:就我本人而言,做加速器工作是在 1969 年。国家 搞了一个“696 电子会战”,其中一个项目叫微米离子束掺 杂机,就是制造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用加速器的办法。这个 项目,除科大以外,还有清华、北大、738 厂等一些单位。 科大一共有 18 人参加,我作为学校方面的负责人。真正自 己动手安装加速器,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经过昼夜奋战终于 把加速器安装调试好了。该加速器是由上海先锋电机厂生产 的,出厂时只能把高压调到 160kV,经过我们的努力,调到 200kV,最终到 220kV,算是比较好的。然而不幸的是,正 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学校下迁,我们一直留在北京做这个 项目,在过了一年后,安徽工宣队非要我们下到合肥,当时 学校这个状况,安装加速器是不大可能的,不得已停了这个 项目的研究。
丁:那到了合肥之后呢?
裴:我们系有李整武先生、杨衍明先生和孙良方先生, 杨先生随校下迁,没多久就到美国去了,孙良方因“文化大 革命”被关起来了,李整武先生是我们专业主任,他在六几 年就到四川乐山那边 585 所当所长。有一段时间,近代物理 是保留的,三机部不管,据说二机部刘西尧要我们到重庆去 联合办一所大学,当时的校领导武汝扬副校长(也是副书记) 说:“你不能砍我的胳臂大腿,把我们的两弹一星去掉一个 胳膊,我们怎么办?”所以重庆就没有去。我们这个专业到 了合肥以后怎么发展,大家都没谱,直到 1973 年科大重新 划归科学院以后才办加速器专业。
丁:是怎么办起来的呢?
裴:我们的专业可以招生,但招生以后从教学角度来看, 没有条件给学生提供一个实践的环境,为此就想把已有的加 速器装起来。开始是在北区食堂东面的房子里把电子静电加 速器搭起来,让学生对加速器有个直观的了解,接着我们商 量向院里申请经费建设加速器小楼。1975 年科学院同意给予 资金支持,1978 年就建成,安装了倍加器。学校准备装赵忠 尧先生带回来的质子静电加速器,但由于时间不够,条件也 不成熟,没能做成。
丁:那时候我们已经准备正式办加速器专业了?
裴:对。1975 年成立了专业委员会,跟等离子专业和核 电子学专业分开了,后期就叫加速器专业。
丁:早期我们的加速器专业(或者说方向)留下了很多 人吗?
裴:我们学校建成以后,每个专业每年留 2 个人,但加 速器方向每年只留 1 个人。加速器方向最早留的是 1958 级 黄悦昌,到合肥待了不久就因爱人工作原因回北京了,1959 级留下的是我,1960 级留了 2 个,一个是王萍,另一个是金鹤鸣,1961、1962 级就没有留。
丁:咱们专业自己培养的学生,在后期的同步辐射加速 器建设中,除了您之外,还有哪些是技术骨干?
裴:除了我和王萍外,还有姚志元、王复华、王德发、 刘祖平等,他们都是到了实验室后送出(国)去的。现在除 我和刘祖平在国内,其他都不在国内了,王萍是 1984 年出 去的,都 20 多年了。
丁:后期招了不少学生吧?
裴:“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招了 3 届工农兵大学生, 分别是 1973 年、1975 年和 1976 年。1973 级入学之后,举 行了考试,考的是中学内容,结果发现大多数是初中水平, 少数是高中水平,还有一部分是小学水平。针对这种情况, 我们花半年时间给他们补中学阶段的数学和物理,半年之后 再上大学课程,数学从微积分教起,最后会学到加速器物理。 我负责补物理知识,加速器也是我上的。这些学生通过学习 以后,的确是跟原来不一样了。1978 年开始招研究生,第一 届招了 3 个,包括王相綦,当时我们没资格单独招研究生, 都是挂在谢家麟先生名下,我和其他 2 位老师都是挂名指导 老师。后来我可以单独招研究生,很遗憾的是所招的研究生大都出国了,不过他们在国外都做的很好,拿了很多奖。因 为国外少有专门的加速器专业,而我们这个专业课程设置齐 全,工作实在,课题针对性强,老师要求比较严格,研究条件好,所以我们的学生、工作人员到国外都是非常受欢迎的, 再加上当时国内环境因素和地域原因,很多人没留住。现在 加速器就面临这个严重问题,缺少年轻的骨干力量。
二、早期的科研努力
丁:科大南迁合肥之后,又办起了加速器专业,但初期 并没有加速器,那我们科研工作如何开展呢?
