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和我交往的适龄女性,文燕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个“适龄”的尺度很宽,年纪不到我一半的方琪,和长我四五岁的林若兰,都能进入她的视野。并且相貌要求也不高——二人都只是中人之姿,比她自己要差一截。我择偶时很在意对方的长相,可她狙击时并不尊重我的审美标准,故而误杀率极高。更加重要的是,我乃自律之人,既有美妻在家,碰上如花似玉的女子,顶多也就欣赏一下,而不会起非份之想。对于女同事,我从来不打情骂俏,更别说动手动脚了,那样简直有辱我的人格。所以在男女关系上,我自信是无懈可击的。
然而文燕对我的期望值非常高,不仅要守身如玉,而且要保持精神纯洁。凡事一到精神层面就麻烦了,因为难以考据,而她又不接受“疑罪从无”的推定原则。只要她怀疑,我就必须想办法自证清白,否则怀疑即成立。无论对林若兰还是方琪,她都未曾掌握有效证据——我没傻到把方琪在火车上靠着我睡觉的事告诉她,那比在林家大炕上过夜更要命。我跟林若兰之间至少还隔着一个男人,可跟方琪已经挨上了。但文燕并不和我辩论,只凭主观印象就展开冷战,简直无可理喻。
文燕对我不放心,其实根苗从一开始就种下了。我谈过三个对象(雷菲不算),有一个都成了“未婚妻”,较之于她只和一名肺病患者隔空交往过,境界相差一个大气层,所以在她看来,我的精神纯洁度是不行的。她从文工队出淤泥而不染,对身边男人百般提防,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则与周围女性,无论机关同事还是文学青年,都保持着轻松自然的关系,从没害怕里面会出一个蜘蛛精,要把爱强加在我身上。当然男女在这方面的心态不同,我能够理解她的百般提防,她却看不惯我的轻松自然。如果有哪位女性跟我说笑而被她瞧见,她一定会心中不快。
但最令她介怀的,还是我与婉如的关系。婚前我比较天真,以为她宰相肚里能撑船,于是把自己的恋爱史和盘托出,结果授人以柄。表面上她不计较,其实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她带着小刚到北京时,曾和大姐彻夜长谈,倾吐对我的不满,包括我把袁雪退回的绿毛线转赠给她,令她齿冷——尽管她仍大度地穿着用它织成的毛衣和大姐说话。
她确实认为自己已经很大度了:“我不计较他以前做了什么,那与我无关。但结婚以后就应该检点。就算青梅竹马,如今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还要保持往来,这不叫‘精神出轨’叫什么?”
她对我的精神看管很严,比组织上搞“思想改造”都严。我去“支左”那半年,她私底下跟小华说,担心我在外边和女知青“不检点”。后来她对方琪冷脸相待,也是顺着这条线下来的。不过追根溯源,此事正与小华有关。小华常带女同学到我家来玩,她们喜欢和我谈文学,有的本身就是慕名而来——我在一分场一队称得上“名士”,这也不算自夸之词。
我有个毛病,一谈起作品就忘乎所以,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她们听得入迷,脸上充满敬意。文燕在旁看着不舒服,有次客人走后给我当头一棒,说我这是“精神揩油”,搞得我既无趣、又委屈,便告诉小华以后别把同学往家领了,借口即为“地方太小”。其实知青都有理解力——不是地方太小,而是夫人心眼小。尤其撅走方琪那件事,在知青当中成为笑谈,后来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还得给她打圆场。
我既擅长“精神出轨”,又通晓“精神揩油”,于是文燕便像宗教警察似的不断清除我的精神污染,搞得我委实郁闷。我承认她是圣女,够得上立贞节牌坊,但为什么非要拉着我一块立呢?我与异性交往是有分寸的,就算孔子见着了,也得夸一句:“老烟这个人发乎情,止乎礼。”但我没法按她希望的那样“横眉冷对千女”,以表达对她的忠贞不二。弱水三千我确实只取一瓢,可剩下的那也还是水呀,又不是粪汤,干嘛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婚后的生活,我并没有想得过于浪漫,但也没想到五年下来,头上会多出这么一道箍,并且她动辄就念紧箍咒。我曾经与她理论:现在是新社会,男女之间要保持正常关系,我又没做亏心事,干嘛老要敲打我?可她就是看我不正常,并且以身说法:“我才不会跟哪个男的说笑。有工作就谈工作,扯什么闲篇?你这种行为叫‘搭讪’,我是个女的,再清楚不过。男的找我搭讪,脑子里肯定没存什么好念头。”这样的诛心之论,实在超乎常理。我脑子里存什么念头,自己说了不算,而要由她认定——我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不说你能知道吗?】
2024-8-28