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后,一直想写几句。不多,只是说几句话,求个心里舒服。今天就借父亲节的机会把这件事做了。
说起来可能会让人不理解,很久以来,我一直担心的不是爸爸会走,而是走的时候会不会遭罪。
妈妈走后,哥哥不放心把爸爸单独一个人交给保姆照顾,我们共同征得爸爸同意后,送爸爸去了上海一家非常高端的养老院。如果说爸爸开始有部分因素是出于对小辈的体贴才愿意去,住下之后,爸爸就喜欢上那个养老院了,还说应该早点和妈妈一起去。这给了我们很大安慰。
爸爸大概91、92岁之后就不太能做什么有点名堂的事情了。特别是那次摔跤肩部骨折后,几个月没有碰电脑,等到肩功能都恢复了,重新上电脑,打开文章后居然就不再会编辑文字了。幸好该写的早就写了。
渐渐地,牙口也不怎么行了,几乎没什么机会享受喜欢的食物了。水果一直是爸爸的大爱。爸爸特别喜欢吃冬枣,我就保证在冬枣季节,爸爸连续几个月冬枣不断顿。后来,冬枣太硬了,吃不了了,只能挑比较软的东西买。到最后,连西瓜都要“嚼”半天。
爸爸喜欢煎饼果子,养老院里吃不到,哥哥只能周末排大队买了送去。以前每次回国,我都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正好我有时差,起得早(没有时差了,我也还是习惯早起),赶在还没有队伍时就买好了,叫了出租,赶在爸爸吃早餐之前给送过去。我买的很经常,保证他吃个够,吃的爽。最近几年,那个煎饼果子铺扩张了,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不怎么要排队了,但我已经不需要买了,因为爸爸吃不了这样的东西了。
爸爸还喜欢与我聊天。电话聊,视频聊,见面聊。每次通话都是 1 小时甚至更久。见面时,我们可以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聊。但后来,爸爸没精神了,我就带着书或电脑去看他。其实就是陪着。他吃饭,我也吃饭,他午睡,我就等着。我做我的事情,他就看着我。助工告诉我,爸爸对她们说:“虽然不说话,就这样陪着,我也高兴。”
爸爸这一生都喜欢到处走。后来不能独立出行了,爸爸就觉得生活的乐趣少了很多。年纪大了,可以抱怨的地方当然不少,我是爸爸抱怨的倾听者。我劝慰爸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爸爸立马接话说:“那当然。我比他们都强,我有你!”一句话,让我几乎泪奔。这话是安慰,也是鞭策。
曾经是,每次视频爸爸都不愿意结束,后来居然会主动说“今天就这样吧。”我知道爸爸精神不济了。再后来,他不怎么说话了。
虽然爸爸被照顾得很好,但他生命的最后一两年可以说是没什么享受的,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力享受了。也正因如此,我自那时起的心愿就是爸爸走的时候不要遭罪,而不是希望他再活多久。毕竟,人生的最后一步也是个坎,不容易过的。
爸爸有想法都对我说,有要求也对我提。几年前,爸爸曾要我给他安排安乐死,说活着没意思了。我说:“爸爸,这事我做不到。”
我入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告诉他们可以为他们申请移民了。可是,他们俩都不要。我有时会想,爸爸妈妈如果移民来美,会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谈不上好事坏事,只是不同的事吧。我知道有美国人去瑞士安乐死。但就是移民美国,像爸爸的情况,既没患上绝症,也谈不上什么缠人的病痛,我应该也是没有办法替他安排安乐死的吧。
哥哥得知我要出国的消息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放心,爸爸妈妈我都会照顾好的。”我没想到哥哥会说这样的话,因为那个年龄的我,心里有的只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完全想不到当时还那么年轻健康的父母,有一天也会需要人照顾。哥哥比我成熟得多。
哥哥说到做到,把照顾父母的胆子挑了起来。他安排照顾得那么好,包括经济上很大的付出,我完全不需要操心。(说是哥哥,其实也离不开嫂嫂的付出。)(爸爸妈妈长期住哥哥的房子,羡煞爸爸的很多老同事。生怕爸爸有无处可去的感觉,就是爸爸去了养老院后,哥哥也一直将房子空关,说这是爸爸的心理安慰,不能出租。那是每月五位数租金的房子。直到一年后,我主动去问爸爸还会不会回去住,能不能把房子租出去。爸爸明确说可以后,哥哥才去办理出租事宜。)
如果说,我也有贡献的话,那就是,在爸爸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盯牢哥哥,坚决不允许上呼吸机之类的抢救。那时候,我唯一的目标就是爸爸不要遭罪,让他尽可能舒服些。我不追求延长生命。哥哥被医生忽悠了,签字一旦情况恶化允许上呼吸机(医生用了很奇怪的说法,让家属被误导)。我刨根问底搞明白了签字的性质,逼着哥哥去把签字撤了。
妈妈走得很突然,我们都没有准备。虽然爸爸妈妈早就说过到那个时候不要抢救,哥哥给医生的回答是:“要抢救的,我妹妹还没回来。”
抢救让妈妈的“生命”拖延了一些日子,但妈妈没有再醒过来过,我的“见面”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懂这种决定非常难,你不可能知道究竟怎样做才是最好。我早就对哥哥说过,他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不需要考虑我会不会有想法。妈妈的事情,我不责怪哥哥。但是,我下决心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爸爸身上。
爸爸,女儿替你守住了!你是安静地走的。你没白疼我!