裴:加速器专业办起来之后,大家都在考虑:我们的专 业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发展?我们那时年轻, 30 多岁,是国 家培养出来的,就拿我来说,生在农村,家里肯定是没钱供 我上大学的,当时考上科大,上北京的路费都是靠各方支持, 以及中学学校和老师资助才到达北京。我们这一代人念书是 为国家做奉献,总想通过个人的努力做出些成绩,做一个报 答,也就是报恩吧,就是这么个想法,特别是我们这个专业 国家又是很需要的。
丁:我们从档案馆看到一份文件,说我们学校 1975 年搞了一个加速器实验室,投资 32 万,规划了将近 2000m2, 上面到底有没有给钱建设?
裴:没有。1975 前后,我们通过几次讨论,准备建一个 跑道式的电子回旋加速器,因为这个加速器可以开展医学方面和其他方面的应用。包忠谋副校长,当时是科研处处长, 给了我们点钱做理论研究,物理计算都做了,文章也发表了, 但是后来实际建加速器时没钱,就不了了之了。如果建成跑道式的电子回旋加速器,后来的同步辐射装置也许就不做了。
丁:质子加速器没有建成,跑道式加速器也没有建成, 那科研工作如何进行呢?
裴:那时候,高能所的“七五三工程”就要上马了,当 时我就到北京,想去要点任务,参与到他们的项目之中。根据我们的能力,当时有几个事情可以做,一个是负离子源; 第二个是我们学校精密机械系已经成立了,可以参加做精密 磁场测量系统;第三个是做高频腔内的磁性材料,即铁氧体 磁性材料。这个材料要求功率密度很高,当时世界上只有荷 兰一家能生产,而荷兰对我国是禁止出口的。这三个事情拿 下来后,离子源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但是要我们先写调研报 告,为此以我为主开展调研,其他两项任务,也都已启动。 为了写好离子源调研报告,我们组织了好几个人,调研了差 不多半年功夫,各种技术设计都写得很详细,设计方案、理 论计算、经济预算等都做了,形成高质量的调研报告。我带着很厚很详细的调研报告到北京高能所,就住在玉泉路等着 回话,住了一个礼拜,问他们,说等一天吧,到了第二个礼 拜,再次找他们,朱孚泉说我们的调研报告写的挺好,但他们自己做这个项目,不要我们做了。我很生气,但没办法, 这个事情让我心情很不舒服。
丁:就没有商量余地了吗?他们那么大的一个项目,总 可以分一点事情来做呀。
裴:大概 1975 年底的时候,具体时间我记不起来了, 钱三强先生来合肥,当时我就找他,讲了这个事,本来是想 他能支持一下,让高能所把负离子源的事情给我们来做。他 听了我的汇报后说:“谁要你们抱人家大腿的?我们抱大腿 的亏吃的还少吗?过去我们抱苏联的大腿,他踢你一脚,爬 都爬不起来!你们要立足自己来干这个事情。”,钱先生的谈话对我启发很大。那时候教研室主任是何多慧,但因为他是系副主任兼的,所以很多具体的事情都是我来操办,我为专业发展,差不多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跑项目和弄钱,但一 直没什么结果,回来就想怎么办,我们教研室老师一起重新调研,想路子。通过查找国内国外大量文献,结合调研决定做同步辐射加速器,这是整个教研室的共识,当然也与科学院数理化局给了一些信息有关。
三、预研制的成功与影响
丁:下面我们想请您谈谈我校同步辐射加速器预研制过程。
裴:预研制主要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加速器的整体设计, 即物理设计;第二是关键部件的研制。同步辐射加速器项目 定下来之后,根据分工每个人在各自所管的部门,经过调研 和学习,再来给大家做报告,同时出国考察学习,聘请国外 专家。首先是要把方案和大方向定下来,看看怎么做。预研 制的关键部分,一是 30MeV 电子直线加速器,这是一个完整 的加速器,不是一个部件;二是弯转磁铁;三是四极磁铁; 四是五、六米长一段的超高真空系统。确定下来的是这四项 研究,但相关的我们还做了一些东西,如冲击磁铁,当时是 由我指导王相綦做的研究生论文,不是院里给的要验收的项 目,也做好了。我们教研室就二十几个人,到 1981 年也就 四十几个人,并不是很多。1981 年完成了物理设计和预研项 目,当年 10 月份召开物理设计和预制研究审定会,与会专 家给予很高评价,为加速器界平了反。相比“七五三工程”、 “八七工程”,花了九千万没看到什么东西,我们只花了三 百多万,一个直线加速器建成了,出束了,弯铁做好了,四 极铁也做好了,超高真空系统也做好了,这些都是国内第一 次达到的高水平的成果,合在一起获得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 一等奖。这一步的成功,让我们心里有底了。我记得杨振宁 1981 年到我们实验室访问,参观了我们的研究成果后,讲了 句很值得回味的话:“你们在这里做出了这么好的成果,是不是远离政治中心的缘故?”高能所的人也讲:“你们一个人顶三个人!”的的确确,加速器小楼里,自从上班开始到晚上十二点没有关过灯,通宵达旦!
