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门罗小说《桔子和苹果》Oranges and Apples,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似曾相识 —— Déjà vu。故事和人物跟门罗自己的经历多有重叠:贫女嫁入当地豪门;夫妻关系平淡;妻子红杏出墙。另一个似曾相识的,是张爱玲式的感觉和细节安排。
六十年代的加拿大小镇 Walley。回来继承家族百货公司的穆雷 (Murray),认识了店员芭芭拉 (Barbara)。芭芭拉出身底层,母亲早亡,父亲和兄弟不务正业,小偷小摸混日子。哥哥借口来店里看妹妹,顺手牵羊被抓个现行。芭芭拉毫不留情面说他这样的人就该被绞死。穆雷被她大义灭亲的决绝感动,就此爱上了她。
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正如世间所有的夫妻一样。
芭芭拉是忙碌的,生儿育女,家务。但摆脱不掉的孤独感恒久笼罩着她。婆婆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他们的结合:嫌弃她没有上过大学,“Not well-mannered”。甚至因为她贫贱的出身论断她迟早会不守妇道, “loose” (p.132)。丈夫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暗暗嘀咕她廉价暴露的穿着品味。因孩子而扩大的社交圈,也乏味琐碎。年轻妈妈们聚在一起讨论的不外是自家孩子的哮喘和在哪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 T 恤衫。至于娘家,早就断了来往。
何以解忧,唯有小说。芭芭拉从图书馆抱回成堆的,厚厚的小说。埋首书中,几乎要忘了身在何处。她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托马斯曼的《约瑟和他的兄弟们》。(记得门罗自己上高中时也读这些书)另外还有一些不太出名的俄国作家。婆婆有话说了,倒不是反对她看书,而是觉得从图书馆里拿回来的书不干净。 “You never know who has been handling them.” (p.112) 芭芭拉寄情小说,让我想起《创世纪》里的紫薇老太太爱看戏。春柳社的文明戏走红,当年的紫薇也是个戏迷呢,“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 这实在是冤枉她了,虽然跟丈夫斗嘴斗气了一辈子,紫薇倒是从来没有过私情。
穆雷也是孤独的。大学才刚毕业,就被召回家。因为父亲的绝症,因为家族利益,他放弃了做牧师的理想。以后跟别人说起来,他说是失了信念。但是,他心底并不这么觉得。“It was more as if he'd come into a closed-off room or opened a drawer and found that his faith had dried up, turned to a mound of dust in the corner.” (p.108) 我第一次读到这里,心里一惊,好眼熟,倒像是张爱玲说过的。她在《私语》写道:保姆 “张干买了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不是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烂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还记得。” 理想尘封,记忆化水,都是殊途同归。。
门罗的很多小说里都有一个居无定所的漂流者,”drifter”,这篇也有。维克多 (Victor) 是波兰人,比穆雷大十岁。他曾参加二战,是空军。娶了英国女子碧翠思 (Beatrice),但两人关系紧张, “it’s always unpleasant.” (p.124) 夫妇俩来到这个荒凉偏僻的加拿大小镇,买了一块贫瘠的农场,想改建成马场。但是创业不顺,夫妻关系迅速恶化。两人分居。
穆雷好心收留了维克多,让他住在商店三楼闲置的小屋。然而,他发现维克多和芭芭拉之间有默契和暗许在增长。有一天他提前回家,发现三岁的儿子在院子里的充气水池里玩,芭芭拉躺在旁边的草地上晒日光浴,对面三楼上,维克多拿了望远镜聚精会神地 “偷窥” 着她。说 “偷窥” 并不准确,芭芭拉显然知道并享受着维克多的注视。她不时变换姿势,迎合着他的目光。
换了任何一个丈夫,应该都会冲过去打断这可笑到荒诞的游戏吧?穆雷没有。他拿了车钥匙,开车出去生闷气。三个人心照不宣地过了一两个月。夏天快过完了,雷阵雨过后气温骤降。穆雷想起维克多没有毯子,要送过去。但自己不去,让芭芭拉去。有评论者依据这些,认定穆雷是同性恋。
我看不出来穆雷是不是同性恋。我也不知道芭芭拉送毯子回来以后,穆雷闻到了她身上的烟草味而醋意大发是为了谁。是嫉妒芭芭拉和维克多有染?还是自怨自恨和维克多之间只有友情?
也许,穆雷不是同性恋。他隐忍,只因为孤独。他不揭穿,因为他知道芭芭拉是孤独的。他沉默,因为他同情维克多的举目无亲和困境。“There was a sense of people’s lives audible but solitary, floating free of each other under the roof,.... just as people in the same room, talking, float free on the edge of sleep.” (p.123)
也正因为孤独,三个成年人才会在夏夜的草坪上,玩小孩子的选择游戏吧?要桔子还是苹果,是入门题。难的是想出两个同样诱人的选项。“你要吃刚出锅的玉米棒子,还是自制的草莓冰淇淋?” “你宁愿在酷暑难耐的大热天跳进湖里,还是穿过冰天雪地走进一个新鲜烤面包香味四溢的厨房?” 或者,是两个同样无趣的。 “你愿意跟哪一位第一夫人做爱,赫鲁晓夫的还是艾森豪威尔的?” “你宁愿吃一块肥腻腻的冷猪肉还是听应酬宴席上的高谈阔论?”
维克多在雨夜的第二天早晨离开,再没有回来。
夫妻俩相守,又过了很多年。芭芭拉身上发现肿瘤,做手术拿掉。去取肿瘤化验结果的那一天,两人在海滩上散步。芭芭拉捡到一个已经漏气的小气球,上面系了一张卡片,是三天前从美国的伊利诺伊州飘过来的。她拿给穆雷看。想起张爱玲的《留情》: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件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搬过来放在这里做结尾也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