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6)仁者樂山
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雖然從小家裡就有假山曲徑﹑小橋流水﹐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山是小學二年級暑假,全家去蘇州遊玩。下了火車﹐坐上篤悠悠的馬車到木瀆﹐再換轎子上靈岩天平,登高望遠,一馬平川的太湖田野。
到我進高中,桃花飄香、蘇堤春曉之季,從岳王廟攀上葛嶺﹐下眺蘇堤白堤翡翠串聯,西湖在雲的遮掩下青紫斑駁,但令我深得山之靈性者﹐翁家山矣。在四眼井下車﹐步過撲鼻清香的滿覺壟﹐循曲折石板山道攀登﹐逐漸看見遠處的山﹐遠處的湖﹐側耳聽﹐似乎「東嗡東嗡」的或是淨寺鐘聲﹐再一聽又沒有﹐唯山林間東鳴西應的鳥雀傳唱﹐讓你的心﹐如這山間的薄霧﹐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來。
我已分不清對翁家山的記憶和深情究竟是我親歷的沉積﹐還是郁達夫《遲桂花》的意識流。寄情山水﹑忘情江湖﹐此中國士大夫千年情懷﹐文人騷客理想歸宿。後來登匡廬﹐上黃山﹐到近年走馬觀花似的瀏覽華山泰山三清山﹐峨嵋太行二郎山﹐梅里雪山阿里山﹐看山還須看天山。
少時讀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讀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知何處吹蘆管﹐朔雲邊月滿西山。北風捲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邊塞詩是漢唐盛世開闊胸懷最豪邁的抒發﹐最悲情的離騷﹐思古幽情﹐去國懷鄉。這種對中原的依依﹐對西域的奮進﹐是中國傳統文化意境的源頭之一。
山是中國文化﹐海卻不是。
古代文明唯一的根是地緣環境﹐中國北臨地凍三尺的西伯利亞﹐南瀕瘴氣毒霧的熱帶雨林﹐西南巍巍青藏高原﹐東方茫茫無邊大海﹐這些都是中國古人無法踰越的天塹﹐中國被封閉在一個大致圓形的地域中。
因此中國的中央集權和一個中心的觀念﹐是歷史地理的結果。源於地中海文明的歐洲文化﹐雅典﹑斯巴达、迦太基、色雷斯﹑馬其頓﹑小亞細亞﹐地域分散﹐各地自行發展﹐平等交往。平等的思想﹑自治的觀念﹐是歐洲地域文化自然的發生。在歐洲只表示位置的「中央」一詞﹐在中國不僅是國土的中央﹐更是權威的中心﹐地位的顛峰﹐如果說歐洲文明精神如平展的棋盤﹐那麼中華文明就是一座圓錐形的峻嶺。
在這座圓錐形山峰下﹐卻有一道小小的口子﹐連著一條狹長的走廊﹐通向遙遠的﹑未知的另一個世界﹐這是中國人思維之竅﹐對中國文化影響之大可想而知﹐那就是西域。
天山﹑蔥嶺﹑龜玆﹑樓蘭﹑尼雅﹐這些名詞至今在我心中閃耀著神奇的光彩﹐像童話中寶山裡的朵朵金花﹐牽連著我心中那條悠長的文化之根。
天山﹐不僅因為我在它腳下生活了十七年﹐還因為它是中華民族理想的前瞻與盼望﹐是我們民族基因中一個特殊且隱約的符號。
翁家山和天山﹐隱喻了中國文化的兩種終極意境。
仁者樂山,看山去。
筆者寫生
華山遠眺 (1964) 天山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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