丁:我们一个直线加速器做了多久?
裴:从 1978 年买机床,到 1981 年就建成了。我们出束那一天正好是中国女排拿冠军同一天。当时没经验,真空老不行,我们就去楼下看排球赛,女排得了冠军,大家很高兴, 上去再调就调好了,太阳出来了(束流打在荧光靶上很亮)! 后面做加速管就是重复和改进工作,进一步提高性能。
图2 预研制阶段,张文裕、何泽慧两位院士参观30MeV电子加速器
丁:在建直线加速器中有哪些事是主要的呢?
裴:直线加速器有几个关键的部件,一是电子枪。电子 枪虽然我也管,但主要是张柏雄他们做,后期是王贵诚。这 个电子枪很重要,用了雷达上的一个调制器,它能产生 8 万 伏的脉冲高压。二是加速管。三是一个很大的功率源,这个 调制器也是很难做的。还有就是真空系统,10-6、10-7乇(Torr, 真空压强单位)就够了,不要 10-10乇。最头疼的是数据测量, 根本就看不见信号,干扰非常大,关于这个问题,1985 年我 到日本去才搞明白怎么回事。做预研意义很大,没把握不能 一下子上大工程,我们是 1:1 做的,做成了就能用。
丁:那其他几个组呢?包括二极磁铁,四极磁铁。
裴:当时我们分工但不分家。比如二极铁,当时怎么做 呢?铸造。因为储存环需要恒定磁场,铸造是最容易的,我 是不大赞成这样做,认为应该做叠片式的,但按照分工这事 属于张武的,我们尊重他的意见,采取铸造方式,最后测试 结果还不错。四极铁也是这样,它的极面加工要求很严,当 时我们计算机水平还不行,所以基本形状是仿造国外。储存 环上的光电解析现象很严重,同步光打在真空室壁上之后出 来的电子会带几个气体分子出来,这是光致解析现象,必须 要超高真空系统。超高真空系统是我分管的,我还兼任过组 长,在接任以后第一步就是设计整个真空系统,从电子枪开 始一直到储存环,所以我先看文献,看了一两个月,就开始 算,到了 5 月份我就完成了物理设计。李贵和老师一直负责 预研项目,而物理设计报告是我做的,包括分布泵的公式也 是我推导的,后来我发现欧洲的 ESRF 的设计报告中有关分 布泵排气的公式与我推导的一样,很是欣慰。
丁:是不是我们预研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最后 建设的成功?
裴:是的。对于我们来说,信心充足,关键技术我们都 有了,其他都是量的问题,而且很多技术不是我们 copy 人家。 1981 年下半年一些外国专家来访问,其中就有威斯康辛搞真 空的专家,他们没做预研,最后出问题了,花了很长时间才 解决,他看了后说:你们能做成我们也就放心了。
由于钱不够,我们做了脉冲切割磁铁,放在储存环真空 室外头,前面必须用窗隔开,这样电子穿进去时因为能量低, 大部分电子散角加大致使储存环不能捕获而丢掉,累计几百 毫安就很困难了,这怎么办呢?当时我有一个想法,把矽钢 片上的漆去掉,用陶瓷代替,没想到这么一做,有一个奇异 的发现:喷涂的 Al2O3 粉烘烤后竟然不放气反而吸气,这个 测量是请等离子体所给我们测的。这样做出来的真空室可以 直接放到储存环中去,是世界首创。这已是 1983 年的事, 1989 年我在国际真空会议上报告这个事情,他们问是怎么做 的,我说是工厂做的,你一说是企业做的,他们就不问了, 如果你要说是在实验室做的,他们就会问到底,因为实验室做的不保密。
高能所安装加速器是从总参等单位请的人来做,花了好几百万,我们安装完一算才 2 万块钱,主要是所有东西除了和兄弟单位合作外,有些是我们自己做的。当时机床做的最 好的在山东济南,我们一下子就买了四台,买了以后就培养 工人,这不但省钱,还为现在生产加工加速管奠定了基础。
丁:预研制的成功,在国内外引起了怎样的反响?
