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紫荆《以吻封缄》

如果我们将每一天都当作是生命里仅能够走过一次的一天,那么我们便能发现在这一层貌似灰扑扑的日常生活的帷幕之下,还是会有不少能够值得我们可以去愉悦和从中获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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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吻封缄

文/穆紫荆(德国)

世上有多少奔波,事后被证明是命中注定。当智子拖着箱子跌跌冲冲地从滚动楼梯的最后一级跳入3号候机大厅的时候,时钟刚好咚地一下敲响了整点。传说中那俊美的哈得孙河在眼前渐渐浮现。真正的样子却还如蒙了一层纱般漂浮着一点忐忑的羞涩。并不像以往回故乡,熟门熟路地地知道在机场里往哪儿走。这一次的目的地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头一回,而且还很可能是去而无返。

正当她的目光在候机大厅硕大的信息屏上浏览时,手机哇啦一声拉开嗓门唱起了一大段普契尼的咏叹调。是那一头要等待接机的阿吉打来的。随着食指往那绿色的接听键上一点,她听见自己的心开始砰地加速起来。很久就已经认识并彼此心仪,却从来没打过电信局的电话。也只有他和她才会有这种事。

“喂?”

这个音和法语里的“是”一样,所以她在说的时候,用的几乎是法国腔。只听得对方“呃”地稍稍一顿……

当智子被女友拖着刚走上脸书的时候,每天都呼呼呼地进来好几个陌生男人,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一开口都异口同声地说你的照片好棒!可不可以加我为好友呢?智子对此是来者不拒。加个好友怕什么?又不是加体重。她这样对自己说。何况自己都这一把年纪了。然而,接受之后,对方便又会进一步提出要求: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有的甚至说得更直:我想听你的声音。对此,智子是一律拒绝的。以前在公司的时候,碰到刁钻古怪和欠款的客人,老板总是让她去对付。所以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对那些想要她电话号码和听她声音的男人,她都用自己是个结巴——只能写不能说来予以拒绝。事实上是她已经有了阿吉,对其他的男人便自然不再有兴趣。她只想象母鸡孵蛋一样,把阿吉暖暖地捂在怀里,虽然,她知道这是个一辈子都无法孵成功的恐龙蛋。

阿吉的声音在稍稍停顿了一下后,带着醇厚的磁音说:“宝贝!到机场了?我要试一下我们的电话通不通。”

她楞了一下。才警觉到万一自己在飞机降落之后,没有看见阿吉怎么办?这个问题,好像从来就没想过。

对阿吉的的这一声宝贝,她后来直到临死都没有忘记。阿吉在后来有生的日月里,给了她千千万万个宝贝,她都觉得没有这隔山隔海,看不见摸不着的第一声来得令她难忘。她告知他自己还在排队托运行李和等候拿登机牌。同时又说了一句:“我怕飞机会晚点的。”而阿吉却回了句:“只要你到。多晚都行。”这句话后来也让她记了一生。证实了电话是通的,阿吉放心地挂掉。

“叮!”手机里面又传来声响:

‘Hello, ZZ, thanks for accepting my requst. How are you doing?’

‘Fine. Thank you!’

‘you have a great smile on your profile photo. Can we be friends?’

‘Thank you ! Yes, we are freinds now.’

又是一个在脸书里要求加好友的。他们都不是奔着她本人,而是奔着她的照片而来。权当是老来练习英语了。她知道这样的来回不会很多,马上就会进入秒杀程序。所谓的秒杀程序,对她来讲就是一个接一个的No。直到他们再也不来找她。

“请问,我的这个箱子可以直接带上飞机吗?” 轮到办理登机手续了。她问。

“不行。您的这个箱子重10公斤。带上飞机只允许8公斤。”

她悄悄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多么想一下飞机就可以奔跑着扑进老头的怀里啊。他为了让她省力,特意嘱咐她说:“凡是可以在这里买到的都不必带。”结果,她还是装了有10公斤的东西。

“叮!”

‘Thanks! you look so beautiful, I must confess. Where are you originally from?’

‘Changzhou.’

‘I learnt Changzhou is a nice state. I wish to visit there someday.’

‘Not state. City.’

‘Oh sorry, nice city.’

