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葬

连城三纪彦的推理小说集《一朵桔梗花》中,题材最暗黑的当属《桐棺》了,里面出场的大正时代的人物没有一个是正面的。他们或是花街的风尘女子,或是比花街更阴暗的黑社会组织的成员。讲述的是发生在法印河边的暴力组织内部的几起杀人事件,凶手与遇害人都是善恶不分的社会边缘人,他们之间的不伦之情复杂且变态,非常人能想象。好在作者妙笔生花娓娓道来,借着桐花香、木材香、和风、细雨,给了一个稍微暖心一点的结尾。

标题里的桐棺指的是黑社会老板的桐棺。“那是十年前,老板害了一场心脏病,差一点就要翘辫子的时候,他亲自央求棺材店做的。据说,棺木做好,正要抬进来时,人却奇迹般地好转了。不但人小气,身材也矮小的这位老板,虚荣心倒够大,订的是一副桐木的棺本。那时是大正末年,萱场组如日中天的时候——然后,十年岁月过去了,那副棺木像是什么豪华奢侈的装饰摆放在里屋。那是个宽广的房间,榻榻米都半腐了,墙也斑剥,充满阴郁,只有那个棺木的桐木肌理还那么新鲜。”通过这段文字,不难判断出在日本用桐木做的棺材是名贵上等的。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书中的桐木指的是泡桐木,中国和日本均有分布。泡桐生长迅速,七八年即可成材,属于优质中上等木材。由于木质疏松,共振好,中国人取来作乐器,即古文中的“桐琴”。但中国人喜欢厚重感,喜欢使用坚硬的木材做家具,不习惯用泡桐来做家具。在中国,上等的棺木包括花梨木、紫檀木、楠木、红木、乌木、梓木、樟木、柏木等。

笔者大学毕业后做了五年的外贸公司的业务员,曾经代理过石材出口生意,每个月出口二三十个货柜的石板材、石灯笼、石刻、墓碑到日本市场。据我所知,日本墓地的墓碑中有80%都是从中国进口的,其中大多来自福建惠安。可以说,惠安的花岗岩墓碑是用来给日本人镇魂的。这回研究日本的桐棺,我特地上网查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当今日本市场上九成的棺材是山东菏泽曹县造出来的。出口到日本的棺材基本上使用的都是桐木,因为按照日本的习俗,人在去世后,遗体和棺材会一起火化掉,桐木比较轻,而且易燃,刚好满足了日本人对棺材的材质的特殊要求。也就是说,福建人和山东人包办了绝大多数日本人的最后归宿。

日本人非常喜欢泡桐,将桐木视作吉祥之木。传统上如果日本人生了女孩,就会在屋子前面种上泡桐树,等到女儿出嫁时,就可以用这些泡桐来为女儿打出全套嫁妆家具。日本人民非常崇尚和偏爱全桐“和式” 家具,全桐家具的加工工艺和材料选择都极其严格,售价不菲。大和民族恐怕是世界上唯一将桐木视为家具珍贵材种的民族。

桐棺是杀人事件的一个重要载体,组织内的几个重要人物都知道棺沿上散着的几点黑污指印是贯田大哥留下的。贯田与组织内的另一个大哥鴫原的妻子阿际有染,为了长期占有她,贯田用一柄短刀捅死了鴫原,不小心在刀柄上留下了右手的几个指印。“杀人换来了反效果,那把短刀把两人隔离开来。大哥疯狂了一般地去找别的女人,这又使两人的关系更加扭曲”。 阿际把“大哥所遗忘在她那儿的短刀作为把柄,开始向他勒索。当然,这勒索一方面也由于阿际故乡里的老母病倒,不得不筹一笔钱来充做母亲的医药费。” “大哥干掉了鴫原的第二年夏天,因一件事故而丧失了四根手指头。那恰恰正是杀了鴫原的右手。”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右手的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另一家风头正劲的黑社会组织的成员顺利砍掉了。接下来,大哥想让桐棺上的指痕彻底消失。在大哥的唆使下,跟班阿次躺在桐棺里引来了老饭,一刀将他捅死。老板死后,被警方鉴定为“自杀”,尸体连桐棺一并烧掉了。失去了桐棺这个重要证据,就再也无法证明阿际持有的那把短刀凶器上的血污指印是大哥的。

这个短篇属于花葬系列,自然会写到花。通过花街某妓女的叙述,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了桐花。那妓女告诉大哥的跟班阿次,有一回大哥去妓院找她,她脱下衣服后,大哥从袖口里取出一大把细细的花,撒在她的身上,“后来,身上留下点点青痣样的痕迹,教人不晓得如何是好”。阿次问是什么花,妓女说:“好像是桐花吧——记得是夏天刚到的时候。”   

我怀疑妓女口中的桐花是梧桐花。和古代中国人一样,古代日本人眼中的“桐”包括了梧桐(学名Firmiana simplex,英文俗名hinese parasol tree)、泡桐(学名Paulownia tomentosa, 英文俗名foxglove-tree)等不同物种。泡桐三四月开花,花期只有一个月,在古诗词中常与谷雨、清明等时节联系在一起,紫色或白色的花朵似小铃铛,3至6公分大小。梧桐六七月开花,圆锥花序上的淡黄色小花只有一公分。从小说中开花的季节和细细的青痣大小的花朵等描述来判断,大哥与妓女调情用的是梧桐花。

  (梧桐花)