裴:当时建成之后影响很大,中国各大报纸都报道了, 美国《世界日报》、《华侨日报》等很多媒体也报道了,特 别是美国的《世界日报》报道以后,引起台湾当局的重视, 他们也决心建加速器。
图3 1962年,张武在向学生讲解加速器原理
(左起为裴元吉、江泽刚、高林珍、刘凤翘、秦鹤新、徐荣辉)
丁:他们是在那个报道以后才开始(准备建加速器)的?
裴:对,就是 1981 年。你要查他们的报纸就会知道, 可能是 1981 年 1 月份左右。钱临照先生很关心我们的事, 当时他和台湾的行政院院长李国鼎是剑桥同学,关系很好, 有书信往来,钱先生就是从他那儿得知台湾也要搞同步发射装置。
丁:我看过一封杨振宁先生给钱先生的信,说台湾的报 纸登出他们准备建同步辐射加速器了。
裴:这个事情引起了国家的注意,据说同步辐射加速器 建设牵涉到两种制度的优越性问题。虽然我有不同的看法, 但我告诉关心我们的人,我们的同步辐射加速器肯定比台湾 先建成,依据是台湾缺少核技术人才。1979 年我们在国外碰 到一聊,他们根本没有原子核物理专业和原子核技术专业, 因为蒋经国当政时期不允许发展这方面的科技,也就没培养这方面人才。即使他们能把人才集中起来搞加速器,跟我们 已花了三年预研制相比,要比我们干得快是不可能的事情。 后来有人硬扯到高能所跟他们(台湾)竞争,其实他们二者是不同的,高能所做的是高能物理,台湾跟我们都是同步辐 射。
丁:我觉得就是台湾跟我们竞争,高能所又跟台湾竞争。
裴:对。但高能物理受中央领导、李政道等大科学家的重视。不过杨振宁先生对同步辐射一直关心支持,他的学生陈晓东学的是粒子物理,毕业以后杨振宁却建议他搞同步辐 射应用。
四、 选址与布局
丁:我们加速器建设的选址经过了一个什么过程?
裴:1982 年 5 月中科院在合肥召开了“电子同步辐射实 验室计划任务书审定会”,其中包括审核地质、土壤等各个 方面的条件,并讨论了选址问题。合肥市有自己的想法,希 望利用国家项目支持地方建设,计划在大蜀山周边为我们提 供 1800 亩土地,外加一个苹果园,土地价格很便宜。我们 考虑到那地方交通不方便,晚一点就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 加班加点根本不可能,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我们就没有同意, 但是合肥规划院还是要规划到那地方去,为此我们找到严老, 当时校长是严老,他历来都非常关心这个项目,每次来都要 看看,听取项目进展汇报。我们就跟严老说这个选址是个大 问题,他说:“好办啊,你们想建在哪个地方?”我们就说 科大西校区菜地和藕塘的那片区域,他就亲自去找规划局, 严老说:“我们那个加速器选址问题,跟你探讨探讨。”他 们说:“严老,您说放哪就放哪。”说了这话就定了,这对 我们推动工程进展是非常重要的。
图 4 1984 年 11 月 20 日,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奠基典礼 胡启立、严济慈首先为工程开工挖土
丁:关于新校址的确定,是不是也是严老起了关键作用?
