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长篇年代小说《永泰里 下》第十七章 天上人间（下部完）

萧艳婷斜歪在长椅上，她吐了自己一身、一地，那些秽物散发着酸酸的恶臭，引得周围的人们侧目。橱嫚见了，心里难过，赶紧帮她清理了一下，又把地面清扫干净，然后去跟另外一个医生要了点水来，她坐过去，将娘搂在怀里，想给她喂点水喝，可她双目紧闭，牙齿紧扣，滴水喂不进去。

橱嫚心里盈满了愧疚，她眼巴巴地看着身边这些候诊的人，期盼着医生看过他们后，会发慈悲心，救救娘的命。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凌晨时分，萧艳婷突然清醒过来，橱馒大喜，赶紧给她喂了点水，萧艳婷的眼睛忽然有了点光，她懵懵懂懂地问：“嫚儿，怎么你也在？我这是在哪里？”

橱嫚见娘认得自己，不禁喜极而泣，道：“娘，我带您来看医生，要排队，快轮到咱了。”

“噢”，萧艳婷道：“我刚才见着我娘亲了，她说她是特意来看我的，我真开心，拉着她的手，问她：‘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了一辈子了，你不想我？’”

橱嫚内心酸楚，泪珠子“吧嗒吧嗒”直掉，萧艳婷淡然，接着说：“我一个劲儿问东问西，娘亲看着我直笑，就是不搭腔，我急了，问她：‘娘亲，我是你亲生的不？我那么小，你怎么舍得把我卖了？一家人在一起，哪怕跟着你们吃糠咽菜，也好过把我扔进狼窝啊，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娘亲怀里撒娇呢，我都开始学艺了，北方的饮食粗糙，我好多年才习惯。’”

橱嫚安慰她：“娘，都过去了，会越来越好的。”

“嗯，那就好”，萧艳婷道：“我给莲儿早早准备下了过年的衣料，她喜欢军装，咱家没人在部队上，哪儿搞去？我跑了好几趟谦祥益，好容易买到了块军绿色的涤卡布，那料子结实又挺括，做个列宁装，又好看、又时髦，咱莲儿身材高挑，模样标致，穿她身上，肯定好看。”

橱嫚想起莲儿在批斗会上那副冷漠绝情的样子，好像心头的伤疤被猛地揭开一般，痛得她难受，她道：“娘，您打我两巴掌吧，让我心里好受点儿。”

萧艳婷道：“嫚儿，娘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您说”。

萧艳婷迟疑了片刻，问：“以后我去了天上，可不可以让莲儿在我的牌位前，喊我一声‘奶奶’？”

橱嫚望着她，不禁泪如泉涌，问：“娘，您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艳婷得意地笑了笑：“娘火眼金睛，我这深山老林里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

橱嫚想着：娘隐忍这么多年，天天面对亲生的孙女却不能相认，亲手养大的孙女如今却翻脸不认人，将她送入地狱的门口。

橱嫚搂着萧艳婷伤心恸哭：“对不住娘，橱嫚儿该死，违背了曾经对菩萨发过的誓言，辜负了您的期望，若不是我一时冲动，哥兴许不会与您骨肉分离，我，我罪该万死。”

萧艳婷道：“嫚儿，莫哭，一家人相认，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从此我再无牵挂……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你，明明知道你跟连升彼此相爱，为了马先生一句话，却生生拆散了你们，是娘糊涂，唉，可惜悔之晚矣，世上无有后悔药卖。娘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知道爱而不得是个什么滋味儿，爱一个人不容易，茫茫人海里，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能遇上，简直就好比大海捞针。”

橱嫚道：“娘，都过去了，只要您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萧艳婷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她问：“闺女，咱两个下辈子还做母女，真正的母女，好不好？换我来做女儿，我听你的。”

橱嫚含泪点头：“娘，橱嫚儿记住了，咱两个生生世世都做伴儿，不分开。”

萧艳婷接着说：“娘觉得对不住的，还有一个，就是我自己，若是早知道，你哥走后这些年我过得是这个样子的日子，我就该对自己好一点，让自己早一点去，何必苦苦留恋这个对我不公的世界？人活一世很多无奈，来时我说了不算，走时得我说了算。”

橱嫚道：“娘，活着才有希望，您好好活着，就是我们的希望。”

萧艳婷轻轻摇了摇头，道：“人活一辈子，很长，也很短，忍一忍就过去了。功名利禄、爱恨情仇，万般带不走，只有业随身。希望，我怕是看不到了，我走了之后，希望能把希望留给你们……嫚儿啊，我有点儿累，困得慌，想睡。”

橱嫚见娘昏昏欲睡，情知不好，一着急，她哭喊起来：“医生，救命啊，救救我娘吧，求你们了。”

刚才那个小护士急匆匆走过来，斥责她：“你怎么还没走？！医院是你撒野的地方？走走走，赶紧走，待到天亮医生也不会理你们。”

橱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此时一个大汉架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年轻人进来，喊着：“让道，让道”。

护士见来了个造反派，就指着墙角，命令橱嫚：“赶紧给革命群众让开个地儿，那边呆着去”，她见橱嫚呆着没动弹，就呼喊保卫人员过来，橱嫚无奈，只好搀扶着萧艳婷挪到墙边坐下，她把娘搂在怀里，感受得到娘的体热在慢慢流失。

萧艳婷努力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她的目光空洞洞的，往日黑漆漆的瞳孔业已失去了光泽，一行浊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哀怨地诉说：“娘亲，我都快死了，人家还欺负我。”

萧艳婷在橱嫚的怀里平静地睡过去，她要去见连升，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六的凌晨，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也是连升娶妻的大喜日子，生命轮回，种子落入土中，新的希望又要开始发芽了。

PS: 此部分参考了小白玉霜之死。著名评剧演员、白派传人小白玉霜服安眠药自杀，得年45，她在医院走道上躺了两天才咽气，医院的人在她背上贴了张字条，大意是：黑五类，不予救治。小白玉霜死后，被人发现她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我没文化，你们不要欺负我。

俱往矣，希望文革之类的悲剧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