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这趟旅行,可谓无功而返。小刚未见有多大起色,但既然大哥视同已出,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搁杭州照顾一段时间。说实话,我对这个孩子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如果在大哥手中能有奇迹发生,当然热烈欢迎,否则就听天由命吧。出于这种心理,我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免得文燕伤心。毕竟她怀胎十月,分娩又经历了那么大的创痛,对这个苦儿怀有特别的怜悯。就算他的康复只是一个幻梦,我也不要在此时点破。
文燕的归来,让我结束了在总场闹革命的喧嚣日子,重新回到一队的小屋,开始审视自己的活法。我头一次意识到,我对这个家亏欠太多了。半年里,我回来不超过十次,每次都是睡一觉走人,连火都没生过。“老婆、孩子、热炕头”样样皆无,真的谈不上像个家了。自留地也荒废了,蔬菜早就被野草围歼,能见到的几个瓜已经干缩成核桃,堪称“归去来兮,田园已芜”。
结婚以后,我并没有多少家居观念,和文燕在一起的日子也少,回到总场的单身宿舍倒是“适彼乐土,爰得我所”。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儿子乃白痴一个,对人毫无依恋,让我感受不到有什么需要特别牵挂的。我少小离家,已经养成游子性格,习惯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领了结婚证,依然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如今病儿远在天边,本该眼不见心不烦,我却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愧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文燕难产,我不在身边是绝大的错误!!我虽然不懂会阴切开术,但我有两条腿,可以跑去找钟大夫,怎么也能把她从家里叫来,不至于让自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干熬。我跟钟大夫是打过交道的,人怕见面,怎么可能叫不动?再说深更半夜的谁会批斗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到底,是我功利心太重,幻想还能留在总场,不敢忤逆领导,才随队下乡。如果我硬是不走,没人能逼我下去。老婆预产期临近,这是非常充分的理由,只要我提出来,领导不会不给假,哪怕心里不爽。我不是劳改犯,在农场有基本人权,但我没有吱声,就不能怪领导不体恤下情了。
文燕当时确实赶我走,但她是为我着想,怕耽误我的“前程”,但我又何曾真正替她考虑过?我是丈夫,比她大九岁,关键时刻却没能正确决策,导致好端端一个孩子被断送,我的罪责有多大,岂不自知?!孩子出生以后,我一直不敢面对此事,只是一味地花钱买奶粉和营养品,指望他能自己好起来。送他到杭州去,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似乎表明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但在内心里,一个声音不断提示我:由于自私,我已经酿成百身莫赎的大错!
如今我终于良心发现,没法再逃避,只能向文燕忏悔。她听后倒是不以为然,觉得我想多了。那会儿两个人都没经验,谁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要说责任,她是母亲,比谁的责任都大。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拒绝打第二支催产针。小张医生都拿起针管了,是她怕痛不让打的,所以她对小张恨不起来,要恨只恨自己。可现在恨谁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一切往前看,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文燕性格中的这份坚忍沉着,令我感佩。我难以接受的一些事情,她却坦然接受,并且给我勇气,使我能够面对。在这个刚刚建立起来便遭受重创的小家,她是真正的顶梁柱。以前总有人说她像“千金小姐”,现在我才体会到这个“千金”实是“一诺千金”。她既然与我有了婚姻的承诺,就会把这份承诺信守到底,无论前面会出现什么。
知耻而后勇,我开始尽一个丈夫的本分。白天我到晒场扛麻包,下班回来便收拾家园。很快我就搜罗了足够的材料,在屋外搭起一个柴棚和鸡窝。文燕则从石清镇买来24个受精蛋,按照老乡教的法子在炕上孵化,每隔一段时间就掀开篮子上覆盖的小棉被,给鸡蛋翻身,最后孵出23只小鸡来。有三只小鸡“难产”,是她帮着一点点剥壳才出来的。其中一只因为头皮贴壳太紧,剥出血来,死掉了。人工孵化,这样的成功率已经很高,老职工都说她不简单。小鸡很快长大,天天在自留地里找虫子吃,叽叽喳喳地欢叫不停。我已经把地彻底翻过,又细细耙了两遍,种上蔬菜土豆,此时一片碧绿,生机盎然。
那是我最爱文燕的一段日子。小刚不在身边,我把所有的心痛和怜惜都转移到了妻子身上。我一心要呵护好她,愿意与她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如此浓烈的感情,迟至结婚两年后才勃发,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有史以来,我第一次甘愿为一个女人而奋斗终生。往日孜孜以求的作家梦,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空虚可笑。至于那些高妙的“主义”、“精神”、“理想”,我早就不信,此时连参加运动的兴趣都没有了。在我行将35岁之际,我终于觉悟,找到了尘世中最坚实的目标,这就是“家”,它将支撑我走完余生。
我开始顾家了。】
2023-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