夏季末的某一天,阿次在牛奶店里偶遇阿际。阿际从他面前走过时, “领口冒出了一抹香味,直到伞影不见了以后还留在我(阿次)的鼻子里。我觉得仿佛全身都被那香味扫了一遍,不过这也只是片刻而已。那不是胭脂白粉之类的香味,也不是我在妓院搂抱的女人的香味。”九月快过完了,一天晚上,大哥让阿次去妓院抱一个女人。阿次来到花街,发现大哥让他去抱的那个女人就是他之前邂逅的阿际。阿次的身上沾了阿际的香味,回到家,大哥挨过来,把手搁在他肩头上。从前“阿次只靠纸牌知道桐花的样子,不过在这一刻,也不知怎么个缘故,他觉得这香味活像桐花的花香。”   

一个月之间,阿次被大哥派去阿际那里四趟,“像是一只传信鸽,拿这白白的身子当做信函,来回于大哥与女人之间。 ” 有一个晚上阿际交给阿次折叠好的毛巾,让他带给大哥。阿次在返回途中“一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了,顺手捡起从怀里掉出来的包时,从里头掉下了一张黑黑的纸片。在雨里发着迷蒙光线的路灯下,我(阿次)把它翻转过来。咦! 是一张纸牌。在黑框里,像被黑暗罩住的,是盛放的桐花。”  

纸牌里的桐花指的是泡桐花。笔者是扑克牌高手,对日本传统的纸牌(花牌)也略知一二。花牌也叫花札,卡片上画有12个月份的花草,每种各四张,总共48张牌。从一月到十二月,分别对应的是松树(一月)、梅花(二月)、樱花(三月)、紫藤(四月)、菖蒲(即日本鸢尾,五月)、牡丹(六月)、胡枝子(七月)、芒草(八月)、菊花(九月)、枫叶(十月)、柳树(十一月)、泡桐(十二月)。其中泡桐花牌上画着紫色的泡桐花,上面还盘旋着一只凤凰,印有“桐上凤凰”四字。 中国古代有“凤栖梧”,日本人将中国人对梧桐的传说附会到泡桐身上,认为泡桐也会引来凤凰,反正两者都有“桐”字吧。

    (花牌里的泡桐花与凤凰)

(泡桐花)

后来,阿次发现阿际借着偶遇的机会把亡夫的遗物 – 一把雨伞交给了大哥,大哥当即在河边把伞烧毁了。不久,阿际又交给阿次一条毛巾,阿次“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这次增加了一张雨牌。” 主牌、四光、雨牌都是玩花牌的术语,代表不同的点数。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阿次总算模糊地知道了。   

原来阿际在勒索大哥时,“靠花牌上的数字来提示所需款子的数目,钱送来了以后,她便一件一件地交出鴫原的遗物,权充收据。 不只钱。被大哥差来的小厮,阿际应该也是主动地去抱的。也许这是大哥在外胡搞使她赌气才出此下策。 大哥知道了这种情形,便好像要讨她的欢心般地,开始主动地差遣男人到她那儿。他被她抓在手上的把柄,几乎是致命的。他自己无法拴住她的心,迫不得已只好希冀手下能发生缰绳的效果,替他把阿际的感情拴住。大哥这种卑劣的做法,更加煽起了阿际的憎恨。她开始拼命地贪求年轻汉子的抚慰,就像借此来嘲笑大哥一般。”

阿次也终于猜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下,正是他们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的情书。大哥让我成为他的替身去抱她……回来后大哥抱我,这个举动的真正含意是:大哥抱的并不是我,而是沾在我身上的阿际的花香。大哥的情与爱,只有靠这唯一的方式,才能获得排泄的途径。”

大哥和阿际,一对深陷孽缘之中的男女,“正像被封闭在黑暗里,在不知对方数目的状况下,各自跳着空虚的舞步。”

后来阿次应征入伍开赴前线,在战场上受伤,被命退伍。他重回黑社会,听说阿际在他出征后不久把大哥捅死了,被关在临县的监狱里。

阿次去探监,见到了阿际。他向阿际示爱,表示等她出狱后两人好好过,哪怕从最底层做起。说罢,阿次“把一直藏在破破烂烂军服下的右手举起,按在铁丝网上。手掌上,连一根手指也没有。” - 这就是他在战地上受的伤。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阿际伸过手,从网隙里握住了我(阿次)那只与大哥一样的手。她的眼眶溢出了一行泪,我的眼光也模糊了。从阿际那朦胧的身子里,我熟悉的香味又蒸腾而起。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只有那香味使我想起的桐花没有变。我觉得比起那泪水,香味更能使我领略到阿际的回答。”

其实只在纸牌中见到紫色泡桐花的阿次根本不识得桐花香,但他打心里认定从阿际肌肤里散发出的体香就是桐花(泡桐花)香。而大哥与别的女人欢好时,把她们当成阿际的替身,用的是梧桐花来调情。此桐花非彼桐花,我认为,作者看似云淡风轻地写了两种不同的桐花,其实暗藏着深意。他是在提醒读者,闻香识女人,大哥和阿次爱的是不同的花香,因此不可能欣赏同一种类型的女人。大哥对阿际的爱是自私粗暴的,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而真正了解阿际的是阿次,他爱她爱到了骨子里。阿次与阿际,一对同处暗黑世界最底层的苦命男女,从最初的苟合升华成了真爱。

紫色的泡桐花开放时,大且美,一朵朵一簇簇高挂在光秃秃的枝头,散发出隐隐约约的芬芳。它本该是一种淡然不俗的香花,诠释着美好的生活,却不幸深陷污淖,失去了美丽的外表。桐花拆尽春归去,犹倚危阑问夕阳,花落时那轻声的哀叹,不知要向谁所说一段过度扭曲与变态的情感。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