疫情三年不能回国,心中的焦虑难以言说。我总在想,如果爸爸感染了,我怎么办?那个时期,回国的路途就像登天一般难。万幸的是,爸爸以90多岁的高龄平安度过那三年。开放后,我第一时间回去,虽然机票天价,心中却是对爸爸充满了感激。这是爸爸能够给我的最好礼物了!
三年的封控让爸爸飞速衰退。(养老院控制得非常严,很长时间家属都不能探望。)见面时,爸爸都不太能说话了。一个半月后我离开时,我们又能做简单交流了。可是,我却不得不走了。爸爸,对不起!
不久,爸爸病了。那个年龄的老人,只要送医就是进 ICU。到底是感染了新冠还是只是流感,也说不清了。得知爸爸被送医院了,我的心就一沉:这次进去怕是就出不来了。我不是担心爸爸死,我是不希望他死在 ICU。
我上飞机前是抱着一个梦的:爸爸出院,我陪在他身边,直到他的最后一口气。出国的人很多事不敢奢望,但我以为,这一次老天会瞻顾我,让我握着爸爸的手送他最后一程,因为家人告诉我,爸爸有望出院,说医生也很乐观。养老院说有空房间可以让我入住。
但是,爸爸还是走在了 ICU。不过,他的最后一程身边有没有人可能也不知道了,他也是失去意识后再没醒过来。
欣慰的是,30年前,在爸爸妈妈还能够游玩的时候,我们就带着他们在美国走了一大圈。后来他们来帮我们带孩子共同相处的日子,也弥补了分离的思念。妈妈回国时明确说了,对我很放心,没有牵挂了。这也算是我给父母的礼物吧。
我时不时会想起爸爸,想起过去的事情,特别是小时候的事情。这并不是爸爸走了之后的反应,就是爸爸在世时也是如此。
爸爸走了有半年了。关于爸爸,我有很多话可以说,但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很多话,不是用来写博的。那是我心底的财富。
我是被爱泡大的,妈妈的爱,爸爸的爱,哥哥的爱,还有奶奶的爱。。。
我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有时会有一种害怕:父母在,我们做子女的可千万好好活着,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在,父母都走了,我心安了。
P.S. 发现有个地方写得不准确:是我的闺蜜替我给爸爸买吃的,不是我直接买,因为我无法付款。我在闺蜜那里放了几万人民币。我负责提供清单,我们一起商量买多少,什么时候买,然后她下单。感激闺蜜还自己做点心快递给我爸爸。我总多买些东西,特别是有些放不久的东西,这样助工会拿出来大家一起吃。能放的东西,尽管我一直说大家一起吃,但助工一般不会做。在养老院时,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一天,有老人的孩子送吃的过来,分量大,东西又不能放,就大家分享。一位老人拒绝吃,说“我没有东西给大家吃,我不好意思吃。”必须说养老院的助工都特别善解人意,一位助工马上说:“你女儿也经常送东西过来给大家吃的,你不知道而已。”在这家养老院,类似这样善意的谎言我经常听见,心中对助工充满了感激。
当然也感谢我闺蜜,买吃的事情我不喜欢麻烦哥哥嫂嫂,似乎有“遥控”的感觉。关于爸爸的事情,我都让哥哥全权做决定,我不多言。我只做“补充”,比如买些水果和被哥哥嫂嫂认为不健康的食品。我觉得到了爸爸这个年龄,无所谓是否健康了,喜欢就好。麻烦闺蜜,一方面是因为闺蜜是热心人,另一方面不希望再给兄嫂增加工作量,也不要有颐指气使的味道。我当然给闺蜜增加了很多麻烦,包括上海清零期间,需要给爸爸买个轮椅,我自告奋勇做这件事,没想到给闺蜜出了大难题,因为那时根本没有人可以随便走动。闺蜜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人,可以去仓库取货并保证送货到养老院。这些都需要额外花钱,但那时候的问题不是钱,而是最珍贵的人脉。闺蜜从来不对我说“不行”,而是说“让我想想”。我知道,如果她需要“想想”,这就是大麻烦了。
另外说明一点,这里说的养老院的情形,都是护理区的。能够自理的老人没有助工,除非付费请助工,就像请钟点工一样,但可以 15 分钟为单位计。爸爸刚去时是自理,那次摔跤后,本来是暂时去护理区,但后来呆着挺好,就住下去了。在此之前,哥哥一直试图说服爸爸去护理区,这样他比较放心,但爸爸不肯。这次去了,因为助工每天还是把爸爸送出护理区去会他自理区的朋友,参加各种活动,所以他就愿意呆在护理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