很多人的认识都是这样从聊你是哪里人开始。只有阿吉让她发现,有一种认识是不靠语言,而只靠时间、气场和感觉的。就如现在她带了箱子站在机场的候机厅里。如果她想转身回去,还是有可能的,然而,她没有。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家里走出来的,只清楚自己是身不由己,就像蝴蝶破蛹、金蝉蜕皮、凤凰涅盘那样。

所有的地震、海啸或火山爆发都无法事先知晓,她和阿吉的相遇也是如此。那是在远东的一个冬天,那天他们在台北的桃园机场不约同地站在了排队办理换钱的柜台前。她的手里握着欧元和一本德国护照,他的手里握着美元和一本美国护照。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发现彼此竟然是多年前就认识并失联的。惊喜之下,两对目光在向对方手里的护照扫去的时候,不期而遇地在半途交叉而打了个结。轰地一个无声的响。空气里开始冒出咸腥的气味。“你怎么在这里?你住旅馆吗?我们找时间喝杯咖啡?”还是他比较老道,事后,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应他的。

碰到了就不想再分开。否则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相遇。隔了一天,他急匆匆地换了两次捷运,才来到了和她所约定的那个书店,一进去便忍不住笑了,因为他诧异地看到她很突兀地坐在一张明显碍事地摆放在店堂中央的矮凳上,像一个游泳池里的救生员那样,无论谁从左右哪扇门里进来,都能够一眼就见到她或者被她所见。

“你是故意坐在这里的?”他用一双笑眯了的眼望着她。

她仰起脸来望向他说:“是。”同时两只手情不自禁地一左一右抓住了他因为跑热了而敞开着的衣襟。他便俯下身来伸开双臂抱了她一抱,而她则在两颈相交之际情不自禁地颤栗着哼了一声,嘴唇碰到了他颈部的动脉处。一阵悸动如同电流顿时传遍了两个人的身体。有句老话叫:“要知道两个人是不是相爱,只要互相抱一抱便可明了。

“为什么选在这里?”直起身后,他环顾四周掩饰不住兴奋地问。

“这里有书店嘛,我可以在书店里看着书等你。再说,我只认识这里呀,其他地方我都不认识,如果是站在电线杆边或站在捷运站里等你,那会多难看啊。”哦!原来这个大大咧咧坐在店中央的她还是懂一点矜持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她的脸也跟着他展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喜欢她这种直白的样子。只要她在自己的眼前那么一站,他便立刻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像是她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明似地。很多年以后,当他躺在沙发上,向她回忆这一段邂逅时,感叹地告诉她说:“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和谐共振。”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一见面就像吸铁石那样只剩下了要往对方而去的喜悦,像看到久违了的那个另一半的自己那样。实在是没有经历过便无法去感受的一种体会。

那一天的见面,既是他给她送行,也是她给他送行。似乎时间的稀少,更增添了相遇的幸福。“Let`s go!” 两只手很自然地握到一起后,身体顿时便如羽毛般轻了。从捷运站里,飞出了一对张开了翅膀的鸟儿,向着天空,扑簌簌而去。

台北的夜是充满了灯光和喧哗的。这两个人在欧美都住在乡下。习惯了安静的氛围,一时竟不知往哪去才好。最后,他们还是顺着地域的优势,走入了一家洋人所开的酒吧。在充满了西式的氛围中,这两个穿过了天空的人,像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空间站一样,感觉顿时松弛下来,一时间相对无语只会傻笑。似乎依然在难以置信为何会在机场就那样邂逅了。

稍停,他便从手里的一个项目谈起,而她却因为两个人的专业领域极其相近,迅速而自然地融入到话题之中。一杯咖啡下肚,他们再一次发现,无论是从认知上还是从感知上,彼此都是如此地相契。一时又陷入无语。良久,他出神地看定了她。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似乎彼此的心在挣扎着想往对方的胸膛里奔去。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他喉头发紧地问她:“你要吗?”。她嗓音干涩地反问:“你不要吗?”顿时一股泰山压顶之气从天而降,他一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一霎那,似乎天地都褪去了,舌尖分泌出蜂浆般的甜蜜,两个人的脑门在一瞬间像通电似地被一道彩虹打通。咖啡馆里的人声、音乐声以及磨咖啡的轰鸣声,都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把你德国的住址给我。“分手时,他这样嘱咐她。她点点头。他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搓揉着。其用力之深让她痛得感觉皮下的血管马上就都要被按破了,手背将会留下乌青一片。但是她忍着,没有制止他。她想这是他在给她留一个印记呢。也许他要通过这个方式把自己从她的手背揉进她的细胞里。

时隔很多年以后,她在新泽西乡下厨房的炉台前,从背后抱着他陪他炒菜,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从他的T恤衫下伸进去摸着他鼓鼓的小肚子。

他喏着一张少了牙的嘴故意问:“黑不溜秋的有啥好喜欢的?”

她的头靠着他的背,闭着眼睛呐呐地说:“因为呀,我们都是黑头发呗……还因为呀,我们都离开了根呗……哦!现在,你就是我的一段根了。”

他听了把锅盖往炒菜锅上一罩,回过身来,半举着一双油腻腻的手,从上往下地看着她说:“那你就是我的地。”

“叮!”

‘I do appreciate your message. I think the key at this point in our lives to find someone who has the same values and similar interests, Friendship is the basis of any healthy ralationship and that is what I`d like to find in hopes that it may develop intomore.’

‘Thank you ! I am very busy!’