裴:那不是。加速器选址和新校区选址不一样,新校区选址是在刘达当书记期间提的,当时叫东岛,不是现在科学院合肥分院所在的岛。因为我当时跟岛上合作关系比较好, 刘达就问我,把学校搬到那边去有什么问题,我说这地方不 错,环境也很好,只是有些人不愿意去,一是孩子上学问题, 二是生活不方便,三是交通不便捷,进城比较难,刘达说: 这三个问题算什么问题?共产党的干部连这三个问题都解 决不了你还当什么干部?到后来,1974 年“批林批孔”把他 批走了,就没提这个事了,再后来设立科学城的时候又提起来这个事,进展情况就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们加速器建设跟新校区建设不是一码事。
丁:加速器建设与学校建设应该有关系啊,加速器必须建在学校里面啊。
裴:你建在哪个地方都是属于学校的。合肥计划在靠近大蜀山给 1800 亩地,不在岛上,地方的确不错,范围很大, 在那建设要搞“三通一平”,电必须从淮南拉,这“三通一 平”没 2000 万是不行的,科学院只给我们 4500 万,那哪行 呢?当时我们没同意就是这个道理,假如给我们钱,我们也 许会同意。现在是东边那地方,跟果园挨着,当时果园归我们管。
丁:现在 NSRL 的建设布局当初是如何确定的?方案是由谁提出来的?
裴:关于加速器的布局,我们是共同讨论决定的。国家 规定,离马路中心 50 米不能建加速器。我们要为二期工程 留下地方,不是指现在的二期工程,是要为建更大的装置留 下空间,为此靠西南角进行布局。摆直线加速器的地方当时 就是一个藕塘,施工、地基和防水都是要考虑的问题,方案 要定下来。当时殷寿根已经到我们这来了,他认为坑道里的 建设要采取山洞里面的双套结构建筑方式,这样的结构放在 藕塘的位置问题不大,否则就要把直线加速器再往南挪,环往北挪,往南是高地,开挖很深,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根据当时的地形、地质条件和经费预算,考虑将来的发展,就这么把方案定下来了,不能说是谁一个人的意见。
丁:当时我们有没有参照 BESSY 这样的实验室?
裴:储存环的注入器不一样,他们是 booster,我们是直 线加速器,布局没有参照国外的意见。路易斯安娜 CAMD 那个装置,它是200MeV 加一个环,跟我们差不多,但它建的比我们晚,其它的没看到跟我们一样的,主要是根据我们自身特点来定的。
五、工程建设与调试出光
丁:下面我们想请您谈谈加速器的实际建设过程。1984 年,您任直线加速器的技术总负责,在这一部分建造过程中 突破的主要技术难关有那些?
裴:在预研制时,我们已经做了 30MeV 的直线加速器, 表面上看是量的问题,实际上,在束流参数性能、功率匹配、 频率、相位稳定等方面还有很多问题,跟我们原来做预研制 不一样。预研制纯粹是为了解决关键技术、制造技术,第一 个问题是直线加速器预聚束段,这是最难设计的一段,仅物 理计算我们就花了一番功夫;第二个问题是加速器储存环的 同步问题。从聚束段开始,30 米的预注入器最难做,这个做 好了,后面就好办了;第三个问题是要调节水温把频率调好。 做一个加速段容易,但九根加速管的谐振频率都要一致,这 就不容易,对我们也是个考验。我们在设计过程中集思广益, 每个设计部门都要提交报告,安装前又进行检测,在大家的 齐心协力下,最后成功了。
图5 1990年, 一期工程副经理、总工程师何多慧(中),副总工程师 姚志远(左一)、裴元吉(左二)、金玉明(右二)和张武(右一)共同商讨 解决技术难题
丁:保证我们加速器建设成功的若干关键环节中,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裴:我们计划是在 1989 年建成,但因国家调整有所推迟。1986 年底,1987 年初,听说院里有这样一个决定:我们直线加速器如果 1987 年底调不出束来,工程就要下马。在 1987 年过完春节后,大约在 2 月 23 日,包校长就召开了一 个“三总一办”会,总经理、总经济师、总工艺师,还有一 个办公室主任参加,会上传达了院里的决定,大家群情激昂, 下决心要克服困难,说无论如何要把加速器建成。因为当时 我是分管直线加速器的,所有的老总都问我:“你要表态, 直线加速器能不能建成?” 2 月份到年底也就 10 个月的时间了,我感到问题很严重,关系到实验室的存亡问题,我说 我正在算到底有多大工作量,根据工作量计算,安装加速器需要一年左右,调试加速器要三个月,到 1988 年的 6 月份 左右才能调试出束,大家说不行,无论如何年底要出束,我 说,要出束,三个条件能满足就有解:第一个是加班加点。 加班 1 小时 9 毛钱,匡算下来,需要三五万就够;第二个是 安装队伍必须统一指挥,包括后勤在内,由何多慧或我挂帅。 减少审批手续,我批后直接采购,归总报帐。另外,为省时间饭要送到现场;第三,我提议的几个队伍,要专门成立起来,实行统一管理。3 月份队伍就成立了,加班费为 1 小时 6 毛钱,确定我为总负责人。
