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小面
返川渝近十日,满肚子的麻辣鲜香,莼羹鲈脍,鸡鸭鱼肉。沿街目能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馆子。馆子的招牌,或雅或俗,都力求贴切其主打菜款,未成曲调先有情。一看店名,就知道是哪种菜品,温鸭子绝不会吃到钵钵鸡,李庄白肉肯定不是我去演光猪六壮士。汉语在成都重庆的大街小巷生动起来:烫嘴角、香香巷、半步颠、乔一乔、雄起兔……食指大动之余,更带来语词的盛宴,川味语词的馐馔。
我们每天吃米饭、面包,出于必要。民之天,需先果腹。若能朶颐大快,把五脏庙祭爽了,实属不易,中华历史中,更是百年难遇。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不时发生。人民只能啃树皮吃野菜中命悬一线。白菜在一位皇帝的味觉记忆中,竟然可成为翡翠。人民肚子饱了,才会滋生出更高层次的饮食需求,成为爱好。
西方的饮食奢靡,大多在食材做文章,原生态。保加利亚鱼子酱,价值连城,价格横亘在吃与看间,吃的人吃给看的人看。东方饮食,开始就分割了制造与使用。孔子倡导远庖厨,不让厨房里的油烟镬气脏了峨冠博带,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收那么多干腊肉如何烹饪。孟尝君家里食客过千,可不是孟尝亲手而为。庖丁若不是将杀戮功夫演化至美学境界,庄子才懒得入篇。此风相承,四川人,特别成都人,更多只是饮食上的实践者,不善做扩散的理论家。每家每户都绞尽脑汁鼓捣各种菜式,穷尽各式做工选料,烧炒配制,力求百物不同味。此乃自下而上的路子,数种世界级的川菜都遵从这种路径:出生深巷僻壤,口口相传,最终修成正果,跃升为国际品牌——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担担面……。另一条自上而下,由宫廷流入民间的高端大菜,或附会名流的文人菜品,如苏东坡,还像模像样诞生了东坡系列: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羹、东坡鱼、东坡豆腐。我居住的蒙特利尔就有一家叫“东坡楼”的餐馆,却是粤菜。
此番归蜀返渝,儿子从旧金山出发,与我们同一天到达成都。地皮没有踩热,就嚷着要吃重庆小面,锦城虽云乐,不如原产地,一路吃到重庆的渝中区。我们最多要中辣,儿子却总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吼一声:巨辣!哪怕辣得呲牙咧嘴,清口水长淌。一边大口往嘴里塞,一边嘟嘟囔囔:安逸!巴适,喜欢这么猛的滋,滋得舌头嘴皮跳舞!最后连汤也一扫而光。“滋”这个说法,来自他一位小朋友,吃辣没问题,却吃不得麻。中文有限,把花椒叫“滋”,却也贴切,象声拟味,通感典范,成为我家的家庭秘语。在重庆,一碗重庆小面,素面7元,加牛肉鸡杂肥肠等荤菜也才18元,比起旧金山的30美元,跟不要钱似的。这种吃食,充饥其次,主要用于满足口腹之欲,吃面其实是吃调料。突出辣椒和花椒。吃后,半天之内,嘴里还感到麻辣。特别花椒,用料极不一般。花椒是汉源藤椒,又麻且香。麻得正派,唇齿留香。后劲大的,麻得凶的,会出现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听到“重庆小面”,口水不听使唤,流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