‘I am also a busy person but we can all chose to acdept friendship or not to do so I do not hope to bother you but I am inerested in you and that is why I asked if I could be your friend but if you feel otherwise then I am sorry for bothering you, Have a nice time,’

托运掉行李之后,她一边捏着护照和登机牌,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复着手机里所飞进来的信息,并为此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和人的相知真的能从纸上谈兵开始吗?接下来的她,会直接告诉对方自己已经65岁了。脸上的美是化妆化出来的,对方所喜欢的只是她的照片而不是她。虽然,事实上她并不是个不需要有男友的人。只是她对男友是有选择的。她的选择就是两个人要气味相投。她在脸书上放了很多东西。然而,那些来找她的男人们,都只会说她的照片好看。

将两条丰满而依然堪称优美的腿收拢,智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被明媚的朝霞浸润得满目金色的登机口前,一边给脸书上的那个蚊子写回信。一边思考着自己和阿吉之间的友谊。静静的莱茵河要流入大西洋后才能与彼岸的哈得孙河融汇在一起。那么,她和阿吉的生命呢?

“叮!”

‘Hello ZZ’

‘Hi’

‘How are you? ’

‘I`m fine. Thank you!’

‘been a long time’

‘I`m busy.’

‘Ok hon, good night.’

‘Thank you! And Talk with you at next time!’

‘Ok I really would love it. My best friend married from your country and he keeps telling me good things about you guy.’

……

‘Ok I really would love it. My best friend married from your country and he keeps telling me good things about you guy.’

……

对方看她没有回音,以为是她没有收到。一连发了两遍。可是对她来说,对话已经结束了。这个连她的时间都搞不清楚的人,她不想听他再继续叨叨。那些网络上的人都太虚无。如同空气里的尘土,他们飘来飘去,忽隐忽现。挥手扬起,落手消失。你不知道他的这段话都已经对多少人说过。看在对方也是个人的份上,智子客气而礼貌地将他们拒之千里之外。

纽约Newark机场。阿吉的车子轻松而快捷地带着一股流光驶入了停车场。他在车子里面放了一大袋刚从超市买来的各种零食。虽然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然而,他在接智子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伙子。他买了很多少女们才会喜欢的甜咸饼干、各式干果、什锦水果干、以及夹心华夫,似乎都是些在做少年的时代里想买却没有钱买的东西。他把它放在智子座位的脚下。从机场到家还要开大约45分钟。

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降临。他握着一柄拐杖。近来,左腿膝盖的疼痛在加剧,然而,他一定要让自己能够像一棵树一样直直地站在闸口处……手机里有一张智子临出门前所传给他的照片,像怕他老眼昏花认不出自己似地让他知道她今天穿的颜色。是一身大红。他想着照片就在心里微微地笑了。从上次在台北的一别到今天,整整十年过去了。当智子写短信说自己终于可以来时。他的牙齿却已经掉了好几颗。

他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天,在台北和智子一起坐出租车回机场的情景,他细细地在她的耳边说着自己的事。说他随时都会在纽约的新泽西等她。台北的冬天是无雪的,而德国却有。也因此,他对她说:“当每年的第一场大雪降临时,你都要想起我对你说的这个约定。” 他说自己会为她铺上厚厚的新羊皮,连百年老橡木桶里所酿出来的冰葡萄酒也替她存着。听着听着,智子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她抚摸着他的脸说:“好。”

他看着她说:“别让我等太久了。我最近老觉着心脏这儿隐隐作痛。“

智子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了。

他摇了摇她的肩膀,“你真入情景了,丫头。我还不会那么快死。”

她用手捂住脸,“我一定会比你先死的。”哽咽着便将头埋入他的怀里。事实是他们难以再见,因为缺乏可以被人接受的理由。

纽约新泽西。在傍晚的夕阳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大麦田边散步。这是7月的最后一天,麦子已经泛黄。微风梭梭地在树叶间穿行,送来不远处哈德逊河面的湿润。田野上的路都是散步的人用脚给踩出来的。极目所至,见不到任何人烟。在走上了一个小小的缓坡之后,男人有点喘。于是两个人便停下了脚步。女人看了看脚下的草,笑着对男人说:“躺下。”男人就听话地往草上慢慢地半躺了下来。两只手肘却还撑着。女人也半撑着俯卧在男人的身上,轻轻地说:“把手肘放平。”男人深情地看着女人,缓缓地向草间躺平了自己,女人随即便俯到男人的身上。

草和麦穗在两个人的头上像天使的手指般摇曳不停,灰蓝色的天空带着光亮像一床华丽的缎被覆盖在他们的身上。一时间天地中就只剩下了两个贴着却静静而安祥的心跳。

‘You are my man.’智子说。

‘You are my women.’阿吉回答。

男人的手指穿过女人的秀发,女人的手掌捧住了男人的头,两双嘴唇再一次碰拢,如同藤缠树般。人天合一。

如果相爱,可以没有来时,也不问去路。

(选自穆紫荆中短篇小说集《情事》/ 布拉格文艺书局2018 / 此书可通过出版社购买或作者本人代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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