高能所的加速器安装快一年了,我特派卢盛宽带领工程 师还有技术工人到高能所学习,重点学习安装过程中的经验 和教训。回来后,有的师傅对我说:人家说至少要一年,半 年装完是不可能的!我说:只要我们认真干,按照我们的部 署来做就有可能。我们开始训练工人,制定严格的安装程序 和验收程序,不达到要求决不允许上总机安装,就这样拆了 卸、卸了装,训练工人训练了好几个月。我在日本买了个力拒扳手,按照这个量度,安装一个成功一个,时间可大大缩 短。我们每天检查进度,这个星期进度没完成的,星期天加班完成。大家很辛苦,每天晚上加班搞到夜里一点。由于交通环境不好,城市道路设施不完善,导致运加速管非常费劲, 怕把加速管搞坏了,就用汽车轮胎垫上,而且是夜深人静时 运,怕别人碰着。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10 月 20 日安装完 毕,总共 160 天,比我计划的时间提前了 10 天,11 月 1 号 开始调试,11 月 9 号束流全部达到要求。到这时候,可以说直线加速器全面建成,项目算是保住了。
丁:加速器安装好之后,调试、出光的过程顺利吗?
裴:最后的调试出光,已没有太大的压力了。尽管国家 推迟到 1991 年验收,但我们的事情一定要在 1989 年完成, 所以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来做。我们 24 小时调机,金玉明一 个班,我一个班,姚志元一个班,还有张武一个班,老何是 总指挥,四班一天三班倒来回连续地调,第一次还不错,只 花 23 小时就调出来了!第二年为纪念出光一周年,为表达我的心情,我画了幅画,是仿郑板桥的,写了四句话,“装扮河山争郁葱,扎根薄壤乱岩中。千磨万难拔地出,任尔东 西南北风。” 装扮河山争郁葱,是指我们争着为国家建设 做点贡献;扎根薄壤乱岩中,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我 们科大在安徽的条件很差;第二,领导支持的钱也太少了; 千磨万难拔地出,是指大家千辛万苦、顽强奋斗、克服困难, 使我国第一台同步辐射加速器问世了;任尔东西南北风,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写这几句话出出气,实际上反映了我们的真实情况,很磨难,也很锻炼人。
图6 1989年,裴元吉(左)与一期工程经理包忠谋在设备安装现场
丁:你们调试出光用时如此之短,当时引起轰动了吧?
裴:1989 年 5 月,在我们实验室召开国际会议,威斯康辛大学 SRC 的主要负责人埃德诺(Ed Rowe)在会上说:“各 位同仁,你们知不知道这个装置只花了 48 小时就调好了?” 坐在前面的威尼克(Herman Winick)说:“不是,是 24 小 时!”为什么呢?因为埃德诺自己调他们的装置,用了三、 四年,1983 年的时候还请世界各地的专家去会诊,当时何老师代表我们实验室去参加的,会诊的结果是设计没问题的, 当然有些真空系统还有其他方面需要改进,政府追加一千万 美元做改进,到 1986 年初才调好,这也间接导致埃德诺从主任降为副主任。有这段经历,所以他才很感慨地说了这番话。
设计的技术指标是 100~300mA,通过努力,到 1989 年底达到 100mA,也就是说我们设计的最低指标已经完成, 1990 年达到了 300mA,非常成功。技术指标在世界上属先进行列,实现这个技术指标仅仅花费 6240 万,这个数据到各个国家一讲他们都记住了,比如 1994 年我到日本去访问, 日本的 CHIKAWA 光子工厂的主要负责人,在退休以后,想给 私人公司建一个同步辐射光源,他找到我说:“想请你出马, 给 5000 万美元来做”。我说做不起来,我们做纯粹为国家做奉献,给你们做我要赚一点钱。他说:“你开价是多少?” 我说 8000 万美元,他说俄罗斯 5000 万美元就可以做。我说: “那你去找他做”。我们是世界上花钱最少的,台湾是 1.3 亿美元,我们是 6240 万人民币。我们是 1989 年出光,1991 年国家验收通过,台湾他们是 1993 年建成出光的。
《科大瞬间》文学城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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