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38) 珍宝岛

【把小刚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出工了。晒场冬季有很多活干,就算下大雪,也要在库房和烘干塔内倒腾粮食。偶有空闲,便组织政治学习,搞忆苦思甜活动,就像那位知青在日记里所写的一样。只不过他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整天就忙活这摊事,普通农工还是要干活的。那时农场由兵筹组当家,他们热衷于抓革命,主要在总场搞大联合。生产队基本上处于自治状态,只要不打派仗,一般招惹不到这些外来的丘八。一队的派性斗争本来就不算厉害,在兵筹组入驻之前已经实现了大联合,所以生产秩序比较正常。

于是我又过起了劳累而沉闷的体力劳动生活。我厌烦它,因为不需要用脑子,这对知识分子是最不习惯的。我曾经观察过老职工和知青在劳动中的精神状态,差别是很明显的。前者不温不火,甚至有些麻木不仁,好像干活和吃饭拉屎睡觉一样,都属本能行为,不必费思量。后者则情绪飘忽,劲头上来敢叫日月换新天,劲头没了满脸都是旧社会。

从年龄上说,我属于老职工,但从心理上说,我与知青更为接近,总要不断说服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差别是难度更大,因为我已经36岁,不再天真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套说辞,拿来鼓动知青或许管用,拿来说服自己却没可能。就算孟子那段“天降大任”的语录也不再灵光——个人奋斗好几年,辛辛苦苦爬上青卫山,才当了个科员就被赶回生产队,我能担什么大任?——爬了8年格子,好不容易入住中青社,才呆了一个月就被“三剑客”逐出,从即将出书的作家重新变成文艺青年,天生我才有何用?——别说文艺青年了,由于我的大意,好端端一个孩子变成了痴呆儿,我连普通男人都不如!

照理说,一年内连遭三次重击,我应该就此认命,扛麻包扛到老算了。文燕从杭州回来以后,我确曾痛定思痛,灭掉所有不安分的念头——余生不干别的,就当农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然而等到小斗出世,生活又有了点希望,我却不能“心意自得”了,觉得这样扛一辈子麻包,“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怎能心甘?那时有位知青写了一首《我为革命扛麻包》,成为晒场之歌,里面唱到:“我最爱扛大麻包,晒麦场上大步跑,装得粮囤高又高,好像一排大碉堡……”每次我听到这歌,就有一种极灰暗的感觉,仿佛能把青春过后的岁月一眼看到头。

聊以自慰的是,一队经常搞评比,排长魏元庆总把我抽下来写材料,然后到大会上发言。这种文章辞藻堆砌、用语夸张,跟古代的“赋”大概能算一类。与其他各排的“师爷”相比,我写的要略胜一筹,容易评得上,排长为此很满意,我于是成了晒场上的御用文人,可以借机少扛几趟麻包。为了突出政治,他还要我利用雨天上时政课。有一回我画了地图,给全排讲古巴导弹危机,大家听得不亦乐乎。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打发掉了。

当然,这期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刺激的事——说实话,比美苏拿着核导弹比划要刺激得多,这就是“珍宝岛事件”。我场距离该岛不到一百公里,并且直接参加对苏作战的部队就是介入过我场武斗的合江军分区,所以感觉就像在自家门口打的仗。我比全国大多数人民都更加身临其境,也更加了解里面的一些细节。

对于此事,《剑桥中国史》评述道:“中国为什么在这个相对衰弱的时期作出这种选择现在仍是一个谜,对1969年3月2日在乌苏里江的珍宝岛所爆发的冲突至今尚未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尽管基本事实可能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3月15日发生的第二次战斗,规模和烈度大大升级。由于我方武器不如敌方,吃了很大的亏,伤亡超过千人,不过多数中国人只知道缴获了苏联一辆最先进的T-62坦克,因而扬眉吐气。当时见报的几位战斗英雄的遗体从战场上运回来,曾在我场招待所存放,后来才运去沈阳。

这场战争从开打到结束,我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闹不清高层手里玩的是什么牌。现在依我的一孔之见,挑起此事是为了转移国人视线,以摆脱文革的被动局面。按照毛泽东原来的设想,文革搞个两三年,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后就该收场,没想到却尾大不掉,搞到接近内战的地步。为了压制野心勃勃的造反派,他只能倚重军队的力量,客观上为军事冒险主义打开了通道,使得若干中低级军官能够在这场国际冲突中扮演过大的角色,结果导致局面失控,他又不得不出来给这些人擦屁股,可谓自作自受。

珍宝岛事件激起的民族主义,有效扑灭了国内的武斗烈火,可也使中国不得不面对苏联核打击的现实威胁,最终导致了中美两个宿敌快速接近,为毛死后出现改革开放铺平了道路。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这属于事后诸葛亮,我当时不可能想到——在完达山另一边发生的事件,会成为改变中国国运的的启动钮。

我场毗临前线,又正值兵团组建,理所当然地成了重要的战勤基地,迅速进入临战状态。当时的指导方针是“立足于打,树立想打仗、敢打仗、打大仗、打恶仗和敢打必胜的思想”,一切为战备让路。于是组织了担架队,抢修公路、加固桥涵以保证坦克的顺利通过,并给前线送去大量的肉、蛋、鱼、禽和粮食。

这股强劲的战备风越刮越烈,以至于到了9月,当柯西金在北京与周总理会晤,两国关系已出现松动之际,农场还根据上级的布署,开展了“村自为战”的战斗村建设,全员动手,挖掩体,打地道,构筑工事,修交通壕,房前屋后挖防空洞,修配所试制地雷和手榴弹,各生产连队开展了群众性的三打(坦克、飞机、空降)和三防(化学、细菌、原子)练兵活动。

那段时间,我很是掏了一些日后并无大用的地洞。虽然也挺辛苦,现在想来,仍比在晒场上天天扛麻包要有意思。】

202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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